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an住的濱江小區在城南,離總公司很近,屬於高檔住宅區。Ivan一個人住三室兩廳的房子,家裝偏灰色調,乍看起來大方又得體,待久了會發覺整個房間空蕩蕩的透着冰冷。
“隨便坐。”
室內的空調打開,千葉縮在沙發的一角,人看起來非常憔悴。她從昨晚開始就沒怎麼好好休息,今天一整天更是一驚一乍的四處奔波,扛到現在已是累得不行。
Ivan知道她在車上時已經累得睡了過去,要不是怕她坐在車上睡會累得腰痠背痛,他真不忍心叫醒她。
“要不要喝點兒什麼?”他從酒櫃裏取出一瓶葡萄酒,隨手拿了兩隻酒杯。
千葉疲倦地搖頭,腦袋耷拉着,眼底是深深的倦意。她明明累得恨不能直接倒到牀上去,卻仍是勉強自己睜大了眼睛,只是眼神有點兒發直。
“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Ivan開始沉默,寂靜的房間裏能清楚地聽到空調吹出的呼呼風聲,氣氛陷入微妙的尷尬。正在這時,清脆的門鈴聲打破了沉寂,Ivan走到門邊拎起對講機:“嗯……來了?”
樓下的公寓大門開了,過了大約一分鐘,Ivan打開了門,門外一個嬌小的身影隨即撲了進來。那人剛進門就嚷嚷開了:“醒白哥啊,你説的是不是真的?清晨他怎麼會又發病了呢?”
千葉抬頭,視線直直的撞上陳鈺瑩。
陳鈺瑩看到千葉的第一眼,臉上閃過一片尷尬之色,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轉頭看向Ivan,結結巴巴地説:“千葉姐姐怎麼會在這裏?”
她説的聲音很低,但客廳裏實在太安靜了,千葉想裝聾子都不行。
Ivan面不改色:“總要把事情説清楚的,何況,她現在有權利知道清晨的身體狀況。”
陳鈺瑩輕咳一聲,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Ivan站在酒櫃前,慢慢的替自己倒了杯紅酒。
客廳裏再度安靜下來。
“清晨,是我唯一的弟弟。家母懷他的時候已經四十三歲,高齡孕產太過辛苦,加上孕期我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接連夭折,所以生下清晨以後,她得了產後憂鬱。病重期間她拒絕哺育孩子,甚至一度有輕生的念頭,即使後來病情好轉,她也始終和清晨不太親近。清晨從小就乖,母親不理他,他就一個人玩,不吵也不鬧。上學後父親發現他不合羣,但好在他很聰明,學習成績非常好,從小學到中學,連跳三級,大小獎項拿了不少,所以父親也就忽略了其他事,直到清晨唸完高中後,宣佈説不願意再繼續上大學,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三年不肯出門。那時候我在劍橋讀書,也沒太多時間去關心他,這也算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失職……”
Ivan的聲音低緩中透出一種沉重,陳鈺瑩也不説話,低着頭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千葉覺得胸口難受,難受得她不想再聽下去。
但Ivan只是端着酒杯輕輕搖晃,停頓了兩秒後繼續説:“大學畢業前,清晨問我是否留校讀博,我説可以考慮。那之後沒多久我得到一份很不錯的工作,便決定先放棄考博的機會,但我沒想到那時他已經拿到了Dr.Paxman在劍橋的實驗室的邀請函。”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Ivan不自覺地用手揉了揉額頭,“生物醫學,清晨什麼時候對這類學科感興趣的我一點兒都沒察覺,甚至他在家自學期間已經在那個領域博得許多人的讚賞,父親和我更是完全不清楚。清晨去劍橋的那段時間,我早就離開了,後來斷斷續續地聽一些校友説起Adrian,我這才知道他已經成立了自己的實驗室,成為生物醫學界的天才,那時候他才二十五歲。”
