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戰中的天翔聽見聶隱娘來了,不禁心中一寬,顧不得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叫道:「沒事!頭上那羣兵就拜託你了!」
聶隱娘道:「小事一樁!」
她站在左側崖頂,提劍在官兵羣中來回飛奔,劍尖所到之處無人倖免,右側山壁上的官兵紛紛將箭頭轉射向她,卻半點也碰不到她身上。
天翔連忙趁這空檔將背上的天揚放下來,看到哥哥手臂被流矢擦過,流了點血,臉靠在山壁上有些擦傷,除此之外別無大礙,這才鬆了口氣。
飛飛也跟着來了。雖不能殺敵,但他展開絕世輕功,四處遊走,竄高伏低,浪費掉官兵不少箭,有時還引他們射中自己人。他玩到興起之處,竟躍下崖頂,跳上右側山壁,緣着筆直的峭壁四處飛奔,看得眾官兵目瞪口呆。
天翔也是一陣咋舌,心想:「這小子是壁虎轉世的嗎?」
眼看官兵力量分散,再也不是他的敵手,便揹着天揚躍出山洞,衝上右側山壁,沿着山壁上衝數步後,又使勁一蹬,跳向左側山壁,同樣上衝數步再借力回到右側。他不像飛飛那樣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山壁上行走,只能這樣交錯而行。
沒一會他已踏上右側崖頂。崖上的官兵一來彈盡援絕,二來看見聶隱娘和飛飛身懷絕技,把對面的同僚殺剩沒幾個,早已個個雙腳發軟;這回看見妙手空空兒衝上崖頂,心想這回輪到自己赴死了,更是嚇得魂飛魄散,紛紛做鳥獸散,四處逃竄。
天翔剛才被他們一陣亂箭逼得喘不過氣來,天揚更是差點送命,早已怒火中燒,原本恨不得把官兵殺個精光;等到看見官兵哭喊逃命的模樣,頓時覺得殺這些小卒沒什麼意思,就放他們去了。
聶隱娘和飛飛從對面躍到他這邊來,天翔正把天揚放在地上,仔細地替他敷藥。飛飛衝到天揚身邊,説:「我來替他擦!」天翔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比剛才的利箭還要準確地射中飛飛心窩。少年不禁後退了一步。
聶隱娘看天揚雖然憔悴了些,但氣色還算正常,顯然受到極好的照料,不得不佩服天翔。她説:「看來我罵你沒良心是冤枉你了。不過,你到底帶他上少室山來做什麼呀?」
天翔默默地背起天揚,説:「反正不是來當和尚的。」
飛飛怒道:「人家剛救了你一命,你這是什麼態度?」
「如果我記得沒錯,本來喝那杯毒藥的人應該是你。」天翔冷冷地説。
飛飛僵住了。
聶隱娘出來打圓場道:「沒時間吵架了。劉悟派出的人可不只這些。」
天翔説:「想不到他算得還真準。」
聶隱娘説:「才不是他算的,是個車伕去告密。現在街上到處都是我們幾個的通緝圖像,不被認出來才奇怪。」
天翔搖頭説:「虧我還給他兩倍車資。」
這時遠處山坡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顯然人數眾多。聶隱娘説:「看吧,又來了。」
天翔説:「我沒時間再耗了。」
聶隱娘説:「你儘管走,這邊交給我。」
飛飛説:「我跟你一起去照顧揚哥!」
天翔説:「偏偏我沒空照顧你!」
聶隱娘説:「飛飛,你留下來幫我!空空兒,我們怎麼會合?」
天翔説:「月嶺峯上,月嶺湖邊見。」説着徑自往前走了。
聶隱娘説:「好!」不一會兒又想到一事,回頭叫道:「等一下!月嶺湖……」然而天翔已走遠了。
當晚天翔找了個山洞休息。他把唯一的薄被和所有備用的衣服都蓋在天揚身上,至於他自己,也許是為早上的失態羞愧,也許是怕被人偷襲,並沒有像昨夜一樣摟着天揚睡,而是坐在洞口守衞。
