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們刺痛我了,我必須離開
在中文雅虎的文學搜索地址裏,我一眼看到那個網站名字。我點擊它,然後被一片黑暗所淹沒。
是1998年某個炎熱夏季的下午,我在封閉的房間裏無所事事。那是一段感覺自己隨時會喪失呼吸的日子,生命是一層單薄的膜,被空洞的時間膨脹得似乎輕輕一戳就會破碎。
我看到那段話。在童瑋亮個人主頁的首頁上。沉鬱得無法擺脱的黑暗底色,蒼白的文字,悽豔的滴血玫瑰。簡單的畫面裏充滿糾纏。還有挪威畫家蒙克的畫——吶喊。
那段時間我經常做一個夢,看見自己在幽深黑暗的地穴裏奔跑,潮濕的風很寒冷,我的腳踩在水中。不知道身後追逐着我的是什麼,只是無法停止。也許不是死亡,是除死亡之外的東西。那是真正令我恐懼的。所以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然後在某個圖書館的下午,我看到蒙克的畫冊。畫冊裏有他描繪的夢魘。也許一個人常常會覺得自己的夢是真的,而醒過來的生活是假的。有時候,我們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也許沒有標準。
這個世界從不存在絕對的標準。
只是看着這幅畫。在灰暗的天空下,一個扭曲的人,捂住自己的頭爆發出無聲的叫喊。他看起來象個生了病的人,不健康,瘦弱,有瘋狂傾向。被畫出來的吶喊,充滿風聲般的恐懼。雖然不知道被恐懼着的,是什麼。
2000年的春天,一個暖風吹拂的夜晚,在瑞金路上的陳舊小茶館裏,坐在對面的童瑋亮和我一起背出首頁上的那段引言:我們由於聰明而變得狡猾/由於狡猾而缺乏勇氣/由於缺乏勇氣而萎瑣。
我們相對微笑。他對我説,那段話摘自杜馬的文章,投向分裂的懷抱。他曾經找尋杜馬,很多年。但是沒有找到。
2
這個夏天來得措手不及,我要死在這個夏天……
我是在會議上看到這個高大的男人。他坐在我的對面,穿褐色格子的棉布襯衣,戴着眼鏡。人很多,會很嘈雜,空調很熱。這個男人微微傾斜着身體,不發一言。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睛。我沒有什麼話可説,在桌子下面輕輕晃着腿。我看到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心裏很愉快。突然有一個女孩叫他SICKEE.她説,SICKEE在我心裏就是一個生了病的孩子。然後那個男人微微地笑了。曖昧的笑容。好像剛剛睡醒過來的模糊不清。
在我的感覺中,他好像是從黑暗的水面中浮現。
20歲就開始工作了。曾經有過一個夥伴。6月到8月的時候,羊男加入病孩子。羊男很開朗,負責和外界溝通,他做更新。12月的時候,他和吳寧一起搞動畫,做平面設計。網站又剩下他一個人。他獨自更新,然後嘗試和外界溝通。我問他投稿量是否很多。他堅持地糾正我,不是投稿。是EMAIL聯繫。
他的表情很嚴肅。這對他來説是一個必須糾正的概念,因為他注重這份實質性的區別。
每一份稿件他都給予回信。信的簽名檔“緊握您同志般的雙手”。
那時候有了很多的溝通。
最大的收穫就是溝通。
你如何確定病孩子,這個“病”的含義。
成人社會有它的遊戲規則和既定軌道。但是有一些人,他們始終無法進入這個軌道,並且堅持自己的遊戲規則。他們看起來是很幼稚的。也許實質上也很幼稚。所以他們是病了的孩子。
生病的孩子只有在黑暗的地下,才能畸形而自由地成長。
這段問答裏,大部分是我對他回答的理解。他所有的回答都很簡單。他不肯回答我任何引申的為什麼。很多東西是天性散發出來的,所以就不需要理由。