一仰頭,那杯紅酒盡數滑入他的喉嚨:“清晨第一次發病也就在那一年,當時父親已經過世,清晨寄住在祖父的一位朋友家裏,直到他們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清晨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他打傷了人,情緒一度失控,在療養院住了一年後出院,醫生建議他暫停工作,換個生活環境休養,我考慮再三,決定帶他來中國。”
千葉遽然抬頭,面色慘白地望着Ivan,但Ivan並不看她,視線低垂,落在了空置的酒杯上。
“清……清晨得的是什麼病?”她的喉嚨很乾,幹得她聲帶發澀,幾乎發不出音。
Ivan再次倒了一杯酒:“雙向情感障礙。”
千葉不懂,茫然睜着眼。
“也許換個説法比較容易懂——抑鬱躁狂症。”鏡片後的眼睛飛快地掀起眼瞼朝她瞟了一眼,千葉像是捱了悶棍似的完全沒有了反應。
陳鈺瑩在邊上解釋:“姐姐你別胡亂猜想,清晨的病其實不嚴重,他來中國前已經好了……”
Ivan看着沉默不語的千葉,覺得舌尖一陣發苦,左手下意識地去摸口袋,卻發現口袋裏早已沒了放煙的習慣。騰空的手頓住,他疲憊地把手舉到眼前,握住虛無的空氣,對面的女孩在他的指縫間隙裏慢慢癱倒。
“姐姐!”陳鈺瑩撲了過去,卻沒能及時拉住千葉的身體,眼睜睜地看着她從沙發上滾到了地板上。
“啪!”一隻熱水瓶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紅色的塑料外殼開裂,銀灰色的內膽瓶碎成一片齏粉,猶如水銀瀉地般鋪滿整個地面,滾燙的開水隨即浮出一片氤氲的霧汽,裊裊上升。
“操蛋,你個死*****,老子喝酒又怎麼了?我讓你犟嘴!我讓你……”女人厲聲地尖叫,一頭撞向男人,反被那個酒氣沖天的男人揮手一巴掌打在臉上。
她淚流滿面地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熱水瓶砸裂的時候,她的手背被碎裂的內膽碎片割破了,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吭聲。
桌面狠狠地拍下一巴掌,碗筷震得叮噹響:“那個賠錢貨呢?死哪去了?滾出來!你……你丫的躲桌底下以為我就看不到你了,你當老子眼睛是出氣的啊?”
“你放開她!你個混蛋!”
“媽——疼!爸爸別打我,別打我,求求爸爸,爸爸別打我……嗚……我明天還要上學,同學們會笑話我的,別打我臉,爸爸……”
“她是你女兒!你睜開眼看清楚……你個畜生,你放開她!”
她的頭髮很短,剃得比班上任何一個男生的頭髮都要短,但即使這樣,那隻蒲扇似的大手仍是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隨着頭皮帶來的劇痛,她感到了一陣天旋地轉,然後腦袋狠狠撞在了門框上。
被子矇住了她大半張臉,淡青色的被面下露出光潔的額頭,秀氣的眉峯下眼瞼緊緊閉着,眼睫卻在不停地顫抖。
她睡得很不踏實。
他就這麼在牀頭看着她在睡夢中把自己裹得像只結蛹的蟲子,這一站,就是半個小時。
陳鈺瑩洗完澡,擦着濕漉漉的頭髮從浴室走進客房,便是看到這詭異的一幕,醒白哥的目光非常怪異,因為沒戴眼鏡,讓她覺得他盯着人看的專注神情增添了七八分的詭譎。
“醒……”
“噓。”
陳鈺瑩吐了吐舌頭放低聲説:“醒白哥,姐姐交給我照顧就好了,你回房去睡覺吧。”
Ivan沒動:“你先去把頭髮吹乾,小心感冒。”
“哦。”
她嘟着嘴去衞生間找電吹風,出房門前不小心聽到Ivan喃喃地低語:“有點兒發燒呢,真是個不懂得照顧自己的笨蛋。”
陳鈺瑩收住腳步,忍不住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Ivan仍是像剛才那樣立在牀前,只是腰已微微彎下,一隻手輕輕地塔在了千葉的額頭。
熟睡的千葉似乎格外怕冷,裹緊棉被極力把腦袋縮進被窩,Ivan的觸碰令她戰慄不已,她皺着眉,乾巴巴的嘴唇哆嗦着,逸出一聲痛苦的哀求:“疼啊……別再打我了……”
