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個晚上,韓天鶴都在二更過後,準時來到紅萼窗下。
頭夜紅萼還在佯裝,故意不點蠟燭,想説他來看見裏頭沒亮着,會打消念頭早早返家歇息。沒想到他竟在外邊站了一刻鐘,最後留下兩塊桂花麻酥糖。當時她望着那兩塊糖,心裏着實愧疚。
她想,他不過想見自己一面,要真睡着就算了,沒睡,還硬生生關着窗不理他,實在説不過去。
於是第二晚,還不到二更,窗裏蠟燭便亮起來了。
今夜韓天鶴帶來兩小塊淡紅鮮艶的甜糕。每夜送些小點,一樣是表妹俞陵春的主意。她交代要送就要送些精緻稀罕的點心,而且量要少,至多一、兩塊,紅萼才不會客氣不收。
初見時,紅萼還以為他帶來的是玫瑰甜糕,韓天鶴卻搖頭。
“你直接嚐嚐就知道,我覺得味道挺香的。”
紅萼瞧他一眼,才從房裏取來竹削的筷子,挾了一塊進嘴。“……還真的不是玫瑰的味道。”
這甜糕極香,滑潤彈牙,而那味兒似曾相識——一塊還嘗不太出來,她又吃了一塊。
“你覺得呢?”
她忽然間想到。“是桃子的香味!是用桃子做的?”
“聰明。”他輕點她鼻。“正是桃子攪汁摻在粉裏頭蒸的,據説一年只能賣這兩個月,稀罕得很,還得靠點關係才嘗得到。”
他這話一語雙關,一是在説這桃子糕得來不易,二是在説兩人關係匪淺。
她臉紅了。
“喜歡嗎?喜歡我過兩天再託人去買。”
“不用了。”這話她老早想説了。“不用每晚籌辦這些點心,錢莊工作不是挺忙,你別費這個心思了。”
“我喜歡見你吃得甜甜的。”從剛才到現在,他眼睛一直沒離開她臉上。“你不知我回家之後,躺在牀上,想着你吃着點心的模樣,心裏多高興。”
“怪人。”她瞋他一眼。“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當然要高興。”他湊近臉瞧着她。“你沒察覺,我已經好一陣子沒在你面前出醜了?”
嘿,他不提她還真沒發現,真的是這樣!
“我在想,大概是我們以前接觸的時間少,我又一心求好,才會屢出差錯,把事情越弄越擰。現在多了晚上相見的機會,求好的衝動勁分成兩撥,差錯自然也就沒了。”
這話她沒意見,只是再一想——他突來的夜訪舉動,似乎是從陵春過訪那天開始的。
“敢情——”她眉皺一下。“你夜裏所以來找我,該不會是春姊要你做的?”
他眨了眨眼,猶豫着該不該老實回答。
答是,擔心她會不高興;但答不是,又有撒謊之嫌——最後他選擇説一半。“陵春是提點了一些,她説姑娘家的心思,還是姑娘家比較解意。”
乍看她沒什麼表情,只是往竹葉包上一望。“甜糕呢?也是春姊交代買的?”
要是他答是,她想,自己説不準又要發脾氣了。但氣啥呢?她一時也解不透。
“當然不是。”他舉手發誓。“每樣點心都是經我深思熟慮選的,我知你口味淡,喜歡吃些甜而不膩的點心。”
“你怎麼知道?”她睨他一眼,襯着夜色,還有陣陣微風拂起的青絲,盡是風情。
韓天鶴心頭一動,魂兒即刻不再自個兒身上,只是痴傻地看着她。
“噯,怎麼不説話?”她一推他。
他猛地回神。“對不起,你剛説什麼,我沒聽見……”
他這麼一説,她心思也跟着轉開了去。“你剛在想什麼,連我説話也沒聽見?”
他雖然窘,可仍舊老實招供。他知道她愛聽這種話。“想你,想你這模樣看起來多美。一張臉被月牙映得比玉還潤,那張小嘴,看起來多令人垂涎——”
那個“人”是誰,就算他沒説穿她也知道。
手一搡,她紅着臉就想逃跑。
“等等。”他緊抓着她手不放。“你就容我任性一回讓我親一口,好不好?”