天揚斜着眼看他,他一個人靜靜地坐着,眼睛始終對着外面,一刻也不曾轉向天揚。雪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拖得長長地,讓人感到十分孤寂。
今晚的月光好象特別亮。仔細一算才曉得是十四日,明天就滿月了。
忽然想到,師父過世那天也是滿月。一陣不祥的預感,不由自主地襲上心頭。天揚打了個冷顫,連忙逼自己想別的事情來化解此刻的不安。
如果真的找到燕骨草,解了他中的毒,天翔豈不成了他的救命恩人?這麼大的人情債要怎麼還才對?裴研只不過招待他餐宿,幫他出人手,他就毫不猶豫喝毒藥相報;換成自己弟弟這樣不惜性命幫他找解藥,他卻完全不知如何報答。
首先,以後絕不能再像前幾天那樣大打出手了。
「乾脆就把圖譜讓給他好了。」天揚心想。
不對,圖譜本來就在他身上,根本輪不到自己讓。
難不成要跟他説「賢弟,大恩不言謝,今後你要是有什麼困難,愚兄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算了吧,他們兄弟從來不這樣説話的。
況且他心裏很清楚,天翔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白天時天翔痛苦的眼神仍清清楚楚地刻在腦中。天揚不希望他痛苦。因為看到他痛苦的模樣,自己心裏竟然也絞成一團。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被別人的喜怒哀樂影響,這種事對天揚可是生平頭一遭。
他真的很希望能解除弟弟的痛苦,可是唯一有效的作法,他辦不到。
那種事情……不能再發生了。絕對絕對,不能再犯了。
還是離開他比較好吧?兩人最好離得遠遠地,永遠不要再見面;也許過一陣子,心裏的傷就可以治癒,以後就可以繼續輕輕鬆鬆地過日子。憑天翔的條件,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好女人了。
想到這點,不禁又將目光轉向洞口的天翔。看着他端正的側臉,在明月照耀下有如象牙雕像一般。
這樣美麗的面容,很快地,就再也看不到了。
早上,天揚在平靜愉快的氣氛中醒來。天翔正輕輕撫着他的頭髮,感覺很舒服。
天翔看他睜開眼睛,輕聲説:「今天就可以到了。」
哥哥琥珀色的眼睛凝視着他,清澈純淨有如山泉,僵硬木然的臉上,好象出現一絲微笑。不過他想是自己看錯了。
一路走來,山路越見險峻,通往月嶺峯的路變成一條鑲在峭壁旁的小小棧道,旁邊就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不慎,人就回歸塵土了。
遠遠地望見月嶺峯,心中一陣寬慰。
這時前方有人喊道:「在這裏了!」一羣僧侶從轉彎處衝出,擋在天翔面前。天翔好不容易轉好的心情又是一沉:又怎麼了?
其中一個黑臉的青年和尚,天翔記得他昨天就站在覺明身旁,此時一張黑臉漲得通紅,額上青筋畢露,指着天翔激動地大喝:「妙手空空兒,我師叔公好心好意邀你來少林寺修道,你居然恩將仇報,殺害他老人家,你還是人嗎?」
天翔聽到覺明被殺,吃了一驚,隨即領悟到八成是精精兒殺的,目的就是要把罪名賴給他。
心中痛罵着精精兒,口中冷冷地説:「沒憑沒據地,你憑什麼一口咬定是我殺的?」
黑臉和尚怒衝衝地説:「我昨天親眼看見你跟師叔公吵架,這還假得了嗎?一定是你作惡多端,怕師叔公替天行道收拾你,才先下手為強!」説到激動處,語聲已帶哭音。
「哼,説得跟真的一樣。你怎麼知道不是那個胖子殺的?」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幹嘛要污辱自己的舌頭去反駁這種愚蠢的推論呢?
