他雖然還未曾説出甚麼來,但是我卻已從他的神情,他的語氣之上,感到了一股極度神秘的意味,那種神秘的感覺,逼人而來,令得我不由自主,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我也在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許信,你又看到了那……影子?”
“不是那個影子,”許信搖着頭:“但是我相信,那是他的同類。”
我的腦中混亂得可以,是以我一時之間,還不明白他那樣説,是甚麼意思。
許信又補充着道:“那是另一個影子,我已將他帶來了,我就是為了這個,才離開了泰國來找你的,你似乎很出名,我問起過一些人,他們都説聽到過你的名字,但是卻不知道你的確切住址,是以我只好去找私家偵探。”
我根本沒有聽清楚他以下的話,在聽到他説“我已將他帶來了”之後,我的心便陡地一凜,也未及去注意他又説了一些甚麼。
我急急地道:“他……你帶來的那影子,在那裏?”
我當時的心情,實在十分矛盾,我又怕再見到那種古怪的影子,事情隔了那麼多年,但是一想起那種不可思議的影子來,我仍然會不寒而慄。
但是,我卻又希望再見一見那樣的影子。因為現在,我不再年輕,在這許多年中,我經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當我再見到那影子的時候,我想,我或者可以瞭解那影子究竟是甚麼!
許信望了我一眼,他沒有再説甚麼,就打開了衣櫃,提出了一隻皮箱來,他打開皮箱,又取出了一隻皮袋,那皮袋中放着一個球形物體,那是隔着袋子也可以看得出來的。
我屏住了氣息,這時,許信的動作,就像是一個印度大魔術師一樣,充滿了神秘感。
他拉開了皮袋的拉煉,從皮袋中,取出了一個石球來,我早已知道,那種影子,是“居住”在石球之中的,但是我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那樣的石球。
它大約像保齡球那樣大小,深灰色,表面粗糙,凹凸不平,它顯然相當沉重,因為許信是雙手將它捧了出來,放在桌上的。
許信雙手按着那石球:“衞斯理,你別害怕,我已證明,他不會傷害人。”
我苦笑着:“你也該知道,我並不是害怕,而是那種神秘得不可思議的感覺,令我發抖!”
我的身子,的確在微微地發着抖,或許,這就是許信以為我感到害怕的原因。
許信的雙手,仍然按着那石球,他道:“這石球是一個農民發現的,據那農民説,他夜間在田中工作,泰國人大都很迷信,相信各種各樣的邪術,其中有些邪術的確也不可思議——那我慢慢再和你説,他看到天空上有很多流星飛過,然後,就在離他不遠,有重物墜地的聲音。”
我吸了一口氣:“這石球,從天上跌下來?”
“根據那農民的敍述,確然是那樣,他走過去一看,就看到了石球,據他所説,那石球的四周圍,當時還有一團像雲一樣的東西包着,但是當他走近的時候,那雲一樣的東西就消失了。”
我再吸了一口氣:“那麼説來,這石球像是殞石?雖然這樣大小的殞石並不多見,但是比他更大的也有。”
許信緩緩地道:“你説得對,但是,是不是別的殞石之中,也有着一個影子呢?”
許信説着,雙手突然移開,伸手撥了一撥,那石球在桌面上滾動了一下,在滾動之中,裂成了兩半。
我實在想踏前一步,去仔細觀察一下,但是我卻又實在想退後幾步,因為我心中的那種神秘恐懼感,已愈來愈濃了。
在那樣矛盾的心情下,我終於變成了呆立不動,我看到,那石球在裂成了兩半之後,當中是空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它的中空部分,並不是球形,而是方形的。
接着,我就看到,一團黑影,在那正方形的中空部分,迅速地擴大,轉眼之間,一個影子,便已出現在那張桌子上,於是,我和許信都看到,一個影子在牆上,就像是有人站在牆前,而又有一支射燈照向那個人一樣,雖然實際上並沒有人在牆前。
那影子,和我多年前所看到過的影子,一模一樣,當它貼在牆上的時候,我又有了它在“看”我的那種感覺,我也盯着它。
我發出了苦澀的笑聲:“許信,你還記得你曾説過,它可能是阿拉丁神燈中的妖魔,你想它做甚麼,它就會做甚麼,是不是那樣?”
許信也發出了同樣苦澀的笑聲來,道:“你何必再提當年的幼稚話?現在,我問你,它究竟是甚麼?”
