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條銀色的巨龍蟠繞在樹身之上,確是美不勝收。
流下的泉水,靜靜地聚集着,成為一泓廣大的湖面,卻又分為百十道小小源流,分向各處垂掛下去,透過陽光折射,一片玫瑰琥珀的七彩。
嶽懷冰目睹如此,可是他卻想到與“萬鳥坪”這個名字不大調和!
雪山鶴笑笑道:“嶽兄大概是奇怪這裏沒有鳥是吧!”
嶽懷冰道:“大概是太冷了!”
“不是!不是!”
説時,即見他二指捏唇,長嘯了一聲,深山巨嶺裏頓時傳出尖鋭旋迴之聲。
就在這嘯音的餘聲尚未消失之前,只聽得空中一片鳥語啁啾之聲,一時間萬羽齊集,奇形繽紛!
大批的鳥羣,在空中略事旋轉之後,紛紛向附近落下,有的低飛翩躚,有的引頸剔翎,還有些翻翅戲水,那景色可就更美了。
嶽懷冰真有點歎為觀止的感覺!
他這裏正自目不暇給的當兒,那雪山鶴卻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我們走吧!”
嶽懷冰道:“賢兄妹下榻就在這裏面麼?”
雪山鶴道:“不是——”
才説到這裏,即聞得隱隱傳來一片異聲,那聲音,初聽時有點像風吹樹梢的聲音,可是仔細再一分辨,即覺出不是的。倒像是有人在吹竹為樂。
只是那種聲調大異常音,亦非宮、角、商、徵、羽中任何一門的路數,初聽在耳中,只是説不出苦澀無味,彷彿有一種消沉的氣氛壓力,緊緊地壓下來。
那羣鳥兒,在聽得這陣異聲之後,紛紛鼓翅騰空而起,剎時間,已飛散一空!
緊接着那苦澀的吹竹之聲,遂即為之停止!
嶽懷冰尚還不知究裏,再看雪山鶴卻是臉色微變,似乎十分驚慌的樣子!
“走——”他匆匆拉了嶽懷冰一下。
嶽懷冰心中固是好奇,可是初次為客,亦不便打探許多,當下正要移步離開。
卻聽得一人用着濃重的鼻音“哼”了一聲道:
“小鶴子,我是怎麼關照你的,叫你日後不許打攪我的清修,不過幾個月的工夫,莫非你又忘了?”
雪山鶴神色先是一陣驚慌,遂即拉了嶽懷冰一下,道:“我們走!”
嶽懷冰心中大是驚訝,似覺出聲音來處發自石內,卻又蕩溢空中,實在令人不解得很!
可是雪山鶴神色卻顯得很緊張,回身就走!
“站住!”
依然是前次所聞的聲音,似乎較之先前的語氣,平加了幾分怒容!
“小娃子愈來愈沒有禮貌,我看你比起你那妹子都還不如!”
雪山鶴不得不停下腳來,他臉上帶着十分尷尬的表情,回過身來,道:
“都是我不好,一時高興,忘了你老人家六二坐關之禁,真是罪該萬處,尚請老人家不要見怪才好!”
聲音是那麼的苦澀,像是積壓了一個世紀般的那麼長久。
“哼哼……説得好聽!”
那人口氣老邁地道:“我看你們是一個師父一個傳授,從你爺爺開始;然後是你老子;現在又輪到了你們兄妹兩個,都是一個味兒,嘴甜,心卻比蛇更毒!”
雪山鶴大概被他這幾句話激起了怒火,臉色猝然一沉。
“老前輩。”
雪山鶴冷冷道:“禁錮你在此乃是先祖,並非在下,當年是非後輩也是不知,何必一照面就喋喋惡罵不休,這樣豈非有損你老人的尊貴?”
“尊貴?”
——聲音是異常的冷酷!
“一個被禁錮了數十年之久的人,還談得到尊貴?小王八旦,你他孃的真會損人!”
“後輩實在無心冒犯!”
“無心冒犯?説得好輕鬆!”
那人接着又道:“我問你,這羣島原是在百花巒,你們兄妹兩個為什麼好好地把它們引來‘水石山’,更不該改名為‘萬鳥坪’……”
他越説越像是很激動的樣,頻頻喘息着道:
“……分明就是你老子留下的那套作風,想以萬鳥之音,破壞我將成的‘離合神功’!”
雪山鶴欠身道:“後輩個敢!”
“不敢?嘿嘿……”
那聲音繼續道:“我看你們兩個小的,比你老子更厲害。不錯,我承認你們這一手是厲害,可是我也有我的辦法,剛才你也已經見識過了,這些鳥兒,我已經有辦法對付了!”
説到這裏,頓了一下,又道:“當然,你們還有更厲害的辦法;不過……話可是説到頭裏,除非你們關我一輩子,只要有一天能叫我出來,就有你們兩個小狗受的,你們走吧,免得使我嘔氣!”
雪山鶴眸子向嶽懷冰一轉,輕聲道:“走!”
剛要轉身,那聲音“咦”了一聲,道:“站住!”
二人一怔,只好站住腳步。
雪山鶴衝嶽懷冰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
可是那暗中老人,卻似無所不知,冷笑了一聲道:“還有外人麼?”
雪山鶴道:“老前輩你實在是誤會了,哪用有什麼外人?”
“不——你休想騙得過我,小夥子,當年我可是跟你爹説好的,所禁錮我的這個地方是不容許任何外人擅入的,這麼一來,可是你們先壞的規矩!”
“老前輩……唉!你……你實在是誤會了!”
雪山鶴忖思着無法瞞得過他,只得實話説道:“只是一個受傷的朋友,我兄妹不過是基於道義關係,請他留在此養養傷罷了!”
“這就是了,你又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
“我是怕你老人家誤會罷了!”
“哼!”
那個聲音顯然是找上了嶽懷冰,道:“喂,你是幹什麼的?”
雪山鶴道:“他是——”
老人插口道:“你別打岔,我不是問你!”
嶽懷冰眼睛看向雪山鶴,雪山鶴點頭示意他説話!
於是嶽懷冰走前一步,道:“在下嶽懷冰,請教老前輩大名怎麼稱呼?”
老人嘿嘿一笑道:“老夫黑石公,你聽過這個名字麼?”