「反正你脱不了關係!把你跟那個胖子一起捉回寺裏慢慢查個清楚。」
天翔冷笑:「查?憑你的腦力,我看只能靠佛祖來託夢抓兇手了。」
黑臉僧指着他罵道:「你這---」
天翔身形微晃,一閃已來到他面前,眾人眼前一花,只見他又是一閃回到原地,而黑臉和尚緊握着折斷的右手食指殺豬似地叫痛。
「再敢用手指我一下,你這輩子就得用腳敲木魚。」天翔冷冷地説。
眾僧看他出手如此兇狠,都是十分驚駭。黑臉和尚忍着痛叫道:「大家跟他拼了!動手!」
眾僧掄起刀、劍、禪杖,同時往天翔身上攻去。這些僧侶在少林寺中資歷較淺,功夫自然也不甚到家,但是一旦聯手攻敵,卻是默契絕佳,分別攻向他身上各處要害,出手時動作劃一,時間也完全相同,配合得天衣無縫,可見少林寺武藝在江湖上的盛名絕非浪得。
對方既然有真本事,天翔出手當然不需客氣,數劍刺出,瞬間已重傷數人。一名輕功較好的和尚從頭頂掠過,繞到他背後,舉起禪杖朝天揚頭頂砸去,天翔手上正忙着格開數柄劍,頭也不回,一腳往後踢出,背後的和尚長聲慘呼,跌入了深谷之中。
天揚心想:「呆子,殺了少林寺的人,以後不就難收拾了嗎?」仔細一想,這小子做過的事哪一件是容易收拾的?
少林寺眾人見同門被殺,均是悲憤交集,明知功夫不敵,仍奮勇進攻,反而使天翔難以取勝。天翔漸感焦躁,正打算痛下殺手,看見黑臉和尚雖然折斷了一根指頭,仍然忍着痛揮刀攻擊,心中不禁佩服;再想到師父遇害時,自己也是像這羣人一樣悲痛不已,一時竟狠不下心來,只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逃。
他掠過眾人頭頂,拔足往前飛奔,眾僧緊追不捨,不久路分岔成兩條,天翔本想走左邊,沒想到迎面又遠遠地撞見另一羣出來搜山的少林僧,背後的追兵紛紛大叫:「捉住他!他是兇手!」對面的人立刻向天翔衝來,天翔只得轉向改走右側的山路。
一路上又經過幾個分岔口,天翔只好憑直覺選路,一路狂奔,少林眾僧終於被遠遠丟在後頭,再也追不到了。
天翔鬆了口氣,再看眼前的路逐漸寬廣,更是欣喜。等到穿過樹林,他發現自己站在懸崖頂上--沒路了。
然而月嶺峯還在遠處。
天翔楞楞地望着他的目的地,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好心放那羣和尚一條生路,結果卻害自己被逼入絕境。天翔恨恨地想着:「看來老天爺是認為我應該回過頭去大殺一陣了。」
低頭看着腳下的深淵,發現離崖頂約百丈的地方,有一條細細的黑絲帶沿着峭壁一路蜿蜒,直朝月嶺峯而去。那正是他剛剛偏離的原路。
要回到路上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從崖頂下去。
這種地方保證連飛飛都不敢下去,但如果再回頭,很有可能會在樹林子裏迷路,更有可能又被和尚逮個正着。天翔決定一試。
他本來就預備了繩索,但那繩索不過三十來丈長,絕對不夠用,他把帶來的薄被及備用的衣服全撕成條接在繩索上,也不過多了約十丈。他將繩索綁在崖頂的石頭上,將自己及天揚縋了下去,繩索沒一會兒便到了底,接下來只好徒手攀巖。
天翔整個人貼在山壁上,一步步摸索着找立足點,天揚在他背後,雙眼正對着萬里晴空及深不見底的山谷,感覺兄弟倆彷彿已成了孤魂野鬼,無依無靠地在這世間浮游,叫天不應,叫地也不靈。
忽然間載着天揚的背架被一塊尖巖卡住了,天翔沒留意,往下跨了一大步,頓時間揹帶被扯裂,背架脱離了天翔的背往下墜。天翔大驚,右手即時伸出拉住了天揚的衣領。但是天揚胸前和大腿上都有繫帶將他固定在背架上,因此背架仍然緩慢地帶着天揚往下掉。天翔左手死命攀住山壁,右手緊抓天揚衣領,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天揚漸漸往下滑。
天翔咬牙切齒,口中喃喃自語:「不行……拜託……」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祈禱。
天揚本已閉上眼睛等死,聽到這痛苦的呼聲,心中思潮翻湧,再想到這樣下去一定連天翔也會沒命,不知從哪生出來的力氣,原已癱瘓的右手用力一掙,扯斷了胸口的繫帶,腿上的繫帶撐不住背架的重量,登時斷裂,背架筆直地掉了下去,摔碎在山岩上。
然而就在這同時,天揚的衣領完全滑出了天翔的手,整個人開始往下掉;天翔想也不想地放開左手,往下一跳,來到天揚身邊時,右手伸出,及時地攬住他的腰,同時左掌運勁在山壁上拍出一個凹洞。他攀住凹洞,成功地止住跌勢。
