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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剛過半山腰,平常不喜活動的俞陵春已開始大喊吃不消。

    “我的天吶,我的兩條腿,相公,你幫幫忙,幫我捏捏,我腿快酸死了。”

    寵妻的杜宜軒立刻找個陰涼處,幫不斷哀叫的妻子捏起腿來。

    紅萼絕少看見那對夫妻會在人前做這些親暱舉動,他們不害羞,她反而漲紅了臉,眼睛都不知該望哪兒擺。

    “噯,紅萼。”俞陵春抬頭望着紅萼。“你就原諒春姊一次,這回的城隍廟之行,姊姊是不行了,你就委屈點,由我表哥陪你一塊兒上山吧。”

    紅萼轉頭看身旁的韓天鶴,仍被勒令不準看她的他,趕忙把頭轉開。

    他有些擔心,她會決定陪陵春待在這裏了。

    她想了想。“不然這裏吧,我也不上城隍廟了。前頭就是寶成院,你們再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到院裏看完牡丹就回來。”

    “你一個人去?”俞陵春連連搖頭。“這我怎麼放心!表哥,你眼睛是在看哪裏啊,還不快説服紅萼?”

    “是她不許我看她的。”韓天鶴斜着眼瞟着身邊人,結果捱了紅萼一拐。

    真是不會看地方説話!她雖沒開口,可心情早泄露在她微赧的臉上。

    俞陵春暗笑,這兩個人還真是歡喜冤家。

    “好啦,事情就這麼定,寶成院就由表哥帶你過去,以防萬一,我跟宜軒呢,就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等我喘過氣了,我們會到院前的茶座等你們。”

    韓天鶴低頭望着紅萼。“我可有這個榮幸?”

    她亮晶晶的大眼一瞪。

    沒拒絕,就表示她同意了。

    韓天鶴笑逐顏開地領路前行。

    穿過錯落林立的茶座,約莫半刻鐘後,兩人終於來到寶成院裏。寶成院築於五代吳越時期,外觀簡樸,供奉着一尊別處沒有的麻曷葛刺像——也就是人們口中的“大黑天”,大日如來。

    紅萼還是第一次踏進寶成院,乍見神態兇猛的麻曷葛刺像,表情有些驚嚇。

    韓天鶴站在一旁微笑。“和一般寶相不太一樣是吧?”

    “是啊。”她怔怔地望着腳踩着魔女,兩肩骨折人頭的佛像。“就連它身旁的文殊和普賢菩薩,脖子也都帶着一串骷髏……”

    韓天鶴見多識廣,一下點出來由。“這是大日如來降妖時所現的形象,模樣當然好看不到哪兒去。”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雙手合十在石窟雕造的佛像面前行了個禮。

    “來吧,牡丹就種在後院。”

    韓天鶴領着路走,通過一排黑瓦赭紅牆面得僧房後,就是文人墨客時常歌詠的寶成院牡丹。一朵朵碩大而香馥的牡丹開在低矮的枝頭上,據説寶成院牡丹是自洛陽移植過來,開着嫩黃顏色的“姚黃”與開着紫花的“魏紫”,將靜謐的古剎襯出了幾分熱鬧。

    紅萼一見牡丹,即忘了身旁的韓天鶴。她曲着身從泥望道枝丫,又捧起碩大如碗的花朵細嗅了嗅。寶成院培植牡丹的方式幷不特別仔細,就是枝丫一叢一叢栽着,花開就讓祂開,也不像紅萼會精挑些頂芽飽滿的枝條上盆移種,後可以延後花期以利過冬,相當謹守佛門“無常”與“不執着”的戒律。

    韓天鶴一直沒作聲,直到她心滿意足一籲,才在旁補充起寶成院牡丹風流韻事。

    “你聽過蘇軾這號人物?”

    她抬頭看他,表情不解。“聽説過,他怎麼了?”

    “他也來過寶成院賞牡丹,賞完花後,院中僧徒同他説起一件往事,他似乎有感,還寫了首詩,你想不想聽聽?”

