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矮子咧嘴一笑,道:“毒?什麼毒呀?”
説着夾起一塊牛肉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眉毛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蹙上,哼了一聲,點了點頭,説道:“不壞,味道不錯!”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暗奇,心説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那個瞎了一目的老者,卻呵呵笑道:“怎麼着?兄弟,你疑心這面裏有毒?”
笠原一鶴回過頭來,冷冷笑道:“我有點兒疑心!”
老者又呵呵一笑道:“為什麼要下毒呢?”
笠原就用眸子去望那個祝老頭,卻見他正自閉目,在一邊睡覺呢!他一時也攪糊塗了,不知他是弄什麼鬼?
這時就聽得那老者,在一邊哈哈笑道:“你看!他把面已經吃完了!”
笠原忙回頭去看,果見那矮漢子手中的麪碗,已空空如也,矮個子嘻嘻一笑,用手抹了一下嘴。
笠原吃了一驚道:“你都吃下去了?”
那矮子哼了一聲道:“可不是吃下去了,我倒要問問你是什麼意思?”
説着他冷笑了一聲,道:“幸虧這條船上沒有別的外人,要是有別的客人在,聽了你這句話,人家不要嚇壞了?朋友,這個玩笑,可是開大了!”
笠原還未説話,那一邊曬太陽的祝老頭,忽然哈哈笑道:“放心吧,船老闆,我知道也不説,我不説誰也不知道。”
那個夥計就聞聲叱道:“媽的,沒有你的事,你少插嘴好不好?”
祝老頭用全白的眼珠,望了他一眼,嘻嘻一笑,就翻過身子,又曬他的太陽去了。
笠原一鶴心中着實不解,方才那祝老頭兒,好好地對自己擺手做甚?平白無故,叫自己鬧了這麼一個笑話!想着越覺得面上無光,就轉身走到一邊,只見江水十分浩瀚,水面上江帆點點,這中國的第一大江,果然勢派不凡,氣概萬千。
站在船板上,他不禁有些兒神馳,回想到了故國本州與四國之間的“瀨户內海”,那些漁人操作的情形,翩翩的帆影,倒和這裏的情形有些兒彷彿。
此來中國,原本是有一腔遠大的抱負和綺麗的幻想,曾幾何時,卻想不到,竟會淪落到今日的下場!想到此,他緊抓着刀的刀柄,不禁雄心忽起,暗忖道:我絕不能如此甘心呢!由不住重重地在船板上拍了一掌,發出了“叭”的一聲,那穿着講究的矮漢,聞聲一笑道:“唷!怎麼啦?”
笠原一鶴也沒有理他。
他繼續往下想:“一個人是不能軟下去的,你愈軟,人家就愈強,我這一次入江湖,必定是把這件事弄一個清楚,否則的話,豈不叫師父看輕了。”想到此就回過身來,步向後艙,見有兩個夥計正在炒菜弄飯,一邊的桌子上,放的還有饅頭,他就過去自己拿了幾個饅頭,走到一邊,面對着江水,狼吞虎嚥的吃了下去。
吃完了,回頭看時,那個瞎了一隻眼的老頭,正用那隻獨眼,望着自己在微微冷笑。
老者發現他也在看自己,卻又改成了微笑;並且還向着他點了點頭。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又是一怔,暗暗忖道:“莫非這個老人,真對我懷有什麼惡意不成?”可是當他看見了自身側的刀,內心就定了下來,暗忖道:“有這口刀,我又怕他做什麼?”想到此,有意把刀抽了出來,在日光之下,這口刀閃閃發着金光,望着刀他微微一笑,用手指輕輕地彈了兩下,又放回鞘內。
在船尾,他又看了看他的馬,安靜地在嚼着草,那個祝老頭的馬,也卧在一邊,看着這匹馬,笠原一鶴就想笑,他真不知道世上居然還有這麼醜的馬!
看起來這馬真比驢還小,頭上的毛都禿了,背上的鬃也是稀稀落落的幾根。
這還不説,這匹馬還害眼病,眼圈四周都爛了,一雙眼睛直流黃水,四個蹄子上卻是生着極長的毛,把蹄子都包上了,在太陽底下,它還蜷上四個蹄子,讓太陽曬它的肚囊皮!
笠原一鶴不由得更是想笑,真想不通,為什麼這姓祝的竟會看上了這麼一匹馬,騎出去真不怕被人笑壞了?
一個人在船上甚覺無聊,那個瞎了一隻眼的老者,這時卻站起來,走向艙內去了。
一個船夥走過來,道:“大爺,裏面有房間,去歇一會兒吧,半夜才能到太平府呢!”
笠原一鶴也不知道太平府是什麼地方,反正他是想着住北面走,目的地是北京城!
當時就點了點頭,向艙內走!
當他經過那個祝老頭的時候,卻見祝老頭翻了一個身子,口中喃喃自語道:“唉,在外面行路的人,樣樣都得當心,連睡覺也得當心!”
笠原一鶴站住,想要跟他説話,祝老頭卻把身子翻到了另一面,嘴裏含糊道:“……
要不然,人家殺了你,你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呢?你師父要是找我要人,我可就沒辦法了!”
笠原不由心中一動,覺出這祝老頭,好像話中有話,正要問他,卻聽得他鼾聲連天睡着了。
當時心中不禁大大地犯嘀咕,那個船夥計,在前面見笠原駐足不走,就回過頭來,見狀,他笑道:“大爺,你別理他,這老山羊我知道他,在蕪湖是出了名的,瘋瘋癲癲的,嘴裏亂説話,誰招着他準倒黴!”
笠原一鶴不由皺了一下眉,低頭看了看祝老頭,卻見他睡得正熟,自己也不便再跟他説話,就進到艙內去了。
在搖擺着的昏燈之下,那個穿着講究的矮個子,正冷笑着,在艙內來回走着,另一位瞎了一隻眼的老者,就坐在他對面。
矮個子冷笑着道:“徐老二,我看這件事很麻煩,他又不是不懂武功,下手只怕不大容易!”