Ivan彷彿觸電般的彈開手,一直眯着的眼眸陡然睜大。
陳鈺瑩失聲驚呼:“上帝啊,清晨對她也動手了!”説完頓時覺得自己失言,捂着嘴呆呆地看着Ivan。
Ivan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雖然他平時一直是一副不苟言笑、穩重嚴肅的模樣,但她真的從沒見過他有過這種殺人似的陰霾眼神,他現在的樣子不像只是在生氣那麼簡單,而是……
陳鈺瑩形容不出來,她感到一絲害怕,不禁訕訕地往客廳一小步小步地挪,嘴裏嘀嘀咕咕地念着:“我……我去吹……頭髮。”
陳鈺瑩隨手關上了房門,Ivan在她的身影消失後,終於恢復了理智,壓下心底的怒氣,重新將目光調回千葉身上。
低燒未退的千葉睡得十分不安穩,時不時地抖着嗓音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剪了短髮的她看起來更加像個孩子,潮紅的面頰,微汗的額角,乾裂的唇瓣……Ivan回過神的時候,發覺自己的手心正貼在她的臉上,滾燙的觸感從指尖直達他的心裏。
心上猛地一驚,他拿開了手。
“對不起,是我錯了。”他沉重地説。
是他的錯,他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卻仍是在清晨一次次任性的要挾下選擇了妥協。蘇千葉這個女人在他而言,遠沒有自己的弟弟重要,無論是從一開始故意接近她,還是之後一再對她施壓逼迫,他做任何事的出發點始終都將保護自己的弟弟放在了首位。
他不希望清晨再受到感情上的傷害,不希望清晨受到任何刺激,不希望清晨病情復發,所以他極力想方設法要分開他們,卻又因為擔心清晨自殘,轉而冷眼看着她一點點地沉淪。
她和清晨本該是屬於兩個空間的平行線,如今卻糾纏在了一起。
而他,從來都不是想幫她,只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弟弟。
但是……為什麼,他現在會這樣的後悔?而這份後悔卻不是因為清晨而衍生的。
他看着那個憔悴的女孩兒,她在睡夢中痛苦地皺着眉頭,於是他也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也許,他是真的錯了。
捂着滿身的虛汗,千葉越睡越難受,到凌晨四點多的時候她感到口千舌燥,終於給悶醒了。剛醒時她還有點兒懵,黑黢黢的房間顯出模模糊糊的輪廓,牀側有人酣睡,她沒多想,張口就説:“清晨,我口渴。”
聲音是嘶啞的,然後她心上一痛,眼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
“嗯……姐姐,你説什麼?”身邊躺着的人坐了起來,擰開了牀頭燈。
千葉的眼淚流得更如洶湧,怎麼都控制不住。
陳鈺瑩揉着惺鬆的睡眼,看清千葉的表情後嚇得瞌睡蟲飛了一大半,忙問:“姐姐,你是不是哪裏痛啊?我……我去叫醒白哥吧,他就睡隔壁,他……”
“不……不用。”她抽着鼻子勉強收住眼淚,“我沒事。”
“真的沒事嗎?可是醒白哥説你發燒,讓我看着你,你要有什麼不舒服可得説出來,要是實在太難受我們可以去醫院。”
“真的沒事。”她記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卻完全不知道原來自己發燒了。
陳鈺瑩將手搭在她額頭,笑了:“好像燒退了,看來是真的沒事了。”她動作迅捷地鑽進被窩,“姐姐再睡會兒吧,生病的人要多休息。”
千葉本來很渴,但看到陳鈺瑩重新躺好,便不好意思開口要水喝了。
陳鈺瑩見她突然不説話了,氣氛冷得有點兒怪,小姑娘縮在被窩裏,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大片陰影,彆彆扭扭地説:“姐姐,你會不會生我的氣?”不等千葉回答,她又馬上一鼓作氣地往下説:“我不是故意要瞞你,其實我看過醫生的治療報告,清晨得的雖然是精神疾病,但是這個病真的沒你們想象中的那麼嚴重。我有時候真的不能理解我的同學動不動就拿精神病來罵人,其實雙向情感障礙只是一種心理疾病,更何況清晨早就好了,出院以後他也堅持服藥,醫生説過情況良好,過幾年甚至可以不用再依靠藥物控制了。姐姐,你別怪清晨好不好?清晨是真的很愛你,要不然他不會求我幫他追求你,你不知道他多傻氣,人又單純……唉,不説這些,有時候我覺得他雖然比我大很多,但有些想法比我還幼雅。”她翻了個身,面向千葉,“姐姐,你不用怕清晨,他如果敢再打你,那你也可以打他……”