    她不置可否地聳肩。

    望着面前的姚黃魏紫,韓天鶴信口吟起:“春風小院初來時,壁間惟見使君詩。應問使君何處來?憑話説與春風知。年年歲歲何窮已,花似乎今年人老矣。去年崔護若重來,前度劉郎在千里。”

    紅萼向來佩服隨口説出掌故的人,只是矜持,沒把佩服現在臉上。

    但他口中説的崔護——聽起來頗耳熟。她試着問:“你剛説的崔護,説的可是寫‘人面桃花相映紅’的那個崔護?”

    “你也知道?”韓天鶴相當驚訝。他當然知道紅萼識字,可是要懂詩,還需要一點雅興與慧根。

    她哼了一聲,他以為她平常就只會養養牡丹,旁的事都不做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怎樣,我有沒有記錯?”

    “一字不漏。”他點頭稱許。“這首詩我印象極深,當初教席師傅要我背它時,我頭一個想到你——人面桃花相映紅。”

    紅萼一窘。他沒來由扯到她做什麼!

    “不理你。”她頭一扭,繼續看她的牡丹去。

    望着她負氣得背影,有句話突然自他嘴裏衝了出來。“紅萼,你憑良心答,別擔心會傷我的心——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竟然這麼明目張膽問出口,也不怕旁人聽見!紅萼大吃一驚,臉龐轟地發燙,一時竟接不上話。

    見她一徑低頭,他湊來她身旁盯着她。“你別避着我,看着我回答我。”

    “誰理你。”她窘極了。他冷不防這麼問她,讓她不知該怎麼答,只能佯裝發怒回應。“説話老不看場合,剛才是現在也是,真懷疑你平常怎麼管理阜康的?”

    “管理阜康有什麼難的。”他表情好不落寞。“真正難的是跟你相處,每次我越想好好表現,越容易出紕漏——”

    “誰要你表現好了?”她不喜歡他這種説法,好似他的問題,全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才不肯擔下這麼重的擔子。

    瞧她表現毫無心事被戳破的嬌羞——韓天鶴望着她氣得發亮的雙眼,覺得心裏疼極了。

    他將她的怒氣,看成她不在意。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她眉一皺,她有沒説什麼,他打哪兒明白什麼?

    “你的心意。”他又深深望了她一眼。才把眼睛轉開。“你肯定不喜歡我,對吧?”

    就是這一句,攪得紅萼頭昏腦脹。望着他俊俏過人的臉龐,她實在沒法昧着良心説她不喜歡他,因為要是心裏真沒半點喜歡,她先前也不會胡思亂想,攪得自己無法安睡;但如果説喜歡,她心裏又有那麼一絲不確定。

    她發覺自己像站在一個岔道上,只要一個答錯,兩人或許就這麼散了。

    “你討厭。”她推了推他一把,急着想從他面前溜掉。

    可他不知從哪兒生出來的膽子,竟反手抱住她。

    “你——”她一窘,整想使勁推開他,沒想到他卻在她耳後軟軟求了一句——“就這樣待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霎時,她心一軟,抬起的手倏地沒氣力。

    他臉埋在她香馥的發上,幽幽地嘆了聲。“你知道我想這麼一天,想多久了?打從十四歲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漂亮極了,是我見過最美最甜的姑娘。我那時一心就想待你好,可是怎麼知道,頭一次想討好你,就把你娘留給你的衫子給弄破——”

    “還敢提!”她回眸瞪他。“從認識你至今,你弄壞我多少東西?”

    他被她一雙佯怒的秋波烘得迷迷醉,他就愛看她那牡丹帶露似的艶人水眸。

    “你可也沒因此不理我。”他福至心靈地回了一句。

    紅萼驀地發窘,才想起自個兒和他仍不合禮儀地環抱在一起。

    “好了好了,夠了……”她身一扭,急鑽出他臂膀。“萬一被旁人瞧見……”

    就是知道沒旁人,他才能大着膽子説話。

    他一箭步錐仔她身後。“只要你回我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哪怕是一丁點喜歡也行。”

    “不理你。”

    “不能不理。”心跡表露至此,若停手不進,不成了功虧一簣?他一股氣將她攔腰抱起。

    不意他有這舉動,紅萼嚇了一跳,一時竟忘了掙扎。

    三步幷作兩步,韓天鶴挾着心愛的女子躲到齋房後頭。房後一棵大樹正好擋住路人眼光,要是不踏進裏邊,任誰也瞧不見裏頭藏了兩個人。

    “韓天鶴!”雙腳一被放下,紅萼反手就是一刮——只是力道不重,連個掌印也沒留下。

    韓天鶴自知理虧,躲也沒躲,只是一味拿着眼瞅着她。

    “紅萼。”