高身材的瞎老人,他那唯一的獨眼,閃閃地放着兇光,他一隻手按着茶几角,沉聲笑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只管把風,一切有我!”
矮個子長嘆了一聲,道:“徐老大也真是的,東西到手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要置他於……”
老者冷森森地笑道:“崔令,你莫非還不知道大哥的脾氣,他交待下的事情,是不打折扣的!”
崔令打了一個冷戰,嘻嘻一笑道:“得!算我沒説,二哥,你看着辦吧!”
老者沉聲説道:“等過了太平府以後再動手,現在先不要緊!”
崔令雙手放在袖子裏,眯着一雙小眼嘻嘻笑道:“徐二哥,你大哥到手的都是些什麼東西?聽説數目相當可觀咧!”
老者哼了一聲道:“大概不少!”
崔令喝了一口茶,五個手指頭在桌面上來回敲打着,咧着嘴,小聲道:“我説一句話,二哥您可別生氣,這種殺人的買賣幹下來,他不能只給咱們這麼一點兒,太少!”
老者面上現出紅光,半天口中哼了一聲,道:“數目也不能算少了,況且又是自己人!”
崔令嘻嘻一笑,道:“自己人固然是自己人,可是咱們給他殺人,他拿東西,卻給我們這麼一點兒!”説着抖了一下肩膀兒,苦笑道:“我崔令是衝着二哥你一句話,生死都無所謂,只是你……”
獨眼老者輕輕唉了一聲,道:“我又有什麼特別?”
崔令冷笑了一聲道:“你們可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徐雷今天發了財,你徐林連一個子兒也摸不上,未免太屈了!”
原來這瞎了一眼的老者,名叫徐林,他竟是“短命無常”徐雷的嫡親胞弟,二人同時都幹着無本錢的生涯,只是並非一路,是各人幹各人的!
徐林顯然為崔令這幾句話説得動了心了。他低頭想了想,鼻中哼了一聲道:“誰又知道那批東西到底值多少?”
崔令聳了一下肩膀,道:“那還少得了嗎?少了人家能貢給皇帝?”説着把身子前傾了一下,小聲説道,“現在外面誰不知道這件事?聽説‘陰風叟’嶽桐也專為這件事下山了,以後可有的瞧的!”
徐林嘆了一聲,顯然已為崔令之言所動,他冷笑了一聲道:“你是知道的,徐雷和我雖是親兄弟,可是我們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
崔令齔牙一笑道:“當然,我要是不知道,這些話我能説嗎?我只覺得這件事,他是在利用咱們!”
徐林冷哼了一聲,道:“你應該知道,我這麼做,不過是念在一點兒手足之情,其實誰又稀罕這些個錢?”
崔令冷笑了一聲道:“二哥你可是太好了,你莫非忘了,你那隻眼是怎麼瞎的,還不是為了他……”
才説到此徐林恨得“叭”地拍了一下桌子,慨然道:“不要再説了!”
崔令翻了一下眼睛,嘻嘻一笑道:“二哥,不是我説你,你太老實了……”説着用手指了一下,小聲道,“這日本武士,乃是天子的貴客,不是我説一句什麼,要是殺了他,只怕……”
徐林皺了一下眉,道:“依你的意思呢?”
崔令聳了一下肩膀,嘻嘻一笑,説道:“咱們把他給囚起來,用不着殺他,然後……”
徐林一怔道:“那如何使得?要是風聲走漏出去,還得了!”
崔令嘿嘿一笑道:“有什麼不得了?再説誰會知道?只要我們隱秘一點兒!”
徐林點了點頭,遂又道:“只是這麼做,又為了些什麼呢?何必呢?”
崔令笑着嘆了一聲,道:“唉,二哥你可真是,有他在手上,你我還怕沒有錢,那時候你大哥要想贖他,沒有上萬的銀子,我們就不給他,到最後他一定會拿出來的!”
説着搓了一下手,笑道:“那時候我們可就坐着吃了,也別再東奔西走的了,二哥,你説我這個計策想得怎麼樣?哈——再好也不過了!”
徐林站起來走了幾步,點了點頭道:“好,就是這麼着,一切都依着你!”他坐下來,又道,“可是,咱們怎麼對付他呢?”
崔令一笑道:“這事情就好辦了,他不是往北去麼,據我想他是上北京城去,是想去見皇帝太爺去,咱們給他拐個彎,往四川去。”
他得意地笑道:“四川多的是山,我們朋友多,弄他一個人還有什麼問題?”
徐林冷笑道:“只怕不容易!”
崔令笑道:“絕沒有問題,他一個外國人,對於我們中國地方哪會清楚?咱們説東不就是東,説西還不就是西?你放一百個心吧!”
徐林這時是一點主見都沒有,一切都聽崔令的,他怎麼説就怎麼是,當時聞言就不再説話了。
崔令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時候你獨眼雕徐林的大名可是響了,黑白道上的人物,誰不佩服你?”
徐林嘿嘿一笑道:“這個我倒是不想,只要能弄幾個錢,也就算了!”
“錢當然要!”崔令道,“名也是要的,這叫做名利雙收!”
獨眼雕徐林忽然想起了一事道:“可是外頭那個老小子可怎麼辦?依我看,咱們靠岸攆他下去算了!”
崔令搖頭道:“這麼一來,那日本人可就知道不妙,反倒不好收抬了!”
獨眼雕那隻獨眼一閃,道:“那麼幹脆就宰了他,這是他自找的!”
崔令好似對任何事,都有深謀遠算,他擺了一下手道:“這更不用急,我們只管走我們的,他要是聽話不惹事,到一個地方叫他走他的,要不然就把他推到江裏喂王八去!”
才説到此,忽見靠江的一扇窗子“吱”一聲開了。
崔令就站起來,走過去關窗子,誰知他的手還沒有碰着窗户,卻見一張紙由窗外翩翩地飄進來,一直飄落在正中几上!
二人都不由一怔,獨眼雕一把抓起,就目一看,立時神色大變,只見他身形一矮,已來到窗口,向窗外看了看,陣陣海風吹進來,有幾艘大船正自一邊馳過去!