哪有人這麼問的——她轉頭瞪他一眼。
他就等這一刻,手輕輕一扯,她整個人撲往窗台,被站在外邊的他牢牢抱住。
“你——”
“噓。”他嘴貼在她頰畔,輕輕一撅,就偷了個香。
她害羞推他,卻反被他抓來身前,胸貼胸、臉貼臉地好好親個夠。
“紅萼——”他貼在她唇邊呢喃。“嘴打開。”
不要——她心裏想要拒絕,可她的身體卻做着不一樣的反應。微微抖着的紅唇小小地開了一角,他深吸口氣,輕輕將舌滑進她嘴裏,甜甜地繞着她磨蹭。
她嘴裏,還有剛才吃的桃子甜糕的香味。他發出輕嘆。她嚐起來的味道是這麼地好,他真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連根毛髮骨頭也不剩下。
無比誘哄地,他纏住她舌頭,無言地鼓動她依着他的方式碰觸他。她有些害怕,但也難掩興奮。接連幾回碰觸,已讓她初嘗親吻的甜蜜——尤其他的碰觸,是那麼的温柔,不顯強迫。
一回一回,她沒發覺自己踏入他的迷魂計裏,而頭暈目眩,不能自已了。
她嘗試着,依他的指示輕吮他舌頭,就這麼輕輕一吸——韓天鶴覺得自己的魂兒都飛了,不,肯定是昇天了。
老天!他甜蜜的可人兒!
他抬起手,渴望再渴望地啄着她小嘴,指間不斷揉着她潤濕的唇瓣——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停下,再繼續,可就不是幾個親吻能了事的了。
“天鶴?”她抬起盈着水光的眸子睨他,不解他為何突然拉開距離。
她心裏偷偷承認——在她,是越來越喜歡被他碰觸的感覺了。
他凝望她眸,心滿意足地發現,她已經不像先前那般排拒他了。
“我是不得不停。”解釋的時候,他仍不捨地啄着她嘴。她可愛的小嘴兒,早被他吮得紅通通了。“畢竟夜已經深了,還有,我也捨不得教你為難……”
他對她確實珍惜。她聽得心裏一甜,忽地記起昨兒剛繡了個玩樣兒,還在遲疑該不該拿出來送他。
這會兒看,不送,反倒是自個兒小氣了。
“你等我一會兒。”説完她離開窗邊,取了一個荷包過來。“我昨兒才剛繡好的——送你,算是答謝你送我的這些點心。”説話時,她頰邊有些紅。她不是不瞭解姑娘送男人荷包的涵義,但仍舊大着膽子給了。
她想,他那麼聰明,應該一拿到荷包,就知道她的心了吧?
韓天鶴無比地開心,拿到這個荷包,比他掙回十幾萬銀的大存户,還要讓他覺得驕傲。這個荷包裏藏的,可是紅萼的一片心。瞧上頭的牡丹繡,含苞待放,紅粉艶麗,活脱就是她的翻版。
能與她親手繡的的荷包日夜相伴——天,他簡直是笑不攏嘴了。
“幹麼直望着它傻笑?”她覷着他表情。“還是嫌我荷包繡得不夠細緻?”
“才不會。”他接口回答。“你繡工很細、很漂亮。”他像怕人搶似的,趕忙將荷包塞進懷裏。“這下安全了,就算你反悔説不送了,我也不會還你了。”
“我才不會出爾反爾。”她瞪他一眼。“好了,你點心也送了,我也回禮了,你該去休息了,明天錢莊不是還很忙。”
“是啊……”他嘆一聲。這事他昨晚説過,最近杭州來了貴客,為了拉攏這個貴客,杭州十多家錢莊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偏偏貴客中意韓天鶴,韓天鶴他爹也樂得將接待的工作交給他。“不過後天下午有個空檔,這幾天陵春一直吵着要遊西湖,你後天下午有沒有事?沒的話,一塊兒到船上吃點河鮮,遊湖賞景。”
“等着春姊邀我再説吧。”紅萼不敢一口允下,擔心人家沒想到邀她。
有她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韓天鶴在心裏盤算,等回家他馬上寫張字條,要瑞淨明兒一早交給陵春,提醒她定要出面邀約紅萼。
後天的遊西湖之約,就這麼定下了。
後天過午,俞陵春親自搭着轎子來阮家接紅萼。交代日落之前,定完好無恙地把她送回。
一到西湖邊,俞陵春夫婿杜宜軒已經在篷船上,正望着兩人揮手。
船家很快架好跳板,讓兩位小姐上船。
紅萼放眼四顧,嘴邊沒問,但俞陵春一看就知她在找誰。
“在找我表哥?”