嶽懷冰怔了一下,對這個名字陌生得很。
“你當然沒聽過!”
那個叫黑石公的老人嘿嘿一笑道:“武林中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嶽……你叫嶽什麼冰來着?”
“嶽懷冰——”
“好,嶽懷冰,你試試向前走近幾步來!”
嶽懷冰看了雪山鶴一眼,雪山鶴未置可否!他就依言前進了一步!
黑石公道:“有一棵古松樹,你可曾看見!”
嶽懷冰道:“看見了!”
“走過去,注意,只要站立在樹下不動就對了!”
嶽懷冰莫名其妙地走過去,依言站立好!
雪山鶴驚道:“你老人家這是要幹什麼?”
“不關你的事!”
黑石公冷峻地道:“你以為就只你們會做好人麼?”
雪山鶴一時怒聲道:“我勸你還是安份一點兒的好,你應該知道,這多少年以來,我們兄妹兩個已經對你很不錯了。否則,你焉能過得如此舒服!”
嶽懷冰原以為黑石公定必忍受不住,説不定馬上就與雪山鶴翻臉也未可知。
可是事情竟非如此——
略為沉默之後,黑石公卻長嘆了一聲,道:
“你説得不錯,現在我是在你們控制之下,也只有聽你們的了;不過你們眼前多留一分厚道,日後我也會有一分人心。雖然説我們之間的這番仇恨,已到了不可化解的地步,可是我老人家始終抱着得罷手時且罷手,能容人處且容人……小夥子,凡事還是多留一番厚道的好!”
雪山鶴忿忿道:“這位嶽兄,雖與我是初交,可是為人忠厚,你休想要説服於他!”
黑石公發出了一串子沉笑之聲,卻把話題轉向嶽懷冰道:“姓岳的,你放心,我對你絕無惡意,只不過是試一試你這個人心性如何!”
説話之時,一股白濛濛的光氣,霧也似地由石內透出。初起時像是一道白色匹緞,可是隻在空中略一起伏,即化為一幢白色霧罩!
怪異的是,那白色霧罩大小正好可以容納下人,不偏不倚地正好罩在了嶽懷冰身上!
乍看起來,嶽懷冰身上就像是加上了一件白色外衣,有如一襲輕紗晨褸般的那麼飄飄然!朦朦然!
嶽懷冰登時就覺出身上一陣子冰寒之感!
這種感覺就如同他第一次與雪山鶴動手時,被對方把手中刀奪下來的感覺一樣,只是那時感覺是局部,此刻感覺卻是全身的!
那是一種他生平從來也沒有領受過的奇妙感覺,只覺得一陣子寒冷由頂而過,直貫全身,先是有如冰鎮,四肢都為之麻木。
可是不消一刻,那種冷的感覺即逐漸地消逝!反之,身上卻起了一陣子温適之感!
至於覆罩在他身外的那一層內色霧氣,卻也有了顯著的不同!
原先那層霧氣是白色的,可是此刻卻已轉成了粉紅色,霧帳之內的嶽懷冰頓時如沐春風,有一種薰薰然的感覺,彷彿全身骨骸,都酥酥然。
就在此一剎那,雪山鶴大叫了一聲,道:“不好——”
他身子倏地向前一探,雙手抖處,由兩掌穿出了兩蓬白色內氣,猝然突破了嶽懷冰身外的紅色霧帳,攔腰一把,已把嶽懷冰拖了出來!
石內黑石公呵呵一笑道:“小夥子你也太緊張了,我老人家豈能對一個後輩,一上來就心存不良!不信你問問他感覺怎樣?”
雪山鶴這時匆匆把嶽懷冰放卜來,問道:“嶽兄,你怎麼了?”
嶽懷冰道:“還好,只是覺得十分睏倦——”
説時,他禁不住張嘴打了一個呵欠,閒態盎然!
黑石公呵呵笑道:“嶽小弟,身上的一點內傷,我老人家已為你治好了,你大可安心去吧,只不過我們第一次見面。一上來不能不給你一點見面禮,至於是什麼禮物,以後你就知道了!”
説話問,那層粉紅色的霧帳,已自成形地凝固在樹前,黑石公話聲一落,那層霧帳遂即又轉為白色,遂即又變成了方才一般模樣的一道白色氣帶,緩緩收回巨石之內,須臾化為子虛!
雪山鶴一把拍在嶽懷冰肩上道:“我們走!”
嶽懷冰站起之後,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呵欠,身子搖晃了下,看來真像是馬上就要睡着的樣子。
雪山鶴微微一怔,遂即伸手一連在他“幽門”、“離由”、“中注”三處穴道上各拍了一掌。
這三掌甫一拍下,嶽懷冰登時精神一振!
卻聽説石內的“黑石公”呵呵笑道:
“嶽懷冰——你我已經結了緣了,記住,我老人就下榻在這個地方,你如有事找我,只須背向巨松,高呼一聲黑石公,我必會聽見!”
他説話時,口氣內流露無比欣歡,不時地喝着風笑上幾聲,聽起來又怪不是個滋味!
雪山鶴卻恨恨地道:“黑石公,我兄妹一向以禮相待,想不到你竟狡詐如此,這位嶽兄到底怎麼了,我一時也看不出來,可是你決計是騙不過我妹子的。等到她看出了什麼端倪,好便罷,否則,找可勢不與你干休!”
黑石公一笑道:“你動不動就要拿你妹子來唬嚇我,其實她又不可能奈我何——”
説到這裏,他長長地呻吟了一聲,含糊道:“好了,好了,我老人家可是要休息了——”
話聲未了,聲音已漸漸遠去,彷彿那塊大黑石峯之內關有無數小徑,四通八達,至於他究竟隱若何處,就無人知道了。
嶽懷冰正要説話,雪山鶴向前指了一下,二人遂即縱身而出——
二人縱出十數丈以外,雪山鶴才站住道:“唉!我真是一時糊塗,竟然會把他忘了!”
言下不勝唏噓!
嶽懷冰道:“這個黑石公又是什麼人呢?”
雪山鶴又嘆了一聲,道:“他的本來面目,連我也沒有見過。不過卻知道是當年大雪山上一個極為厲害的魔頭,武功之高,無與倫比!”