他呆了一下,忙把窗子關上,回過身來!
崔令見狀忙趨前道:“什麼?寫些什麼?”
獨眼雕徐林冷哼了一聲,坐了下來,道:“你拿去看吧!”
崔令面上一變,接過了紙條,只見上面寫着:“少做昧心事,暫寄爾等首級以觀後效!”末尾具名卻是“老狸”兩個字!
這幾個字,每一個都有核桃大小,像是用炭條寫的,字跡雄勁,很有腕力。
崔令看完之後,不由呆住了,搖了一下頭道:“怪也,這是誰?”
徐林冷笑道:“你知道有誰叫這名字麼?”
崔令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獨眼雕哼了一聲道:“莫非這是老狸的筆跡?”
此言一出崔令嚇得口中“哦”了一聲,半天才吐了一口氣道:“不會吧!”他苦笑了笑道:“老狸豈能來到這裏,管這種閒事?聽説他早就死了!”
徐林冷笑了一聲道:“除了他,誰又能有神出鬼沒的功夫?”説着他忽然心中一動,道:“走!我們到上面看看。”
於是二人匆匆上到外艙,只見船上幾盞風燈在夜風裏微微搖動着,氣氛是一派安靜!
徐林慢慢走到船尾,只見那姓祝的老頭兒,仍然靠在前門板上呼呼地大睡。大概是天太冷,他把整個棉襖的下襟都翻了過來,蓋住了臉,露出裏面的小棉襖和大棉褲,腳下的老毛窩八字形地分開着。這副睡相可真是不怎麼雅觀!
崔令就過去搖了搖他,祝老頭翻了一個身子又睡了,仍是鼾聲連天。崔令又用力推了他一下,口中喚道:“喂!醒醒,有話給你説!”
祝老頭口中嘟嘟囔囔道:“喝,好大的兩條魚,好大的水呀!”説着又含糊睡着了。
崔令呆了一下,氣得跺了一下腳道:“走吧!這種窩囊廢!”
獨眼雕本是有些疑心,見狀也皺了一下眉,要是説這老頭是“老狸”,可真叫人難以相信。想着,他目光又轉過去,看着他所騎的那一匹癩馬,就更不由疑心大去!當下嘆息了一聲,轉身而去!
走到船尾,徐林冷笑了一聲道:“會有鬼了不成?這紙條是從哪裏來的?”
崔令黯然道:“一定是剛才過去的大船上飄進來的,要真是有老狸其人,他也是在前面那條船上!”
徐林低頭尋思了一下,低聲道:“老狸一向是出沒在川滇雲貴一帶,我們上四川豈不是……”
崔令冷哼了一聲,道:“現在他既然在安徽,我們去川內又有何妨?”
説到此,他心中一動,忙道:“二哥,那老狸如果果真在前面那條船上,我看他必定在前路等着我們,現在我們何不來個掉頭走,和他背道而馳,再找一條捷徑,取道入川,豈不是好?”
徐林連連道:“對!就這麼辦!”
崔令立刻過去,通知那掌舵的,叫他掉頭而行,並問他道:“方才你可曾看見有什麼動靜麼?”那名舵手傻瓜也似地搖着頭答道:“沒有呀,怎麼,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崔令搖了搖頭,道:“你去把海砂子和三頭蛇兩個傢伙叫醒,叫他們留心一點兒,有什麼不對馬上通知我!”
舵手答應了一聲,立刻領命而去!
在漆黑的深夜裏,這條船,慢慢掉回過頭來,掌舵的劉大彪用生滿肌肉的右臂扳過了舵柄,船身在遼闊的江水上劃了個圓形的圈子!這時候月亮很高,在水面上,他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影子,劉大彪由不住哼起了小調:“他二姨,白肚皮……”
小調還沒有唱完,忽覺船身吱吱扭扭直響。
他心中一動,忖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就抬頭看了看,那邊的海砂子啞聲説道:
“喂,劉大彪你掌好舵呀!”
劉大彪怔道:“怎麼回事?”
海砂子罵道:“媽的,要撞上石頭了,還怎麼回事?”
劉大彪嚇了一跳,忙跳起來,偏着頭看了看,可不是,船屁股離着一座石山不到一丈遠。
這一驚把他給嚇了個不輕,趕忙跑過去用力地扳舵,只是怎麼用力也搬不動。
劉大彪嚇得叫道:“快來!”海砂子跑過來驚道:“媽的,怎麼回事?船可要撞上去了!”劉大彪彎着腰道:“舵上有東西,快幫着看看吧!”海砂子忙順着舵把劃下去,費了半天勁,抱上了一大塊石頭,舵把才又恢復了靈活!劉大彪吁了一口氣,道:“怪事,這塊石頭是從哪裏來的呀!”
船尾險些撞上了石頭,總算渡過了難關。
海砂子嘴裏罵道:“媽的,你把什麼舵,差一點兒咱們都下水餵了王八!”
劉大彪笑道:“今天他媽的是有鬼了,好好的舵上怎麼會有了石頭,説不定是你們誰開的玩笑。”
海砂子賭誓道:“龜孫子才搗鬼!”才説到此,就見劉大彪雙眼發直,喃喃道:
“怪了,怪了,今天真有鬼了!”
海砂子一怔道:“怎麼回事?”
劉大彪指着外面道:“我剛才不是掉過頭了,怎麼現在又回了原樣?”
海砂子罵道:“他媽的真見鬼。”
劉大彪一個勁地搖晃着頭,似乎是覺得自己不夠清醒,一面用手摸着頭髮,口中連連稱奇。
海砂子叉着腰道:“轉過來,這一次我看着你轉!”
劉大彪雙手握舵,徐徐扳動,這條船鏗然有聲地在江上劃了一個圈子,又轉了過來。
水面上風平浪靜,劉大彪用右臂倚着舵把,嘻嘻笑道:“這一次,我看它怎麼轉?”