兩人吊在空中,都是嚇出一身冷汗,撿回一命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天揚心想:「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到山上玩了。」
天翔深吸了幾口氣,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開口説的第一句話是:「原來你腰這麼細呀!我現在才知道。」
天揚真想踹他兩腳。
這時兩人離路面已不遠,且山壁凹凸處較多,容易使力,天翔雖然得空出一隻手抱天揚,還是輕輕鬆鬆地到了地面。
天翔一着地,立刻拉着天揚的手説:「你能動了嗎?你好了嗎?」
天揚也被自己剛剛的表現嚇了一大跳,努力地想再抬起手來,然而剛剛還充滿力量的手臂,現在又不聽使喚了。大概剛才只是一時的回光反照吧。
天翔嘆了口氣,反過來安慰天揚説:「反正馬上就可以拿到解藥了,不能動也沒關係。」他用腰帶將天揚綁在自己背上,飛也似地朝月嶺峯奔去。
好不容易到達了目的地,兄弟兩人才知道,厄運往往是一件接一件來的。原本應該是月嶺湖的地方,卻只有一片光禿禿的土堆,以及幾個淤塞的小水塘。
聶隱娘昨天就想告訴天翔,月嶺湖在去年山崩的時候被埋掉了。原本應該長在湖邊,開着美麗白花的燕骨草,也是一株都不剩了。
天翔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許久之後,驟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跪坐在地上。
天揚心想:「這下真的完了。」
不知何故,他心裏竟是出奇的平靜。也許,一開始就隱約感覺到會是這種結果了。
天翔開口了:「休息一下吧。」
將天揚放下來,讓他靠着石頭坐着。然後他站起來,想去找水喝,走開沒兩步,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憤怒,仰天大叫:「搞什麼鬼啊!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好不好!到底是想怎樣?」
天揚很清楚他是在對着誰叫罵。但是自古以來,這樣的怒吼是註定得不到回答的。忽然,一道紅綠交錯的身影撲了過來,揪起了天揚。天翔大驚,想衝過來救援,但精精兒手上的短鐵棍已指住了天揚喉頭,喝道:「別動!」
天翔只得站在原地,恨恨地問:「你想幹嘛?」
精精兒長嘆一聲,説:「空老弟,我們幹這行,本該像行雲流水,了無牽掛,才能發揮最大的實力;但是現在老弟你受困於骨肉親情,處處施展不開手腳,老哥哥我看在眼裏,實在是為你叫屈。基於同行的義氣,老哥哥今天就幫你把包袱處理了吧!」説着便拖着天揚,飛身朝山頂疾奔。
天翔使出全力,飛也似地追了上去,口中大叫:「把哥哥還我!」
天揚已是生不如死,因此即使此刻命在旦夕,也不怎麼在乎;但是聽見天翔驚天動地的叫喊,心中一震,再看見身後他瘋狂地追趕的模樣,腦中一片混亂,心中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他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精精兒來到一道陡坡之上,一抬手將天揚扔了下去,天翔大叫一聲,飛身衝上去接,精精兒趁機一掌擊出,天翔毫不還手,硬生生地捱了這一下,卻也及時在半空中抱住了天揚,兩人一路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到了坡底,天翔頭昏眼花地爬了起來,身上受傷的地方疼得厲害,但是他來不及拭去唇邊的血跡,便急着看天揚的情況,生怕他摔斷了頸子。還好天揚除了身上又多了一堆擦傷外,仍是完好如初,他這才鬆了口氣。
抬頭看了看周圍,只見方圓數百丈內,四面都是山壁,雖不是什麼萬丈深谷,以兩人現在的情況,要爬上去少説也要個把時辰,天翔嘆了口氣,説:「待會再另外找路下山吧。」
再看了天揚一眼,想到兩人經過這麼多險境卻還平安活着,可見是命不該絕;看見天揚清澈的雙眼仍是明亮有神,心中一股力量再度升起,説:「不用擔心,這裏找不到解藥又怎樣?大不了再去南方找就是了,正好,我老早就想見識一下南方美女了。」
這番話固然是豪氣干雲,最後幾個字聽在天揚耳裏卻是一大敗筆,他不禁看了天翔一眼。
天翔看到他眼神有異,立刻會意過來,哼了一聲説:「怎麼?我去找美女有什麼不對?我是男人,當然最喜歡美女啦。跟你那件事只是一時興起,換換口味而已。説真的,男人哪能跟美女比!倒是你那眼神很奇怪哦?哎喲,該不會是吃醋了吧!這我可擔當不起呀!」
天揚別開眼睛,沒再理他。而天翔自己卻忍不住有些後悔:説這些廢話做什麼?
