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進入大屋,到我們來到,還不到一小時,温寶裕見了我,自然如見救星。等我們到了地窖,立時出聲相邀。
(他在大屋各處,裝了許多隱秘的閉路電視,所以外面發生的事,他全然瞭解。)
他把經過説完,攤着雙手,一副任人發落的神態。
温寶裕這種心安理得、毫不在乎的神情,除了證明他還沒有成熟之外,不能説明其他,我們三個成年人的反應,就和他全然不同,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才好。因為温寶裕帶走的安安,和帶回來的安安,大不相同。
除非唐娜的靈魂,或是再有什麼路過的孤魂野鬼,進入她的腦部,不然,温寶裕擺脱不了關係。
而唐娜的記憶組再進入安安腦部的機會是多少?
在安安成為植物人的情形之下,温寶裕除了躲在這大屋中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當時,我盯着他,設想着是不是可以使他的處境,有所改善,但結果是搖頭。
而温寶裕居然還笑得出來,他道:“我知道自己的處境不是很好,但是愁眉苦臉,也沒有用處,這間大屋有許多秘道,足可藏身,就算有一百個人來搜索,都找不到我,也餓我不死,你們可以隨時和我聯絡。”
我叫了起來:“你就在這大屋中躲一輩子?”
温寶裕眨着眼,耍起無賴:“你不會讓我躲一輩子的,對不?不然,要朋友有什麼用?何況我的朋友還是神通廣大的衞斯理,還有高級警官黃堂,這位鐵先生,雖然是新相識,也必然非同凡響。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有這樣的好朋友,怕什麼。”
鐵天音首先“哈哈”大笑:“我別的做不到,你在屋子裏躲上三年五載,所需的精神食糧,由我負責供應,還有,我負責這小女孩的健康保養。”
黃堂接着道:“我也可以做很多事,譬如避免大規模的搜索,發假誓説沒有見過你,等等,可以令你安心在這裏,和你的睡公主安享餘生。”
温寶裕聽得兩人這樣説,這才笑不出來,苦着臉,向我望來。我來回踱了幾步,指着他道:“放心,把你弄到藍家峒去,倒不成問題,不過,你這一輩子,也別迴文明社會來了。對了,黃主任,誘拐和嚴重傷人,刑事責任的追訴期是多久?”
黃堂悶哼:“至少二十年來。”
我一揮手:“我改正剛才的話,你在藍家峒生活二十年,光陰如箭,日月如梭,彈指即過,追訴期一滿,不就可以迴文明社會了嗎?”
温寶裕聲音苦澀:“別調侃我了。你們也不替我想想,我有什麼辦法?”
我沉聲道:“到那巖洞去。”
温寶裕攤手:“有什麼用?唐娜離開的時候,我根本看不到她,不通過一個身體,她的……靈魂,看來無法和人溝通。”
我揚眉:“那麼,就算在巖洞之中,她見到了她的父母,也無法溝通的。”
温寶裕這才大是煩惱:“我不知道,或許他們來自未來世界的人,與眾不同。”
我吸了一口氣:“你把那巖洞的所在,詳細道來。”
温實裕取過了紙筆,不一會,就畫成了一幅簡單的地圖,指出了巖洞的所在,並且註明了附近的地形。
我把紙摺好,向黃堂和鐵天音望去,用眼色徵詢他們的意見。
黃堂先搖頭,鐵天音大有躍躍欲試的神情,但是考慮了片刻,也搖了搖頭。
温寶裕沉聲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並不需要人和我一起去,剛才只是禮貌上的詢問而已,所以我立時拒絕了温寶裕的自告奮勇。我道:“不必了,你在這裏,好好照顧安安。”
温寶裕煩躁起來,對着小女孩大叫:“你原來的靈魂在哪裏?快回來。”他叫得聲嘶力竭,小女孩連眼也沒有眨一下。
我打開門,門一打開,温媽媽的號叫聲,又隱隱傳了上來。温寶裕嘆了聲:“如何我可以不露面,而使我媽媽不再保持亢奮狀態?”
