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訂版的封面是在北京第一場大雪的日子裏定下。這張照片,是拍下來的花布。詭異綺麗的花朵。上面有縫針的裂痕斜斜地劃過。它是我經常穿的一件棉布衣服。那道痕跡,如果用銀粉綴上,就很像一道傷。曾經為顏色而猶豫:藍配綠,還是藍配紅。略微差異就帶來截然不同的氣質感受。最終選了前者。因為它使一本書,顯示出某種緩慢堅定。
這是一本在出版四年之後,重新又製作的書。
這本書。《八月未央》。我的第二本書。
它在2001年的1月出版,到2004年12月止,再版近四十次。換過三次封面。感謝我的讀者和編輯,使它至今為止,還未在書店裏失蹤。直到現在,它將推出一個全新的版本。
必須要承認,這些基本上是在1998年、1999年寫出來的小短文,感覺已經非常遙遠。重新回頭去看,時常有慚愧出現。彷彿不能夠承認它們是被我自己所寫。甚至有想拋棄它們的慾望。就像面對自己的青春期,你常覺得百轉千折,心有悵惘。任何人的青春期,都帶着血腥的殘酷意味。
《告別薇安》和《八月未央》,是兩本比較特殊的書。它們是轉折點上的一個標記。這兩本書代表着我的寫作青春期的結束。
此後我所感覺到的寫作,敍述之中,有一個巨大的更接近虛無的疆域逐漸延展。看到的。想到的。很多意願不再説出來。於是留下沉默和剋制。而這是我所要的。彷彿繁花滿枝椏的花樹,起起落落地開與墜。但是有一種輪迴中恆定的自知。它使一個人和心和文字,越往前走越寥落淡定。
曾經的那些文字,已經不屬於現在的我,也不代表現在的我。但無可否認,曾經是我的組成部分。
如果沒有必要,很少回頭去看自己寫作的舊書。我棄絕它們的速度過於迅疾,並且無情。這大概是一個作者在精神和文本之中的蜕變。也是時間蜕下來的空殼。印記是它的意義所在。
寫作使人留下歷史。那也是時間的歷史。它們是過去。彷彿黯淡變舊的照片。彷彿曾經寫給自己的信。彷彿在水中消失的眼淚。彷彿記憶中劇烈的芳香氣味。彷彿閉起眼睛感受到的光。光在黑暗中得以映照。黑暗的是彼時的年少時光。在出發的最起初。
從設計室出來等着打到出租車回家。黃昏的街頭,暮色深濃,燈光閃耀。因為搬家,鞋子都被打包裝進了箱子,所以一直都只穿着一雙單薄的髒的紅色球鞋。走在冰雪的路面上。
北京的冬天,這樣凜冽的寒冷,讓人歡喜。球鞋是少女。我看到自己的青春,轟隆隆地倏忽掠過。留下一顆心依舊似薔薇,還要浪跡天涯。
安妮寶貝北京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