他逼自己回過神來,説:「我先去找吃的,吃完了我們就下山。」他找了個較隱密的山凹將天揚藏好,自己則走進樹林裏。
他在樹上摘了些山果,又拿竹葉折了個杯子,在小溪邊取水。忽然耳邊聽見不遠處傳來熟悉而充滿敵意的叫聲,想到自己身上受傷,佩劍也早就跟着背架在山谷底沉眠,眼前不宜硬拼,立刻竄進樹叢中躲藏。
無影精精兒一路狂奔過來,口中不斷呼喊:「空空兒,我知道你還活着,快點出來!」
天翔心裏暗罵:「鬼才會出去!」他最擅長的就是隱藏自己氣息,因此雖然精精兒跟他相距不滿十丈,仍是捉不到他。
精精兒站在溪邊叫罵着:「妙手空空兒,你這沒膽的孬種,只敢偷偷摸摸躲起來,不敢出來跟老子一決勝負,你還是不是男人?你還配稱天下第一殺手嗎?」
天翔心想:「我把『天下第一無恥』的名號讓給你吧,不用客氣。」
這時他仔細一看,發現精精兒腳邊不遠的地方,長着一株小草,開着白色的花,那花看起來十分眼熟。他心中一緊:不會吧……
精精兒還在叫囂:「妙手空空兒,你這娘娘腔,長了張女人臉,膽量也跟女人一樣,藏頭縮尾,沒出息的小白臉!有種就出來跟老子大戰三百回合……」天翔充耳不聞,只是摒氣凝神地盯着他腳邊的草叢,生怕他一腳踩爛了白花。幸好精精兒叫罵了一陣,又一路沿着溪岸跑了開去。
天翔聽見他的叫聲漸遠,這才衝出去看那株白花。從懷中拿出無憂子的手記仔細比對,那株小草果真跟無憂子畫的圖一模一樣。天翔又四處找了一會兒,發現四周也長了好幾株,但只有眼前這株開了花。
天翔小心翼翼地將燕骨草整株挖起,在溪水中洗淨,快步地奔回去找天揚。
天揚躺在山凹之中等着天翔,這其間也聽見精精兒的叫聲,還好沒給他發現。心中暗暗耽心天翔的安危,卻又無能為力。百無聊賴之餘,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瞪着對面的山壁發呆。
看了一陣子,忽然發現,在長滿斑駁青苔的山壁上,似乎畫着些圖案。再仔細一看,原來整面山壁上都畫滿了,足足有數百個之多,全都奇形怪狀,彎彎曲曲地,天揚本以為是番邦文字,但天下文字大抵都會分成一段一段,山壁上的圖卻是七零八落,完全看不出彼此有什麼相關。最重要的是,天揚越看越覺得,那些圖案跟他在羊皮捲上看到的十分相像。他怔怔地看着山壁,心中疑惑不已。
天翔回來了,臉頰因奔跑和興奮微微發紅,説:「你看我找到什麼?運氣太好了!」天揚看着他手上的植物,立刻知道那是什麼,不禁又驚又喜。
天翔先喂他喝了水,便照着手記上的指示,動手將整株燕骨草搗成漿。天揚一直向他使眼色想叫他回頭看山壁上的圖,但是天翔一來專心弄藥草,二來看不懂他的眼神,所以天揚的努力完全徒勞無功。
