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跟到了一半的時候,天下起雨來,雨勢很大,我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約莫在十五分鐘之後,前面那輛街車,在一幢很舊的大房子前,停了下來。
像那樣的舊房子,現在已經很難找得到,它一共有三層,車子不能直達屋子的大門口,要走上大約三十多級石階,才能進入屋子。
我看到潘博士夫婦下了車,用手遮着頭,向石階上奔去,他們奔到了門口,停了下來,我一直望着他們,屋子中很黑,好像除了他們之外,整幢屋子再也沒有人居住,但是潘博士的動作,卻證明屋中是有別人的,因為他並不是取出鑰匙來開門,而是按着門鈴。
那輛街車已經駛走,雨仍然很密,我和那屋的距離,大約是五十碼左右,由於四周圍很靜,所以我可以聽到屋中響起的門鈴聲。
我的跟蹤,到這時為止,可以説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我也準備回去了。
我將車子緩緩駛向前,一面還抬頭望着他們,我看到那幢舊房子之中,亮起了燈光,接着,門就打開,潘博士夫婦,走了進去。
那來開門的人,也將門關上,這一切,全是十分正常的情形。
然而,就在那時,我卻陡地踏下了煞車掣。
我雖然踏下了煞車掣,可是在剎那間,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麼忽然要停車這很難解釋,我自然是發現了一些甚麼不尋常的事,才會突然停下車來的,可是,我停車,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一種自然反應,等到我停下了車子之後,我卻有點説不出所以然來。
我究竟發現了甚麼呢?
那時,雨仍然十分緊,屋子的門已經關上,屋中有燈光透出來,一切都那麼平靜,那麼正常,是甚麼使我剛才突如其來地要停車呢?
我雙手扶住了駕駛盤,想了好幾秒鐘,儘量捕捉我停車時的那種奇異的感覺。我終於想起來了,我之所以停車,是因為我在那一剎間,看到了那個前來開門的男人的身影。那身影,我像是很熟悉。
由於那男人來開門的時候,燈光由屋中透出,所以我只能看到他的身形,至於那男人臉上的輪廓,我不怎麼看得清楚。
由於在那一剎間,我感到那個人可能是我的熟人,然而,這時我即使仔細地想,也想不起那人究竟是甚麼人。
我沒有再停留多久,就一直駕車回到了家中。在歸途上,我在想,那來開門的,可能是潘博士的男僕,也可能是潘博士研究工作上的助手,潘博士的家中,有着設備極其完善的實驗室,那是人盡皆知的事。那麼,這個人可能是我的熟人,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
當時我只是在想,下次再見到潘博士的時候,不妨問問他,那個是甚麼人。如果真是我的熟人的話,那麼,我就可以在他的身上,瞭解一下潘博士夫婦的生活,看他們夫婦兩人,究竟遭到了甚麼麻煩。
我回到了家中,也沒有繼續再去想那件事。接着,又過了好幾天。
一天晚上,我又到了那個俱樂部中,我幾乎已經忘記那件事了,直到了俱樂部之中,我順口問道:“潘博士夫婦沒有來?”
一個生物學家應聲道:“沒有,他們已有好幾天沒有來了,王博士甚至請了假,不去上課,我想一定是他們的研究工作十分緊張之故。”
我順口應了一聲:“是麼,做你們這種科學家的僕人,真不容易,你們常常廢寢忘餐,晨昏顛倒,真是難伺候。”
那生物學家呆了一呆:“你這樣説是甚麼意思?”
我道:“我是説,當潘博士他們的僕人,很不容易,他們不是有一個男僕麼?”
這時,又有幾個人向我圍了過來,我的話一出口,有三四個人立時笑了起來,一個道:“衞先生,你可是又在開始甚麼故事了?誰都知道他們沒有僕人,那一幢大屋子,只是他們兩人住着。”
我呆了一呆:“那或許是我弄錯了,不是他們的僕人,是他們的研究助手。”
那生物學家道:“他們的研究工作,一直保守秘密,根本不聘用任何助手!”
我笑了笑,這實在是一個不值得爭論的問題,我只是道:“那麼,或者是他們的親戚!”
那生物學家的神情,這時也變得十分古怪,他道:“你那麼説,是不是説,他們居住的屋子,除了他們夫婦之外,還有別人?”
那是毫無疑問的事,在幾天前,雨夜之中,我曾見過有人替他們開門,所以我道:“是的!”
那生物學家笑了起來:“衞先生,你一定弄錯了,在那幢屋子之中,除了他們兩夫婦之外,別的僅有生物,就是他們培殖的細胞和微生物,或者,還有青蛙和白鼠,但決不會有第三個人!”