    “別喊我!”她從小就這脾性,又嗆又辣,誰惹了她,總是有苦頭吃的。

    當然,從小到大,敢惹她的人始終只有一個——就是眼前這個對頭韓天鶴。

    “紅萼。”他伸過手拉她。

    她負氣地拍開他手,身一矮本來要跑出去了,結果好巧不巧聽見一陣腳步聲。

    “據説前頭種了幾株牡丹——”

    “是啊,開得正艶呢!”

    聽着這樣的對話,她嚇得停下腳步。

    韓天鶴吃了豹子膽,又一把將她擁入懷。

    他又來了!

    她氣得雙眼燦燦,可一字“韓”還喊在嘴裏未發出,他唇兒已經貼了下來。

    紅萼驚了一下,好半天才意識他做了什麼。

    他、他竟敢這麼做!她又羞又窘,拼命捶打他肩胛,可又擔心喊出聲來,會教外邊人聽見。

    不過眨眼,她已弄得滿頭大汗,口乾舌燥。

    韓天鶴當然知道此舉躁進,但他情不自禁.他已經喜歡她好久好久了,眼下再不抓狂,説不準一、兩個月後,她就成為別人的妻了

    “紅萼,我喜歡你。”他嘴兒輕輕地移開,在她耳邊低喚着。

    他讓她陷入這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的局面,紅萼一瞬間恨起他來了。可是就這句話,教她發覺她先前一直沒察覺的事。

    他雙手,正微微顫抖着——

    他幷非他表現得那般篤定。

    這麼一想,她心裏霎時浮現一股又酸又軟的甜蜜。她想起他稍嫌莽撞卻又隱含深情的對待方式,原先的那股氣就這樣消失了。

    “你賴皮!”她大眼裏滿是羞意。“哪有人像你這樣,也不看時間地點,卯起來來要人接受你的心意。”

    “我怕我一放開,你就生氣跑走了。”他老實説。“你不知道昨兒聽見王大盟找媒人上門,我心裏多愁,一整天茶飯不思,連夜裏也無法安睡。”

    她瞪着他問:“既然你都知道王大盟到我家了,也該曉得我爹回絕了。”

    “我知道,可據朱嫂探來的消息,她説你……很開心。”昨兒下午聽見這消息,他一顆心簡直要碎了。

    她嚇了一跳,這渾話是誰傳的!

    “我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説。

    “但朱嫂説你婢女親口跟她説的。”

    “臭小翠!”她真會被她這個婢女氣死。“你想也知道,王大盟脾氣個性,我又不是沒見識過,我哪一次給過他好臉色?”

    “但我的表現也不好到哪兒去。”這點他很有自知之明。“就像你剛説的,我一路得罪了七年,又弄壞你那麼多心愛的東西。”

    “你也想盡辦法彌補了不是?”説道這兒她突然覺得不對勁,怎麼變成她在找理由安慰他了?

    “所以——”他打蛇隨棍上,笑咪咪地反問:“你心裏是喜歡我的,我沒説錯吧?”

    直聽到他這麼問,她才恍然大悟,中了他的哀兵之計!

    “你這個人——”她雙手用力一捶。氣死她了!

    她剛還在想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可憐兮兮,原來都是計謀!而她,還傻乎乎上鈎了。

    “放開我,我再也不理你了!”她又窘又氣地掙扎。

    “對不起、對不起。”想也知道,韓天鶴怎麼可能放手。好不容易才確認了她心情,雖然她還是沒説出他最想聽見的那句話,可她剛才的表現,已夠讓他偷笑好幾天了。

    他可愛的紅萼——捨不得他耶!

    一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傻乎乎地望着她笑。

    “你那什麼德行——”她氣呼呼地兇他。

    可她不曉得,她那臉紅撲撲,眸裏含羞模樣,看着韓天鶴眼裏,回事多大的誘惑。

    “紅萼。”他俯低頭在她耳邊喃喃。“再親一個,好不好?”

