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暖》裏面,我描寫過一個銀戒指。是城在百盛買的送給暖暖的禮物。那是他們在上海見的最後一面,暖暖離去以後一直用一根紅絲線掛着它。
因為這是用來温暖回憶的信物,即使已經和最愛的人告別。
我覺得戒指是一種特殊的首飾。它所承擔的寓意太沉重,所以並不是能隨便用來裝飾的首飾。所有的鑽石廣告總是充滿了愛和諾言的光澤。而有時候,一枚普通的戒指,會因為時間的撫摸和往事的浸泡,而變得貴重。
我想等到暖暖老去的時候,她會感激生命中曾經擁有的這枚戒指。是和最愛的人見的最後一面。那時候愛情還沒有來得及淡卻,而心已經蒼老……
我有這樣的一枚銀戒指。同樣是在上海的百盛買的。它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放在我手裏的時候,它被裝在一個淺灰色的絲絨小袋子裏。我把它拿出來,它很明亮。很簡單。戴在無名指上剛好,戴在中指上會有點緊。但是看上去非常的乾淨和雅緻。
有時候我會把它拿出來,放在手指上。很長時間了,它有些發暗。但是摸在手裏依然清涼光潤。這是一個人送我的。然後我們分別了。再也沒有見到。
母親曾經送給我兩個戒指。一個是她戴了很多年的,她常常和她的婚戒,一枚紅寶石戒指戴在一起。那枚戒指是黃金做的,暗得發亮,是被歲月沉澱以後的鬱重。上面有兩顆小粒的紫水晶。俗氣而温情。
我常常會這樣想,如果某天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衣食無靠的時候,我會不會拿這枚戒指去當。一層層地打開包裹着它的棉布,把它拿出來擦亮,然後遞給當鋪裏的老闆……好像一個久遠年代裏才會發生的故事。而母親送的戒指,就是這樣寄託着深切的關注和擔憂在裏面吧。可以放在身邊,一直保護着漂泊路途上的心。
16歲的時候,母親覺得我長大了,就帶我去珠寶店裏,讓我挑一個自己喜歡的戒指。我挑的是一枚簡單的白金戒指,上面有菱形的花紋。那時候學校裏也有時髦的女生戴戒指的,可我不喜歡戴,一直把它放在一個紫紅金花的絲綢盒子裏,藏在抽屜裏。
這個戒指在那時候算是比較值錢的,所以也就把它當做了自己的一筆小財富。後來,過了挺多年的,一個朋友過生日,剛好自己處於最落魄的時候,手裏沒有閒錢給好的朋友送禮物。想了半天,就從首飾盒裏拿出這枚惟一值錢的戒指,給他寄了過去。
那時候看電影《滾滾紅塵》,在家裏隱居寫書的韶華,收到能才託人送過來的信,順手就從枕頭裏掏出一枚金戒指給送信的人付了小費。能才後來見到韶華,把戒指還給了她。他説,以後不要把貴重東西胡亂送人。語氣很認真,眼神卻很憐惜。
也許韶華是這樣一個率性的需要照顧的女子,所以最終他愛上了她。
有些人的靈魂會比他的物質要富足得多。因為自由。
過了不久,又是這個朋友,從遠方的城市寄了一枚戒指給我,也算是禮物。一樣的白金戒指,只是看上去幼細了一些。但是我卻不喜歡。我想我16歲時候的眼光已經和現在不同。就像喜歡的人,曾經喜歡過,可是最後卻發現自己的心變得這樣的淡。
那枚戒指就不再戴過了。
自己也買過戒指的。是一枚銀戒指。在路上經過金鋪的時候,看到擺在櫃枱裏的一排戒指裏面,有一隻小蝴蝶花紋的。戴在手指上的時候,那隻蝴蝶好像俯在手指上,翅膀微微掠起,有一種靈性的氣息。
我買下來的時候非常便宜。我想也許只有我才覺得它是這樣的美。否則,空守在時間的等候裏,它會很寂寞。因為看上去很粗糙,所以有時候會在情緒好的時候戴着它玩。比如穿一件白棉布襯衣或者黑色吊帶裙,把頭髮紮起來,稍微塗一些銀色唇膏,然後戴上發暗的線條疏放的銀戒指,它的靈性就被襯托出來。