我呆了半晌:“只怕你弄錯了!”
那生物學家叫了起來:“我怎麼會弄錯?我是他家的常客,前天,我還曾代表學校,去探問王博士,他們家中,一直只有他們自己!”
我想將我前幾天晚上看到的情形講出來,但是我卻沒有講。因為那是我對潘博士夫婦,毫無理由的跟蹤,講出來自然不是十分好。
如果不是那天在雨夜之中,出來開門的人,使我感到他是一個熟人,因而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的話,那麼,我在聽得那位生物學家講得如此肯定之後,我也一定認為是自己弄錯了。
但是現在,我卻確切地知道,我絕沒有錯,在潘博士的那幢古老大屋之中,除了他們夫婦之外,還有第三個人!
事情彷佛多少有點神秘的意味在內,我有登門造訪他們兩夫婦一次的必要。
我當時並沒有説甚麼,也沒有繼續和他們討論這個問題,我又和周圍的人,閒談了幾分鐘,然後,我藉詞走開去,來到了電話旁。
我撥了潘博士家中的電話,坐着,等人來接聽,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來聽,我一聽就聽出,那是潘博士的聲音,我報了自己的姓名,潘博士呆了一呆,他的聲音好像有點緊張,他道:“有甚麼事,衞先生?”
我忙道:“沒有甚麼,我在俱樂部,知道王博士沒有去上課,特地來問候一下。”
潘博士的話有點期期艾艾:“沒有甚麼,她只是不過稍為有點不舒服而已。”
我道:“我想來探訪兩位,現在,我不會耽擱兩位太多時間的,不知道是不是歡迎?”
潘博士發出“唔”地一聲響,在“唔”地一聲之後,他好一會不出聲。任何人都可以聽得出,那實在是他不歡迎我去的表示。我自然也聽得出,但是我的目的既然是要到他家中去一次,我也不管他是不是歡迎,裝出聽不懂他的意思:“我在十分鐘之內可以來到,至多不過耽擱你十分鐘而已。”
潘博士疾聲道:“衞先生,我……”
可是我明知他一定要拒絕的,是以,我不等他把話講完,立時就放下了電話。
我也料到潘博士如果不喜歡我去的話,他可能立時再打電話來拒絕的,是以我一放下電話,立時就離開了俱樂部。當我走出俱樂部門口的時候,我聽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是我並不走回去,而是加快腳步,來到了車旁,十分鐘後,我已走上石階了。
無論我懷着甚麼目的去探望潘博士夫婦,在表面上而言,我的探訪總是善意的。我想,他們的心中,就算再不滿意,也不致於將我拒之門外的。
我的猜想不錯,當我按鈴之後,潘博士來開門,他的臉色很不好看,他道:“我在你放下電話之後,立時打電話,想請你不要來,但是你已經走了!”
我忙道:“應該的,我們既然是朋友,自然得來拜候拜候。”
對於我的這種態度,潘博士顯然一點對策也沒有,而我也已不等他的邀請,便自顧自向內走去,他倒反而變成跟在我的後面。
他的聲調有些急促:“對不起,內人睡了,而我的研究工作又放不下,你是否能……”
我忙道:“那不要緊,你可以一面工作,一面招呼我,或者,我可以作你的助手!”
潘博士終於找到發作的話頭了,他的臉色一沉:“你應該知道,我的研究工作,是絕不喜歡有人來打擾的,請你原諒!”
我攤了攤手:“各人有各人的習慣,不要緊,潘博士,你這裏真靜啊,那麼大的屋子,就只有你們兩夫婦住着麼?”
潘博士顯然有點忍受不住了,他不客氣地道:“是的,我們喜歡靜,對客人的來到,有時很不耐煩,如果沒有甚麼特別的事……”
他在下逐客令了,我仍然笑着:“對不起,我真的打擾你了,再見,替我向潘太太問好!”
潘博士點着頭,又來到了門口,打開了門,分明是要趕我走了。
我向門口走去,在我向門口走去的時候,我的心中,迅速地在轉着念頭。
潘博士不歡迎我到他家中來的態度,明顯到了極點,我甚至可以肯定,潘太太一定沒有睡着。這種不歡迎人的態度,如果單以不喜歡他的研究工作被人打擾來解釋,是説不過去的。
看他的那種神態,自然是説他這屋子之中,有着甚麼不願被人發現的秘密存在,更合理得多!
