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個故事《活路》告一段落之後,還有一段對話,需要記述。
這一段對話,和另一段對話,可以算是這個故事的一個引子。雖然在故事的情節上並無關聯,可是在故事想要表達的觀念上,倒是一以貫之的,所以,也不能算是贅言。
第一段對話,發生在我和沈魂之間——沈魂,是我對沈萬三靈魂的簡稱;沈萬三是歷史上着名的明初豪富,擁有聚寶盆,富可敵國。
那是在《活路》這個故事告一段落之後的事,沈魂和我們告別,我問他:“你是不是已經決定要走活路了?”
他遲疑了一下,作出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我……還要考慮考慮!”
我叫了起來:“還要考慮?你還要考慮多久?你沒有聽説嗎?只要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你還有甚麼放不下的?你億萬家財,早化為烏有;你的聚寶盆也已被皇帝打碎,你已死了幾百年,你現在甚麼也沒有,還有甚麼放不下,要考慮的?你還要考慮多久?你已經考慮了幾百年!”
由於沈魂的回答,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連珠炮也似的問題,也愈問愈是激動。
雖然他的去路如何,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也不是特別關心他,但是我性子急,對於他這種猶豫不決的性格,很是不耐煩。二來,我實在好奇,不明白他在如今這種情形下,還有甚麼放不下,還要考慮的。
沈魂沉默了片刻,才道:“就算考慮再久,對我來説,也不是問題——對人來説,幾百年已經是歷史了,可以終結好幾十代生命,但對我來説,那……時間不算甚麼,這一點,你不會明白的。”
我吸了一口氣,確然,時間這個來無影去無跡抓不住摸不到看不見的東西,是一個極度怪異的存在,對於一切生命形式來説,重要無比,甚至是在主宰的地位——一切生命,都受它的控制;一切生命,都在時間的過去中,逐漸消失,歸於死亡。
可是,“時間”究竟是甚麼東西?是一種甚麼樣的存在?何以產生?如何產生?卻沒有人説得上來!
只有我的朋友羅開,人稱“亞洲之鷹”的,告訴過我,時間是一個大神,這時間大神主宰着一切生命的死亡。時間大神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巨輪,在它的轉動過程中,一切生命,歸於終結。
羅開還堅稱,他曾和時間大神展開過十分可怖的鬥爭——我不是不相信他的埃只是對他所説的那些,無法深切瞭解。
事實上,連羅開本身,也無法具體地説出,時間大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沈魂這時的反應,至少使我明白了一點,時間對生命有作用,但對存在形式如靈魂,就沒有作用,或者作用不同了。
在和靈魂的溝通經歷之中,我頗有和積年老鬼打交道的經驗,所有靈魂,似醵伎梢園諭咽奔淶墓娣丁K以,沈魂説,時間對他來説,不成問題。這一點,我雖然因為不是靈魂形式的存在,還有生命,無法完全理解,但至少還可以接受。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他還有甚麼放不下,以致還要考慮的。
我再次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沈魂嘆息:“我當然有放不下的,在生前有了那麼可怕的經歷之後,現在,我是説,我的現狀,可以給我……一種大亂之後安定的……感覺……”
我大叫了起來:“天!你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還會有這種感覺!”
沈魂惱怒:“你又不是我,怎麼可以否定我的感覺!”
我呆了半晌。
我明白了!
人,沒有放得下的!或者説,要一個人做到“放下”,那太難了!
旁觀者清,看得出這個人實在沒有甚麼可以放不下的了,應該輕而易舉,就可以放下了,放下了之後,他可以自在逍遙,走上活路。可是當局者迷,這個人總感到自己還有很多擔子還是要挑着,哪裏放得下。
一般總以為,這個人死了,總可以放下了吧——不放也得放了,人都死了,褂猩趺礎
豈不知就算死了,一樣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下下,活着如此,死了也如此。死了之後,是另一種方式的存在,那是“現狀”。放不下的,就是“現狀”,即使這個“現狀”再壞,可是一樣放不下。
雖然那種“活路”,確實是虛無縹緲了一些,全然無法想像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先要人放下現有的,那就難於登天了!