紅萼臉一紅,故意説着反話。“我是在瞧外邊風景。”
“是嗎?”俞陵春促狹一笑。“那我就不幫你問我表哥行蹤——”
“春姊!”紅萼跺腳,小女兒嬌態盡現。
俞陵春一點她鼻頭。“好好好,春姊去問,你別急——”
沒一會兒俞陵春回來,説:“我夫君説,表哥才剛差人過來,説他大概會晚幾刻鐘到,要我們先去遊湖。”
紅萼一眺寬闊無垠的湖面。“湖這麼大,他會不會找不到我們?”
“不會。”俞陵春揮揮手要船家開動。“遊湖路線就那麼一條,這裏沒有就在那裏,不可能找不到人。”
雖然俞陵春下了擔保,紅萼還是忍不住頻往湖邊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打從上了船,一顆心老是吊着吊着,好像有什麼事會發生一樣——
可瞧瞧這西湖,青山白水,一條長長的蘇堤上長滿桃花,那勾人的香氣連在湖上仍然可聞。左瞟右看,處處遊人如線,就連船,也駛得平平穩穩,連春姊倒來的熱茶也不曾濺出一滴。
“好啦,你就放寬心賞湖賞景,吶,這是我特別請船家買來的新鮮蓮蓬,你學我剝着吃。”俞陵春從掌大的蓮蓬撥出一顆顆蓮子,細心把蓮子裏邊苦苦的青心——蓮薏剔掉,再放進嘴裏吃着。“試試,慢慢地吃,嚥下之後再啜一口茶,這樣你嘴裏會殘着一股蓮香,久久不散。”
紅萼依樣畫葫蘆,很快嚐出興味。
“夫君。”俞陵春很快剝好一捧蓮子,招手要自個兒夫婿坐近點。“你嚐嚐。”
杜宜軒還沒吃,就先調了書袋。“《神農百草經》記載,蓮食能補中養神,益氣力,除百疾。久服輕身耐老,不覺飢餓,延年益壽,是極好的一味藥材。不過生食不可多,脾味容易受涼腹脹。”
“沒人要你吃多。”俞陵春瞪了夫婿一眼。“沒事不開口,一開口盡説些藥理上的學問,也不怕把人家紅萼妹妹嚇着。”
“啊。”憨直的杜宜軒一楞,尷尬地望着紅萼笑。“對不住,這是我的習慣,掃了你興,還請多包涵。”
“不會。”紅萼笑着搖頭。她覺得眼前這一對很有趣,個性一個急一個緩,做起事的樣子,也是一個大膽一個心細。感覺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兩人,竟是這麼適合的一對。不知道旁人眼中,自己跟天鶴又是什麼樣子的?
思忖間,眼前一對已旁若無人地聊起來。
“好香啊,”俞陵春動動鼻子。“船家在烹些什麼好味?”
“餓了?”杜宜軒慢慢吃着蓮子。
“對啊,我早上只喝了碗稀粥——啊,我昨兒要你帶的點心你帶了沒有?”
“在船艄。”杜宜軒起身。“我去幫你拿來。”
杜宜軒一走,俞陵春立刻把目光挪回紅萼臉上,再一次問起她跟自家表哥的進展。
方才一接到紅萼,俞陵春已在轎裏纏了她半天,可她只是紅着臉扭着身,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
“我説紅萼妹子,你胃口都吊我吊這麼久了,我剛在轎裏問的那些,也該答個一、兩句吧?”