説到這裏,忽然想起清晨躁狂發作時好像不是普通人能抵擋得了的,不由眼神一黯,低聲道歉:“對不起姐姐,是我想得太簡單。清晨在我家住了五六年,待我就像是親哥哥一樣,大家都很喜歡他,所以真的沒想到他會生病。即使後來他不小心弄傷了爺爺的一條腿,爺爺也沒真的怪過他……”她的聲音哽咽了:“姐姐,清晨真的不是故意的,即使他打了你,但是請你相信,他真的是很温柔善良的人,他只是發病的時候比正常人容易情緒失控。他曾經和我説過他想死,爺爺和醒白哥都認為他説這樣的話是因為抑鬱症狀發作,所以才會那麼悲觀。可我知道,他説想死不僅僅是因為生病,而是因為他太傷心。他太寂寞,太渴望有人愛他,更渴望有能力去愛別人……姐姐,清晨愛你,你別拋棄他。”
千葉把臉蒙在被子裏早就哭得泣不成聲,特別是聽到陳鈺瑩説清晨想死,頓時那種鋪天蓋地的悲傷席捲而來,她哭得全身抽搐,緊緊地捂住口鼻,壓抑着哭聲。
“姐姐……”
“他……他現在在哪……在哪?”她掀開被角,邊擦眼淚邊坐起來穿衣。
“姐姐,你別激動。”陳鈺瑩沒想到千葉的反應會那麼大,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我去找醒白哥,你先別動。”
她慌里慌張的披了衣服下牀,踢踏着拖鞋跑到隔壁主卧室敲門。
Ivan出現時頭髮有此凌亂,但是臉上除了濃濃的倦意外並沒有半點兒睡意,他很冷靜地走進房間:“有什麼事?”
千葉眼圈紅腫,鼻音濃重地説:“我想去見清晨,他住在哪家醫院?傷……傷得重不重?”
Ivan愣了會兒才説:“睡覺!你現在不用去找他!”
千葉倔強地詰問:“你什麼意思?”
她下巴高高仰起,頂住牀前身材高大的Ivan給予的強勢壓力,但她顫慄不止的身體還是泄露了她內荏的本質。
低燒才退的她在他面前根本沒有半點兒能夠正面抗衡的優勢。
“我沒什麼意思,只是告訴你事實,我打你手機你一直關機,發的短信也不知道你看沒看到,本來昨天找你就想告訴你的……清晨現在不在醫院。初五他在家……嗯,他這病很容易消極衝動,你一聲不吭就離開了H市,什麼聯繫方式也沒留下,我擔心他出事,所以讓他到我這裏來住,但是到了初五他的情緒還是變得不對勁了……”
千葉人間蒸發似的玩起了失蹤,那幾天清晨什麼事都不幹,整天盯着手機,十分鐘撥一次號碼,就連晚上也不肯好好休息。這樣沒日沒夜地熬,換個百毒不侵的鋼筋鐵骨也扛不住,清晨的固執終於讓Ivan看不下去了,初五早上Ivan勸清晨去睡覺,結果一言不合兄弟倆吵了起來,Ivan當場搶了清晨的手機從八樓扔了下去,兩人為此打了一架,最後清晨又學從前一樣,衝到廚房拿了把水果刀擱在自己的手腕上。
自從Ivan得知清晨和千葉相識並有所交往以來,每次勸導的結果最終都會在清晨自殘式的要挾下以失敗告終,因為那最嚴重的一次,憤怒的清晨直接將拳頭砸向了蛋糕店的櫥窗陳列櫃……
知道自己沒法和一個病人用強,割腕雖然死不了人,但是看着弟弟在自己眼前鮮血淋漓的樣子,他承受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清晨有勇氣用玻璃碎片在自己手腕上劃上那一刀,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鮮血,但一向自詡心態穩重冷靜的Ivan卻沒有勇氣去承受這些,所以他唯有妥協、投降。
於是那一天早上,兄弟兩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弟弟一手握拳,一手持刀,滿懷期待地盯着哥哥拿手機重複撥號,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機那頭終於響起一聲爽朗的笑聲:“領導新年好啊……哈哈,我還怕你不記得我了呢。”