也只有他才把他母親現在的情形,稱為“亢奮狀態”。
我自問沒有辦法,所以並不作聲,鐵天音卻答應了下來:“沒有問題,我是醫生,那是我的責任。”
温寶裕走過來,雙手一起握住了鐵天音的手,用力搖着,竭力表現他心中的感激。
等到我們三人,又回到大廳時,由於我們的出現,約有兩秒鐘的寂靜,而接下來,所有人發生的聲浪,鋪天蓋地,鋭不可當,其中最驚人的,自然是温媽媽。
鐵天音徑自來到温媽媽的身邊,在她耳邊説了一兩句話,温媽媽立時停止出聲,杏眼圓睜,望定了鐵天音。鐵天音再附耳説了一兩句,只見温媽媽不住點頭,又伸手拍着她自己的心口,分明是表示心頭一塊大石,已然落地。
鐵天音的“醫術”竟然如此精湛,令人佩服,我在眾人對我的包圍圈還沒有形成之前,向他豎了豎拇指,就一溜急步走了出來。
我走得心安,因為我知道,安撫了温媽媽,混亂等於已平定了一半,而且剩下來的一半,比較容易控制。
在門口,我和神情焦急的宋天然作了一個請他放心的手勢,一出門,我就用最快的速度,遠離這幢大廈。
根據温寶裕的敍述,我知道要到那個巖洞,需要有一艘性能相當好的小型快艇,我先回到家中,作了聯絡安排。
在不到半小時中,我花了一半的時間,望着我書房中的那具電話,心中躊躇,是不是要和在藍家峒的白素聯絡。使我下不定決心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該對白素説些什麼好。
自然,並不是沒有話説,而是一説話,必然是我説我的,她説她的——兩個人的想法,有了嚴重的分歧,這種情形,會產生“無話可説”的感覺。
最後,我長噓一聲,還是決定等見了面再説,而我在赴海邊的途中,也改變了決定這裏的事,告一段落,我先到藍家峒去,再到德國去看老朋友。
人的生活,會在-那間有所改變,如果我不是在機場,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準備向鐵天音大興問罪之師的話,現在我已在赴德國途中了,而當時,怎麼也想不到會到海邊的一個巖洞中去。
我自然而然想起不久之前,白老大這個一生多姿多采之極的老人對我説過的話。他説,人的一生,就是一個探險的歷程,因為永遠無法知道,跨出了下一步,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温寶裕的“地圖”畫得相當簡明,不多久,我的車子便到了無法再前進的海邊。
下了車,就看到海面上,有兩艘快艇,一前一後駛近,前面那艘,有人駕駛,後面那艘是被拖着的。
快艇近岸,駕艇的是一個小夥子,大聲叫:“衞先生,你要的船來了。”
我自岸上的一塊岩石,向後面的那艘快艇跳下去,小夥子又大聲叫:“小心。”
他可能長期在海上生活,和海風海浪聲對抗慣了,所以幾乎每一句話,都是聲音宏亮的喊叫。
等我落了船,他解開了拖繩,而我揮了揮手,等着快艇離去。
我則沿着岸,駕艇慢駛。沿岸全是經年累月、被海浪衝擊了不知多久的岩石,每一個浪頭湧上去,都形成無數水花,十分壯觀。
由於温寶裕並沒有十分接近巖洞,只是憑唐娜的遠指,所以我只好儘量離岸遠些,去尋找我那個巖洞。岩石崖上,洞穴還真不少,太小的,自然不用考慮。
不一會,就見到了一個洞口約有三公尺高的大洞,海水自洞中湧進去又退出來,我小心駕着快艇,直駛了進去,洞中並不像想象中那麼黑暗。裏面相當廣闊,有一半,是海水進來時會淹沒,海水後退時會露出來的岩石,高低不平。
我躍上了這片岩石之後,一眼就看到,在一塊突出約有一公尺高的石塊上,有一個小機械人站着。
我對這種小機械人,絕不陌生,因為我曾吃足它們的苦頭,它們有着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能力,絕不是人力所能相抗。
一見了這小機械人,我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寒意,立時站定不動,嚴陣以待——這是一種十分悲哀的情形,我明知只要它一發動攻擊,我根本沒有抵抗的可能,但還是作出了全神戒備的自然反應。
約有兩三分鐘的時間,我緊張得除了盯着這個小機械人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海水湧進來又退出去,水淹到我的腿彎,我都不覺得。
那小機械人站在石頭上,一動也不動。
為了舒緩太緊張的神經,我大聲叫:“你為什麼不動?你想怎麼樣?”