紅萼脹紅臉。不是她有意裝傻,而是陵春的問題太為難人,什麼“我是不是該改口喊你表嫂啦”、“你跟我表哥進展到什麼程度啦”、“他親你碰過你沒有”、“感覺好不好”、“要是不好你可要跟姊姊我提一提,我好叫他改進”……
哪一句她答得了的!
紅萼依舊不搭腔,俞陵春只好自個兒想辦法拐彎套話。“還是……其實你沒那麼中意我表哥?整件事全是他一廂情願?”
“春姊。”紅萼臉紅到不能再紅,要不是不諳水性,她還真想跳進湖裏躲起來不見人。
“紅萼妹子——”俞陵春學她口氣。“不是春姊愛逼你,而是春姊擔心。你不曉得你們這杯喜酒我等多久了,別到時我娃兒都生了,你們還沒個影!”
紅萼一喜。“春姊有身孕了?恭喜!”
俞陵春手放嘴上,要她小聲點。“我家那口子還不知道,我打算等我們啓程返家,我再告訴他。”
她搖頭表示不解。“為什麼?”
“你想想,”俞陵春甜蜜地一睇她夫君。“要是他知道我懷有身孕,他還肯讓我出門搭這船兒,四處跑跑跳跳?”
紅萼點頭。春姊愛玩,要是她一懷了身孕就乖乖窩在房裏,可能七早八早就悶壞了。“那你出入行走可要小心點,別傷着杜家小少爺——”
“那你呢?”俞陵春望着她笑。“什麼時候才要懷一個韓家小少爺?”
“春姊!”紅萼不依地嬌嗔。
“我知道我知道,你害臊了。”俞陵春格格笑着,忽地瞟見船後不遠,有艘同樣來遊湖的篷船,裏邊有幾個人正望着她倆指指點點。“真是,來了一批掃興鬼。”
“誰啊?”紅萼坐着船坐沒看見,一轉頭,她就認出來了。
她一下就認出,是前些日子剛找媒人到她家提親的王大盟。她一望見,頭馬上扭回來,嘴裏叨唸着:“韓天鶴是怎麼了,不是説好幾刻鐘就會趕來?”
俞陵春拍拍她手,要她往另一方向看。“是不是那人?”
紅萼眯眼看了會兒,是啊,遠處那抹青灰的影子,似乎正是她懸懸念唸的韓天鶴!
似發現她們在看他,來人用力揮了揮手。
紅萼開心,也跟着揮了回去。
就是這一揮壞事。
一直咬住她們船後的王大盟他們,以為紅萼是在跟他揮手,開心地吆喝起來、“阮姑娘,好興致,跟朋友一道來遊湖?”
王大盟沒看見站在船篷後邊的杜宜軒,還當船上只有兩名如花美眷。
想當然,他已經忘記韓天鶴有個表妹,就是眼下瞠着眼瞪他們的麗人。
“我看你們那兒挺冷清的,我看你們就一道過來我這兒,我這人人多,想玩什麼都有——”王大盟繼續喊。
“那傢伙很眼熟?”俞陵春努努嘴。
紅萼點頭。“你應該見過他,他是王家的少爺。”
“我説是誰呢!”俞陵春記起來。“怎麼才一年不見,他胖這麼多——還有,他幹麼望着你直揮手?”
她嘆了聲,説了兩人的淵源。
“哈、原來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俞陵春嫌棄地望着王大盟。“別理他,我們到船尾找我夫君去。”説着,俞陵春拉着紅萼往裏邊走。
王大盟見佳人們始終不搭腔,急了。“喂,你們倒回個話啊——”
“王少,”一旁的跟班説話。“兩位姑娘好像不領情啊。”
“敢不領我王大盟的情!”王大盟見窘,當然要撂下狠話。“船家,船再給我開近一點,我倒要看看兩個美姑娘能在船上玩些什麼!”