話方説完,他就覺得那隻舵,像是有極重的力量自行向一邊轉動。
劉大彪不由口中“咦”了一聲,他猛然轉過來,彎下身子,向着船下望去,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覺得一股冷風,直向自己臉上撲來。這股風力極強,劉大彪連“唉呀”
兩個字都沒有喚出,只覺得鼻端風力一衝,頓時就窒息昏厥了過去。
他仍然是倚在舵位上坐着,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竟是昏死了過去!
海砂子在艙側走了一轉,忽然口中“咦”了一聲,罵道:“媽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説着高聲叫道:“劉大彪,你是他媽的怎麼把的舵,船怎麼又回頭了?”
劉大彪呆呆坐着,沒有答應他,海砂子一躍而前,一掌推過去道:“是怎麼搞的,睡着啦?”
只聽見“啪”一聲,劉大彪身子一歪,差一點兒要掉到河裏去,海砂子嚇得一把抓住他,用手摸了摸他,大聲叫道:“不好了,劉大彪死了!”
另一名水手三頭蛇許在槽,睡眼惺鬆地正在一邊收拾着纜索,聞聲嚇了一大跳,他飛快地跑過去,海砂子忙對他道:“快去通告崔爺,劉大彪大概是死了!”
許在槽才一回頭,迎面卻見站着一個,頷下留着一小綹山羊鬍子的小老頭。
三頭蛇不由一驚,凝神一看,來人不是別人,卻是卧在船尾艙上那個老頭兒。
許在槽不由怒聲道:“滾開,沒有你什麼事!”
祝老頭嘻嘻笑道:“沒有你什麼事才是真的!”
他説着並不讓路,一隻手摸着下巴的小綹鬍子,眯着眼睛直笑。
三頭蛇不由大怒,他們是狗仗人勢,根本就沒有把這麼一個糟老頭子看在眼裏,這時見狀,口中罵道:“去你孃的,給我滾!”兜胸一拳打了過去,祝老頭身形紋絲不動,只聽見“砰”一聲,這一拳打了一個正着。祝老頭的身子,卻像不倒翁也似地猛然搖動了起來,三頭蛇這一拳就像打在了棉花堆裏一樣身子又被彈回了四五步。
當時他只覺得腦內隱隱一震,並沒有什麼不對勁,心中一驚,哧哧地道:“老頭,你是誰?”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留着你還有用,你已經受傷了,要活命就得聽話!”
三頭蛇口中罵道:“放屁……”
他忽然覺得口中一甜,一陣翻心,“哇”地吐出了一口鮮血,嚇得他一屁股就坐了下來。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怎麼樣?”
這時那舵上的海砂子陳一艙,見狀大驚,他這才知道,原來這貌不驚人的糟老頭,原來竟是這樣的一個風塵異人,當時,一反手,“嗖”地打出一鏢。
祝老頭背向着他,忽然反過手來,隨便地一招,海砂子打出的鋼鏢,竟為他接在了手中。
祝老頭轉過身來,笑道:“怎麼樣?你也要試一試麼?”
海砂子仗着自己水性好,正要向水中跳去,就見祝老頭一隻手微微向上一招,海砂子口中“啊”一聲,頓時就定在船板之上。
祝老頭指了地上的三頭蛇一下道:“你去把舵,不許轉航,否則我殺了你!”
那三頭蛇許在槽已被祝老頭嚇壞了,聞聲連連地點頭,嘴裏不知怎麼説才好!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你要是跳下水,更是死路一條,你已被我封了暗穴,你小心着!”
三頭蛇聞聲幾乎嚇軟了,就過去扶着舵!
祝老頭望着他們打了一個呵欠,嘻嘻一笑道:“艙裏面也快了,我得下去看看去!”
祝老頭就推開艙門,向船下走去!
艙面上發生的事情,艙下面是一無所聞。
在昏暗的油燈之下,那位日本的武士,正自枕着自己的一隻胳膊,沉沉地睡覺呢!
一條人影,像幽靈也似地飄了進來!
昏燈之下,這人閃爍着一隻獨眼,十分猙獰。
緊接着,又悄悄進來了另一條人影,那是頭扎黑巾,身材矮小的崔令。
獨眼雕徐林站定了身子,望着榻上的笠原一鶴,微微一笑,回過頭來向崔令點了點頭。
崔令輕步上前,見那隻大皮袋子,就在笠原一鶴的身子後面,平放着。
徐林作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先把他枕下的刀抽出來,崔令點了點頭,他看見大小三口刀,都整整齊齊壓在對方的枕下,一時頗感不好下手。
徐林一邁步,已來到了笠原一鶴身邊,只見他雙掌向當中一合,倏地一個倒仰,整個身子,已煙雲似地翻出了一邊,再看他掌內,已多了一口光華閃閃的短刀。
他把這口刀,輕輕交到崔令手中,身形向前一塌,又到了枕邊,如此依法炮製,他取得了第二口刀。
正當他要取第三口刀時,就在他雙掌已貼在刀柄之上的剎那之時,牀身卻不知怎地一陣大動。
牀上的笠原一鶴忽地一個翻身,口中道:“啊呀!”
他身子如同一隻大鷹也似地騰了起來,獨眼雕已搶先取刀在手。
只見他洪聲大笑道:“日本朋友,你慢了一步!”言罷,長刀一揮,直向笠原一鶴面門上劈去。
笠原一鶴驚魂未定,尚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對方刀已到,他驟然向外一滾,可是崔令手中的兩口刀,幾乎在同時之間,雙雙遞出,一左一右抵在他左右雙脅。
笠原一鶴驚魂乍定,不由嚇出一身冷汗。他口中喝道:“你們做什麼?”
二臂一抖,正要拔身而起,那獨目老人徐林的長刀,卻在這時,抵在他的前胸之上!
三口鋼刀,在驟然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制住了這位來自東瀛的劍道高手。
笠原一鶴不由面色一變,當他看清了二人面貌之後,不由冷冷一笑道:“原來是你們……”
他目光閃爍着怒火,哼道:“你們是什麼人?”
徐林嘻嘻一笑道:“先慢打聽!”他動了一下手上的刀,讓刀尖點在對方的衣服之上,然後點點頭笑道:“朋友,只要你聽話,我們絕不難為你,要是你想反抗!”説着他嘿嘿一陣冷笑,道:“那可就説不得,要你死在你自己的一口刀下!”