明知這樣的呼叫,除了引起巖洞中的陣陣迴音之外,沒有別的意義,但是叫喊了幾次,呼吸也略為暢順,思緒也比較靈活。我立刻想到,根據唐娜的説法,她是被帶進了巖洞之後跌死的,那麼,他的屍體,應該還留在洞中才是,可是我看不到有人——活人和死人都沒有,洞中只有我和那個小機械人。
唐娜的屍體,有可能在漲潮的時候被海潮捲走了,那麼,他的父母呢?是活着離開了這個巖洞,還是和唐娜的遭遇一樣?
可以給我答案的,似乎只有那個站立不動的小機械人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向前走過去。雖然只是十來步的距離,但由於那種小機械人給我的餘悸太甚,所以,每跨出一步,都像是經歷着一場生死的搏鬥。
當我終於來到了它的面前,到了伸手可及時,我額頭上的汗,倘了下來,甚至影響了我的視線。
我未曾和這種小機械人對過話,但是知道他們有接收人類思想的能力,我抹汗,揮手,喝:“你——”
我才説了一個字,由於揮手的動作幅度大了些,碰到了那小機械人,它被我碰得跌倒,而且在跌倒之後,竟然碎散了開來,碎開了無數小圓粒、小柱狀體、小方粒,和許多形狀難以形容的小粒子,其中最大的,也不會比針孔更大,一碎,就有一大半自石頭上滾跌了下來。
我反應算是快的了,連忙用手去接,也沒能接住多少。
眼看着那些細小的粒子——有的還和很細的細絲糾纏在一起,滾下了石塊,落到了岩石之上,一陣海水衝上來,都捲走了。我提起雙手,剛才由於極度的驚恐,手心都在冒汗,所以雙手之上,都沾了不少那種細小的粒子。
我凝視着自己的手掌,思潮翻湧,首先想到的,雖然後來細細想來,很覺得擬於不倫,但當時,突然想到的確然如此,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思路會不按常軌發展,常有很古怪的念頭冒出來,和深思熟慮、冷靜思考的時候,大不相同。
我在那時,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呢?我想到了白居易在李白墓前所作的詩句,所興的感嘆:“可憐荒壠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接着,我想到是……那個小機械人死了。用現實世界的觀點來看,機械人本來沒有生命,無所謂死或活。但是,那種小機械人來自未來世界,現在世界的文字和語言,無法對它有確切的形容。
對我來説,那種小機械人非但是活的,有生命,而且統治未來世界,把人類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物都當作玩具。它們神通廣大之極,不但每一個都具有通天徹地之能,而且還可以通過“逆轉裝置”,自由來往於時間之中——它們就是通過了這個裝置,把陶格的一家,自未來世界放出來,放到現實世界來玩的。
所以,我想到,那個小機械人死了。若論死亡情況之慘,那麼,它的死法自然列為一級,因為那是名副其實的粉身碎骨。
它散裂成了數以萬計的小粒子。
我也知道,如今沾在我手上的那些小粒子,看起來,每一粒不會比我的毛孔更大,可是在每一粒之中,部曾經包含過不知多少訊息,數以萬計的小粒子,當它們組合在一起,能夠有效運作時,就是一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一個小機械人。
而如今,只是一堆微塵一樣的小粒子。
我雙手用力在衣服上擦着,把沾在手心上的小粒子全都抹掉,同時,不由自主喘着氣。
那時,我腦中一片混亂,我只是繞着那塊石頭,團團轉着,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在這幾分鐘之內,我再一次肯定,陶格夫婦不在這個山石洞之中,應該在這裏的唐娜的屍體也不在,而且,全然沒有他們曾在這巖洞中停留過的痕跡。
我也曾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希望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唐娜的記憶組,可以和我接觸,但是也沒有結果。等到我可以開始有系統地思索時,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個小機械人,怎麼會死的?
以它的神通而論,現在世界之中,決沒有可以毀滅它的力量。
在現在世界中的小機械人,不只一個,這個死了,其它的是不是也死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是不是危機已經解除?