船家領命,幾個人把槳搖得飛快,不一會兒便捱上紅萼他們的船隻。跳板一搭,很不客氣也很不知禮地跳了過來。
處在船尾的俞陵春和紅萼聽見人聲,嚇得叫了起來。
“什麼人啊你們!”杜宜軒趕忙護在妻子面前。“莫名其妙闖到我們船上,還不快點離開!”
“王少,這男人看起來悶頭悶腦,沒想到還真有兩把刷子,勸得動我們‘杭州一枝花’到湖上賞景?”邊説,跟班眼睛邊往一旁紅萼臉上瞟。
“杭州一枝花”説的是誰,不言自明。
見她們開口就吃自個兒夫婿跟紅萼的豆腐,俞陵春氣不打一處來。“我們韓家僱的船可是你們幾個紈絝擾得的?現在給我通通回你們船上去!”
“話可不是這麼説的,”王大盟一聽跟韓家有關係,更是打定主意要把紅萼帶走。“我跟天鶴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兩天,料他不會跟我計較這一點小事。來來來,我們那兒人多,你們這兒人少,不熱鬧,一齊到我船上玩耍聽曲解悶去。”
邊説,他手便拉住紅萼。
除了韓天鶴,紅萼這雙手從未被旁的男人碰過。
“王大盟!”她用力甩脱。“別以為你人多就能欺負人,我們這人不需要你多事!”
“呦,生氣了生氣了!”跟班們竊竊偷笑,爭着看“杭州一枝花”叱吒的模樣。真是人美處處都美,連發脾氣也是那麼嬌艶可人。
王大盟也是一臉目眩神迷。
“你別生氣,”王大盟賠笑。“我只是見你們這兒冷清,想説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不用。”紅萼不肯給他丁點希望,嚴詞拒絕。
沒想到王大盟找不到台階下,竟然發起脾氣。前幾天求親不成,他臉皮早掛不住,這會兒再當眾被拒,要他大少爺臉皮往哪兒擺去!
“我今天就是要帶你過去!”毫不憐香惜玉,王大盟抓着紅萼直往他船的方向扯。
紅萼脾氣也烈,豈是任人搓捏的柔弱角色,一路上她不斷掙扎扭動,加上俞陵春和杜宜軒也拼了命攔人,船上頓時鬧成一團。
“哎喲!”
不知是哪個跟班不長眼,手一揮打中俞陵春腰肚,紅萼想到春姊肚裏有了孩子,嚇壞了。
“你們誰敢碰春姊一根汗毛!”她用力推開跟班的身子,撲到俞陵春面前疾問:“還好嗎春姊?”
“沒事沒事——”俞陵春話還沒説完,紅萼手又被王大盟扯住。
“阮紅萼,不要我給你臉你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她掄起拳頭,一拳打中王大盟鼻樑。
王大盟捱揍,直覺一搡,紅萼體輕,哪禁得起他這樣一推,連退幾步,一時不穩,竟然跌出船外。
穿着淡粉衣袍的紅萼就像一朵雕折的花,就這麼落進湖裏。
“啊!”
一陣叫聲中,俞陵春喊得最響,她一見紅萼掉進水裏眼淚便嘩地滴出。“快來人啊!紅萼掉到水裏去了!”
船上一班公子哥兒傻在原地,要欺負人耍痞他們個個拿手,可泅水之技,卻沒一個在行!
“你們這羣不中用的東西!”見一干人不動,俞陵春哭到心都碎了。“快,宜軒,你快去找船家幫忙,要他們務必把紅萼救起來啊!”
杜宜軒不羅嗦,馬上衝到船艄找幫手去。
跌下冰涼水裏的紅萼,有一瞬的茫然。
自己怎麼會在這兒?