笠原一鶴狂笑了一聲道:“笠原一鶴並非是怕死之徒,你休想嚇我!”
徐林面色一沉,一旁的崔令卻呵呵大笑道:“年輕人,你還是老實一點兒好!”
徐林點了點頭道:“我們只護送你到一個地方,讓你安靜地住幾天,井不想傷害你!”
説着,他怪笑了一陣,接道:“聽説你帶出來的錢不少,當然好東西人家已經拿去了,現在我們先看看還有什麼剩餘的東西好拿沒有?”説着笑道:“崔令,你去看看去!”
他的刀向前一挺道:“你只要敢動,可別怪我刀下不留情!”
笠原一鶴真沒有料到甫入江湖,竟會又遇到了第二次劫難,當下不由長嘆了一聲,閉上了雙目,説道:“一切隨你們的便吧!”
徐林嘿嘿一笑道:“這才像話!”
這時崔令走到了牀邊,口中“咦”了一聲道:“袋子呢?”説着一眼卻看見那大革囊掉在牀邊,似乎較先前大許多。
崔令放下了雙刀,過去拉開皮袋子,伸一隻手進去摸一把,倏地大吃一驚,猛然後退了一步道:“是一個人!”
獨眼雕不禁也嚇了一跳,就連笠原一鶴也吃了一驚,因為他這袋子,一向是在自己身邊此刻卻又怎會跑出了一個人來?
三個人六隻眼盯視之下,卻見革囊裏伸出了一雙白皙瘦弱的拳頭來,跟着一個連天的呵欠道:“好睏呀!”隨着站起了一個人來。
三人不由神色一變,這人正是艙面上的祝老頭兒,曾幾何時,他在大鬧艙外之後,卻又神出鬼沒的,潛在了笠原一鶴的皮袋中。
崔令一聲斷喝道:“混蛋,誰叫你到這裏來的?”
祝老頭拉了一下發皺的棉襖,冷然道:“我叫我來的,想不到吧!”
崔令看了一邊的徐林一眼,冷笑了一聲,倏地一個撲勢,抖掌就打。
祝老頭呵呵一笑道:“算了吧,老小子!”
只見他大棉襖袖子向外一拂,“噗”一把抓在了崔令的手腕之上。
崔今竟由不住“啊唷”地叫了一聲,他另外的一隻左手,正好操着一口短刀,只見他又倏地一個翻身,堂中刀照着祝老頭胸前就扎。
祝老頭“嘻”一笑,左手一分,駢二指,向他刀上一點,只聽見“當”一聲,崔令手上的刀,已飛落向一邊,祝老頭跟着齔牙一笑道:“你這叫自找!”隨着他右手一鬆,崔令慌不迭向後就翻。
可是老頭的中指已平空向外一點,崔令口中哼得了半響,就倒在一邊不動了。
這時徐林的刀,仍然在笠原一鶴的前胸,見狀,他面色霍然一變,由不住垂下了刀,後退了一步,冷笑道:“老頭你是誰?為何管此閒事?”
祝老頭“哧”的一笑,伸出一指,指着徐林的臉,笑罵道:“我把你這個老賊劈了,你哥哥搶了人家,你這做兄弟的也學着樣!”説着向一旁啐了一口,道:“你們這兄弟倆,可真是給道上的朋友露了臉了,這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徐老二,你也是這麼一把子歲數的人了,怎麼做事情之前,絲毫也不考慮一下?”
獨眼雕徐林,不由老臉一剎間變成了紫色。
他咬牙切齒道:“老兒,你到底是誰?要知道我徐林可不是好惹的!”
祝老頭呵呵一笑道:“徐老二,你還敢在我面前道字號?就是你那大哥在我老人家面前,他還敬我三分!”
徐林冷冷一笑道:“你又是誰?”
祝老頭笑罵道:“獨眼賊!我老人家給你的聖旨你沒有看見是怎寫着,怎麼不聽我的話呢?”
徐林不由打了一個冷戰,道:“……你是老狸……”
祝老頭啐了一口,笑道:“老狸是你這獨眼賊叫的?徐老兒,你要是聰明,快把人家的刀,還給人家,夾着尾巴給我滾……”
他説到此,怪笑了一聲,一雙大眼閃閃放着光,道:“要不然惹火了我老人家,你可要吃大虧了!”
獨眼雕徐林,證定了這個相貌不顯眼的小老頭兒,竟是數十年前,以一隻武林從未見過的怪兵刃——“神木尺”,幾乎打遍了天下,而未遇敵手的老狸王。
這一驚可真是非同凡響,頓時就令他呆住了。
祝老頭這時對着笠原一鶴嘻嘻一笑道:“你這孩子是怎麼啦,還一個勁兒怔着幹嘛?
還不收回你的刀,是送給了他是怎麼着?”
笠原一鶴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做墨硯生意的老頭兒,竟會是如此的一個風塵俠隱,草野奇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危機一瞬的時候,他竟會陡然出現,仗義搭救自己。
這一切都是正直的笠原一鶴所沒有想到的!他慨然地對着祝老頭點了一下頭道:“謝謝你,祝老先生!”
祝老頭一揮手,道:“別謝了,收了刀你站在一邊,沒你什麼事,看我的。”
笠原一鶴也摸不清這老狸王祝老頭兒,是一個什麼身份的人,他為什麼要管自己的事……
急迫之間,也只好依言而行。
當時由崔令身邊,拾了兩口刀,還在鞘內,怒氣衝衝走到了徐林身邊,他極為憤怒地道:“原來徐雷是你哥哥,很好,我正要找你們,刀還給我!”
徐林呵呵一笑道:“小子,你還想要刀?”
説着他長刀指向祝老頭,冷笑道:“姓祝的,別人怕你,我徐林卻是不含糊你,來我們上去!”