我回答的話,幼稚得連我自己也覺得可憐,我道:“那是一個影子。”
許信尖叫了起來:“我知道那是一個影子,但是它究竟是甚麼?”
這個問題聽來十分可笑,影子就是影子,還會是甚麼,然而,那影子究竟是甚麼呢?
我望着那影子,無法回答許信的問題。
許信顯然比我鎮定得多,或許那是由於他和這個影子已相處了相當久的緣故,他又指了指凝立在牆上的那影子,問我:“那麼,你至少要回答我,你認為這影子是不是生物?”
我仍然苦笑着,“影子”和“生物”之間,是絕對聯繫不上的。任何生物,在光線的照射下,都會有影子,在牆上的,是一個人的影子。不但是生物,任何物體,都會有影子,那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
但是影子的本身,卻並不是一件物體,既然不是一件物體,又怎會是生物?
我先將我要回答許信的話,在心中想了一遍,然後,才照我所想的,講了出來。
許信點着頭:“你想的和我一樣,在我和你以及所有人的概念之中,影子根本不是一個物體,只不過是光線被局部遮蔽之際,出現的一種現象,影子是不存在的,但是現在,我和你看到的事實,卻是破壞了我們的一切概念!”
我又轉頭向牆上望去,那影子仍然站立着,但當我向他望去的時候,他卻移動起來,他移到了窗口,然後,移出了窗外,他的一半,貼在窗外的牆上,像是在欣賞窗外的街景。
許信的聲音似乎更鎮定:“我們有了不少人生閲歷,我們能設法解釋這影子究竟是甚麼嗎?”
我嘆了一聲:“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是一種生命。”許信回答。
我望了許信一眼,許信説得十分肯定,説那影子是一個生命。但不論他的語氣多重,就算他對天發誓,他的話仍然是沒有説服力的。
所以,我搖了搖頭。
許信卻並不氣餒:“那是一個生命,我們對生命的觀念是,任何生命,總是由細胞所組成的,所有動物和植物的生命,都是如此,最簡單的生命是單細胞,甚至還不是細胞,但是,事實上,我們對生命的概念,只可以説,是地球上生命的概念。”
他在“地球上生命的概念”這一句話上,特別加強了語氣。
然後,他又指了指那影子。
這時候,那影子已縮了回來。仍然貼在牆上,他道:“而我們不知道這影子來自甚麼地方,但是我們不能否定這是一個生命,它甚至不是立體,只是一個平面,只是一個影子,他的生命構成,和地球上的生命構成,完全不同,我們根本無法想象,但是他會動,我敢説他有思想,他們的同類之間,一定有溝通思想的辦法!”
許信在揮着手,他的神情也愈來愈是激動,像是一個演講家,講到了酣暢淋漓時一樣。
然而,他所説的話,卻令我愈來愈感到迷惑。
或許,在遼闊無際,神秘莫測的宇宙中,真有一個星球上,生命是平面的。但是我卻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這樣的概念。
我望着許信,緩緩地道:“老實説,我未曾聽到過比你剛才所説的更大膽的假設。”
“這不是假設,”許信叫了起來:“這生命就在你的面前,你可以看到。”
我變得有點口吃,我道:“那麼,你認為他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許信搖着頭:“不,我並不那麼想,如果他來自一個星球,那麼,這個星球——”
他講到這裏,伸手叩了叩那石球,然後又道:“這個石球,就應該是一艘宇宙飛船了,但是,那卻只是一塊中間空心的殞石。”
我的話,多少有一點諷刺的意味:“或者,對於太空船,或者是機械的觀念,也有所不同,他們的機械,只是一塊石頭!”
許信無何奈何地苦笑了起來,他無法反駁我的話,生命可以是平面的,可以只是一個影子,那麼,為甚麼宇宙飛船不可以是一個石球呢?
許信一面苦笑着,一面雙手捧起了那石球來:“我卻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的想法是,這個石球,本身就是一個星體。”
我呆了一呆,但我卻沒有説甚麼。
那石球很小,不會比一個足球更大,但是,它當然可以是一個星體。星球有大得不可思議的,也有極小的,在宇宙中運行的,甚至還有許多宇宙塵,它們是極其細小的微粒!
