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西側,啓祥宮內,穿着水綠色錦禱、外披深綠對襟褙子的嵐音,不停地在大廳上來回踱步。
因計劃要帶任已星到藥圃去,所以她今天的裝扮不像昨夜華麗,以輕便為主。
“瑞草這丫頭,叫她打聽個人,都去多久了,到現在還沒個人影……”她小嘴叨唸個不停。
同樣幾句話她不知説了多少回;終於,外頭傳來腳步聲。
“分主殿下!”
“他人……”嵐音一箭步跨出門去,一見來人,猛地煞住腳步。
任已星——怎麼會在這?
瑞草竊笑地竄到主子身邊去。
“你這鬼丫頭!”嵐音拉着瑞草到旁嘀咕。“我要你打聽消息,你怎麼把人給帶回來了?”
“不能怪小的嘛!”瑞草喊冤:“小的確實照公主吩咐,跑去‘華和殿’外打聽消息。怎知那麼湊巧,聖上親自送大人到殿外。聖上一見小的,就命小的帶大人到太醫院,還要小的幫大人找幾個能幹婢僕伺候。”
難怪她在外頭待了那麼久——嵐音惱意稍退,忽而想到。“你剛説幫忙找了幾個婢僕,你該不會盡挑外貌姣好、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官—一”
“怎麼可能?”瑞草又不是沒長眼。“小的又不是不知公主對任大人—往情深。公主放心。小的挑的全是模貌普通、嘴巴死緊的年長宮女。”
“算你機靈!”嵐音讚許地輕拍瑞草手臂,然後示意她退下。
“下官任已星拜見公主殿下。”任已星躬身為禮。
嵐音一皺眉。“你又忘記了,我昨晚不是説過允你直接喊我名字?”
“不行的。下官現身為太武醫判。怎好意思直呼公主名諱。”
“什麼上官下官。”嵐音瞪着他臉嗔。“我這麼看重你,你喊我一聲嵐音會死啊?”
“嵐音公主。”這是他的極限。“您就別再折騰下官,要下官喊您閨名。下官萬萬不敢。”
“死腦筋。”嵐音拗不過他。“算了算了!嵐音公主就嵐音公主……暖,我母皇安排你住的地方。應該還好吧?”
“謝嵐音公主關心,住所十分舒適。方才瑞草女官也幫下官挑了幾名婢僕。看起來手腳俐落,整理整理,晚些應該就能住進。”
“那就好。”嵐音點頭,突然一拉他手就要出門。任已星忙按住她。
“等等,公主。下官還沒看過您的腳傷!”
他沒説她還真忘了。“一早醒來就不疼了。”嵐音輕拍大腿證明。
“還是讓下官再仔細檢查……”責任心重的任已星,怎麼可能她説了算。尤其,他現在還是御醫醫判,在太醫院地位只略遜御醫一人。
“哎呦!”嵐音沒好氣。她急着帶他去藥圃。想看看他驚喜的臉嘛!
“下官堅持。”任已星定定不動。表情堅定。
“好啦好啦!”羅哩叭嗦!嵐音沒奈何地跺回廳裏,候在裏邊的瑞草掩嘴偷笑。嵐音眼一橫。瑞草忙斂住笑容裝正經。
“吶!”她一屁股坐下,腿往前伸。
“下官冒犯了。”任已星一躬身蹲下,隔着寬闊的錦胯觸摸嵐音小腿。
她手支額垂眼看他。開口問:“褲腳不拉高你怎麼看?”
沒想到他耳根竟然紅了。“不拉高褲腳。下官還是可以……”
但昨晚他明明沒這點芥蒂—一嵐音打量他的表情,忽然想起昨夜他碰了她腿後,他兀自怔忡了好些時間。這呆鵝,該不是在害羞吧?