我曾在未來世界中,和一個穿著綵衣的老者相會,這個老者,以一種哀傷得心死的平淡語氣,告訴我未來世界是如何形成的經過,以及未來世界的情形,知道這種小機械人,在未來世界之中,還是統治層中最低級的一種,在它們之上,還有許多種不同的機械人,神通更廣大,而最高層次的,則是“控制中心”——一切命令,皆由控制中心所發。那麼,如今的情形,是不是控制中心改變了命令,派出了更高層次、能力更強的機械人,來替代那種小機械人?如果是這樣,那就是危機非但沒有過去,而且,更加嚴重了。
可是,唐娜和伊凡,又都曾提及,未來世界出了問題。假設出了嚴重的問題,導致未來世界的控制中心無法運作,才令小機械人死亡,那又是幸事了。我思念電轉,-那之間,作了種種假設,都越想越不着邊際,只覺得頭大如鬥,忽然之間,長嘆一聲,感到寧願置身於鬧哄哄的少年芭蕾舞學校之中,雖然平凡瑣碎,可是何需像現在這樣,殫智竭力,去探索過去現在未來的奧秘,弄得一時全身發顫,一時汗涔涔下那麼痛苦,又一無結果,所為何來。
想到了這一點,我不禁長嘆了一聲,已經轉身向巖洞口走去。
到了洞口,迎着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以我的處事方式而論,必然會盡量收集那小機械人的“屍骨”,設法去作最詳細的化驗。
可是這時,我卻大有看透性情的靈感,知道那些小粒子,此際無非是一些不同種類的金屬,再也沒有研究的價值。需要研究的是,那種小機械人的死亡,是由什麼因素所帶來的。
慢慢地走向快艇,跨進了艇中,任由海浪搖晃,竟是一片茫然,想不出下步該如何進行,我一生的經歷之中,有許多束手無策的情形,但是從未有過如今那樣惘然,而且潛意識根本想放棄,不想再探索下去。
事實是,如果不是想到温寶裕的處境十分不妙,如果整件事沒有新的突破,温寶裕就會變成無法露面的“黑人”,我也早已把放棄的念頭,付諸實行,駕着快艇離開了。
而我那時所祈求的“突破”,老實説,也“胸無大志”,無意去破解伊凡臨死之前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無意去思索陶格夫婦的下落,無意去探究未來世界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我只想能和唐娜的“記憶組”接觸,請她再進入陳安安的腦際,好讓陳安安伶俐活潑地回到她父母的懷抱,以解温寶裕的困境。
可是,就是那麼一點子小的願望,想要實現,談何容易。我曾聽原振俠醫生説起過他的一段經歷。他的那段經歷是,他要找一個鬼魂,千方百計,要把一個特定的鬼魂找出來。
他曾在尋找的過程之中,和一個堪稱對靈魂學最有研究,也是和靈魂接觸最多的一個靈媒合作,那個靈媒的名字是阿尼密,是極神秘的非人協會會員。
連那麼出色的靈媒也感嘆:要隨便和一個鬼魂接觸容易,要和一個特定的鬼魂取得聯絡,極之困難,排除了偶然的因素之後,可以説,沒有一個人,可以通過他的腦部活動而做到這一點。
我同意他的説法,也就是説,不論我如何努力,我都無法主動和唐娜的靈魂聯絡。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得唐娜和我聯絡。
這是唯一的希望——我並沒有絕望,因為我知道,唐娜十分希望和我聯絡,只要有可能,她會用不同的方式,和我接觸。
她有可能直接和我接觸,也有可能進入安安的腦部,利用安安的身體組織和我交談。
這種情形,有可能出現,這是我為什麼在一籌莫展之中還留在海邊不離去的原因。
同時,我也想到,在最沒有辦法之中,還是有一種辦法可用,那就是最原始的笨辦法,或稱死辦法——這種辦法由於太笨,所以往往被人忽略(尤其是聰明人)。
笨辦法因事件不同而有變化,但是不論在多麼複雜多變的事件之中,必然有一個笨法子存在。像我這時的情形,笨辦法就是再沿海岸去找,看到每一個可以供人進去的巖洞,都進去看一看。
這樣進行,費時失事,可能一無所獲,也可能從此柳暗花明。
我檢查了一下快艇,有足夠燃料,可以供我進行,我就沿岸慢駛,一個一個巖洞去探索,有的巖洞,需要涉水,才能進入,我也不放過。到了第十七八個巖洞時,我有了發現,那是一個十分狹窄的小洞,如果不是我抱定了宗旨使用笨辦法,我會不屑一顧。
既然下了決心用笨辦法,那就要遵守笨辦法的進行原則——一切都按部就班,明知沒用的步驟,也不可省略,更不可取巧。
就是基於這個原則,我才涉了及腰的水,到了那個狹洞的洞口,着亮電筒,向洞中照去。
電筒光照射的範圍之中,有一個小機械人,站在洞中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光射上去,頭部還在閃閃生光。
我對於這種小機械人死了也要站着的情形,既然已有經驗,也不會太害怕。但我還是相當小心.取了一小塊石頭,-過去。
