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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寒天空

    我漸漸習慣睡眠時間的減少。常常在躺下去準備睡覺的時候,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發白。很多次就在牀上側躺着,看窗外的那一片天空漸漸地明亮起來。像被擦去了雨水的玻璃,帶着濕潤和模糊的晴朗。

    那是一段平靜的時光。從窗外吹進來的涼風,帶着露水和樹葉的清香。然後,北京西路上的車子越來越多,鍛鍊的樂曲響起來,有人開始大聲説話。新的一天開始了。

    那段奇異的時間,帶着曖昧的氣息,彷彿只是瞬間。

    早上我會喝一杯泡了檸檬的冰水,不吃早餐。我放了愛爾蘭音樂,在浴缸裏洗衣服,再用竹竿穿起來,放到陽光下面。它們有時候滴下沒有擰乾的水,我用一個盆盛着那些水。

    然後去公司。走在路上,看綠色的大片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中晃動,透明得能看得清細碎的脈絡。陽光在臉上沉重地跳躍着,我能聽到它碎裂的聲音。

    失眠的晚上,當天還是黑的時候,人會有輕微的幻覺。我開着空調,房間裏冷得像冰窟。用毯子一層層地把自己裹起來。無法新陳代謝的身體。覺得自己像放在冰箱裏的魚。

    大海消失了。死亡被延續。

    只有在深夜和凌晨交接的這段時光裏,我是平靜而敏鋭的。可以做些孤獨的事情。比如寫作,喝水,照鏡子,放小聲而喧囂的音樂,還有流淚。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掉眼淚。對着陌生人的時候,我的笑容甜美。我不清楚原因。我漸漸依賴上這樣的釋放方式。

    一個炎熱的午後,跟着朋友去徐家彙的小巷子,買了十多張盜版的CD。天氣非常熱。臉上都是汗。音樂是治療疼痛和幻覺的藥丸。音樂纏繞我們。我試聽了很多CD。只要唱機裏突然爆發出混亂至極的電子音樂,我就把它買下。有時候我聽小紅莓,有時候是U2,有時候是BLUR,有時候是CURE。激烈混濁的搖滾,把人包圍的時候,非常安全。

    那些恐懼的叫聲。

    那天我在凌晨3點的時候,打開電腦開始上網。

    我上網,看到我不睡覺的朋友們。朋友在遙遠的美國。我對他説,我睡不着,不知道為什麼。他説,現在我這裏是陽光燦爛的下午,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綠色的河和鴨子。我無法想象他的此時此刻。他寫了很多小説,他曾經結束一場愛情。他喜歡我那張躺在牀上的照片,他説,那是他熟悉的眼神。但是所有的照片已經突然消失了。好像煙花。那是我為自己放的一朵煙花。熄滅的塵煙掉落在臉上。

    我在IRC裏被一個陌生人狂踢。他好像有些寂寞,每次見到我的名字,就開始一次次地殺線。也許他恨我。人會無端地產生毀滅的傾向。

    我一次次地重新連接。這個遊戲他很喜歡嗎?我想。

    然後他厭倦了。他不再踢。或者是走了。

    我搞不清那些沒有來由的恨。

    但我知道有沒有來由的愛情。偶然的,看到一個男人的唇角,你愛上他。他的唇角有詭異的記號,你辨認出來。你看着他,在人流川越不息的大街上,尾氣和灰塵把你包圍。他越過你的時候,距離你只有兩釐米。但是他過去了。你不知道他去哪裏。一生都不會再看到他。

    恨讓我想起我在南京拔的那顆智牙。人被麻醉的狀態裏,只有牙齒被榔頭重擊的感覺,一次一次地透過身體。那一刻,我想起它曾帶給我的許多折磨,它被迫脱離我的時候,已經支離破碎。

    我一直記得它。

    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這顆牙齒。我的傷口漸漸都變得曖昧不清。

    我記得一些片段。一些模糊的瞬間。那天我躺在某處高級公寓的草地上,看夜空裏被風吹得迅速移動的雲朵。大樓是傾斜的。好大的風,吹着裙子亂飛,好像是泡在清涼的湖水裏面。真的很好。似乎不屬於這個城市。只是我很快被趕走了。保安對我説,你可以去公園。但是公園的人太多,樹也太多。我看不到。

    在黑暗的酒吧裏,一個男人把他的手指搭在我的手指上,他説,這是一種巫術,你能看到什麼?我説,我感覺不到你血液流動的聲音。我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吧枱邊擠滿跳舞的人羣。充滿迷幻的電子音樂。黑暗中的汗水和慾望。洋人濃烈的香水味道。頹靡的白色長枝花朵。琥珀色的酒精。古怪的鏡子裏有蒼白的容顏。長髮的女子,柔軟的腰肢。他拉住我的手,帶我穿越過黑暗的人羣。他的手出人意料的強硬。那一刻,我的心裏充滿絕望。

    台階上坐滿了年輕的洋人。我們跑到偏僻的馬路上。

    遠處24小時營業的超市發出刺眼的白色燈光。一個塗着冰藍眼影的女孩在幽暗的牆腳下走過。她像覓食的貓。有人在接吻。流浪漢蜷縮在樹下,伸出骯髒的手。

    我害怕自己再去那個茂名南路的酒吧。它的絕望擊中了我。那種墮落到底的慾望,隱藏在每一個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人身上。把一個殘破的罐子用力地摔在地上,聽它破碎的聲音。這是一部分人想做的事情。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慾望,他們的傷口,被破碎聲所淹沒了。