她猜得沒錯。
任已星身為大夫,自然有充分理由直接觸碰病人身體。可問題他從來沒碰了誰人的腿後,還念念不忘那自如凝脂,軟韌有致的肌理——他情竇未開,一顆心純良剔透,卻偏偏教他遇上大膽豪放的嵐音!她的腿、她的話語還有身上香氣。整夜像鬼魅似地直纏着他不放。
昨晚,心上從未擱過任何女子身影的他.竟頭次為了—個女子失眠。今早起牀。他整個腦袋還暈暈沉沉,下腹有股前所未有的悶躁。
可他越是不想看。嵐音就越是想要他多瞧一眼,只是該找甚麼理由好呢?她腦袋瓜不停轉着,不能再拿腿痛當理由,免得他等等不跟她去藥圃……
她這麼一躊躇。任已星已確認好起身。
“好在公主鳳體無恙,那下官先行告退——”
“等等。”嵐音打斷他話尾,哪那麼簡單放他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嵐音公主—一”
任已星一句話還沒説完,只見她手—扯他衣袖,三兩步跑出廳堂。
“跟着我。”她腿一彎蹬上欄杆,再一跳便上了啓祥宮屋檐。
他一臉驚訝。
她轉頭笑。“沒想到我輕功還不錯吧?!”
“是。”
立在高處。可以清楚看見整個皇城佈置。嵐音花了會兒時間幫他介紹。
“皇城粗成五部分,你現腳下踩的啓祥宮我就不介紹了。然後左邊。緊鄰花園後的是我們待會兒要去的文淵官,再過去是育芳樓。專門住丞相挑來的駙馬人選,再過去濃蔭處是御花園,至於你日後待的太醫院,就在前面那個地方,看見了沒?”
任已星眯眼跳望他昨晚住的迎賓館。“昨晚公主走哪兒到下官房裏?”
嵐音一瞟他,哈哈一笑。“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繞了那麼大一圈?我哪那麼傻!”她手一指。“長廊到底再翻過圍牆就迎賓館了。”
雖説任已星沒見過多少王公貴族,但他可以想像,像嵐音一樣愛從屋脊來去的公主,世上鐵定不多。要不是她纏着宴他當她夫婿這點教人為難,否則她還真是個有趣的同伴。
“所以往後,你到我啓祥宮就近了。”嵐音提點他從哪兒進出,突然話鋒一轉。“昨晚我給你的木牌呢?”
任已星一望迎賓館方向。“下官把它收在衣箱裏……”
“你收衣箱裏幹麼?我給你就是要讓你帶着啊!”嵐音瞪大眼。
“下官是怕不小心弄丟了。”
説得好聽!她一哼。“我看你是不打算用吧!”
任已星不吭氣,默認了她的揣測。
這傢伙!嵐音瞪着他側臉,一肚子悶氣。貴為公主,又身為王儲,哪個人敢不聽她吩咐,就偏偏遇上這木頭,老是要跟她過不去。
“我要囂張跋扈點,你現在反應就夠我摘掉你腦袋!”嵐音氣虎虎地往前走。走了一陣感覺身後沒人。她回頭,又罵:“你站那做甚麼?”
任已星看得出來她現在很氣他,因此他不知道該不該再繼續跟。
一到她身邊,嵐音手環胸瞪着他説:“見我不高興,你就不會説個好聽的讓我解解氣?”
任已星只能道歉。“惹公主不快,下官跟公主陪不是。”
討厭,誰説她想聽他説這個,氣死,氣死她了!
嵐音雙腳直跺,見他一臉呆愣,她冷不防抓他手臂一咬,痛死他活該!
“公主!”任已星吃痛低呼。
“不錯嘛,你還有感覺!”她恨恨甩開他手,實在是拿他的不解風情沒轍,她才會沒品地動手動腳。
氣到都咬人了她!
任已星再一次道歉。“下官並非有意惹惱公主……”
“下官下官。”嵐音打斷他。“我現在命令你,在我面前,以後不準再提下官兩字,不然我就……我就……”她一時想不出威脅話語,氣得又是一拳揮過。
任已星直覺閃身,可現兩人站在屋脊上,哪能像在平地上行動自如。
只見他身子一晃,嵐音急忙拉人。“小心吶!”一下注意跌下,萬一傷着了怎麼辦?
女人就是這點麻煩,要氣着人家同時又要護着人家!
“我站穩了。”任已星望着喜怒形於色的嵐音,知道她剛才的擔心是真。“公主不生已星氣了?”