我沒有用採訪機,在我的筆記本上零亂地記錄着一些詞語,成人社會,孩子,沒有進入軌道,幼稚,然後是病態和暗地。
3
我想我的心被凍結了當到達冰點的時候就變成透明的顏色我們的交流非常順暢。很多次,他微微傾斜着身體,説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就要求他靠近我。我的提問也許有些尖鋭,並且緊追不捨,我知道我漸漸靠近一些實質的源泉的東西。但是我很猶豫。
我也曾接受過採訪,大部分記者問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平淡問題。
可是我想它們是温和的,所以任何人可以侃侃而談。如果問題引起沉默或者敷衍,就説明它戳到柔軟的穴口。
這個男人看起來是健康的,神情沉靜,笑容裏有一些動人的曖昧。
他對我説,他做不到給乞丐拍照片。不是沒有勇氣去做,而是沒有勇氣去面對無法遮蔽的靈魂。他們的感受會如何。這是不道德的。他給我暗示。
他不喜歡接受採訪。除非感覺是朋友。
我在他的網站上看到他自己的一幅攝影作品。沒有眼珠的臉上有疤痕的塑膠娃娃,它們幸福地微笑在明亮的光線下。畫面透出一股寒冷的陰影。他給作品取的題目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
我知道僅僅幾個小時的時間裏,不可能進入他內心的陰影。但我希望交流的趨向能夠靠近他的陰影。
雖然任何靠近都是危險的。
我探究他那種習慣性的若離若即的眼神。
那種表情是我自己所熟悉的,在人羣中或者在喧囂裏,我會看到玻璃窗或者別人眼中屬於自己的投射面。一樣的,是那種看過去很淡漠,但充滿警惕的表情。心裏守護着一大片茂盛綺麗的花園,但不允許任何人輕易進入。
有時候看過去是很平淡的人,但你不知道他可以被突破的縫隙在哪裏。那片花園因為無人涉足,所以更加地開出野性詭異的花朵,藤條枝葉瘋狂地蔓延。而別人已經完全喪失進入其中的線索。
他告訴我伴隨他很久的一種狀態。
肉體的虛幻感會持續4到5分鐘。在這個片刻中,周圍一切的存在都是假的。你存在,周圍不存在。你不存在,周圍存在。這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一直在。
是不是在人很多的場合裏這種感覺會明顯。
是。但獨自的時候也會。
我知道。我對他微笑。
這樣的感覺我想應該是從童年的時候開始。一種無法和現實融合的距離感。強烈的自我意識。
感覺過這種孤獨,一點一點地侵蝕,終於發不出聲音。變成了黑暗。
4
想活在快樂的麥地裏,有真誠的愛情,有新鮮的空氣,慢慢忘了自己從前想着的事。
每個人其實都會寫字,但是有一些人他不斷地把自己的想法記錄下來,並且在記錄的時候不斷思考,並且加深和鞏固自己的思考。他們成為了作家。而另一些人,他們融合進現實的生活,讓瑣事排擠掉自己的思考,不斷淡化,不斷麻木,不斷遺忘,他們成為非常普通的人。這是區別。
喜歡村上春樹的小説。挪威森林和尋羊歷險記等那種非現實感覺。
尤其喜歡他常常運用的通感手法,敏鋭得接近怪異。小説中常常突然出現奇怪句子,例如世界是一堆乾巴巴的臭狗屎。
説到這裏的時候,他快樂地笑出聲來。
還有誰呢。
俄國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經喜歡過他寫的白夜,和很多年以後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以及蘇童的早期作品。