祝老頭髮出一聲如同山羊的笑聲道:“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敢和我動手?”説話間,獨眼雕徐林已推開艙門飛縱而出,老狸王和笠原一鶴卻隨在後面。
獨眼雕徐林一翻出艙外,口中喚道:“劉大彪快靠岸!”他那隻獨眼一掃,卻見三人,有兩個倒下去,只剩下三頭蛇一人,傻瓜似地坐在舵邊。
徐林大聲道:“跟你説聽見沒有?”
三頭蛇抖顫顫地站了起來,道:“徐大爺……我……”
徐林正要過去,祝老頭已嘻嘻一笑道:“他們三個都吃了排頭,現在聽我的了,徐老二,你快丟下刀滾吧!”
獨眼雕怒到了極點,忽然狂吼了一聲,身子驀地縱了起來,掌中那口刀,由上而下,直向祝老頭身上剁去,刀光一閃,已臨面門之上!
老狸怪笑了一聲,大棉祆向前一飄,獨眼雕這一刀,竟是擦着了他的衣邊砍了下去。
徐林二次向後一吞刀,這種東洋刀,他可真有點不大襯手,把子太長!只是急切之間,他也就顧不得許多了,這口刀由下而上,第二次揮了出去,直取祝老頭的面門。
老狸又是一聲怪笑!
他那像棉花球一樣的身子,滴溜溜又是一轉,徐林的長刀,第二次砍了一個空。
獨眼雕徐林的武功,雖然不如他胞兄徐雷,但是説起來到底也非一般人可比!
第二刀一落空,他身子向後一坐,一擰刀把,右腕向外一分,“刷刷刷”一連晃出了三刀。
祝老頭口中連哼了三聲,身子左右連晃,徐林三刀全部落了空。
就在他第三刀劈出之後,忽然竟自失去了對方的蹤影,獨眼雕左右看了一眼,大吃了一驚。
他向回一抽刀,才覺出不妙,再一看,對方那棉球也似的身子,竟在自己掌中刀上,施了一式“蜻蜒倒立”,整個身子,只憑一根指頭在刀背之上,竟然直線地倒立了起來。
徐林大驚之下,左手向外一推,施了一招“順水推舟”,順着刀背猛地推了出去。
他的手掌推出去,人家的身子也跳了起來。
獨眼雕就覺得面前冷風一掃,同時手心一陣奇熱,那口刀已到了對方手中。
徐林大吃一驚,他的臉可真有些掛不住了。當下一咬牙,擰身而下,正待奮全身之力,劈出一掌。這時候,卻聞得那老狸祝老頭一聲怪笑道:“獨眼雕,你當真不要命了麼?”
徐林不由立時止住動作,身子瑟瑟抖動着。
祝老頭兒鼻中哼了一聲,冷冷道:“我念在你平日做事,尚還沒有什麼大惡,故此網開一面,你怎地這麼糊塗?還不快走!”
説到此,他那雙小眼睛閃閃發着亮光。
現在看起來,他卻不是那種寒酸窩囊的樣子了,而是精神抖擻,神采飛揚,令人不寒而慄!
獨眼雕被祝老頭這幾句話,説得不禁心動了。
他又偏頭看了一下笠原一鶴,好在還沒有什麼外人,否則自己這個臉可就丟足了。
當下長嘆一聲,苦笑道:“好吧!老狸,今天晚上,我是栽在你手上了。”
老狸齔牙一笑道:“栽在我手裏的人多啦!”
獨眼雕點了點頭,冷然道:“把船靠岸後,請你們二位下船吧!”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對不起,我們送你上岸的好。”
徐林低頭嘆了一聲,道:“好吧!”
老狸才回過頭來招呼三頭蛇道:“船靠岸!”
三頭蛇這時見狀,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哪裏還敢不遵?匆匆把船划到岸上。
徐林此刻真成了喪家之犬,可是一點兒威風也提不起來了。他苦笑道:“我那位受傷的兄弟怎麼辦?”
祝老頭冷笑道:“我們不要他,你把他帶下去,至於這三個夥計,卻要留下來划船。”
徐林氣得抖了一下,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説的,能留下了這條命,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當時二話不説,走下去,把受傷的崔令抱起來,匆匆上來,船已攏岸,他抱着崔令縱身上岸。
天很黑,霧很重。
祝老頭對着岸上冷笑道:“徐老二,你可要記住,只這一次,要是下次再犯在我的手中,可就怪不得我不救你們了!”
岸上傳來徐林的冷笑聲,道:“姓祝的,天長地久,咱們後會有期!”
祝老頭站在船頭上又發出山羊也似的一串笑聲。
他回過頭對三頭蛇招呼道:“你劃你的呀!”
三頭蛇忽然跑過來,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一般,説道:“老太爺,你老人家饒命吧!小人吃了熊心豹膽,下次再也不敢了!”
老狸冷冷一笑道:“你們這三個傢伙,説起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尚還情有可原,我又不殺你,何故求我饒命?”
三頭蛇流淚道:“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把小人身上的傷給醫治,還有小人的兩個同伴……”
老狸想了想,道:“好吧!”説着倏地一掌向他的面上打來,三頭蛇避之不及,竟為打了一個斤斗,嚇得鬼叫了一聲。可是當他站了起來之後,倒覺得胸前那一口壓着的悶氣,竟是暢然通順。
一時不由大喜,忙跪下來叩謝。
祝老頭又走過去對劉大彪、海砂子兩人各自如法炮製一番,二人俱慢慢醒過來。
三頭蛇生恐二人乍然醒來,不明情理,再有得罪,那還得了?他趕忙對二人説了一番,二人一聽,連崔令及徐老頭子,都已負傷落敗,都嚇傻了。
三頭蛇推着他們跪下來叩頭賠罪,這位貌不驚人的武林奇人,嘻嘻一笑道:“算了,只要你們好好地把我們送到金陵,就沒有你們的事了!”
三人自是千恩萬謝一番,按三人本系長江上的正當生意人,卻為崔令利潤收買,偶爾做一些打劫客商的黑市買賣。此刻他們視若神明的頭兒,既已負傷落敗,自己三人還有什麼話説,自然是人家説什麼就幹什麼了。
笠原一鶴在一邊看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
一切安靜之後,他上前彎腰行了一禮,汗顏地道:“多虧你老人家拔刀相助,我真太糊塗了!”