算他聰明,知道該要改口喊自己“已星”。
“氣,要我怎麼不氣!”她忍不住抱怨:“瞧你。明明一副聰明相,怎麼腦筋嘴巴這麼直,一點都不懂替我想想。”
“不知公主想聽已星説甚麼?”
“我想聽……”嵐音結舌。她想聽甚麼,這種話怎麼教啊?教了就沒聽的價值了。“算了算了!”再跟他説話她會氣死。
嵐音大嘆口氣,一雙眼突然往他手臂上溜。剛那一咬可説使了勁,就不知咬壞人家沒?
“你那裏,很痛嗎?”
任已星瞧瞧自己手臂。搖頭。“還好。倒是公主,黃帝內經上寫怒傷肝,如果咬咬已星能讓公主消氣,已星義不容辭。”
他當她咬人魔啊,沒事啃人家手臂為樂?嵐音嘟嘴。“哪萬一咬了還是氣呢?”
“那……”他伸出左手臂。“公主如果不嫌棄……”
真是,敗給他了!嵐音一瞪。“你要真怕我生氣,就不該把我送你的木牌收在衣箱,你明知道我送它給你的目的。”
他真心道歉。“是已星不對,已星迴去馬上取來收在身邊,片刻不離身。”
嵐音抿嘴想想,決定放他一馬。難得機會跟他好好説話,她不想浪費時間。
“吶。”她突然將手伸到他面前。“只要你牽着我走上一段,我就原諒你。”
任已星本想説不合宜。嵐音是公主,而他不過是她的臣屬,怎麼可以大膽觸碰公主萬金之軀,可一想到自己剛才讓她那麼生氣。任已星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依言握住。
寬厚的掌心一接觸纖自如鴿的柔荑,任已星心窩突然一緊,那股勁,活似會從他胸口躍出來。
嵐音心情大好,笑逐顏開地領他前行。“你知道我要帶你去看甚麼?”
“不知。”
她嫣然一笑。“是你娘還有你爹生前親手闢的藥圃。”
聞言,任已星雙眼一亮,見他反應,嵐音就知自己這着棋下對了!
“不過話説在前,那藥圃我很久沒去了,是昨夜瑞草説我才想起。我昨晚要她今早找人先去理一理。”
跟在她身側的他靜了半晌,才開口問:“為甚麼?”
嵐音身一轉手點他胸口。“當然為了討你歡心!”
啊……任已星耳根一陣紅。
“不説回來,我也是有那麼一點懷念你爹孃的心情。”想起他爹孃待她的好,嵐音眸裏湧出一陣淚花,只是她揉揉眼睛硬把眼淚逼回。
“他們真的是好人,非常疼我。可我自他們走後卻不再進藥圃整拾,想想我還真沒心肝,竟然把那藥圃忘得這麼徹底。”
要早些聽她這麼説,他定會被她自責語氣給矇騙;可聽了明武帝一番話,他對她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已星不這麼想,反而會覺得是公主您心腸太軟。怕睹物恩情,才勉強要自己忘了曾有這麼一塊地。”
換嵐音耳根脹紅。“你怎麼會這麼想?”平日看他愣得跟木頭一樣,偏在這時候開了竅,有沒有搞錯?
任已星難得大膽,抬手輕碰她眼角,“公主不瞧瞧自己,眼眶都紅了。”
討厭!被看穿脆弱心思的她惱羞成怒,明明應該高興他主動碰她的,她卻選擇將他手拍開。
要她大膽示愛可以,但要她坦露自己是脆弱的,她不行。要知道。她可是日後整個大武國百姓的指望,她怎麼可以教人發現她身上還有着弱點?
嵐音直覺想回避他探究的眼,也顧不得被他牽手感覺多好了,她手—抽人就往下跳。突來舉動嚇住任已星。回神要拉,她早已飄飄下了地。
就這麼一點時間,嵐音已重新收拾好情緒,她抬頭看着仍站在屋脊上的任已星。揚聲喚:“你還站在那幹麼?下來啊!”