那時候很喜歡在電視上看一個鑽戒廣告。兩小無猜的男孩和女孩一起坐在一棵大樹上,男孩用紫色的小雛菊編了一隻草戒指戴在女孩的手指上,女孩甜美的笑容也如花朵般綻開。然後他們長大了,女孩披着純潔的白紗,看着男孩在她的手上套上一枚戒指,那是一枚閃亮的鑽戒。
幸福,諾言,真愛。鑽戒廣告裏重複的美麗辭藻,總是這樣的讓人心動。
亦舒的小説《喜寶》裏有一段描寫,喜寶決定做富商的情婦,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是讓他開張支票買鑽戒。喜寶挑了珠寶店裏最大顆的鑽戒,戴在手指上因為太重會歪在一邊。可是她戴着它,在寂寞的時候轉動它。
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愛,有很多很多的錢也可以……喜寶也許感覺自己受到了安慰。這一刻她這樣富有,可是又這樣的貧乏。因為這是一個自己買給自己的鑽戒。
所以,看到珠寶店裏的戒指,會想只有鑽石是不能隨便買給自己的。不僅僅因為它的昂貴,還因為它所需要的漫長等待。等待生命中一個人的出現。等待一段用一生去實踐的諾言。
這是惟一需要用靈魂交換的戒指。
我並不是一個喜歡戴戒指的人。也許我會把戒指串一條絲線戴在脖子上,卻無法忍受它對手指長久的束縛。戴着戴着,我就喜歡把它摘下來。我發現我的手指原來是這樣的酷愛自由。所以我想我肯定也是一個不喜歡戴婚戒的女子。但是我會希望愛我的人送我一顆明亮的小鑽石。
明亮堅硬的小石頭,等到老去的時候用來温暖自己的心。雖然諾言和愛也許已經一去不復返……可是依然能帶來安慰。
南方八月
到達另一個城市的時候是黎明。南方潮濕温暖的夏天早晨,天空是迷離而寂寥的藍。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清新得透明。
背上的NIKKO還是很沉。礦泉水和藥片都在。買的那件棉織的開襟上衣,舊舊的玫瑰紅。是自己喜歡的。想着可以配一條小碎花的棉布裙子穿。麻編的球鞋。塗一點點淡粉色的胭脂。在火車的卧鋪上,把它整夜地蓋在腿上。還能聞到棉的淡然清香。
想着我還能為你流浪多久。為你美麗多久。
在陽台上看到的白色茉莉。小小的柔軟花朵。在暮色中有了褐色的枯萎痕跡。就好像時光在心底留下的紋路。黯然的。
這個古樸沉鬱的城市。是我宿命中飄忽的線索。空曠的街道。還有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喜歡它帶一點點的荒涼。一點點的慵懶。似乎恍然。歷史沉澱。悄然無聲。它負載太多的前世和今生。
好大的雨。在豆漿店裏,看着玻璃門外暗淡陳舊的磚牆。那一刻,懷念我的《IrishMusic》。漸漸相信,它們是靈魂深處的一些聲音。
在這樣的午後。是離你這樣遙遠的一個女孩。平淡的時光。
告訴過你,也許會寫一段新的文字。我的南方八月。
在百貨公司看到的那瓶香水,是西班牙的。海玫瑰。很詭異的名字。拿過來聞,是淡淡的氣息。有些憂傷。
還是午後突如其來的大雨。南方的夏天瀰漫水霧。從街對面跑到百貨公司的那一段路程。聽到自己暢快的心跳。在寬闊的大街上跑過去。成排的汽車停止在紅燈後面。突然感覺像一隻鳥。裙子濕濕地裹在身上。店裏的冷氣撲面而來的時候。凍得笑了。
二樓有個咖啡走廊。到處瀰漫着咖啡濃郁的芳香。放着音樂。是一個男人温柔的聲音,在那裏低聲地唱,謝謝你曾經愛過我。重複的。
在試衣鏡裏看到自己寂靜的眼睛。
去牙科看那顆剛開始長出來的牙齒。
它是這樣的疼痛。是還沒有完全長大嗎。它長得如此艱難。麻醉的時候,想起李碧華的文章。有些感情是指甲,剪掉了還會重生,無關痛癢。而有些是牙齒。失去後永遠有個疼痛的傷口。無法彌補。血肉模糊的。絕然割捨。