我立時又想起前幾天,雨夜之中,來替他們夫婦兩人開門的那個人來。
我覺得,我不應該就那樣糊里糊塗地離去,我應該在離去之前,弄清楚我心中的疑問。
是以到了門口,我站定了身子:“你説屋子中,只有你們兩個人住嗎?”
潘博士的神色,變得十分異樣,他的神情看來像是很憤怒,然而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他那種憤怒,其實是在掩飾他心中的不安。
他大聲道:“你這是甚麼意思?你是來調查人口的麼?”
我笑了笑:“對不起,我只是因為好奇!”
我在説了那句話之後,立時向外走去,因為我知道,如果潘博士的心中,真有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話,他一定會拉住我,不讓我走的,因為我的這句話,説得太模兩可了。
果然,我才跨出了一步,潘博士便伸手拉住了我,我覺出他的手背在微微發抖。
他道:“你覺得好奇?是甚麼使你覺得好奇?”
他的聲音很急促,在問完了這個問題之後,他甚至不由自主在喘着氣。
我望着他,嘆了一聲:“我們總算是好朋友,如果你的心中,有甚麼不能解決的麻煩,不妨向我説一説,我一定會盡力幫忙!”
潘博士的身子,又震動了一下,但是他卻立時道:“沒有,有甚麼麻煩?一點也定有!”
我冷冷地道:“那麼,為甚麼你明明有一個僕人或者是你的助手,在這屋子之中,你卻一口咬定,只有你們兩夫婦住在這裏?”
潘博士的身子,陡地向後,退出了幾步,我攤了攤手:“我看到過這個人,在將近午夜時替你們開過門,他還可能是我的熟人。”
潘博士又後退了幾步,這時,他已退進了屋內,而我則在屋外。
看他的神情,我知道我的話,已經使他受了極大的震動。
我在想,就算他不願意向我説出實情的話,他也一定會向我有所解釋的。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突然一伸手,“砰”地一聲,將門關上,等我想伸出手來推住門,不讓他將門關上的時候,門已經關上了,我被他關在門外!
我呆了一呆,雖然隔着一度門,然而在門被關上之後,我還是可以聽到潘博士發出的急速的喘息聲,接着,便是一陣腳步聲。
那一陣腳步聲使我知道,潘博士一定已經離開了屋子門口,走進去了。
我在門口呆立了片刻,頗有點自討沒趣的感覺。
然而潘博士的態度,卻令人起疑:十足像是一個不擅犯罪的人,在犯了罪之後,被人識穿了一樣。
他突然之間,將我關在門外,與其説是他的憤怒,那還不如説是他的驚恐,他不敢再面對着我,所以才將門關上。
直到這一剎間,我才將潘博士夫婦和“犯罪”這個名詞聯想在一起。在這以前,我只不過因為好奇而已。
然而這時,我雖然聯想到了這一點,我還是無法想像,像潘博士夫婦那樣的着名學者,會有甚麼犯罪的行動。
我在門口站了足足有好幾分鐘,才轉過身,慢慢走下石級去,當我走到最低的那級石級之際,我又聽到了大門打開的聲音,接着,便是王慧博士急促的叫聲:“衞先生,請你回來。”
我轉過身,看到潘博士夫婦,一起站在門口,我三步並作兩步,奔了上去。王慧博士的神情很緊張,她道:“真對不起,我們的研究工作太緊張了,以致不能好好招待客人!”
我微笑着:“只因為是研究工作緊張?”
王慧博士道:“是的,我們現在研究的,是一個人類從來也未曾研究的大課題,衞先生,我向你請求,別打擾我們!”
她那樣説,我倒真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忙道:“我絕對不是來打擾你們的,只是我覺得你們兩位,好像有甚麼麻煩,是以想來幫助你們!”
王慧博士搖着頭:“謝謝你,我們並不需要幫助,只要安靜。”
我攤了攤手,道:“好,那麼,請原諒我,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們!”
他們兩夫婦齊聲道:“謝謝你,謝謝你!”
我向他們點頭告別,又轉身走下石階,他們立時將門關上,當我走完石級,來到路邊的時候,恰靡渙揪方的巡邏車,緩緩駛過來。
在巡邏車上的一個警官,是我認識的,他看到了我,向我揚了揚手,又向潘博士的舊屋子,指了一指:“來拜訪潘博士?”
我順口道:“是的!”
那警官道:“博士很少客人的。”
我心中陡地一動:“你怎麼知道,可是因為你常在這一帶巡邏?”
那警官點頭道:“是。”
我立時又道:“那一幢大屋子,就只有他們兩夫婦住在裏面?”
那警官道:“好像是,我沒有見過別的人!”