天翔將搗好的藥汁含在口中,喂天揚服下,天揚只覺一股辛辣的熱氣,從口中一路傳到胃腸之中,讓他全身都熱了起來。原本已經報廢的肌肉,竟好象又一寸寸活起來似的。
但是,最讓他不解的是,天翔喂他喝下藥之後,並沒有放開他,而是繼續吻着他。
温柔的,深深的吻,沒有昨天的急躁霸道,卻帶着無限的深情,依戀着他的唇舌,輕啄一下就放開,馬上又纏繞上來,讓天揚的心跳逐漸加快了起來。
天翔的唇離開了,秋水般的眼睛直視着天揚。做哥哥的人愕然發現,弟弟的眼神出奇的平靜,還帶着一絲黯然。
天翔微微一笑,説:「我不曉得藥效要多久才會出來,不過師父説它有效,就一定會有效的。」像剛才的吻一樣,無比温柔的聲音,卻讓天揚心裏一涼,昨夜的不祥感覺再度湧上心頭。
天翔抬頭看看天空,只見日已偏西,四周暗了下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説:「好消息你已經知道了,還有二個壞消息。第一,死胖子在找我們。要是讓他在藥效生效之前找到,我們兩個就麻煩大了。第二,我剛剛看了一下,好象沒有別的路出去。除非是把山壁打破。」
天揚很清楚地從他眼中看到了憂傷,還有決心。
天翔又笑了,帶着一絲落寞,説:「我不能再躲了,非出去跟他做個了結不可。所以得委屈你,一個人在這裏待一會兒,等我打贏了再來接你。」
天揚心裏大叫:「開玩笑!你手上沒劍,身上又受傷,不是去送死嗎?」昨天已經被精精兒的怪招逼得差點用自殺攻擊了,今天這副模樣去跟他打,後果不堪設想。
這點天翔自然比誰都清楚。但是兩個人一直窩在這裏,只是讓精精兒來個甕中捉鱉,一網打盡而已。
天翔搖搖頭,説:「真是無聊,只為了『天下第一』的名號,就得這樣拼老命,簡直跟白痴一樣嘛!不過,這就是殺手的宿命呀。殺了那麼多人,就算哪天橫死路邊,也怨不得他人,我早有覺悟了。」
天揚怔怔地看着他,心裏只有一個聲音:「不……」
天翔笑了起來,在他頭上輕輕一拍:「那是什麼眼神啊?你以為我會輸給那醜八怪嗎?笑話!我跟你都還沒比出勝負來,怎麼可能死在別人手上?」
説着,從衣袋中掏出圖譜,塞進天揚領口,説:「別誤會,可不是要送給你,只是先讓你保管一下,等你的病好了,我們再重新比過。這次一定要分出輸贏,絕對不再讓別人打斷了。」説着便站了起來:「好了,乖乖等我吧!」
轉身走出幾步,忽然停住,轉頭又奔了回來,一把抱住了天揚。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抱着,幾乎要將天揚捏碎般地用力。天揚完全感覺不到痛,只聽見他在耳邊輕聲地説:「你一定會好的。」
輕輕地放開天揚,再度起身,頭也不回地奔入夜色中。
天揚看着他的背影,拼命想叫,但是嘴卻怎麼也張不開。腦子裏,全身上下都響着一個如雷的叫喊。
--翔弟!不要去!!!!