“您剛才舉動,嚇着已星了。”他忍不住抱怨。
嵐音一瞪,誰要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看你還是保持愣傻傻的好。”
他一下變得敏鋭。她怕她心會受不了。
“這點,恐怕已星做不到了。”
他這話甚麼意思?!嵐音吃驚地看着他,卻被他清亮的眼眸瞧得心發慌,臉一熱,只好故技重施,匆匆鑽進花園避難去。
這回任已星沒再遲疑,快步跟上。
須臾。兩人穿過叢生的林木。便見一頹圮圍籬擋在面前。嵐音停步,難掩眷戀地觸碰竹籬上的繫繩。
過往回憶如浪湧人她心底,她一時受到衝擊,只能呆呆瞪着籬笆發呆,一旁的任已星,則是完全被眼前藥網吸走了注意力。
就像她説的,這藥圃荒蕪已久。一方約莫六塊牀板大的圃地,早已被蔓生野草密蓋,不過還是藏有不少寶貝,任已星眼尖地瞧見蔓生的淮山藤,一拉藤莖。一肥大塊根很輕易冒出,一看就知土地極沃,非常適合栽種藥草。
他正想説話,卻不意撞見嵐音悄悄拭淚的動作。他驀地想起聖上在“華和殿”上説的話,一般人回憶只是紛亂的思緒,但天賦異稟的她們,卻得時時承受歷歷在目的疼痛。
他心一動,腦子剛閃過“憐惜”兩字,他身子馬上跟着做出動作。他走來她面前,輕輕擦去她腮邊眼淚。
嵐音狼狽轉身。想到被他瞧見自己哭泣的模樣,她真恨不得鑿個地洞將自己埋起。
“這地方,勾起您許多回憶?”任已星心疼地望着她逞強的背影。
“幹麼用這種口氣説話?”她佯怒一瞪。“你又知道了甚麼?”
“先前聽聖上提過一些。”他一瞟被她推開的竹籬。“説您可以從東西上頭瞧見回憶。”
討厭!母皇沒事跟他提那個做甚麼?嵐音跺腳。
見她動了氣,任已星知道不該再追問。他一轉身望着藥圃問道:“這地方確實需要好好整治,就不知附近有沒有鐵鍬鐵鋤之類器物?”
嵐音籲口氣走向藥圃另一角,掀開掩上的板架,露出瑞草一早準備的東西。
“吶。”她説道。
任已星脱去玄黑朝服扎高衣襬,走來挑了把稱手的鐵鐮,麻利地釗起雜草來。
“我也來幫忙。”嵐音依樣畫葫蘆,抓起鐵鐮便釗。
任已星嚇一大跳,急忙阻止。“不不不,怎好意思讓公主做這等鄙事!”
“什麼鄙事你做得我做不得?”嵐音推開他。“小時我在旁邊幫忙,你爹孃從沒吭過一句,就你意見多!”
“但公主貴為王儲,萬一被別人瞧見—一”
“怎麼?”她兩手插腰理直氣壯。“被人看見我割草。我身上會掉塊肉是不?”
任已星搖頭。“還是讓已星自個兒來吧!”
“我就是要幫忙!”她護寶似地抱着鐵鐮不放。
他回頭瞧瞧藥圃。又瞅瞅一臉執拗的嵐音,嘆口氣。“整地除草,又不是甚麼好玩事兒,公主又是何苦?”
“就是想幫忙。才叫瑞草拿了這些東西。”她從他身邊穿過,面着藥圃蹲下。“我不懂藥草,你得教我哪些能釗哪些不能。”
“已星是擔心傷了公主鳳體—一”
她沒好氣回道:“要是有個萬一,我保證自負全責,絕不拖你下水。現在可以動手了吧!”
看她表情,就知她非做不可,也明白了她有多固執。任已星不再阻勸。翻開野草叢幫嵐音介紹。“這是淮山藤,您順着上莖鑿鑿,瞧,這就是淮山的塊莖。現這時節再植淮山是晚了些,但還是可以試試。”
嵐音不懂。“既然挖起來再種會太遲,幹麼挖它,擺着不就好了?”