他獨自支撐着一個黑色的網站,裏面的文章陰鬱頹廢,每一篇都散發着死亡和暴力的毒。痛苦有時候是這樣沉重的潛流,發不出聲音,卻扭曲了人的靈魂。是蒙克油畫裏的那份恐懼。還有比亞茲萊的版畫。這個英國人26歲左右死去。唯美主義者的畫。裏面有長着天使翅膀的
魔鬼跪在黑暗中哭泣。
他對我説,暗地病孩子並不是PUNK,他自己本身也不是PUNK.我不是一個叛逆的人,他説。它是潛流中的暗礁,稜角被緩慢地磨滅着。不是很快地磨滅,但磨滅是必然的。對於所有被它影響過的人來説,他們不斷進出,而它僅僅是一個過程。一個最好能有所體驗的過程。
因為它會讓一個人保持相對的真誠。
是指被頹廢和陰暗影響的人嗎,他們是否會有些病態。
晚年的川端康成,喜歡一休和尚的一句偈語。佛界易入,魔界難進。美好的東西,要真正經歷過惡,才能體會。
以前常有讀者寫信給我,為什麼不寫一些生活温暖美好的東西。
那時候這樣的信我基本上不回,因為我覺得提問的人沒有進入我的文字和靈魂花園。但是這個夜晚,在另一個男人的言語中,我看到那條荒涼卻鮮明的路徑。
5
我的所有理想都被現實這個巨大馬桶沖走了
在人羣中他看過去是屬於工作認真的,帶一點點自閉的男人。一份穩定的工作做了七年,喜歡待在家裏,不會輕易離開那個節奏緩慢的城市。
他説,他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沒有搬出來住。如果擇妻的話,會想她能夠做家務。再古典一點,知道詩經更好。
我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一個會背詩經的女子,在廚房裏洗着油膩的碗盤時,是否會快樂。我想他只是很理性地在選擇婚姻的方式。
而對於愛情,他的想法肯定又不一樣。
果然。
愛情也許是基於繁殖。但對我來説,它是非常美好的東西,是不能碰觸的。就像幸福。
他似乎帶着一點點詭異的微笑。幸福稍縱即逝,只在一瞬間。
那麼其實你對愛情的看法是不理性的,因為如果你怕破滅,你就是把它當作了幻覺。
是。不去涉及它。距離產生美感。小心到沒有可能產生那份距離。
每個人都在不斷地分裂中,現實中是一個人,寫作時是一個人,分裂成十幾面,才算是正常和完整。
喜歡安逸的生活。不喜歡旅行,不沉迷於網絡。用理工科的相對理性面對正常的社會。
其實我覺得我和我的很多朋友最好的下場,仍然是做一箇中產階級。雖然我憎惡中產階級,他説。
如何來定位中產階級。
生活有保障,有個人愛好,有閲讀,對事情產生興趣,有思考的能力。貧困是太殘酷了。沒有勇氣讓自己頭破血流。
他輕描淡寫地微笑。他説,我覺得自己是有點小資情調的。我説我也是我們對生活都有自己的審美方式,比如在夏天我會去買昂貴的純棉裙子和襯衣,推崇健康自然環保的生活,如果不是到極度貧乏的狀態,我的大部分稿費都會給昂貴的香水和衣服。
捨不得放棄這份純粹。所以有時候無措地逃避。
不適應從地下到地上的過程。一個即得利益者,他的虛心和慾望都會迅速地膨脹。除非有非常大的力量,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比如避免交流,保持獨立。因為思想加入主流,就會被同化。
衣食無憂的狀態下,作品會失去生命力。
但是我們不能餓死。雖然矛盾,但必須妥協。
6
2000年無所謂快樂不快樂
我們的交談持續了很久,曾有朋友對我説這個男人一到晚上9點就要睡覺的,他喜歡在家裏歇着。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可以驚奇的。生活在南京的人,一直呼吸着屬於這個城市的散淡空氣。這個城市可以讓人的呼吸變得緩慢。
我們繼續。
對自由的看法。
沒有人是自由的。連精神病患者也不自由,會被強送進精神病院。