    這就是我喜歡的上海。它的冷漠覆蓋了所有的絕望。

    我想我愛上它。我會獨自去那裏跳舞。

    我喜歡凌晨1點左右,回到自己的房間的感覺,黑暗的樓梯,打開燈。上樓,然後熄滅。打開上一層樓的燈。上樓,然後再熄滅。長長的走廊裏,有綠色的植物在呼吸。我想我不會把任何人帶到我的房間。這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地方。可以有寫作和哭泣。沒有任何人可以出現。

    有時候我會很快離開公司,有時候很晚。那個夜晚我離開公司是9點45分,然後我沒有吃飯。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他在公司裏寫作,我去看他。我在一家店鋪裏買漢堡和可樂。他們快打烊了,漢堡在做。我坐着等。我看到玻璃窗外有一對情侶歡天喜地地走過。他們很快樂。街上的出租車開得太快了,發出沙沙的輪胎磨擦聲音。梧桐樹的葉子很綠。天空裏還有大朵大朵白色的雲,在風中行走。那一刻,我突然產生凝滯,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我想我是在哪裏呢。是在我曾經停留過的城市裏的哪一個呢?

    那種可怕的陌生的感覺圍繞着我。我想我是經過這裏的一個路人。我已經接受自己這種身份。任何城市任何人。一個路人。

    因為愛他,所以要離開他。

    IRC上面的女孩,這樣對我説。

    我喜歡這句話。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殘酷,容不下任何迂迴曲折的温暖。帶着温暖的心情離開,要比蒼白的真相好。純粹的東西死得太快了。

    我喜歡走過一棵樹的時候,搖動它,如果剛下過一場雨。清涼的雨水四處飄灑,淋濕了頭髮和裙子。那時候我想起瞬間的愛情。在他的臉上輕輕地吻別,然後離開他。永遠。

    我們在IRC上面聊天,她把一個男人的信轉發給我。他在和她聯繫。他提起我。提起他自己。他説,我住的城市離上海很近。常去家旁的一間酒吧,兩個可愛女孩開的,三四米寬,10米長的狹長地方,兩三張桌子,一張枱球桌,放着外文歌,靠近一家涉外賓館,主要是些老外光顧。基本上這些老外都經過上海過來,常抱怨上海moneycity,toomanypeople。可我喜歡上海……不知為何凌晨3點就醒了,也許跟昨晚的咖啡有關,可我11點才睡,外面雨聲很大,沒有雨入池塘那種清新好聽的聲音,是那種打擊屋頂,匯成水流衝擊地面的嘈雜聲……

    我看着那些文字,不能相信是他寫的。一個男人的心裏隱藏着些什麼,永遠都無法得知。他做了一個網站給我。有他最喜歡的圖片和我所有的文字。那是紀念。

    遺忘也是紀念。

    我裹着毯子在凌晨3點多的房間裏,對着電腦。我的淚水一直流下來。為那些信,為一些破裂的語句,為幻覺,為殘酷。我很多年不曾碰酒精和香煙,因為我覺得不需要它們,它們使人骯髒。我只是不停地喝水。就像王家衞的電影,他讓一個失戀的男人不停地去跑步,因為跑步會讓身體內的水分蒸發,就不會再流淚。而我在不停地喝水。所以我不停地流淚。我的眼淚讓我自己乾涸和充盈。

    那一刻我想,也許我是可以離開上海的。北京也好,廣州也好,總是能找到一個地方讓自己生活下去。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可以恐懼些什麼呢。恐懼有時候是牽掛。我知道牽掛是什麼。只是無法得到。

    我喜歡孩子。有些孩子是不被容許出生的,他們喪失在陰暗的愛情和脆弱的時間裏面。能夠健康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眼睛看到了明亮的陽光。真好。我在街上看到洋人夫婦,他們在推車裏放着一個,手裏牽着一個,懷裏抱着一個。孩子像小小的動物,讓人憐愛。柔軟的頭髮,天真的眼神。纏繞在身體上,糾結在靈魂裏。

    我想撫摸他們。一些孩子的出生和愛情有關,一些無關。他們也許會幸福地長大,有健全的家庭。也許會沒有父親,或者沒有母親。但是就這樣敏感而清澈地長大了。生命如此脆弱而甜美。帶來安慰。像青澀的果實。照着陽光的一邊散發出芳香。被杜絕的另一邊是死亡。

    我們去看電影了。很久沒有看電影。在台階上吹着很大的風,天空有兩架夜機飛過。從虹橋機場的方向,飛向某處。一些人在空中掠過。一些生命在過渡。城市的石頭森林在高空中看下來,會很絢爛。愛情,慾望,理想,孤獨,被髮酵,被攪拌,被蒸發。

    我抬着頭看飛機。我聽它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我想起在西安的機場,空蕩蕩的候機大廳,一個清瘦的歐洲男人,他用鋼筆在一張明信片上寫字。他寫得很慢,明信片上是凌亂的英文。他穿一身的綠衣服,揹着綠色的包,有綠色的眼睛。我一直在想,他是在告別還是在迴歸。告訴他所愛的人,他走了,或者是他回來了。這樣的猜測讓我感動。大廳裏開始用中文,英文,日文輪換地播出航班的訊息。我揹着沉重的登山包,我從華山回來。無處告別。後來我寫了那篇小説。

    天空是奇異的藍。朋友説,那種藍好像是得了傷寒的病人的臉。我説,我覺得它像絨布。一塊掩蓋了所有痛苦的絨布。沒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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