“可是他卻又怎麼會被……?”
“那是我祖父在世時,制服他的,自此就一直被囚在這黑石峯內,算來也已有數十年之久了!”
他雖是心直口快之人,可是在談及這件詭異的事蹟時,卻也現出一些吞吐,有點不便暢所欲言的樣子。
嶽懷冰固然是一肚子的茫然不解,卻也不便多問。
雪山鶴細看的臉色,身道:“怪事,你的傷勢真的好多了,莫非那老傢伙真的對你是一番好心?無論如何,我們回去再説!”
説完,他就帶領着嶽懷冰繞出了眼前這塊“萬鳥坪”。
嶽懷冰霍然發覺到這大雪山景緻,竟然是極盡迂迴。山裏山外層次比鄰,放目其間,但只見山嶺相靠,雲天與雪面相連處,只在一線之間!
卻有一種類似猩猩紅的矮小草樹,沿着小徑一路衍生下去,紅白相映之下,頓成奇趣!
雪山鶴在前,嶽懷冰在後,二人一路走下去約有裏許光景,遠遠看到了一排蒼松翠柏。
此處風徐,日麗、鳥語、花香——
如非親目所視,任何人也難以想象,任何人難以想象的,是在如此大雪山深處寒冷世界裏,竟然會有如此一片洞天福地!
揆諸地理,原來是一片向陽坡地,一面是萬松林立形成的天然屏障,另一面卻是層巒疊翠的層層高山。如是西來的風勢,經過這些層次的山巒,無形中一再地削弱遞減,到達這裏早已是具體而微!
有很多不適宜寒地生長的奇異花木,在這裏居然比比皆是,小鳥啁啾而過,溪水裏錦鱗游泳,看之如桃源福地,哪裏似不毛的大雪深處!
先時,嶽懷冰赴約摘星堡時,已甚感驚奇堡內的景緻,此刻見到後嶺絕景,更不禁暗自稱絕!
兩株奇形的拱松,點綴成一座圓形的拱門,拱門內卻是各色的花崗石點綴鋪就的一條長長甬道!
雪山鶴一笑道:“我們家世居這裏,已有三代之久,一切都是先人佈置。”
説話時翠鳥啁啾一聲,即見一隻碩大的綠毛鸚鵡翩躚着自空而降,正好落在了雪山鶴肩膊上。
那鸚鵡猛力地扇着雙翅高叫道:“有人來啦——有人來啦——”
雙翅乍起,如同箭矢般地直向着嶽懷冰面前飛去,一隻利喙,連同着一雙硃紅色的鋼爪,極其勁捷地向着嶽懷冰臉上抓去!
嶽懷冰驚呼一聲,右手一翻,用袖風向着那隻鸚鵡身上拂去!
不意這隻扁毛畜牲,經高人調養,平素搏嬉如常,卻也學會了一些閃逃身法,此刻見狀非但不懼,卻反而更把身子偎了過去!
只見它雙爪下處,抓住了嶽懷冰的衣袖,頭上一撮子角毛高高聳起,嘴裏連聲咭呱地大叫不已。
一旁的雪山鶴正要喝止,耳聽得一聲女子清叱之聲道:“大綠——回來——”
那隻鸚鵡來得快,去得更快!
就在這女子清叱聲中,雙翅一掉,尖鳴一聲,已撲出數十丈外——
順着這隻鸚鵡的去處,嶽懷冰只覺得眼前一亮——
原來不知何時,女主人已然現身,正是方才小別的雪山少女,只是此刻她卻先已換了一件衣裳!
一襲全白如雪的長裙,長得幾乎拖在了地面,細細可人的腰肢上,輕輕束着一道由各色不同晶石所串聯而成的七彩腰帶。腰帶一頭低低地垂下來,長可及膝,看上去像是墜着一串小小的星串。
她長髮披拂,黛眉如柳,遠遠站立,如玉樹臨風,尤其是臉上的氣質,使你覺出她異常的高貴雍容——這些感覺是不容易在一般女子身上看得出來的,尤其是在一般所謂的江湖女子臉上所能看出來的!
先時所見的那隻翠毛鸚鵡,這時正翩翩落在她纖纖玉手之上!
雪山少女帶着微微的笑靨,伸出另一隻手在調弄着它,她的那雙清波澄眸,可就注意到了漸漸走近的嶽懷冰,玉手一拂,放走了鸚鵡,自行轉身步入!
嶽懷冰不知怎地,自一見到她,內心就情不自禁地連連直跳!
他實在很想去親近她!
他想看到她!
很想跟她説幾句話!
很想……
總之,只要看見她,心裏就有説不出的舒服,然而對方與自己的感受,卻是大異其趣!
在嶽懷冰的感覺裏,總好似她對自已不大答理似的,她好像是在有意躲避着自己!
這可就是嶽懷冰腦子裏一直想不通的結。
現在的情形是,他反倒怕見到她了!
他的自尊心制止着他儘量地也不假以對方詞色,這種心理真是相當的矛盾……
當他乍然看見她的時候,他以為她必然會過來與自己寒暄一番的,可是事實上卻沒有。
甚至於連一點點起碼的歡迎樣子也沒有!
她轉身進去——
他呆若木雞——
雪山鶴一笑道:“剛才那個就是我妹妹,你見過吧!”
嶽懷冰點點頭道:“見……過,見過了!”
“她很漂亮!”
做哥哥的説:“但是很驕傲,她誰都看不起——”
他的聲音忽然放小聲,眉毛微微揚起笑道:“你看見沒有,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
“看見了……”嶽懷冰臉上不知道怎麼變得訕訕的,而且也不大明白,何以雪山鶴要為自己説這些!
雪山鶴英秀拔俗,顯然是沒有世俗間奸詐與心狠。
“那件衣服,我很喜歡,可是她很少穿……”
嶽懷冰苦笑了一下,實在也不知道該回答他什麼才好!
摸了一下頭髮,雪山鶴微微笑道:“今天實在有點怪,她怎麼好好地打扮起來了!”
“令妹麗質天生,就是不打扮,也是無人能及!”
“這倒是實話!”
雪山鶴道:“摘星堡沈家的那個姑娘,你可見過了?”