“……我追他到了小區門口,到底還是跟丟了。一個小時候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我才知道他在你那間出租屋裏自殺,要不是那位姓方的先生恰好過去……”
千葉瑟瑟發抖,雖然清晨自殺的事她早已知曉,甚至她也已經去過現場,但現在聽Ivan複述那些經過,她仍是嚇得渾身顫抖。
Ivan見她坐在牀上上身晃了晃,彷彿又要暈過去的樣子,不禁加快了語速:“我趕到醫院時,他正從搶救室出來,人沒事,就是流的血比較多……”
事實上,當他聯繫上Leo匆匆忙忙趕到醫院時,從搶救室推出來的清晨看起來無化的慘烈,被子下的那個人全身濕淋淋的,血腥氣混在消毒水味裏,刺得人鼻子發酸。Leo把被子掀開後人就顫巍巍地倒在了走廊上,最後還是Ivan在兩名護士的幫助下才把清晨沾滿鮮血的衣服褲子給換了下來。
晚上清晨恢復了清醒,但他坐躺在牀上見誰都不理,無論Ivan和Leo怎麼和他説話,他都低垂着眼瞼一聲不吭。Leo非常擔心,Ivan沒法再隱瞞弟弟的病情,於是找到精神料的醫生把清晨的病歷一五一十地説了個清楚。精神科的醫生認為像清晨這樣抑鬱和躁狂交替發作如此頻繁,而且嚴重到有自殺傾向,甚至已經付諸行動,這樣的病人最好轉到專科醫院去接受治療。
Ivan對國內的精神病院非常不信任,而且大部分人對待精神病人的看法存在偏見,許多無知淺薄的人直接把精神病人與白痴傻瓜瘋子等等劃成一類,他作為清晨的監護人更是唯一的親人,怎麼會放心將他草率地交付給精神病院?
對此,Leo也是極力反對,兩人商量着要把清晨送回英國接受治療,畢竟那裏有熟悉清晨病情的醫生和醫療團隊。兩個人商量了一晚上,天亮時分決定由Leo帶清晨先回英國,Ivan留下辦理離職手續,沒想到等他們回家洗漱完重新回到醫院病房,居然發現清晨的牀位上空了,翻遍了整個住院部都沒找到人,最後還是保衞科調出了監控錄像才確定清晨從醫院跑了。
一整天Ivan疲於奔波在各個清晨有可能去的地方,僅是城東千葉的出租屋和城西的蛋糕店他就開車來回跑了三趟,期間不時地撥打千葉的手機號碼,可惜一直是關機狀態。直到天黑他也沒能獲得一丁點兒有關清晨去向的線索,Leo急得想要報警,Ivan抱着最後一線希望打通了凌向韜的手機。
而當時千葉果真和凌向韜在一起……
想到這裏,Ivan一貫沉穩的語氣有了起伏的波瀾變化,他能體諒千葉被清晨打了以後害怕地躲了起來,但是不能諒解她居然因此投入凌向韜的懷抱。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他會停藥嗎?”Ivan問。
千葉眼神空洞:“藥?”
“他要是堅持服藥,不至於落到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我想問問你,他為什麼會那麼義無反顧地停用了藥物。清晨是個認真負責的人,特別是藥物對他的病情起到什麼樣的作用,他比我們每一個都更清楚,他不會無緣無故拿這種事開玩笑。”
“我……我不知道。”她的聲音低不可聞。她對清晨的瞭解太少,雖然生活在一起,可是很多事情她都沒有留意到。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心虛,這種心虛毫無來由地佔據了她的心房,她潛意識地想逃避,Ivan沒有説出口的潛台詞她完全聽得懂——清晨就像是一顆圍繞着她在轉動的衞星,他的任何變化和異常舉動都與她有着莫大的關聯。
“醒白哥,清晨不見了,你和爺爺為什麼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我?我也可以幫忙找啊!”陳鈺瑩不滿地説,她之前接到Ivan的電話讓她到家裏來一趟,但他並沒有在電話裏多做任何解釋。
Ivan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惹的禍難道比清晨小嗎?”