佛家的精義,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説,何等簡單明瞭,可是“屠刀”,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能放得下?
沈魂的回答,給了我很大的啓發:這“屠刀”,真是難放得下。新發於研,鋒利無比的好刀,固然捨不得放下;就算是生了鏽的爛鐵片,也一樣要緊握在手中,其實,是深埋在心中。
等到大限一到,人死了,總以為一了百了,甚麼也沒有,不放也得放了吧,豈知也不然。
以前,我只知道放下或不放下,是人的主觀願望,所以很難做到。但死亡卻是客觀上必然發生的事實,任你是三皇五帝,也終須一死,死了之後,不放也得放,所以,終須一放,何不早放?
現在才知道,死了也不是那麼容易放,明明甚麼都沒有了,可是還緊緊抓住那虛無縹緲的“感覺”不放。
相形之下,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世上有那麼多七老八十的老人,走起路來已如風中殘燭,還要營營役役,為名利奔波了。
要叫人放下,明知可以走上活路,那也只是一種説法而已。
我當時呆了好一會,才道:“那你就去慢慢考慮吧!”
沈魂最後給我感到他的反應,是發出了一聲長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甚麼在嘆息。
這是第一段對話。
第二段對話,也和我記述過的一個故事有關,那故事題為《算帳》,提出了一個説法:每個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行動,都是早已設定了的。
這個説法,我一個在義大利的朋友,表示不服,他特地來電話和我討論。
他道:“你提出的這個説法,很有問題。”
我道:“請説得具體一些。”
他道:“好。譬如説,一個人一生吃飯若干,是設定的,他可以每餐少吃一半,那麼,他的壽命不是就可以延長一倍了麼?”
我嘆了一聲:“和你這種人討論問題,很是無趣。既然一切都是早已設定的,那麼,就是“一切”——包括了他忽然會動念少吃一半飯這一點在內,所以沒有用。他如果起了這個念頭,並付諸實行,這一切也早在設定之中,不是他的創作,一切仍是照設定的行事。”
那朋友悶哼了三聲:“我不信。”
我也哼了三聲:“我有要求你相信麼!”
那幾近不歡而散了。確然,有不少人和這朋友相似,老是把“你這麼説,我不信”掛在口上。老兄,我甚麼時候要你信過。
你不信,是你的事,根本不必讓我知道。
這是第二段對話了,言歸正傳,這就開始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開始於一個電話。
當我書房那個極少人知道號碼的,又有特殊響聲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時,我在牀上,老大不願意地翻了一個身,看了看時間,是凌晨四時三十八分。
我一躍而起——這樣的時間,有人打這個電話給我,那必然是有要緊的,或是很特別的事。
瓣壁沙漠曾幾次要把我這個電話,接在一個如同手錶大小的隨身聽電話上,可是我卻一直沒有答應,我甚至連普通的隨身電話也拒絕使用。因為我覺得那東西像是一個怪物,可以使他人隨時騷擾你的安寧,我不想做人做到這一地步,所以才不肯用。
但這時,想想若是電話就在我的手腕之上,多少也有點好處,可以不必起牀了。
我急步走向書房,白素也醒了,發出了一下聲音——這聲音,在別人聽來,可能亳無意義,但是我卻知道白素在向我表示:不論發生甚麼事,她都會支持我!
一進書房,在靜寂之中,電話聲聽來更是驚天動地。我一伸手,拿起電話來,就大聲道:“好了,是哪一位仁兄大人?”
崬蛘飧齙緇襖吹模一定是和我極熟的朋友,所以我也不必掩飾在這個時候,被人吵醒的不滿。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陣“咭咭”的笑聲,一聽這樣輕鬆的笑聲,我就不禁一怔,因為那絕不是有急事的人所能發出來的。
隨着笑聲,一個清脆的女聲道:“不是仁兄,是仁妹;不是一個,是兩個。”
我明知那是兩個人在説話,可是我分不出哪一句是哪一個説的。
事實上,不等她們開口,才聽到她們的笑聲,我已知道是甚麼人了。
除了良辰美景,還會是誰。
這對奇特無比的雙生女,自從在《爆炸》這個故事之中,和她們相遇過之後,一直沒有聯絡,忽然有了電話,也很令人高興。
我打了一個呵欠,才道:“好呀,兩位仁妹,夤夜來電,有何見教?”