嶽懷冰默默地點點頭。
他想到了沈雁容,腦子裏浮上了淡淡的一層傷感,因為就道義方面來説,自己對於這個女孩子顯然是有些虧欠!
他呆呆無神地在思索着。
雪山鶴已移步前行。
四周環繞着是淡若輕煙的雲海,人行其間,有點步履青冥之感!
那條花崗石的道路,約有裏許長短,道路的盡頭是一座用黃色岩石搭建的石舍!
實在難以想象,僅僅兩個人就住在這麼大的地方。
嶽懷冰腦子裏方自起了這個念頭,即見石舍前的山藤花架下步出了一個亂髮蓬蓬、赤紅臉膛、生着滿臉繞回花白鬍須的矮小壯叟來!
嶽懷冰本能地站住了腳步。
雪山鶴一笑道:“這是我家一個老管家,蒼須奴!”
“蒼須奴”這個名字給人的印象,實在是太卑下一點了,然而這個人顯然具有非常的身手!
就在嶽懷冰的眼睛方一接觸到他時候,這個人已經來到了二人面前。
他先向着雪山鶴招呼了一聲:“少主——”遂道:“小姐有請!”
雪山鶴點點頭,手指嶽懷冰道:“這是我們一個新客人,你是……”
蒼須奴合十拱手道:“小姐一切早已關照過了,老奴自會接待!”
説到這裏,手勢向一旁引伸道:“嶽相公請!”
“不敢當!”嶽懷冰欠了一下身子,遂即同着蒼須奴轉向右側一條岔徑。
雪山鶴道:“嶽兄你先休息一下,等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説罷身形略閃,已如箭矢般地投身入石舍之內。
那蒼須奴只管踽踽前行,卻連背後的嶽懷冰也不看上一眼!
他臃腫的背影,略略聳起的雙肩,再加上身上那襲前長後短的醬色大褂子,看起來實在是不怎麼顯眼!
令岳懷冰感到驚訝的是他的腳程竟然是如此的快,一雙山草所結的多耳麻鞋,往往只憑着足尖一點之力,身子已順推而前。
嶽懷冰同時注意到他的步法,常常三四步之後,足尖才找一下地面,這類身手簡直是駭人聽聞已極,無異的又是一名武林中罕見的極流高手。
對方雖説是“老奴”的身份,可是在嶽懷冰眼睛裏,卻斷不敢以老奴視之,相反的,對於他這種卓然的內家身手“肅然起敬”!
蒼須奴帶着他一直來到了一座貝殼門前,只見石門上懸着一塊抹以翠綠的精緻匾額,上書“冷香閣”三個篆書!
沒有門,卻垂掛着一種貝殼穿串成的簾子,清風過處,發出了一陣悦耳的和諧音階之聲。
原來這裏已許久沒人住過了。
房子的格式,一如旁邊的那座黃色大石屋,看上去雖是各立院牆,其實這“冷香閣”
與主屋之間卻通着一道黃色迴廊!
這道廊子太美了。
美得令人有出塵之感!
細小的牽牛花,密密麻麻地爬上去,卻垂着紅、黃兩種顏色的小花蕊——幾隻紅嘴紅爪的“山娘”鳥,正在廊子上飛躍着,有的展翅待飛,有的是金鈎倒掛,有的在和風下剔着翎子!
蒼須奴帶着嶽懷冰進了園子,即見他直接走向正屋——
那是一座矮檐的古雅建築,入門處卻砌立着紅、黑、白、黃四根方形的玉柱。
這四根柱子分託着這所廳房的正門正前方——夕陽下閃發着四色霞光,那黑、白、紅、黃四根寶光集結之處,正是屋前的丹墀玄關,看上去不覺刺眼,卻有一種説不出的舒泰感覺,彷彿你所看到的,是一道經天的長虹!
蒼須奴仍然是一言不發,一直走上了玄關!
怪異的是,那房屋並無門户可以開啓,看上去竟是光滑平整的一方玉石牆面。如果走近一點,倒還可以清晰地看出來,有一方形的門縫。
蒼須奴這時才回過身道:“這冷香閣已有幾十年沒住過人了,昔日還是老主人在時,他自己讀書賞花閒暇時住的!”
“是是……”
嶽懷冰道:“小可初蒙接待,不識這裏的規矩,老前輩請多多指教!”
蒼須奴把垂了的頭抬起來,打量着他,道:“相公不必客氣,老前輩之名擔當不起,只管徑呼老奴的名字就是!”
“後輩不敢!”
蒼須奴上下又打量了他幾眼,這才由身上拿出了一塊紅色的方玉,看上去約莫有硯台蓋子那般大小!
那黃玉的門壁上,正好有一塊四方形的空隙,看上去大小恰如蒼須奴手上的那方紅玉。
就見蒼須奴把手上那塊方形的紅玉,向着那方形空裏一塞,“鏘”然脆響一聲,門內似有一股極強的吸力,一下子就把那塊紅玉方塊吸了進去,緊接着那扇玉石大門可就在一片短短細聲中冉冉地啓了開來。
蒼須奴隨手拉下了那塊用以啓開屋門的玉鎖,紅玉之上尚還串聯着一根銀色的鏈子。
他隨即把這塊玉鎖遞與嶽懷冰道:
“這扇門是利用開磁的相排之力開啓的,一旦遺失了這塊玉鑰,可就進不去了,相公請好生收着!”
嶽懷冰接過稱了聲謝!
蒼須奴彎身待去之際,忽聽得一聲嘹亮的馬嘶之聲,嶽懷冰登時心中一驚。
因為他已聽出來.正是自己那匹心愛的“伊犁馬”,怎麼也難以想象來到了這裏。
蒼須奴本已待去,這時聞聲,才似忽然想起來,道:
“啊!對了,相公的馬今晨已由老奴尋回,現正在後院槽裏豢養着,倒是一匹好馬,只可惜萬松坪地方酷寒,這畜牲四個蹄子上都生了凍筋——”
嶽懷冰對於這匹馬一向是關愛倍至,聞言後不由眉頭皺了一下。
蒼須奴道:“相公大可放心,過去老主人養了幾匹好馬,這種情形常有的,老奴得空時只消為它活活血脈,剔掉些凍筋也就好了!”