他耐心解釋。“淮山藤一長數尺,整地很難不弄傷它,索性掘起再種,再造個竹架好讓它攀附……啊!那兒,還有幾株赤蘇草。”
一見熟悉的藥草,任已星忽然忘了身份。拉着嵐音便往圃心邁去。
嵐音斜眸瞄他,不過是些草,也能讓他雙跟發亮、笑逐顏開,真是搞不懂!她低頭瞄瞄兩人握住的手,想到他頭回主動牽她,卻是為了幾根一草。感覺實在泄氣。
“眼前這幾株草前草也釗不得,啊!沒想到竟然還有‘葉子菜’跟‘紅根’……”
嵐音回頭細算被他點過名的草藥。“你這麼一説,這圃子裏還有什麼能釗?”
還真的是!任已星直起腰來。“這樣好了。雜草我來釗。您就專找一味淮山。有多少拔多少。”
不羅嗦。嵐音按他吩咐,彎身鑿起上裏的淮山。兩人分頭動作,好一會兒藥圃裏再無聲響。只有粉白蝶兒在草花上紛紛飛着。
若不是抬頭便可瞧見黃頂紅牆的文淵宮,任已星還真當自己仍身在美麗的翠雲山頭。
回眸,只見埋頭鑿土的嵐音流了一臉汗,也不嫌煩熱。袖子一抹連句抱怨也無。望着她被日頭曬得紅撲撲的頰,任已星心裏又出現那股不熟悉的躁動。
他發現,要喜歡像她此等真情至性女子並不是難事,她的不矯揉造作、大方率真的性格,雖常會教他手足無措,卻也讓他覺得新鮮有趣。他知道他是比她固執古板許多,也真虧她不嫌他無趣。
嵐音渾然未覺任已星一直在偷看她,她只是忙得起勁,直到確定工作完成,她才抹着汗挺直腰。“我巡過了,你説的淮山差不多都被我挖出來了。現在呢?”
“休息一下。”任已星走向圃邊,拉動懸在井上的桔槔。一下便從井裏汲出水來。他掏出汗巾沾濕,遞給嵐音。她接過擦擦臉,又將汗巾遞回去。
任已星問:“口渴不渴,要不要找人送點水來?”
“我沒你想得嬌貴。”她自己走來汲了桶水,彎身捧水喝了幾口。通體舒暢。“待在這兒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常到這兒玩耍,雖然只是掘掘土抓抓蛐蛐兒。但也覺得很快樂。你呢?”她抬頭看他。“平常在翠雲山都做些什麼?”
“跟現在一樣挖土種草。”他邊説邊看看整拾了一半的藥圃。“我本來以為進了宮裏,再沒機會做這些事了。”
難怪他表情這麼開心!嵐音還發現,他頭回在她面前用上了“我”字。她故意不提,就怕打草驚蛇,讓他記起兩人身份之別,壞了眼前好氣氛。
“對了,我記得錦娘大人曾説,‘御林使’也有種神奇的能力?!”
他一訝。“我娘沒在您面前使過?”
“不行使。”她嘟嘴。“錦娘大人説‘御林使’能力,只有屬於他的主子能見。”
話説錦孃的“主子”是當今明武皇帝,嵐音自然無緣見得。
“我明白了。”任已星彎身,自泥地上揀了株曬得奄奄一息的雜草。
嵐音湊近,只見他雙手罩住雜草根部,不過眨眼,頹軟的草株突然變得生氣蓬勃。
“哇!”嵐音吃驚低呼,要不是事實擺在眼前,她還以為剜自己眼花了。“我想起來了,有一回有人送了株很珍貴的牡丹給我母皇。三色瓣的。但路途太遠,還沒到我母皇手上就蔫了。錦娘大人説她有辦法救,説也奇,才一夜,那牡丹花真的就活過來了!”原來錦娘大人是使了這能力。“所以被你碰過的花花草草,都不會死嘍?”她朝他的手一望。
“還是會。”任已星解釋:“我這能力有限制,每做一次,就會損耗我一些精氣。”
什麼?!嵐音嚇着,忙丟開手中雜草。“那以後不許你再使那能力了!萬一你能力用過頭傷了身體。那我——”
那她——會怎樣?任已星看着她,等她把話説完。
呆鵝!這種話還要她講白?她腳一跺。“我會很難過的。”
噢。任已星心裏頓時一甜。
“還不快答應我?”