比起宇宙塵來,那麼,這個石球,當然已是一個龐大的星體了,在宇宙中,大和小的概念,本來就是接近無窮大和無窮小的。
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許信看到我終於有了同意他的話的反應,顯得十分高興:“這樣的星體,在宇宙中一定極多,和地球一樣,它們雖然小,但是卻有條件產生生命,產生了單一的生命,在它的內部,不知是由甚麼原因,它脱離了運行的軌跡,被地球的吸力,吸引到了地面上來,朋友,這就是影子人的來歷。”
我半晌不語,這時,那影子在漸漸移動着,他繞着房間的牆壁遊移着,進了浴室,又從浴室中出來,最後,他又沿着地毯,來到了桌邊,然後,他移上了桌子。
當他來到了桌面的時候,他的面積,在顯著地縮小,等到他來到了石球附近之際,他變得只有巴掌大小,可是卻仍是人形的。
接着,他像是決心結束它的遊歷了,他“爬”上了石球內部,那正方形的空間中,那時,他只是一個小黑點而已。
許信將石球的另一半蓋上,抬起頭來,道:“他時時那樣,出來不久之後,一定要回到石球中去,像是他必須在石球中,他的生命才安全。”
我將手按在許信的手臂之上:“許信,我知道有一個機構,是專門研究這類稀奇古怪的事情的,我也認識這個機構的主持人,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和他一起,共同研究這個……影子。”
卻不料許信搖着頭:“不,衞斯理,如果我和你,單獨到了另一個星球上,我們最希望獲得的是甚麼?”
我呆了一呆,這幾乎是無法回答的問題,而我也從來未曾想到過,我會單獨地到另外一個星球上去。
在我瞠目不知所對時,許信已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如果在那時候,最需要的,自然是對方的友誼,而決不希望被人家研究!”
我又感到了一股寒慄:“許信,你瘋了?你想和這影子做朋友?”
許信卻十分固執地道:“他既然是一個生命,我為甚麼不能和他做朋友?”
我想説一些輕鬆些的話,因為那實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但是我卻只是張大了口,無法説得出來。
許信又道:“你還記得那位毛教授的話麼?他曾説,那老和尚和另一個影子,可以憑藉手勢而交談,我可以斷定這是一個生命,就是根據這一點而來的,他一定能發出一種電波,或者是類似的東西,知道外界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我忙道:“那麼,你為甚麼不讓他參加科學的試驗,讓他在各種精密可靠的儀器中,來顯示他的能力,以證明他究竟是甚麼?”
“不!”許信大聲回答。
他可能是因為我再度提出,要將那影子送去作試驗,而心中十分惱怒,許信本來不是那麼衝動的人,尤其在我的面前,他不應如此衝動,更何況我們是久別重逢的好朋友,他是特地來找我的!
但是,我卻十分難以瞭解他這時的精神狀態,他好象將和那影子之間的“友情”,看得比我和他之間的友誼更重。
他好象“中了邪”一樣,滿面怒容,一面大聲説“不”,一面捧着那石球,在桌上用力頓了一頓,發出了“砰”地一聲來。
他那一頓,令得那石球裂下了一小片來,同時,在石球中,也發出了一下類似呻吟、掙扎的聲音來。
我竭力想使氣氛變得輕鬆些,是以我忙道:“許信,別衝動,你的影子朋友受驚了!”
許信沒有説甚麼,他捧起了那石球,用皮袋套好,放回了箱子之中。
然後,他抬起頭來:“我很失望。”
我知道他的意思:“你本來想怎樣?”
“我想邀你一起和我回到那座古廟去,那地方十分清靜,可以供我們慢慢來研究那影子,我們可以共同和那影子交談,但你顯然不會答應。”
我皺着眉:“你計畫用多少時間?”
“如果我一個人的話,我想至少十年、八年,但如果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時間自然會縮短很多,我想,有三五年也就夠了。”
將三五年的時間,花在努力和“影子”的交談上,如果真有成績的話,倒也不是不值得的事。
我停了片刻,才道:“許信,我想你不必失望,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但有很多事務,你要讓我好好交代一下。”
許信顯得十分高興:“好,但我卻要先回去,現在對於城市生活,變得很不習慣!”
這一點,我是早已看出來的了,他非但對城市變得很不習慣,而且,他人也變得很怪。我道:“你何必那麼急於回去!”
他道:“不,我一天也不想多留。”
我知道他的脾氣,所以我道:“好的,那麼,我們一起去吃飯,我介紹你認識我的妻子。”
卻不料許信連這一點也搖頭拒絕,他道:“不,不必了,我不想和外人多接觸,我立即就走,你在安排好了你的俗務之後來見我!”