祝老頭一反方才突兀之態,他那一雙小眼,在笠原一鶴身上轉了半天,怪聲怪腔地説道:“我對你説的話,你為什麼不聽?”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訥訥道:“這麼説,那客棧裏的紙條是你……你老人家留的了?”
祝老頭冷笑道:“不是我還是誰?”他摸了一下鬍子,怪聲道:“要不是涵一老和尚是我的好友,我才懶得管這檔事呢!”
笠原一聽他竟是涵一和尚的好友,不由頓時呆了一下,他不由得低下了頭來,微微嘆了一聲。
祝老頭這時坐在船舷上,一隻短腿蹺在上面,斜着眼睛道:“你應該知道今天你的身份,掩蓋還來得及,你倒是蠻不在乎!”用手指了一下他手上的刀道:“這些玩藝兒收起來不行是不是?幹嘛都掛在身上?好看怎麼着?”
笠原一鶴不由瞼色一紅,他訥訥道:“這是我們日本武士的規矩!”
“老狸”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以後給我收起來,還有你這一身衣服,也給我換一換!”
説着抖動着他那一隻短腿,噢了一聲道:“我和你師父是好朋友,也就是你的師叔,我説的話,你也得聽。這是中國,不是日本,你難道沒有聽過‘入鄉隨俗’這句話嗎?”
笠原被他這麼呵責,心中確實有些氣憤,可是方才受了人家的恩惠,再説他又是涵一和尚的至友,這口氣只好忍下來。
他點點頭道:“既然你老人家……”
祝老頭輕叱道:“什麼老人家不老人家的,你叫我一聲師叔,能小了你是怎麼着?”
笠原一鶴生就固執脾氣,這“師叔”二字,總覺難於出口,他為難了半天,點了點頭道:“祝老俠已這麼説,我明天起來就換了衣服,收了刀就是!”
祝老頭見他始終不稱自己為師叔,不由甚為生氣,那一雙小眼,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
笠原一鶴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一定堅持,我就算稱你一聲祝師叔就是了!”
祝老頭那雙小眼立刻睜開了許多,含笑點了點頭道:“你不叫我也不説,你叫了我才告訴你!”説着伸了一下腿道:“你坐下吧!”完全一副長輩的樣子,笠原只得坐下來。
祝老頭眯着小眼,一笑道:“你父親和我們也都是老朋友,要不然,我怎能管這個閒事?”
笠原不由一驚,微喜道:“你老為什麼不早説?你老人家的大名是……”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祝三立,不過知道我這名字的人還不多,老狸這外號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笠原一鶴點頭道:“是,是!”
祝三立上下打量着他道:“你這孩子長相也不錯,只是武功太差了!”
笠原臉紅道:“我們東洋劍道,和這裏的劍術家數不全相同!”
祝三立小眼一翻道:“什麼家數不家數,你只要記住真正武功強的人,任你什麼家數都是一樣……”説着又笑了一聲,點着頭道:“你的造化還不淺,涵一和尚那一身武功,真可説天下僅有,你能拜在他門下,如果痛下苦功,以你今天這個底子,我敢説不出三年,就很驚人了!”到此,起身一站道:“你又為什麼半夜裏偷跑了呢?你這孩子……”
笠原一驚,半天才嘆氣道:“師叔有所不知……我的事情沒有辦完……”
祝三立冷笑了笑,道:“有涵一和尚在,你還愁有辦不到的事情?只不過是早晚的事!”
笠原一鶴憤憤道:“這件事,我如果不成功,誓死不返師門!”
祝三立口中“唷”了一聲,又打量了他一會兒,不由笑着點了點頭道:“怪不得你師父説你脾氣倔強,果然不錯……”説着一隻手,又開始捻着他那幾根山羊鬍子,像是心中在盤算着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嘻嘻一笑道:“你可知道,因為你那點東西,已經給江湖上惹了極大的麻煩,現在武林中,大家都在注意呢!”
笠原一鶴冷笑一聲道:“中國這個國家,強盜太多!”
祝三立一笑道:“算了,日本的強盜也不少呀,雖然我沒去過日本,可是聽説沿海的倭寇,全是你們日本來的!”
笠原一鶴不由憤然站起來……
他冷笑道:“那一箱東西,我一定要收回來,不論強盜有多少!”
祝三立嘻嘻一笑道:“你一定是收不回來!”
笠原一鶴不由面色一變,憤然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見得我收不來?”
祝三立笑了一聲,道:“年輕人眼高手低,孩子,你也受了不少折磨了,怎麼還是如此自負?”説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説道:“你坐下來,不要急,要憑你一個人的力量,那是太難了,我們可以從長計議,想一個法子……”
笠原一鶴就是聽不進這些話,如果祝三立不是他的長輩,他幾乎要翻臉了。
老狸祝三立笑了笑道:“現在有我在你身邊,你大可放心,賊人天膽也不敢碰你!”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我離了你老人家,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老狸搖頭一笑,説道:“話不能這麼説……”説着點頭微微笑道:“你現在應該知道你師父對你説的一切,都不是假話了,是吧!”
笠原一鶴忽然想起來,就問道:“祝師叔,你去金陵做什麼?”
祝三立呵的一笑,道:“受人所託,忠人之事,還不是為了護送你這小子!”
笠原一鶴頓時一怔,訥訥道:“護送我……”
祝三立又拍了他一下道:“你師父現在大概已到了金陵的‘朝陽寺’了,我把你交給他之後,也就沒有我什麼事了!”