***
滿月逐漸升起,就跟無憂子死的時候一樣圓。銀白的月光一點一滴地漏進黑暗的谷底,染上了山壁,山壁頓時成了一面雪亮的鏡子。這時,山壁上的圖案,一個一個地射出了光芒。
***
當聶隱娘跟飛飛好不容易擺脱了糾纏不清的官兵,來到淤塞的月嶺湖畔時,月亮已經快到頭頂了。兩人四處找不到天翔和天揚的身影,抬頭往峯頂一看,發現在明亮的月光下,峯頂映着兩個人影,正在展開一場兇險無比的死鬥。
妙手空空兒手無寸鐵,只憑一雙肉掌和一個花蝴蝶一般的胖子正在相鬥。仔細一看,那胖子揮舞着兩支大旗,看似蝴蝶的雙翼,遮住了他的身形。有時像銅牆鐵壁,將他身周防禦得滴水不漏,下一刻卻又化成無堅不摧的兵器,一步步向天翔進逼。
天翔靠着強勁的內力,以掌做劍,在旗海中翻騰着。但是他完全碰不到精精兒,一次次擊出的掌氣也被旗上的勁風擋住。鬥了這許久,內力已逐漸消耗殆盡。身上多處被鐵旗劃傷,不住噴出血來,再加上他之前中了精精兒偷襲,內傷不輕,情勢愈加不利。
天翔心中大叫不妙。萬一自己落敗,他一定會去找天揚趕盡殺絕,天揚中毒未愈,絕不是他對手。
不能讓天揚死。如果他死了,這幾天的努力不就全白費了嗎?天翔從身體中擠出所有的力氣,毫不退讓地和精精兒周旋着。
只是他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他看不見精精兒的動作,精精兒應該也看不見他才是,為什麼精精兒好象對他的出招瞭若指掌?
聶隱娘和飛飛一路衝向峯頂,飛飛焦急地説:「揚哥呢?在不在上面?」
聶隱娘沒理他,只是全力狂奔。遠遠地看天翔漸露敗象,自己卻還有一大段路才到,當真是急得跳腳。
天翔此時的內力已油盡燈枯,心知此戰勢難善了。忽然從旗海的縫隙中,清清楚楚地看見,精精兒的眼睛是閉着的。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精精兒制敵的秘訣。
從以前就覺得這人的眼睛小得奇怪,跟別人也都是保持距離,絕不讓人靠近他。理由很簡單,他天生眼力不好,只要光線稍暗,便幾乎看不見東西。因此他決鬥時便乾脆閉上眼睛,全憑超強的聽力,判別對手出手時的勁風來迎擊。為了將他的能力發揮到極限,特地使用能遮蔽他人視線的旗子為武器,這一來對手反而成了瞎子,自然居於劣勢。
天翔看穿了他的手法,頓時也想到了破解之法。俊美的臉上泛出冷笑,竟然就停在當場,凝立不動。
精精兒耳中忽然只聽到自己的旗子劈風的聲音,空空兒卻完全沒了動靜,好象在風中消失了一般。他心中一驚,叫道:「怎麼了?臭小子,你想逃了嗎?」停止舞旗,兩根旗杆護住身前。雖説月光耀眼,他卻只能看到一個黑影。
精精兒知道被天翔看破了旗陣的機關,心中大怒,卻也有些緊張,咬着牙心想:「大不了光用鐵棍對付你就行了。」雙手一甩,旗子收回鐵棍上,持着鐵棍向天翔撲了上去。眼睛仍然閉着,免得無用的視力干擾了聽力。
但是他一閉上眼,天翔便像隱形似的,完全沒半分氣息。他只得張開眼睛,抓準天翔的方位,衝上去一陣猛攻。但他閉眼決鬥慣了,張着眼睛時,天翔模糊晃動的影像便讓他分心,威力大減。他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在天翔的動作上,竟完全沒留意腳邊,這時忽然感覺到四周風響跟方才有些不同,心中頓時醒悟:他被天翔引到崖邊了!