他按了叫人鍾,當侍者進來之後,他就吩咐道:“請你替我結算房錢,我要走了。”
我呆立在桌邊,許信那樣不近人情,雖然我念及他一個人在那古廟中住了那麼多年,不免古怪些,但是我的心中,仍然有點生氣。
我看着他匆匆忙忙地整理着行李,我也沒有説甚麼。在他忙碌時,我看到了桌面上那石球的碎片,我心中不禁動了一動,趁他不覺,我將那碎片,放進了袋中。
許信在半小時之後,就離開了酒店,他甚至拒絕我送他到機場去,他只是在酒店門口,和我握別,道:“你就算不來,我也不會怪你,但是你一定要找人帶一封信來給我,好叫我不要空等。”
我答應道:“一定!”
他上了車,駛走了。我在酒店的門口,呆立了片刻,從口袋中,摸出了那塊碎片來,我並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了一間化學實驗所,那實驗所的主持人,我是認識的,我將那碎片交給了他,請他儘快地將分析的結果告訴我,這才回到了家中。
到了家中,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享受着清香的龍井茶,我已經改變了主意,我實在不想到那個充滿了荒誕的古廟之中,卻度過三五年和那不知是甚麼的影子打交道的光陰了。
所以,我根本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白素,只是休息了片刻之後,到了我的那家進出口公司之中,叫一個可靠的職員,請他到泰國去走一遭,去告訴許信,我不去了,叫他不必等我了。
那職員仔細聽了我的話,立即去辦旅行手續,而當我在傍晚時分,口到家中時,實驗所的主持人,已經來了兩次電話。
我連忙打了一個電話給他,我的心情,多少有點緊張,問道:“你分析的結果,發現了甚麼?”
“大量的鎳和鐵,”他回答:“那好象是一塊隕石,但是它的結構卻十分松,充滿了氣體。”
“甚麼氣體?”我忙問。
“那自然無法知道,當將之敲成碎片的時候,氣體立即逸走,除了鎳和鐵之外,便是硅和鋁,大體上,和地球上的岩石相仿。”
“沒有別的成分?”
“沒有,分析報告上沒有表示有甚麼特異的成分,你還有甚麼問題?”
我本來想問他,在那樣的成分中,是不是會產生一種像影子一樣的生命,但是我卻沒有問出口,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問了出來,也一定沒有結果的。
我道:“謝謝你,沒有別的事了。”
我放下電話,下定決心,要將這件事完全忘記。但是在那職員還沒有回來之前,要忘記這件事,倒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
在那幾天中,我幾乎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神秘莫測的影子,同時,也翻來覆去地想着許信所説的那一番話,我竭力想使自己理解那一番話,相信宇宙中,真有一種生命,只是一個平面。
但是,我實在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因為那實在是在我們思想範疇以外的事。
十天之後,那職員回來了,他帶給我的消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告訴我,在他到達那古廟的前兩天,那古廟失火燒成了灰燼,一個姓許的中國人,不知所終,可能已被燒死了。
那情形,和毛教授那幢房子,完全一樣!
自然,沒有人再見過那影子,那影子似乎也在大火中消失了,但是,如何會有那一場大火的?何以竟如此湊巧,都有一場大火?
這些問題,自然無法解答,而我只記得許信曾説過:“那影子是甚麼?是一個生命。”
那影子真是一個生命麼?如果有人再問我一遍,我將仍然回答不出來!尾聲
在知道了那古廟失火之後,我和好多人談起過這件中,我轉述了許信的一個小星球、一個生命的説法,但是沒有一個人,肯接受這種説法的。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對星體生物素有研究的科學家,我將這件事的詳細經過,原原本本他講給他聽,他在聽了之後,卻表示對許信的説法,予以支持。他道:“那是可能的,在宇宙中,不可測的事實在太多了,我們和普通人不同,我們的工作,就是研究地球之外,是不是有生物存在,如果我們不摒棄地球上對生物的概念,那麼,我們將永遠發現不了甚麼。”
當時,我又問道:“那麼,你認為有一種生命,可能只是一個平面?”
那位科學家笑了起來,道:“衞先生,不但可能是一個平面,還有可能,生命是甚麼也沒有。”
“甚麼也沒有?”我不明白。
“是的,生命可能是甚麼也沒有,只是一束無線電波,或類似的東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宇宙實在太神秘了,太不可測了!”
我沒有再説甚麼,的確,宇宙的秘奧,實在是深不可測的,地球上的人類,可能一直到永遠,也無法完全瞭解宇宙的秘奧,在我們這一代而言,更是可以肯定,我們無法瞭解宇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