念頭即轉,沁骨的寒從四肢百骸湧上,加上衣裳吸飽了水,直直將她往下拉。
她不斷揮動雙手掙扎,卻無奈奪人鼻息的水波直湧而來,就在她幾乎快失去意識之前,她彷彿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天鶴——淌出她眼角的淚水很快混入河水之中。朦朧間,她記得自己從未親口説過一句喜歡他。
不,她不要就這麼死去——
在她雙眼合上之前,她在心裏跟自己這麼説着——要是還有機會再見天鶴,她一定、一定要跟他説——
“找到了!”韓天鶴從水裏冒出濕淋淋的頭,臂下正挾着雙眼緊閉的紅萼。
方才王大盟到船上一鬧,遠遠而來的韓天鶴雖然都看見了,但因距離太遠,只能站在船前眼巴巴望着,恨不得背上長出翅膀,一路飛馳而來。
而就在王大盟不意推紅萼入水的剎那,他所乘的小舟剛好趕到。不消説,他立刻跳進湖裏,及時救起不諳水性的紅萼。
望着她慘白如紙的小臉,韓天鶴忍着心痛,勉力依船家指示逼她吐出河水。他心裏不斷責備自己不該找她來遊湖的,不然也該陪在她身邊,他好氣好氣自己,沒辦法在她落水之前趕到!
“快醒來啊,紅萼……”他輕輕拍搖她臉頰,幾乎快奪眶的眼淚將他眸子燻得又刺又疼。他不敢想象她真的就此長睡不醒,他——怎麼原諒自己!
“紅萼,求你,醒一醒——”他心裏吶喊着,求她別那麼狠心!
幾人又壓又按忙了好一陣,就在俞陵春嚶嚶的啜泣聲中,原本躺卧不動的紅萼突然有了反應。
她顫抖着身子連連咳出腹中的湖水。
“啊,紅萼醒了,醒了醒了!”俞陵春抓着紅萼軟綿冰冷的小手拼命地搖着。“紅萼,你對春姊眨眨眼睛,聽得到我聲音嗎?”
紅萼打開眼睛,好半天才認出眼前幾張焦急的人臉。一個是春姊、一個是春姊的夫婿、一個是——滿臉淚水的天鶴。
她眼珠子停在他臉上。
他哭了。他怎麼會哭了呢?
她朝他伸出手,兩行眼淚同時自她眼角滑下。太好了!原來她還活着,她還沒死,還能再多看他一會兒。
“紅萼。”韓天鶴不顧鄰旁還有俞陵春他們,輕輕將她冰涼的右手合握在雙掌中。他到現在還是一身狼狽,只是肩上多披了塊布巾擋風。
“我們先到外頭去吧。”見有情人痴痴凝望着彼此,杜宜軒識趣地拉着妻子離開。
自知理虧的王大盟一直眼巴巴站在船艙外邊,就拍紅萼有個萬一。
方才人一救起,韓天鶴只是淡淡看了王大盟一眼。王大盟知道他的脾氣,身為錢莊少主的他,不可能跟往來客人惡言相向,但看他臉色,王大盟知道,兩家多年的交情,至此就算是斷了。
踏出船艙的俞陵春,一見王大盟的肥臉就有氣。
“你還杵在這兒做什麼?是不是想等我一狀告到你爹面前,説你光天化日調戲良家婦女,還把人推落水去?”
“姑奶奶姑奶奶,我知道您這會兒看見我一定覺得我礙眼,我也真的是有錯。”王大盟連連搧着自己耳光。“我站這兒只是想問一句,紅萼——她沒事吧?”
剛才王大盟一聽見韓天鶴喊俞陵春名兒,就想起她來了。俞陵春孃家也是杭州城有名的殷實之家。王大盟家賣的是南北雜貨,平素受她們兩家照顧頗多,這會兒一口氣得罪兩個老主顧,回頭他爹見了他,不狠狠刮他一層皮才怪!
王大盟現在一心巴望着紅萼快醒過來,他日後好備上厚禮,親自磕頭謝罪,好消三人怒氣。
俞陵春橫眼。“紅萼是你叫的?”
“對對對,”王大盟連聲説。“我冒犯我冒犯,我應該喚她阮姑娘才對。”
俞陵春一哼氣。“紅萼暫且是醒了,有沒有什麼岔子還不曉得。王大盟,王少爺,我這會兒説的話你給我記清楚了,要是紅萼身子有任何一丁點不對,你等着看好了,看我不把你身上這層肥油刮下來,我就不姓俞!”