兩人仍是不斷笑着,一面笑一面説:“對不起,把你吵醒了,白姐在嗎?”
原來是找白素的,這時,白素已在書房門口,我向她做了一個手勢,按下了一個掣鈕,以便聽到她們之間的對話。白素接過了電話來,才“嗯”了一聲,就聽得良辰美景搶着道:“白姐,你可是精通手語的?”
我呆了一呆,不錯,白素精通手語,可是,就為了這個問題,她們值得在凌晨四時打電話來問?
白素卻沒有回答——我起初不明白,這個簡單的問題,何以她還要想了才能卮穡但立即就知道了,問題其實殊不簡單,這證明在心思縝密方面,白素始終勝我一籌。
她在想了一想之後,道:“普通的一些,我自問可以應付。”
良辰美呈立時叫了起來:“天!原來手語真有好幾種!那專家倒不是胡説,冤枉他了。是啊,有可能連白姐也不懂那手語呢!”
她們兩人自顧自説話,亂七八糟,好在我和白素都習慣了她們的這種説話方式,但我仍然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要是我在和她們對話,早就喝令她們快些切入正題了,可是白素的耐性好,並不發問,反倒是她們又問道:“手語還有特殊的麼?”
白素道:“有,有的只是少數人自創的,和江湖切口相類似。更有的是兩個人之間才明白的,那多數是夫妻、雙生子、兄弟姐妹之間才用的,別人自然無法明白他們自創的手語。”
白素的這一番話,連我也長了見識,良辰美景突然又轉換了話題,問:“白姐,你可曾聽説過‘四巧堂’?”
她們接着又解説了“四巧”這兩個字。
白素一揚眉:“那是很久之前,一個由聾啞人組成的幫會。你們怎麼會知道的?這幫會會眾極少,取人極嚴,要死一個會眾,才能補充一個,會眾之中,頗有能人,你們怎麼知道的?”
良辰美景又叫了起來:“原來真有四巧堂這名堂,這個怪了!”
聽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良辰美景的回答,卻是我再也想不到的,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一向行事鎮定之極的白素,聽了之後,也大是錯愕。
良辰美景的回答竟然是:“我們兩個,成了一個四巧堂高人手中的人質!”
這句話,雖然再簡單也沒有,可是一時之間,我真的難以理解。
首先,“成為人質”這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就算沒有槍口對準了太陽穴,也多半有利刃加頸。可是良辰美景卻一直有説有笑,而且,笑得很是輕鬆,一點也不像是落到了他人手中。
其次,她們兩人是何等樣的身手,就算打不過人家,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怎麼就那麼容易叫人抓了去當了“人質”。
其三,甚麼四巧堂不四巧堂的,這種江湖幫會,大都是三五十年之前的事,早已風流雲散,沒有僅存者了,哪裏還會有甚麼活動。
所以,我第一個反應是:兩個小丫頭,又在胡説八道了!
可是,我一看白素的神情,嚴肅無比,我也就不敢貿然發表意見。
因為我知道,白素對於江湖上各種古里古怪的幫會組織等等,知之甚詳,她退父親白老大兩人,簡直是這方面的小百科全書。
我聽也沒有聽過“四巧堂”這個名詞,她一聽就解説出所以然來,可知其中必有古怪。
只聽得白素沉聲責問:“你們曾欺侮殘疾人來着?”
良辰美景急道:“沒有啊,我們怎麼會做這種無聊之事。”
白素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事情就有商量。”
我哼一聲:“事情本就沒有甚麼大不了,這兩個小丫頭,不知在鬧甚麼鬼!”
良辰美景叫了起來:“那四巧堂的高手説,若是不聽他的話,要有幾百人死於非命!”
我愈聽愈不像話,怒叱道:“叫那人向我説話!”
良辰美景又笑了起來:“他又聾又啞,只會特種手語,怎麼能在電話中和你講話?”