嶽懷冰道了謝,誠邀蒼須奴入內,後者本不欲入,可是禁不住嶽懷冰一直堅邀,也就不再堅持,遂即步入。
房間裏光線極好,四面都開有天窗,天窗是繞着圈子開的,是以看去光度甚佳。
進門正廳處設有一方玉圓桌,七八個同色石鼓,看上去都光華燦然,純系天成。
就在這正廳左右附近,各有出道,大概有三五間石室,方圓不一,只是格式極其美觀!
蒼須奴指向一間石室道:“這一間是當年老主人的住處,嶽相公如不習慣,可以隨便住哪一間都可以的!”
嶽懷冰又告了謝,遂即默默坐下。
蒼須奴道:“相公為近百年來,這‘冷魂谷’唯一的外客,少主人兄妹破格垂青,看來的確是緣分不輕,山居無聊,可以隨處走走。少主人棋術甚高,空時手談一番,也無不可——”
“至於一日三餐,自有老奴按時送到——”
他頓了一下又道:“當然,如相公不介意,就與主人兄妹共進也是一樣!”
嶽懷冰一笑道:“主人兄妹世外高人,雖非出入青冥劍仙之流,看來已相去不遠,只怕早已研習神仙辟穀之術了吧!”
蒼須奴微微點頭道:“這一點倒也不假,就劍論術,我家小姐已有七分的火候,早已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只是……”
説到這裏頓了一下,吟哦着未曾敢道出……
嶽懷冰急於一聽下文,脱口道:“只是怎麼?”
“只是——”
蒼須奴展動着垂眉道:“只是老主人卻説她塵劫未了,須來生方可成得正果!”
這番話説得太玄了
嶽懷冰想也想不懂,問也無法問!不過這道家修仙之事,在他來説,亦非全然無知,只是乍聽起來,總還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這麼説,雪鶴兄亦有此成就了?”
蒼須奴搖搖頭,微微一笑道:
“少主人天質聰穎,但是貪玩心切,這些年雖有了很多長進,但是按照老主人去世前的遺示,往後的魔難還多得很!”
嶽懷冰道:“老前輩,你在這裏很久了?”
蒼須奴微微點頭道:“老奴是隨同第一代老主人夫婦來的!”
“啊——那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很久了!”
“未曾請教,你老人家春秋多少?”
“這個……山居無歲月,只是每見年華逝——”
説到這裏他站起身來,伸手指向閣外一棵拔高直起的巨松,那棵松樹,少説也應有雙人合抱粗細。
蒼須奴卻拿它來作了一個譬喻道:
“相公問老奴多大年歲,老奴實在也説不出來,不過有一點老奴尚還記得,那就是來此的第二年,這棵老松的幼苗,卻是由老奴親手栽種的!”
嶽懷冰心中猝然吃了一驚,發覺到那棵古松,最起碼也當在百齡之上,既是為此老所栽種,那麼由樹齡來推算此老的年歲,當真是大得駭人了。
也許是最近這些日子以來,奇人異事見説得太多了,對以前所不敢相信或難以相信的事,現在居然也敢相信了。
他的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蒼須奴——
這樣的一個人,當然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本身之間一定包含着某種神秘——也許內裏窩藏着無限秘辛以及不堪一訴的苦水……
只看他這個人,身高不足五尺,大頭凸腹,亂髮如蓬,真的是人世間罕見的怪異相貌!尤其是臉上重重相疊的皺紋,其紅如火,上面更是沉沉點點,凹凸不平,獅子鼻、柿子嘴,醜是醜到了極點了!
蒼須奴似乎也在觀察着他!
他那雙深陷在目眶子裏的黃色眼睛珠子,眨也不眨地注視着嶽懷冰。
嶽懷冰先對着他,這時反被他看。
四隻目光迎視之下,嶽懷冰反倒是迴避了。
卻聽得蒼須奴沉聲道:“嶽相公今年多大了?”
“後輩今年二十六了!”
“二十六歲!”他翻起了一隻右手,肥胖的五根手指頭捏掐了一陣子,道:“是正月三日出生的?”
“不錯!”
“那應是寅時還是丑時?”
“是丑時!”
蒼須奴先是一怔!那張重疊的紅臉上頃刻間帶出了驚喜的笑容——
“好呀!”
他邊説邊再站起來,伸延着一雙短小的胳膊,抖擻着精神道:“我家老主人神機妙算果如神驗,竟然把一二十年後之事算得絲毫不差,妙!妙!”
他一口氣説了兩個“妙”字,重疊的紅臉上,也竟然展開了鮮見的笑容!
嶽懷冰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全然不解地道:“老前輩,在下的生辰年月,你老是如何得知的?”
蒼須奴此刻情緒,看上去較諸光前,真不知好了多少,聞言後咧嘴笑道:“豈是生辰年月,就連嶽相公你的四柱八字,老主人也都為你安排好了。”
“那……又為了什麼?”
“這就難怪了,難怪了!”
蒼須奴嘴裏連聲念着,卻向嶽懷冰抱拳道:“天機不可泄露,嶽相公,你是冷魂谷的一顆大福星,今後多有仰仗,藉助正多!”
邊説邊自向着嶽懷冰頻頻打躬作揖不已——
嶽懷冰慌不迭地還禮。
二人對揖了一陣之後,蒼須奴十分欣喜地道:“相公沿途勞累了,該休息一下,等一會兒我家主人必定還會有話!”
言罷深深一揖,興致致地轉身去了。
蒼須奴去後,嶽懷冰倒是發了老大的一陣子悶兒!
無論他怎麼想,也想不透這其中的道理——
要是照蒼須奴那麼説,自己的來此,分明在二十年前,已為本山故主所算定,他們也早就有準備來迎接自己這樣的一個人!
實在是太荒謬了,荒謬得近乎怪誕!
可是由蒼須奴的表情看起來,絕不似有片語隻字像是戲言……
這其中的情形,嶽懷冰可真的是想不通了,好在這個謎團日後絕對不愁解它不開!
他緩緩站起來,步入方才蒼須奴指示的那間房子!
垂在門框上的是一層珠簾,撩開簾子,見一純白細紗的月亮屏風。
室內佈置,極其雅緻,琴棋書畫無所不備。
一面落地足有一人多高的古銅圓鏡,其上纖塵不染,照得人毫髮畢現!