陳鈺瑩漲紅了臉,扁着嘴低下頭去。她把孩子打掉後,爺爺還是把她的小男朋友給揪了出來,幸好現在是寒假,要是鬧到學校去,不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你……你們不是打算回英國去嘛,那……那我也得回去嗎?”她不怕爺爺,卻還是有點兒忌憚自己的父母。
Ivan冷哼了一聲,沒回答她,轉而對千葉説:“天還沒亮,你再睡一會兒。清晨……如果給你打電話,你最好別單獨出去見他,先和我説一聲。”
千葉早已心亂如麻,抽抽噎噎地哭了太久,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她疲倦得不行,胸口還一陣陣地發悶,手伸進被子慢慢下滑,擱在了小腹上。
“Ivan!”她悶着聲喊住正要離開的Ivan,“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Ivan愣了下:“你説。”
她抬起頭,紅紅的眼眶裏包含着水潤的光澤:“為什麼是我。”
Ivan挑眉。
陳鈺瑩一臉的困惑。
“我想知道,為什麼是我?我想清晨從頭到尾就根本沒在蛋糕店打過工對吧?”她心裏很痛,雖然比起目前面對的,這種欺瞞的傷害已經微小到不值一提。
“是,那處蛋糕店的房產本身就是清晨的。來中國後,我看中那裏的環境僻靜,很適合清晨休養,所以就讓他買了下來。那裏原本是個蛋糕加工作坊,清晨堅持不改整體結構,只是將內部重新裝修了下,所以看起來雖然是一家蛋糕店,實際上算是清晨在中國的一個家。Leo……就是瑩瑩的爺爺,還有以前在Leo家幫傭的金女士一起住那裏,他們負責照顧清晨的日常飲食。”
千葉深深地吸氣,眼淚又一次滾了下來,她抬手拭去。
千葉並不是個糊塗的人,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一切前因後果聯繫起來,她大致已經能猜出為什麼Ivan會突然接近自己,甚至還免費給自己當了一個月司機。她原來把Ivan想成了想潛規則女下屬的色狼上司,完全沒想到這一切的起因會是自己無意中闖入了一間不是蛋糕店的蛋糕店引起的。
“只是因為我誤闖了進去?”
燈光下,Ivan的眼神越發顯得深邃。
千葉的聲音變得尖鋭起來,顫抖地説:“只是因為……我……”
陳鈺瑩恍然明白過來,跳起來叫道:“不是!清晨喜歡你是因為……”
“是。”Ivan突然插嘴,高昂的聲音將陳鈺瑩的激動言語直接打壓下去,“他太寂寞了!”
千葉心上一痛,眼淚止不住地連續滾落,嘴裏跟着他重複敍述:“太寂寞……”
“所以,我從不認為你們兩個是在認真地交往。在我看來,你們兩個人,就像是兩個不成熟的孩子在玩過家家的遊戲。在這個遊戲裏,你沒搞清楚真相,他不是非你不可,只是你恰好出現了,所以就由你來完成……”
“夠了!”千葉抱頭尖叫,“別再説了!”
“Ivan!”陳鈺瑩面色大變,幾乎和千葉同時叫了起來,“你怎麼能這麼説?”
“我在説事實。我説過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夠了!夠了!我不要聽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了!你出去!”千葉號啕大哭,心裏像是被挖空了一樣,Ivan的一句話成了壓垮她心理承受力的最後一根稻草,現在她除了躲進被子裏放聲大哭外什麼都做不了。
Ivan腳跟一轉,昂首跨出房門。
千葉沉悶而淒厲的哭聲即使隔着厚重的羽絨被仍是清晰可辨,陳鈺瑩焦急地看了眼牀上隆起的被子,又回頭看了看Ivan的背影,猛地一跺腳,追了出去。
“醒白哥!醒白哥……”
Ivan從客廳酒櫃上順了一包煙,邊走邊點。陳鈺瑩跟在他屁股後面追到他的卧室,差點兒沒被房裏的煙味嗆死。
“哥……你怎麼又抽得那麼兇了,之前爺爺還説你戒了……”
Ivan沒理她,房間裏煙霧繚繞,牀頭櫃上的水晶煙灰缸裏塞滿了煙頭:“回房睡覺去!”他踢掉拖鞋,掀開被子上牀。
陳鈺瑩這才記起自己追來的目的,大叫道:“醒白哥,你怎麼能對千葉姐姐説那樣的話!什麼叫不是非她不可?你明知道清晨喜歡千葉,那是因為……”
“因為什麼?難道不是因為他太寂寞?難道不是因為蘇千葉上下班順路從那條巷子經過?清晨只是想找個人來嘗試戀愛,品味愛情的滋味,要不是蘇千葉無意間闖入了他的視線,會有現在這樣的結果嗎?”