“知道了,我以後會注意。”
“不是注意,是絕不許再用!”嵐音嚴正警告。
這他可不敢答應。“萬一將來有甚麼特殊情況……”他不想先下了承諾,日後再來違背。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説。”嵐音長長一嘆。“早先我一直想不透,當年錦娘大人怎麼會因為一點傷就死於征途,我猜她一定是路上做了甚麼事,耗損了精力,才會……撐不到凱旋歸來。”
嵐音是真的喜歡錦娘,私心裏。她早已把她當成她另一個孃親。嵐音絕口不提當年得知錦娘大人死於征途時,她偷偷掉了多少眼淚。
像現在,一想起當時,她眼眶又紅了。
“總之不許你再用!”她一吸鼻子。“我猜我母皇一定不知道這件事,我得找機會告訴她。真是的,這種事錦娘大人應該坦白説才對,怎麼可以隱瞞呢?”
就她眼中的淚,任已星可以理解他娘之所以隱瞞的原因。試問。世上有多少王公權貴,會為了一介小官的死而傷心掉淚?
所以她值得底下人為她拋頭顱灑熱血。
任已星重新擰了巾帕遞給嵐音,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被他逮着她哭,她沒像先前那般惱怒尷尬了。
“不準把我哭的事説出去。”她瞪着濕紅的眼警告他。
“您放心,我不會提的。”
嵐音瞧瞧沾着眼淚的巾帕,突然害羞起來。“這汗巾我先留着。洗好再還你。”
“沒關係——”他沒細想她為什麼堅持,只是想不過一方汗巾,不需要這麼周折。
“我説洗好再還你,就是洗好再還你!”開玩笑,上頭有她的眼淚耶!被他瞧見她哭已經很過分,還讓他把她哭濕的帕子帶回,她面子要往哪兒擺啊?
直到瞥見她赤紅的耳根,任已星這才想到她為何如此堅持。
他忍不住大笑。想不到作風大膽率直的她,竟會為了幾滴眼淚羞得面紅耳赤。
可惡,竟敢取笑她。嵐音惱怒一踢,只是想給個教訓,提醒她不是那麼好欺負,可沒想到任已星卻眼明手快跳閃了過去。這一躲卻激起嵐音好勝心,她一抖右臂,曲起右手像爪子似地攻向他頸脖,任已星急忙擋架。
她來真的!
“上回在你房裏沒機會打個過癮,這地方正好!”她邊説,一矮身朝他欺上。
任已星也被她逗起了興致。身子一旋,腳踢向頹圮的竹圍,借力使力往上躍。她反手一掃,手掌堪堪搭上他胸口,又馬上被他擋了出去。
可惡!老近不了他身。
嵐音一拳揮向他胸口,順勾了個大車輪,逼得任已星不得不往後退。
身後是竹籬,前頭是嵐音風風火火的掌勢,任已星只能暗施巧勁靠向籬笆,想借它一彈避過她攻擊。
不意竹籬上卻早盤了條青蛇,兩人動作擾動到它,三指寬的身子咻地立起,張口便咬。
“小心!”嵐音一見忙擠到任已星身邊,任已星還沒看清發生何事,她已代他就了蛇口。
任已星迴眸,正好瞧見青舌森白利牙狠狠刺進她白嫩的手腕。
“嵐音!”任已星大吃一驚,一湊身擊斃青蛇,兩個深洞如泉似湧出暗色黑血,他接住腿軟倒跌的她。“忍忍,我馬上幫你吮出毒液!”他撕破裏衣下襬在傷口三寸上用力紮緊,抽出薄刀,兩刀將傷口劃開。
麻痹似的疼竄過嵐音身體,她忍不住哼痛。她頭一側瞟見落在地上的蛇身,碧綠蒼翠的身子,尾巴還帶着一點赭紅;她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縮着身子乾嘔了起來。
糟糕!
他抬手點住她穴道,不讓蛇毒太快侵心,然後抱起她竄上矮林,再一蹬。人已上了屋脊。
“你放心,不會有事的。”任已星快步急奔。一邊喃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