白玉榻上鋪着金絲猴皮的長毛褥子。
瀟湘椅兩頭翹起,可以載着你任意地前後搖晃。
原色白木的長案上,可見樹身年齡的圈圈痕跡,筆架上斑管如林,案頭上帙箋高堆,你可以隨意所至,信筆塗鴉,亦可以賦詩填詞!
白木案的側面角上,立着一座雕鑿得極具玲瓏匠心的古董架子。
只是架子上所擺設的每一款全是各色美酒,上上下下,少説也有百十甕之多!
燈光的來源正如前敍,是由一溜天窗上透進來的!
主人利用光的折度實在是太妙了,整個客室內只見一片朗朗清光——
只是你如想閉目小憩,只消在白玉榻上一倒,即會見一層雀羽所編織而成的天然屏風,把光華攔腰而阻,如此光的強度,恰恰好讓你進入夢鄉!
其它各物,還多的是。
洞蕭與竹笛擱在窗前支架上,一架古箏與一具七絃琴卻橫卧在地面矮几之上。
地面上另有個厚厚的蒲團,那蒲團厚有一尺,大可三尺見圓,卻由正中室頂上,高高地懸下來一串七彩貝殼的風鈴——
嶽懷冰心裏不禁也略略地明白了些!
他猜知那串風鈴的作用,是在測驗一個人修行定力時的靜功深淺,試着盤膝向上一坐,果然口鼻處正好對着那串風鈴的梢頭。
由於他出息的氣機,頓時使得那串風鈴發出了一陣琤琮的碎響之聲,雖是極小的出入,亦有所聞,由此可知道這定力打坐入門之功,是何等之不易!
室內唯一還沒有被形容過的,該是一口劍了!
那是一口青銅劍鞘,它是把形式修長的劍——
劍身是懸空垂吊在半空中的,距離蒲團坐處,當在三尺以外!
這一點,嶽懷冰有點想不通,因為按常理來説,劍是應該掛在牆上的,還不曾聽説過有懸在半空中的!
其實他如果參透了極上的劍道之後,就可略窺出一些堂奧來了——
顯然的,這間靜室的前主人正是一參習上乘劍術的高人異士,多半是在參習上乘劍炁,練習身劍合一,亦即傳説中飛仙劍俠之流了!
嶽懷冰把室內各種情形靜態瞭解之後,內心不勝詫異,他站立在銅鏡前,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容貌!禁不住為之啞然失笑!
敢情,這連天的折騰,外加上身上的負傷,早已使得他變了一副形象。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固是不消説,全身上下更是血漬斑斑,望之如同血人,鬍子幾天也沒颳了,看上去更是狼狽。
他先脱下了身上的破衣,發覺到下身的那條褲子也是髒破得可以——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卻聽得背後有人嚶聲一笑——
當然毫無疑問的這是女子的笑聲!
嶽懷冰大吃了一驚,倏地轉身,頓時驚得呆住了。
原來不知何時,就在他身後丈許以外,也就是另一處入口的地方,站立着一個身材修長、一身黑色長衣的盤發少女!
何以謂“盤發少女”?因為那女子頭上的長髮也許是太長的緣故,是以特意弄成一個圓圓的盤結,堆在頭上。
看上去她大概有二十五六的年歲,膚色雖稱不上白,可是絕不能算黑,一雙眼睛亮亮的,微微向兩邊挑上去,至於眶子裏的那對眼睛珠子,可就像流動的一對黑珍珠,顧盼間無限靈活!
這時她手裏拿着一疊衣服,俏臉上帶出似驚又喜,還有一種説不出意態上的笑靨!
嶽懷冰由於過度的驚嚇,一時幾乎説不出話來。
黑衣少女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在注視他一刻之後,像是忽然憧憬到了害羞,禁不住默默地垂下頭來!
“你……是誰?”
嶽懷冰匆匆把脱下的一件上衣匆匆再穿起來,但是顧得上顧不了下,實在是狼狽之至!
這才見那女子,把手中一疊衣衫輕輕擱下來,然後冉冉向着嶽懷冰面前福了一福!
嶽懷冰張惶還禮道:“小姐——?”
“婢子石靈珠,奉爺爺之命,是專門來侍候相公的!”
“石靈珠……?”
黑衣女子站起身來,微微笑道:“我爺爺石飛泉,相公已經見過了,主人兄妹都管他老人家叫蒼須奴!”
“啊——”
嶽懷冰這才大悟道:“原來蒼須老前輩竟是姑娘的令祖!”
“相公千萬可別這麼稱呼我們——”
她邊説邊自走過來,伸手主動地把嶽懷冰身上的那件破髒的衣服脱下來!
嶽懷冰怔了一下,忽然想到此間原是世外仙境,自不能以凡俗齷齪念頭冒瀆各人。
是以,他在微一驚愣之後,也就處之泰然!
石靈珠一面為他解脱上衣,一面吹氣如蘭地道:
“嶽相公,自從婢子出生至今日為止,還是第一次接待客人,這裏規矩大極了,相公你只管呼叫我靈珠就是了,可不要叫我姑娘呀什麼的,要不然就是少主人少小姐不罵我,我爺爺也是饒不過我的!”
説時嶽懷冰上衣已褪,僅着長褲。
靈珠正要伸手去脱,嶽懷冰實在不習慣,後退了一步,説道:“不必了,不必了。”
靈珠款款走過去,拿起了牀上的一疊衣衫,道:
“少小姐説相公身上有傷,着婢子備了一些藥物,等一會兒相公浴畢,再為相公搽抹!”
嶽懷冰尷尬地道:“這實在是不敢當,請問浴室在哪裏?”
靈珠一笑站起,前行帶路。
嶽懷冰在後跟進,前行十數步,來到了壁角,那裏原先就垂着一抹湘簾,靈珠這時輕輕用手撩開,妙目一引道:“那裏面——”
嶽懷冰可就又怔住了。
所見的一切在在都使他感到不勝驚訝!
只見湘簾後是一片天然林園,那園子不過畝許大小,卻陳設着兩池清水。
水當然是天然引進來的!
雖説是在一個園子裏,可是看上去水的色質卻是大異其趣,一池水色純清,一池卻是顏色純藍!