我向那警官告辭,來到自己的車邊,駕車回家,到了家中,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我只覺得這對學者夫婦,在他們的屋中,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然,我又想起了那個替他們開門的人來。
潘博士夫婦,似乎竭力要否認那個人的存在,但事實上,我見過那個人,而且,還感覺到那個人,是我的一個熟人!
我苦苦思索着,回憶着我見到那人時一剎間的印象,想記起那是甚麼人。但是卻沒有結果。因為當天晚上下着雨,光線從屋中射出來,“熟人”的感覺,只不過是剎那間的印象,要我在事後,再去回想那個人究竟是誰,我實在沒有法子做得到。
然而,那一剎間“熟人”的印象,卻也十分有用。因為如果不是有那種印象的話,我根本不會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在這時候,我忽然想起,我可以趁着深夜,偷進他們的住宅中去一看究竟。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幾乎已經要付諸行動了,但是在一轉念間,我卻又冷靜了下來。
我想到,這一切,可能全是潘博士夫婦的私事,任何人都有保持自己私生活不受侵擾的權利,我為甚麼一定要去多管閒事呢?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吁了一口氣,心想:“算了吧,人家的事,還是別理會那麼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天才亮。
我有時候睡得很遲才起身,但是有時,卻又起得很早。而每當我早醒的時候,我喜歡到陽台上去,呼吸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
那天,我自然也不例外,我拉開了門,站在陽台上,那時,天才蒙朧亮,可是我才站在陽台,就陡地一呆。因為我立時看到,在我家的門口,停着好幾輛警車,警員都下了車,一看到我在陽台現身,立時都躲到警車的後面去,看那情形,就像是我的手中,捧着一把機關槍,會向他們發射一樣。
我呆了一呆,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但是從那幾輛警車,就停在我的門前,和車上的警員,分明是在注視着我的屋子這兩點來看,他們一定是衝着我而來的。
正當我在莫名其妙之際,又是一輛警車駛到,那輛警車一到,幾個高級警官,一起跳了下來,其中有我歡喜冤家,傑克上校在內。
一看到了傑克上校,我不禁皺了皺眉頭,他也來了,可知道事情絕不尋常了,因為普通的案子,絕對不需要像他們那樣高級的警務人員出馬的。
他們幾個人才一下車,也立時在車後躲了起來,到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叫道:“喂,上校,又發生了甚麼事?”
我説“又發生了甚麼事?”,自然是有理由的,在這以前,有過好幾次,傑克上校聲勢洶洶地要來逮捕我,以為我犯了罪,結果,證明只是他判斷錯誤。而現在,從這種陣仗來看,看來傑克上校,又像在導演着一出喜劇了!
只不過,這出“喜劇”的“場面”,看來比以往幾次,都要大得許多。
我大聲一叫,傑克還沒有回答,房中的白素,倒給我驚醒了,她含含糊糊地問道:“甚麼事?”
我道:“我也不知道,傑克帶了好幾十個警員來,好像我犯了彌天大罪!”
就在我以為事情還很輕鬆地那樣説的時候,傑克上校的想法,顯然和我絕不一樣,我看到在車後的那些警員,都舉起了卡賓槍,對準了在陽台上的我,而從他們身上的臃腫情形看來,他們全穿着避彈衣。
同時,傑克上校的話,也從傳音筒中,傳了過來,他的話,更令我啼笑皆非。他道:“衞斯理,聽着,你的住所已被包圍了,快將雙手放在頭上走出來,限你三分鐘之內走出來!”
聽得他那樣嚷叫着,我真是啼笑皆非,同時,我的心中,也不禁有點惱怒,我大聲喝道:“傑克,你究竟在搗甚麼鬼?”
傑克仍然躲在車後,卻重覆着他剛才的那幾句話,白素也披着睡袍,到了陽台上。
白素就是有那麼好,平常的女人,一見到這樣的陣仗,一定驚惶失措了,但是她出來之後,向下一看,卻覺得好笑,道:“怎麼一回事,上校先生又發甚麼神經?”
這時,傑克上校已在作他的第三次喊話了!白素攤了攤手:“看來,你只好照他的話辦事了,不然,他可能會下令施放催淚彈,將你逼出去!”
我皺着眉:“看情形,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當然要出去,你立時通知劉律師,請他到警局去,我看有麻煩了!”
白素揚着眉:“你最近做過甚麼事?”
我最近做過甚麼事,值得警方如此對付我呢?老實説,我完全不知道。
我用開玩笑的口吻道:“我最近將一架飛機,劫到哈瓦那去,換了一箱雪茄回來!”
白素也笑了起來,在笑聲中,我離開了陽台,下了樓,走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