此言一出,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半天沒有説話,祝三立見他低頭不語,似已猜知了他的心事。冷冷一笑道:“你師父對你的期望甚重,你不能叫他失望,何況你還是他們佛門未來光大門户的人……”
笠原一鶴一言不發,可是他內心,卻是大大地不以為然,祝三立卻又叨叨不停地説道:“你傷了合一師兄之事,照理是罪不會輕的;不過,有我為你説情,你大可以放心。”
笠原一鶴點頭道:“謝謝師叔。”
祝三立只當他已經回心轉意,甚是歡喜,他看了看天道:“天不早了,睡吧,大概明天中午,也就快該到了!”説着遂進入艙內,笠原一鶴唯恐他看出來疑心,當時就進入艙內。
他怎肯就這麼樣的又返回師門?這算是什麼?出來這些日子,又做了些什麼?心中愈想愈氣,勉強在牀上躺了一個更次,耳中卻聽得吱吱啞啞的船聲。
他翻身坐起來,心中下了一個決定:“我現在就走,趁着那祝三立不知道,否則明天他醒後,我可是就走不成了!”
當下匆匆下地,把東西整理了一下,刀也備好了,這才悄悄地走到艙外,只見月色極美,江上風很大,東方似乎已有一點灰濛濛的顏色,天大概不久就要光亮。
三個夥計,已有兩個睡了,只海砂子一個人在扶着舵,可是笠原一鶴也不敢叫他看見。
好在江水不寬,船離岸邊不過四五丈距離,笠原一鶴趁着海砂子不注意的當兒,一提氣,足下用力一縱,已自騰身縱上了岸邊。
夜風颼颼地吹過來,天氣是如此冷!
笠原一鶴緊了緊身上的衣裝,風迎面吹過來就像是小刀子在臉上割着一樣的。他緊緊地向前趕着,並不辨所走是何方向,腦子裏卻不由想着:“從明天起,這一套日本武士的衣服要脱下來……還有這幾口刀,也要收起來,否則太引人注意,第一個老狸視三立就是瞞他不過!”
想到了“老狸”祝三立,禁不住他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生怕他也跟着來的!
想一想真令自己寒心的,中國人那種含蓄的勁兒,可真令人害怕。就拿老狸祝三立來説吧,此人那種外貌、穿着,簡直一副十足的生意小民,可是誰又能知道,他竟是如此一個匿跡隱身的異人?
想到此,他不禁聯想到,方才祝三立對敵時那種身手,真令人吃驚!由是,他也就更覺得自己所學的武技之膚淺。
他不禁想到:“這件事情辦完之後,我必定要追隨師父段南洲,痛下決心,學成絕技!”
只是眼前……想到了眼前這些艱難的任務,他那雙黑又濃的眉毛,禁不住緊緊地皺在了一塊!
如不是這祝三立透露出的消息,他還真不知道,原來師父刻下並不在此地,而竟已到了金陵!
幸虧!幸虧!否則自己也去了金陵,豈不碰在一塊兒?
想到此,他還禁不住直冒冷汗。
他想:“如果現在被師父找到之後,那老和尚必定不會輕易饒恕自己的。祝三立雖説過,師父不會怪罪自己,可是自己刀傷師兄,有違師訓,先就理屈,即使恩師他老人傢什麼也不説,自己卻是先沒有臉。”
他腦子裏這麼胡亂地想着,腳下可是也沒有停着。
也不知行了多久,眼前,是一塊像豆腐乾一樣的田,田裏有水,卻結着薄薄的冰。
東方這時已現出了魚肚白色。
笠原舒了一口氣,忖道:“天總算亮了!”想着就在一家打稻場的石輪上坐了下來,用手摸一摸頭,發上全結着碎碎的小冰渣兒,兩隻腳更是凍得幾乎都要麻了!
他搓了搓手,把腰上的三口刀取了下來用一塊綢子扎住,緊緊地系在背後,現在他也有點感覺出,這三口刀的累贅,不如中國的武師一口劍來得方便。自己逃時匆匆,竟未能把那匹新買的馬帶出來,只能走路了。
天一亮,他反倒覺得疲倦;而且身上太冷,總得想法子吃點東西才行!忽然,他鼻子嗅出一股濃濃的豆子的香味,這味道不禁激起了他的食慾,再也忍受不住。他就站起來,向前走去。
他看見不遠前一個搭出來的棚子,棚子裏像是有人,正在推着大磨子,冒着熱氣騰騰的白霧。棚前停着馬車,拉着菜,另外還有一輛獨輪車,上面放着石頭。棚裏有笑嘻嘻的人聲傳出來!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大喜,他心中暗想,這定是一個賣吃食的地方,正好自己已經餓得受不住了,真是天從人願。當時就大步向前走去,果然他沒有猜錯,他看見有一個老婆婆在烤着燒餅,火上煮着熱騰騰的兩個大鍋,一個年輕的姑娘用一雙大筷子在油鍋裏煎些什麼東西。
看到這裏,笠原一鶴差一點兒要流下口水了!
他匆匆走過去,那個姑娘看見了,含笑站起來道:“要吃些什麼嗎?請進來!”
笠原一鶴來中國已不少日子,他知道這一定是賣豆漿和燒餅油條的地方。就點了點頭道:“來一碗豆漿,有油條沒有?”
那個姑娘一面在裙子上擦着油亮亮而紅腫的手,一面點頭道:“有!有!”説着一雙眸子骨骨碌碌地在笠原一鶴身上直轉,笠原一鶴立刻警覺,她是奇怪自己這種髮式和裝束。當下就由身上取出一塊黑綢子,偽裝怕冷地系在了頭上,那個姑娘看了一會兒就過去拿燒餅去了。
一會兒,她端來了豆漿和燒餅油條。
笠原一鶴風捲殘雲似地吃着這些東西,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了一片疾促的馬蹄聲音。
笠原一鶴自從出了幾次事情以後,現在對於一點兒風吹草動也提高了警覺。
他回身看時,就見門前已停住了兩匹大黑馬。馬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一身黑衣服,披着一領青色夾棉披風的女人;另一個卻是生着一嘴繞口鬍子的四十餘歲的漢子,兩隻眼睛現出很是精明能幹的樣子,個子不十分高,可是很結實。這一男一女,滿身滿臉,都帶出濃重的風塵氣味。
進門之後,那個男的就高聲道:“豆漿,油條,快點來!”説了這句話,他一雙眼睛卻在笠原一鶴身上盯住了一會兒,才轉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