俞陵春真冒了肝火。她自認年長紅萼幾歲,理當保護她才對,沒想到保護不成,還差點害得人家香消玉殞,這口氣不好好跟王大盟算,她咽不下去。
“姑奶奶——”王大盟不知該説些什麼,只能苦着臉瞅着俞陵春與杜宜軒。
最後還是杜宜軒出聲斡旋。“好了好了,你回你船上去吧。要真發生什麼事情,你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艙裏艙外隔着薄薄一道牆,艙外的爭執,艙里人一字不漏聽得清清楚楚。紅萼方醒,還沒餘力説話,只能拿一雙眼瞅着韓天鶴。
眼睛每一眨,就是一顆眼淚。
“別哭。”他一臉心疼地湊在她面前,手指細細梳攏她濕透的發。“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謝天謝地,謝謝老天爺沒把她給帶走!
紅萼想説但出不了口,她這不是難過的眼淚,是喜極而泣。
她從不曉得,原來能夠張開眼睛、能夠呼息,還能夠看見他,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只是再回想她先前想的,姑娘家大了為什麼非得要成親的疑問,只覺得可笑。
人能活在世間已是件希罕的事,像她剛剛掉進水裏,一口氣喘不上,命就沒了,哪還有什麼成不成親的問題。春姊説得對,她是庸人自擾,自恃有人疼她憐她,她才會驕矜地想着未來的事。
而忘了最重要的,是眼下那一刻。
在鬼門關前轉了這麼一回,她總算明白,她心裏還有許多庸人自擾更重要的事情未做,像好好孝順爹爹,以及親口對天鶴説出一句喜歡他。
要是這兩件事都做到了,再考慮將來也還不遲。
她現下明白了,自己將來最想做的,是當眼前人的妻子,一輩子看着他伴着他,直到老天爺再把她性命收回去那一刻。要是沒做到這點她就死了,她會死不瞑目的。
掙扎着,她張開嘴無聲喚了他名:“天……鶴……”
“怎麼了?是不是那兒不舒服?”他臉貼進她唇邊,一雙眼焦急地望着她。
“謝謝……你救了我……”她每説一個字就得耗去好大力氣。“我一直好……擔心,我再也……見不到你……”
“不會的。”他牢牢握着她手親着。“宜軒幫你把過脈,他説落水之人,只要細心調養,很快又能跟從前一樣。”
她含淚點頭。“我還有句話……”
他連連親着她冰冷的手。“你説,我在聽。”
“我喜歡你……”她輕抬起頭在他貼近的頰畔印了個吻。“我掉到水底……心裏只想着這一件事……我還沒親口告訴你……”
“傻瓜。”他又疼又憐、又驚又喜地親着她臉頰很小嘴,強忍住的男兒淚,這時又落了滿襟。“等你身體好了,你要説幾次都行,何苦急在這一時。”
“我只是擔心……”有萬一,一句話還沒説全,她力氣已經耗盡,眼睛再多眨一眨,突然就沒了聲音。
見她的模樣,嚇得他忙探她鼻息,確定她鼻息仍穩,一顆心才又安下了。
“好在你沒事。”他心疼至極地磨蹭她臉頰、耳朵。雖然知道此刻説的,她極可能聽不見,但情緒已湧上心口,不吐不快。“你知道剛才見你被王大盟糾纏,又被他一推落水,我當時真恨不得拿把刀將他砍成稀巴爛。”
生意人向來以和為貴,加上家教修養,以致他活到二十來歲,還不曾真為了某事動氣肝火,但剛才那一瞬,他頭一次起了取人性命的念頭。
“好在你沒事。”他輕輕問着她手心,愛憐地揉着她纖細如葱的長指。“要是你有事,你要我怎麼活下去?”
這一段話,昏過去的紅萼雖然沒印象,可是他深深切切的音調,仍舊將她一顆心烘得甜甜暖暖。
這時存在她夢裏的是先前春姊問過一句——“什麼時候才能喝你們這杯喜酒”,她心裏想,現在……就等他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