“這……”她年紀還小,言語上辯論能力哪裏比得上經驗老道的Ivan,她雖然説不出大道理來反駁,但她心裏清楚地知道,Ivan説的不對,他歪曲事實,在誤導她,更是在誤導千葉。“反正,反正你説的不對,清晨喜歡千葉,千葉對清晨來説是特殊的、與眾不同的,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我比任何人都堅信這一點!”
“是啊,你堅信……”他靠在牀頭,緩緩的吐出煙圈,青灰色的煙瀰漫着青煙後的那張臉蒙上了一層哀傷。陳鈺瑩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看錯了,但是Ivan沙啞的聲音裏也同樣透出了那種無力的哀傷,“你比任何人都堅信,你比蘇千葉堅信……但這有什麼用?蘇千葉能堅信這一點嗎?她要不是心存疑慮她會問我這樣的問題嗎?雖然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誰對誰錯為時已晚,但如果能亡羊補牢,我一定會盡全力去補漏。”
陳鈺瑩瞪大了眼,氣鼓鼓地生悶氣。
“瑩瑩,我知道你比同齡孩子早熟,但大人的世界永遠不是現在的你能夠理解的,清晨從某種意義上説,和你其實屬於同一類人。你不理解,清晨也不理解但是蘇千葉她理解。她對清晨有感情,這點我相信,但是這一份感情投入的有多深,有多重呢?她不是個容易受感情牽制、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女孩子,從我和她接觸的一個多月裏,我確認了一個事實——如果清晨和她走到一起,受傷的會是那個看似比普通人聰明百倍,實則單純到傻氣的傢伙。但讓我沒有料到的是……最終他倆成了個兩敗俱傷的死局。清晨和蘇千葉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一支煙燃到了盡頭,凝聚的煙灰猛然崩潰,散落在他身上。Ivan輕輕用手撣去煙灰:“我已經決定把清晨送回英國,清晨的病需要進一步治療,他們兩個還是早點兒分開的好,你覺得是讓蘇千葉抱有愧疚地送清晨離開好,還是讓她毫無眷戀地選擇遺忘清晨好?”
陳鈺瑩目瞪口呆,僵在原地傻傻地站了半分鐘,最後寒氣襲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外套,搖頭説:“太複雜了,太複雜了,為什麼要搞得那麼複雜?王子和灰姑娘本該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的……”
“回去睡覺!凍出病來你就到醫院去跟醫生護士講童話吧。”
陳鈺瑩搖着頭打開房門走了,臨走順手關了燈。
房間霎時變得昏暗下來,牀頭跳耀的紅色煙絲最終燃到了盡頭,一支煙抽完了,手指被煙頭狠狠地燙了下,他抬手將煙頭掐滅在了煙缸裏,卻因用力過猛不小心將那隻水晶煙缸碰翻到了地上。
煙頭撒了一地,煙塵揚起,Ivan抵擋不住,忍不住咳了起來,這一咳卻像是摁下了某個啓動鍵一樣,竟一發不可收拾。他側過身體,咳得撕心裂肺,咳得眼角淚花迸溢,咳得心口如同被狠狠撕裂了。
最後他一揚手,將那包剛剛拆封卻已經被他揉成一團的煙扔了出去,煙盒砸在牆上,“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房間裏終於恢復了靜謐,他伏在牀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許久過後,埋首在枕上的人發出一聲嘶啞的喘息:“你是我的煙,我可以戒,但你卻是他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