精精兒大驚失色,連忙想後退,天翔奮力衝了過來,一掌將他擊下了山崖。
精精兒身在半空,手上一抖,鐵棍上旗子展開來,捲住了天翔的腿,天翔一個站立不穩,被他拖了下去。連伸手攀住崖邊都來不及,就這麼直直地掉了下去。
聶隱娘和飛飛捨命狂奔,創下了二刻之中從半山腰衝到山頂的驚人成績,卻只能目睹天翔的身影消失在崖邊。
聶隱娘衝到崖邊,大叫:「空空兒!空空兒!」
飛飛朝下狂喊着:「揚哥在哪裏?你告訴我呀!」
然而兩人的叫聲被風吹散,完全傳不到天翔耳裏。
天翔急速地下墜,眼前只看見萬丈深谷,耳邊聽見狂風怒號,心想:「原來死就是這麼回事。」
他一點也不害怕,甚至有一種自己正在飛翔的錯覺。人在高空,整片大地盡在眼底,樹梢灑滿了月光,好美好美。
他覺得輕鬆自在,一切世俗的煩惱,江湖的爭鬥,此刻全都跟他沒有關係了。
只有一張面容,浮現在眼前。
雪白的臉孔,大大的眼睛,浮着淚水。難道是在為他哭泣嗎?他做夢也沒想到那人會為他流淚。
再見,哥哥。
我到現在才明白,你對我而言,是全世界最美麗的人。從小到大,始終如此。
居然花了這麼久才想通。
太遲了---
聶隱娘和飛飛愁眉不展地從山頂上下來,赫然發現整座月嶺峯上佈滿了官兵。聶隱娘恨道:「這個死劉悟到底要浪費多少軍餉才甘心啊?」
兩人一路奮戰,官兵死傷無數,但二人自己也累極了,幾乎已到頭昏眼花的地步。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喊道:「找到了!在這裏!」二人心裏一震,知道他們找到的是天揚。
一個小兵發現了躺在山凹裏的天揚,他雙目緊閉,似乎已死。士兵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他還活着,這才張口呼叫,頓時大批人馬都圍了過來。
眾軍士原本還怕天翔就在附近,不敢輕易動天揚,等了許久不見天翔身影,這才放下心來。許多人見過天揚一動不動地坐在天翔背上的模樣,知道他只是個半死的廢人,此時再看他奄奄一息,更是毫不放在心上,七手八腳地將他從山凹中抬了出來。想到此次終於立下大功,都是興奮不已。
眾人討論了一下,推出一人負責砍下天揚的頭,大家好回去領功。就在刀子要朝天揚頸中揮落的時候,天揚的雙眼驟然張開,眼中精光四射,舉刀的士兵反而嚇了一大跳。
然而更嚇人的還在後面。
呼的一聲,天揚一躍而起,掌風所到之處,四五個士兵莫名其妙地掉了腦袋。眾士兵齊聲大呼,其它分隊立刻衝過來支持,聶隱娘和飛飛也跟着跑過來,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只見在清晨的陽光下,天揚箭也似地在官兵羣中來回穿梭,以掌做劍,所向披靡,敵人的脖子紛紛跟着兵器一起折斷。
聶隱娘喃喃地説:「那小子……變強了。」
的確,以天揚的功夫,原本就可能以肉掌削斷鐵劍;問題是,當一名士兵將劍朝他背後擲去時,劍居然還沒到他背上就自己折斷了。這已經不能稱做武功,簡直是妖術了。
軍隊見天揚大顯神威,有如鬼魅,嚇得魂不附體,紛紛丟盔卸甲而逃。不一會兒,便散得一乾二淨。
天揚冷冷地望着逃走的人們,忽然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飛飛衝上去抱住了他,叫道:「揚哥!」天揚撐着他肩膀,想藉力站起,但畢竟癱瘓了太久,體力大損,掙扎了半天仍是爬不起來。
聶隱娘走了過來,説:「驟雨狂揚,恭喜你身體復原,功力更上一層樓。」心中卻煩惱不已:「我要怎麼跟他説他弟弟的事呢?」
天揚抬頭對她虛弱地笑笑,忽然間,兩行眼淚從他的大眼睛中滑了下來。
聶隱娘吃了一驚,問:「你怎麼了?」難不成他知道空空兒的事了嗎?
飛飛急問:「身體不舒服嗎?」
天揚搖頭,只是無聲地流着淚。
飛飛説:「你受了這麼多苦,心裏難受是應該的。」想到自己全家滅門的慘事,也是忍不住一陣嗚咽。
天揚仍是不斷地搖頭。他哭不是因為身子不適,也不是因為這幾天的辛苦。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麼,自己也搞不清楚。
也許是因為心裏開了個大洞,再也填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