藍色水池裏嫋嫋地冒着淺淺的一層白色煙霧,可以想知水的温度一定很高;另外那一池,看上去水色純碧,水的表面雖然沒有什麼動靜,可是嶽懷冰卻注意到底層之下,卻有微微旋動的渦流。
他試着用手去摸了一下,水質如冰!
靈珠笑道:“這還是老太爺在時,由雪山山脈裏,特意引來的兩道泉水——”
她指尖一指那池藍色的道:
“這是雪山特有的一道‘五香泉’,聽説對於道家練氣練功,有很大的幫助。山中寒氣重的,染上了風濕,只消在這裏洗泡些時候,不藥可愈!”
然後又介紹那池子冰泉道:“這是雪山最深處的一道‘地骨泉’,老主人費了三年零三個月的時間,才由百里以外溝通來到這裏,聽説這種水最能培煉人的元氣,有洗骨易髓、去蕪存菁的功效呢!”
嶽懷冰不禁喟然長嘆了一聲——
他放目園間,發覺到有幾株早開的桃花,軟紅草軟軟地貼着地面衍生下去,還有一種像是狗尾巴的紅色小花,點綴在園子裏!
園子的後面盡頭,峭立着一面千仞冰壁,高可插天,平如刀削,左面與主人兄妹的黃石房舍相連接,當中並沒有院牆,只是衍生着奇吐怒伸的藤蟒奇花!
嶽懷冰頓了一下,微微窘笑道:“你可以先行迴避一下麼?”
靈珠微微一笑,轉身自去!
嶽懷冰看看再無外人,這才放心大膽地脱下衣褲,由於他身上有傷,所以不能貿然下入水質温熱的“玉香池”,卻只先行試着下入到“地骨池”內!
哪知他身子甫一入內,只凍得他全身打了一個寒顫,兩片手骨“嘿嘿”戰抖不已,慌不迭地躍身而出!
他自從遷居萬松坪,兩年來以冰雪濯身,早已練成極紮實元氣底盤,卻未曾想到這地骨泉水,竟然較諸冰雪更要冷上十分!
何以如此冰寒砭骨的水質,卻未曾結冰?可就是他所想不通的了。
池邊上,他冷得發抖,當下試着運行了一陣子內功,待到身上生出了一陣子暖意,才敢再試行落水入池!
這一次他摒息調元,勉強地在池水裏洗滌了約半盞茶的時間,只覺得五腹六髒都似乎被冰鎮住了一般,再不出來,非凍死在池子裏不可了。
他勉力地爬回到池外,早已唇紫面青、同時間只覺出全身血脈內有如數萬冰蟻一齊在啃噬爬行着——
那種痛楚,簡直非人的毅力所能忍受得住,他張開嘴,只覺得舌橋不下,頭腦間一陣子昏眩,已昏倒池邊。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屋子裏的人好像不少,但是卻沒有一個發出聲音的!
嶽懷冰發覺到自己平平地卧在那張鋪有金絲猴皮的白玉榻上!
他身上好像裹着一層薄薄的白綾子!
一雙女子的手,正在他身子上各處推拿捏按着,指掌過處一片温馨!
他除了感覺得出對方手指內透出的一股暖流以外,對於女子那柔美的纖細膚脂,也可以很微妙地湊合出來!
室內的温度不熱不冷!
光線不明不暗!
“人”的感覺,更是那般説不出來的懶洋洋的!
——只是嶽懷冰卻不敢留連於片刻的安逸裏,他鼻子裏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氣息,倏地睜開了眸子!
也就在他眼睛方自睜開的一瞬間,背上正在為他按摩移動的手指,忽然也停止了。
嶽懷冰迅速地轉過身子來,不覺間神色一呆——
房子裏站着好幾個人!
換句話説,自己所見過,也是這冷魂谷所見僅有的四個人全都到齊了!
方才為自己親手推按的,並不是那個叫“靈珠”的女婢,正是嶽懷冰想煞、怕煞、怒煞、愛煞的那個年輕的女主人——
她似乎永遠是那般的嚴肅,臉上難得一見笑容。
尤其是現在,看上去她那張臉更是冷若冰霜,一雙蛾眉輕輕顰着,眼睛裏輕輕現着沉鬱,那幾縷髮絲散在她寬闊的前額上——
一顆閃爍紅光的半月如意珠,輕輕地懸掛在她前項上,白如凝脂的玉膚,與紅光耀眼的明珠襯在一起,給人以無比“高貴”、“雍容”的一種感覺。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由對方頸項上的那顆紅寶珠跳到了對方臉上——
年輕的女主人並沒有做出任何表情!
他的目光,再移向第二個人——雪山鶴!
雪山鶴倒是一臉的喜悦之色,那副樣子很想上來跟他説話,可是好像又礙於妹妹在場——好像這裏所有的人,都有點要看他妹妹的臉色説話似的——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麼一型的女人,她美麗高貴,豔若桃李,冷似冰霜,雖不語而解語,雖不嗔而自威!
雪山鶴的妹妹就是屬於這一型的一個女人!
嶽懷冰的眸子又轉向第三個人——蒼須奴!
蒼須奴的表情至為沮喪,原本就夠紅的一張臉,這時更脹得像是一個大扁柿子似的,蓬亂的頭髮像生滿刺的栗子一般地支開着!
他深深地垂着頭,不發一語!
房子裏並非沒有一點異聲!
有人在低聲地飲泣着!
聲音是那麼的低,可是嶽懷冰已經很清晰地聽見了!
就在這間閣室的角落裏,那個叫石靈珠的俏麗女婢,直直地站立着。
她還在哭,不時地用手背去抹擦着臉上的眼淚,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的一顆顆地灑落下來!
全個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音!
就只是她在哭的聲音!
大家都沉默着。
好一會兒的工夫,雪山少女才走到了牀邊,目光垂視向着嶽懷冰,冷冷道:“你差一點死了知不知道?”
“我……我敢請姑娘説清楚一點麼……?”
“哼!”
她的眼睛向着壁角的靈珠瞟了一眼,微微嗔道:“她是否沒有告訴你麼?”
“她?……”
雪山少女眸子又轉向蒼須奴道:“你這個孫女所犯的錯,我也不再説了……你要嚴格管教!”