一旦自由會更空虛,人需要強力的東西。有時候你知道它有,但無法到達。某一刻你能感覺到,只是轉瞬即逝。
幸福也只有相對的標準。而且幸福和快樂是兩回事。
害怕死亡嗎。
年輕的時候不恐懼。他有一點猶豫地看着我。
對上海的感覺。
我是一個有故鄉情結的人。南京是適合生活的城市,但也許我會重新回到上海。和我一幫一起長大的朋友。
在朋友面前你會自然表露心裏所有的想法嗎。
應該會的。他説。我很注重朋友。
將來這個網站你會繼續如何維持。
不知道。我對將來沒有任何預測。每個人無法控制自己是否會變,所以擁有的只是現在。
是指隨流逐流嗎。
對我而言,只有順流而下。逆流而上的話,會死。
每個人的生活都需要一個信念維持。你的信念是什麼。
繼續分裂。
7
鑰匙在窗前的陽光裏,我有那把鑰匙。結婚吧,艾倫。
深夜近12點左右,這家不知名的陳舊小茶館已經空空蕩蕩。我們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透過玻璃窗看春天深夜暗藍的天空,大街上的霓虹和車流在風中飄浮。這一刻在SICKEE的心裏,也許依然無法分辨是一場幻覺還是幻覺之外的真實。我想。
桌子上的薄荷茶已經漸漸地涼了。
他再次露出那種曖昧的笑容。警惕而敏感的眼神,守護自己茂盛濃密的花園。可是我想,我已經明白。
我們病了,寄居在腐爛且安逸的城市裏,彼此孤獨卻心心相印。
我沒有問他這是什麼時候寫的詩句,只是很高興看到這行蒼白的字打在黑暗中,像一把刀,磨動着所有穿越成長過程中的疼痛和蜕變中的靈魂。
經歷過惡的靈魂,才有純潔的光芒。就像那個跪在十字架下哭泣的魔鬼,它的背上終於長出一雙天使的翅膀。
而我想,SICKEE是不是感覺自己有些變老呢。讓人絕望的蒼老並不屬於年齡。就像我自己,在結束漂流和貧乏的那段日子以後,我想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經完全地死亡。
之前的時光,就是一段死亡。我用自己的死亡寫了一本關於告別的書。而SICKEE做了一個黑暗的網站:暗地病孩子。
我看着這個男人。他試圖完整地告訴我一段他很喜歡的話,來自那本描繪美國垮掉的一代的書。金斯堡收到他母親的信,母親對他説,鑰匙在窗前的陽光裏,我有那把鑰匙。結婚吧,艾倫。
不要吸毒。
無盡的空洞,以一種空虛填補另一種空虛。
但是我們已經不會去評判。因為純粹的東西需要更加強大的力量維護。
他的臉上沉靜依然。
終於我收起潦草的筆記本,這個男人超過他的固定睡眠時間已經近3個小時。
明天一早他就要回南京。結束以前我們對交流做出一個比喻。有時候交流是能量的渙散,象出現裂縫的瓶子,水四處流瀉,然後乾涸。有時候交流是能量的凝聚,我們吸收來自別人的能量,使自己強大。在這個短暫的夜晚,坐在對面的SICKEE是一面鏡子。明亮而脆弱的。讓我看到自己。
我們都曾經歷過暗地病孩子的狀態。也許還在狀態中。也許已經穿越。黑暗裏的玫瑰是似真似假的幻覺。
在空曠寂靜的淮海路上,我們告別。這個高大的穿着棉布襯衣的男人站在路邊攔車。有7年工作經歷的男人,看過去像一個校園歌手,
有着樹般的清新。但始終神情冷漠。
我們的眼睛都已經老了。
我上了車,疲倦地讓出租車帶着我駛上高架。温暖猛烈的風從車窗外撲進來,帶着接近凌晨時分的清冽氣息。兩邊是燈火燦爛的高樓,組成密雜的石頭森林。
我想起蒙克的油畫裏面,那個抱着頭吶喊的人,突然心裏疼痛。
在理想和現實的縫隙裏,沉重的靈魂還有多少空間可以分裂。
SICKEE你知道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