醫生艱難地拔這顆長了一半的牙齒。在心裏對它説,你走吧。我不要你了。然後它走了。留給我一道縫着線的創痕。在疼痛中緩慢癒合。
無論如何。我想我已經可以忍受。一言不發。像個沉默的男人。
深夜的時候想起來喝水。
看到窗外的高層公寓,似乎可以觸及漂浮白色雲朵的夜空。想着心裏如果有個愛過的人。又暖又美的往事。心裏即使有些惆悵。
時光蒼涼。然後感覺眼淚依然清澈。
不是愛的人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宿命給我們的結局,只是叫我們攤開手心。裏面是空洞的。沒有諾言。也沒有永恆。
少年往事。愛恨糾纏。放棄以後才獲得自由。只有彼此能平淡相處的人,才能長久。
然後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我迷路了。公車把我帶向郊外。我知道我的方向搞錯。可是我安然地坐在陽光下,看着窗外的夏日風景如風掠過。
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沒有方向的人。走到哪裏就算哪裏。
沒有家的人,就可以把任何一個地方都當做家。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不會愛的人,也可以愛上任何一個陌生的人。我也知道。
然後眼淚就輕輕地掉下來。
送給你的戒指你很喜歡。戴在手指上直到它磨出戒痕。
可是我最不喜歡的首飾是戒指。因為不喜歡束縛。自由慣了。
收藏一個細細的銀戒指。想等它很久的時候,再看看愛情是不是蒼老得面目全非。所以我不喜歡你送我戒指。
有時候,我想你只是在身邊,看着我。安靜的。平淡的。
也許我也已經蒼老。
在火車的暗淡燈光下,拿出杜拉斯的《物質生活》,進行漫長的閲讀。
杜拉斯寫夜裏的最後一個顧客。她寫着:我們哭。要説的話都沒有説。我們後悔彼此並不相愛。我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而他這個人,和別人也沒什麼不同。就像是夜裏遇到的最後一個顧客。
一個15歲就陷入無望愛情的女孩。從此殘廢。在孤獨和酗酒中打發一生。只有寫作是惟一的安慰。杜拉斯。她的眼睛如此美麗。因為美麗而過早地凋謝。
想起《情人》那部電影裏的旁白。女人的聲音平靜地敍述。敍述她生命中最初的一條河流。沒有任何傷痛。只有回憶。所有的情緣都被歲月沉澱。
不知道在郵船漸漸離開碼頭的時候,伏在欄杆上的女孩,看着岸上永遠不會再見的男人。她內心的感覺。可是電影鏡頭上,只有她淡漠的眼神。
她只是看着他。什麼也不説。
火車在夜色中穿行遼闊空曠的田野。漆黑的窗外偶爾有疾駛而過的火車,在交會時發出刺耳的呼嘯。好像閃電一樣明亮。有時火車停在那裏。看到對面的軌道上也有一列。緩緩地開動了。陌生的人羣坐在那裏。一張張也許不會再見的面容。偶然地邂逅。
一些人在生命裏出現過。然後消失了。還有一些人。停留了很久。然後也消失了。
喜歡那些沉寂的綠色山脈。神秘的。無法捉摸。還有小小村落的燈火。在拂曉的薄霧中,隱約閃爍。裹着毯子,把臉靠在玻璃上,凝望着田野無法言語。深夜的時候,不斷地驚醒。火車停靠過一個個站台。繼續前行。
我知道它帶我去很遠的地方。
我知道我漂泊太久。已經疲倦。
八月南方。陽光充沛。雨水清涼。空氣中有茉莉和木槿的清香。
黃昏散步的時候,看到安靜的鳥羣。它們一圈圈地盤旋在城市的上空,不斷地變換各種隊形。看起來似乎是快樂的。
秋天快來了嗎?
天藍藍的日子。我為你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