“是……老奴知道!”
蒼須奴頻頻地點着頭,一雙黃眼裏,淌出了淚痕!
忽然,那個叫靈珠的女婢撲過來,跪倒在雪山少女面前,痛聲泣道:
“小姐……小姐……你原諒我這一次無意過失吧,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沒有見過……沒有……”
“呸!”雪山少女望着她輕啐了一口,素臉上帶出了一片紅暈——
“你做的好事——靈珠!你可不要忘記了,你母親是怎麼個下場,你爺爺又何嘗不是受了你的牽連!如果不是我早來一步……”
雪山少女一口氣説到這裏,好像顯得礙於出口,臉上的顏色更鮮紅了。
她緊緊地咬着下唇,一雙澄波眸子盯住靈珠,像是要看穿了她的心似的!
“一錯!再錯!這一次我決計不能饒你!”
雪山少女眼睛回到蒼須奴身上道:“你自己看看怎麼管她吧!”
聽了這些話,靈珠哭得更大聲了。
蒼須奴頻頻嘆息道:“孫小姐,此女乃其母夜夢桃花,感染嵐瘴而受孕,生來就具異質……這些年老奴也曾多方拘束於她,又用園內玉香泉水,為她去蕪存菁,年來已很有進展,只是……嶽相公來的不巧,正好是此女三月思情之際,是以,是以……”
雪山少女點點頭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所以才讓她遷居後面‘紅梅閣’,為什麼你又特意把她調來冷香閣服侍嶽相公?”
蒼須奴嘆了一聲,吶吶道:“這件事,老奴實有難言之隱……”
他看了牀上的嶽懷冰一眼,期期難以出口!
雪山少女哈哈一笑,説道:“你的心思我知道,想必是意欲藉助嶽相公的元陽氣息,來驅逐你孫女的沉陰之穢,是與不是?”
“這……個……”
蒼須奴垂下頭來,吶吶道:“小姐明察!”
“虧你還説得出口!”
雪山少女蛾眉乍挑道:“別人不知道,你應該知道,這位嶽相公遲早亦是我道中人,説不定正是我爺爺蕉葉簡上所載之人,果然要是他,……該是我們冷魂谷夢寐以求的一顆福星,如為你那個下賤的孫女毀了,這個罪名由誰來擔當?”
嶽懷冰在石榻上,真是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真不懂他們在説些什麼。
可是問題的中心是他,那是毫無疑問的。
至於他怎麼會捲入到這事件的漩渦裏?靈珠又犯什麼錯?發生了什麼大事?
謎團實在太多了,簡直是一點也想不通!
他只知道,自己接受婢女靈珠的指導,到“地骨泉”裏洗了一個澡,由於水質過於冰寒,以至於無法忍受而昏了過去,以後他什麼就不知道了。
這是他第四次見到雪山少女,也是他忽覺到她最最無情的一面!
他真有點不能相信,一個如此美豔的少女,竟然會在人前那般苛刻,嚴厲地去責備另一個人——而那個被責備的人,卻是個看來軟弱無知的女婢!
下意識裏,他不禁對靈珠生出了同情——雖然到目前為止,他並不知道靈珠到底在自己身上犯了些什麼錯?如何不利於自己?
蒼須奴在女主人的指責之下,只是更深地愧疚懺悔着,沒有一點點不服意思!
他趨前向着雪山少女拜倒道:
“孫小姐……老奴一切都知罪了,一切罪過都由老奴一人擔當,只請你寬恕靈珠一次吧……”
靈珠也哭着冉冉拜倒,泣訴道:
“小姐,小姐!婢子再也不敢了,請小姐寬恩,別把我再關在‘紅梅閣’裏,那個地方我實在是受夠了!”
一旁久未發言的雪山鶴見狀,嘆息一聲,道:“妹子,靈妹的罪狀,情有可原,所幸嶽兄尚無什麼意外,就原諒她一次吧!”
雪山少女回過身來,用那雙清澈的眸子看着哥哥,冷冷道:“既然你也為她討情,我也就不便説什麼了——”
蒼須奴連連叩頭道:“謝謝小姐!謝謝少主人!”
靈珠更是感激涕零地向着雪山鶴叩拜道:“謝謝少主人,謝謝少主人!”
雪山鶴眸子裏泛出了一片同情,伸出一隻手,輕輕拍在靈珠頭上嘆道:
“其實這一切錯,對你來説都是無辜的。如果你是他家女子,這些約束原是不該有的,但是你卻生為冷魂谷的人……”
“少主人——”
靈珠大驚道:“少主人,我情願生生世世在冷魂谷,追隨少主人與小姐參證道法,懇求你們千萬不要把我送下山去!”
雪山鶴一笑道:“我並沒有説要把你送下山去呀!”
蒼須奴站起來道:“靈珠,你應該記取主人兄妹對你的一番深心,務必要壓制着內裏被崇的一顆凡心,否則一入魔劫,爺爺也是救你不得的!”
靈珠連連叩頭道:“爺爺!我記住了,記住了!”
説時只管用着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可憐似地望向雪山少女!
雪山少女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道:“靈妹,你起來!”
靈珠叩頭站起。
雪山少女上前執其一手,頗有傷感地道:
“你我雖系主僕之分,但我們自幼一起長大的,我雖對你嚴了一些,可也是為你好!”
“小姐……我知道……”
“你抬起頭來!”
“我……”靈珠依言緩緩地抬起頭。
雪山少女眸子在她臉上注視了一刻,忽然開口,紅唇貝齒間噴出了一片淡淡的白氣。
那股白氣由靈珠面上一噴而過,之後,靈珠頓時出現了一副振作神采模樣!
雪山少女眼睛注視了她一下,輕輕一嘆,苦笑道:
“你的魔劫只怕在百日內尚要應驗一次,不過你福澤豐厚,到時我與哥哥必全力助你一臂之力,苟能如此,你也算熬出一番成就來了!”
這番話,靈珠固是喜形於面,而尤其高興的還是蒼須奴,只見他咧着一張大嘴,喜道:“小姐的‘運轉金丹’最是高明,既然這麼説,總是錯不了啦!靈珠,為避這百日之劫,你,還是住進紅梅閣裏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