    “誰要讓你——”她一聲喝斥才説了一半,嘴巴再次被封住。

    雖説這一回仍和剛才一樣措手不及,可她心裏,已多添了幾絲甜蜜。

    就這麼一遲疑,她已失去推開他的最佳機會。

    他的舌輕舔她唇角,接着,她聽見他説了一個無理的要求。

    “紅萼,嘴巴打開——”

    打開嘴巴?仍被他吻着的紅萼一陣驚愕。不懂情事的她,壓根兒不明白他為何有這要求。

    他——到底想做什麼?

    她擱在他肩上的小手握起來,而他彷彿讀得出她心頭的焦慮,他一邊舔着她嘴邊説:“嘴打開……紅萼,別怕……你知道我的,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可能傷害你……”

    就是這麼一句,教她握緊的拳頭鬆了開來。

    相準了時機,他温熱的舌尖伺機探入,他身上熱烘烘的暖度,還有從遠處飄來的牡丹花香……跟他燙熱的唇瓣,吸吮她下唇的親密。

    這……是可以的嗎?她眩暈地想着,感覺自己向來自豪的篤定全都消失了。此時的她,只是一個手足無措、雙腿發軟的小黃毛丫頭。

    更麻煩的是,她覺得自己像快厥過去似的,氣都喘不過來了。

    “天——天鶴——”

    “可愛的紅萼……”他稍稍離開她唇瓣低語。“你這個樣子……教我怎麼停得了?”

    她可以感覺到他燙熱的目光,正戀戀地停在她漲紅的臉頰還有小嘴上。

    一聲嘆後,他的唇又重新回到她嘴上。但這一回沒之前那般強猛,而是像蝶兒拍翅般啄着她的唇角,蹭着她軟嫩的臉頰。

    這些細微的動作,讓她慢慢回過神來。可回過神後,她表情更窘了。

    老天!她剛才做了多大膽的事!

    猛一抬頭,卻見一雙深情濃郁的眼直直望着她,從他眸裏淌出來的愛憐,只差沒用筆墨寫在臉上。

    紅萼又羞又窘。

    “別老這樣望着我——”邊嗔,一隻嫩白的手邊擋在他眼前。

    他笑嘻嘻地抓來面前親了親,又將她惱得頰邊一片紅。

    “我捨不得不看你,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沒出醜,而你也是第一次沒對我生氣——”

    “誰説我不生你氣!”她搶白。胡亂挾她來隱密處得罪名先不論,光他偷親了她兩回,就該被吊起來狠抽十個鞭子。“你沒想過要被別人看見,我跟我爹還要不要做人!”

    “我還真希望被人瞧見——”

    聽見他説的渾話,她鼻一哼生氣起來。

    她怎聽不出他言下之意,是想被人發現,之後他就能順理成章迎娶她進門。

    “休想!從今天以後,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不要。”什麼事都可以依她,就這是不行。“從今以後我要每天每天粘嗻你,直到你承認喜歡我,答應嫁我為止。”

    “無賴!”她窘得狠狠踢他一腳,趁他頻頻呼痛,她哈哈一笑跑出樹蔭下。

    “等等——噯——”

    活該!想着他那又疼又急得模樣,快步跑走的紅萼一邊得意。竟敢對她無禮,踢他一腳,算便宜他了。

    可跑着跑着,她察覺不對。

    怎麼……一直沒聽見他腳步聲?她剛才那腳真踢得那麼重?

    腳步方停,人還沒轉身,一張嘴巴先湊來她頰邊親了一記。

    “韓天鶴!”紅萼捂着紅透的臉頰低斥,轉頭確定鄰旁沒人,這才追上去猛捶猛打。“你不知羞恥,你不要臉——”

    “好好好,你彆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哼!”得了便宜還賣乖!她狠瞪他一眼。“我警告你,再對我胡來,小心你吃不完兜着走!”

    他掩着臉靠近。“你怎麼知道我就想兜着走?”

    壞透了這人!虧自己一直把他當成正人君子。她氣得朝他腦門一拍。這一回,任憑他怎麼道歉怎麼示好,她鐵了心,連看也不看他。

    不教他嘗苦頭,怎消她心頭之惱!

    她一徑昂着下巴,故作驕矜地往大門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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