這時,白素狠瞪了我一眼:“你們把事情經過,好好説一遍。”
良辰美景道:“只怕在電話中説不明白,你要來才行。”
白素吸了一口氣:“好,我來!”
她一面説着,一面已回卧室去換衣服,我失聲問:“你們在哪裏?”
良辰美景道:“機場。”
我火冒三千丈:“哪裏的機場?”
良辰美景卻笑得歡暢:“當然是本市的機場,衞大哥,你也來,事情怪得很。”
我沒好氣,用力放下電話。白素動作快,已換好了衣服,並且向我拋來了外套和長褲。我一面下樓,一面穿上,動作難看,狼狽不堪。
看白素很是焦急的樣子,我不以為然,上了車,就道:“別緊張,這兩個小鬼頭,花樣多得很,我才不相信她們成了人質,身陷險境!”
白素笑了一下:“看來確然不像,不過也難説得很,因為那四巧堂中的人,行事……乖張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道:“怎麼一回事,聽起來,有點像是武俠小説中的情節。”
白素緩緩搖着頭:“他們全是聾啞人、殘疾人,在世上,自然難免受人欺負,所以行為偏激。他們第一代創始人,在清乾隆年間,得遇高人,聽説那是一個女子,還是獨臂神尼的再傳弟子——”
我聽得興趣盎然:“好哇,那是明清八大俠之中,哪一位的徒弟?”
所謂“獨臂神尼”,是明朝亡國之君,崇禎皇帝的女兒長平公主,所收的八個徒弟,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稱“明清八大俠”,倒也不盡是稗官之言,而是確有其人,大有其事的。
白素道:“應該是呂四娘,但年代久遠,已不可考查了。”
我道:“好傢伙,和雍正血滴子也扯上了關係!”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説道:“對不起,我並無輕視之意。”
白素嘆了一聲:“這四巧堂中的人,最多的時候,也不超過五十個,卻是人人各有所長。他們最恨的是欺躪殘疾人的行為,一教他們遇上,雖然犯事的是小⒆櫻也絕不肯放過——”
我聽得悚然,也大是反感:“那他們會如何對付?”
白素道:“爸告訴我,他們花長時間在對毒物研究過程中——那是他們自衞的方式,因為他們畢竟不如正常人,所以要另闢途徑,謀求發展。”
我心知白素對各色江湖人物,都很尊重,所以一句話在口中打了一個滾,並沒有説出來。
我想説而沒有説的話是:想不到和毒手藥王,也大有關連。
白素續道:“他們的獨門毒藥,很是古怪,能令人在短時間內變成殘疾。譬如説,他們知道有人在欺侮聾啞人,就逼那人服毒,服了毒藥之後,那人便有十天八天,或是一個月半載,耳不能聽,口不能言。那意思是叫那人也嚐嚐做聾啞人的苦況滋味,看他以後還會不會再去欺侮又聾又啞的可憐人。”
我聽了之後,不禁默然,因為這樣的行為,似乎很是公平。
我只是問了一句:“過後呢?”
白素道:“他們對藥物的控制,得心應手,到時,那人就恢復了正常。”
我搖頭:“這隻怕也是傳説,若是有人欺侮失去了雙腿之人,難道他們也能令那人斷了雙腿一個月,到時又再長出兩條腿來?”
白素道:“你倒真能夾纏不清——他們能令那人下肢麻木,動彈不得,一如失了下肢。”
我仍然搖頭:“傳説而已,豈可足信!”
白素悠然道:“我還很小的時候,爸帶我去見一個老朋友,那老朋友是一方大豪,爸去了之後,他家人卻説他不見客。他和爸是極熟的,爸一路罵,一路闖了進去,誰也阻不住——”
我聽白素説着,也不禁神往,想想白老大行事的作風,一定是驚天動地之至。
白素續道:“等到闖進內堂,見到了那老朋友,不禁大吃一驚。本來那老朋友是昂藏七尺之軀,神威凜凜的一條漢子,這時卻彎腰拱背,十足是一個駝子,模樣怪之極矣,我爸一問之下——”
我揮言道:“莫非他因為欺侮了一個駝揹人,所以被四巧堂的人處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