果然,石頭一砸中了它,它立刻無聲無息,散了開來,“粉身碎骨”了。
這個發現,給了我極大的鼓勵,我繼續沿岸駛,更大的發現,不在巖洞之中,而是在一大塊礁石之上,我看到有一個人伏在礁石上。
加快了快艇的速度駛過去,躍上了礁石,看出那是一個極老的老婦人,起先,我以為那是唐娜的屍體,可是將她翻過來之後,發現她的眼皮,還在跳動,雖然奄奄一息,已是死了九成,可是生命還未曾全部離去。那不是唐娜,是陶格夫人。
這個發現,令我欣喜莫名,此際沒有鐵天音在旁阻止,我托起了她的頭,看來,她連睜眼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非拿捏得準確萬分不可。不然,一出手,不但不能令她“回光反照”,反會使她的生命提前幾分鐘結束。
我五指虛捏成拳,中指隨時可以彈出,目標自然是她頭頂的“百會穴”。
當中國傳統的醫療術“針灸”已被肯定之後,人體內有穴道的存在,也已是不爭的事實,這種刺激“百會穴”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歷史,而且十分有效。自然,這種方法,並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時,還會使死亡早一些來臨。例如,這時垂死的陶格夫人,可能還能拖上五分鐘,但是在刺激了穴道之後,她可能有兩分鐘清醒,然後生命就消失——等於説,她的生命,縮短了三分鐘,確然有一些在觀念上拘泥不化者,會認為那也是一種“謀殺行為”的。
我吸了一口氣,這時,我必需要陶格夫人清醒,因為伊凡和唐娜説不清楚的事,只有她和陶格先生才能告訴我,而我又無法找到陶格先生。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把中指彈出,陶格夫人雖然衰老之極,可是一頭濃髮還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樣,單是一頭秀髮,已美麗得叫人喘不過氣來,所以我用的力道,也不能太輕。
“拍”地一聲響,中指才一彈了上去,我就看到陶格夫人的眼皮,陡然跳動了一下。我忙握住了她的雙手,而且,也立即感到,雖然輕微無力,但是她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再吸一口氣:“陶格夫人。陶格夫人。”
她的左眼,先睜了開來。看來,睜眼這樣簡單的動作,她也進行得相當困難——她始終未能把眼全睜開,而只是睜了一半。
同時,她的口唇,產生了顫動,這表示她有強烈的意願,想説話,可是她的身子太衰老,無法配合她要説話的意願。
本來,這種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她這時的情形,卻有説不出來的詭異。
在她努力想睜大眼和努力想説話時,自然同時也牽動了面部的其餘肌肉,也一起有所動作。可是所有的動作,卻都只集中在她的半邊臉上——甚至鼻孔的翕張,也只是一邊的鼻孔。
這情形,像是她一半的臉活了,而另一半臉卻已然死亡,情景詭異絕倫,尤其是這種情形,出現在一張老得不能再老的臉上,更加可怖。
我覺出,我的右手(被她的左手握住),緊了一下,她半睜開的左眼望向我,自她的喉際,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我極用心地去聽。
四周環境,本來十分靜寂,可是當要聽清她在説些什麼的時候,卻發覺風聲,濤聲,簡直震耳欲聾。而且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聲音在干擾,連我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也使我聽不清楚陶格夫人的話。
那時,心情的焦急,真是難以形容,我連説了幾遍:“請你努力,我聽不清楚,陶格夫人,請你努力。”
陶格夫人左半邊臉上,抽搐得更甚,終於,我聽清了她説的一句話,而那句話,使我呆了至少有十秒鐘。
她説的是:“我是……唐娜。”
她是唐娜。
唐娜和陶格夫人同樣是一個衰老之至的老婦人,雖然説有一個“更老些”,但這樣的情形下,也很難分辨。我一發現她,就斷定她是陶格夫人,是因為我知道唐娜已經死了。
如今,她又説她是唐娜,難道唐娜的記憶組,在離開了陳安安之後,又回到了她自己的身體之中?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種情形,就稱之為“回魂”或“還魂”,也不是沒有的。可是她的身體已經如此衰弱,而且她死了好幾天,身體早就應該敗壞了,居然還能回魂,這就十分怪異了。
那就是使我怔呆了大約十秒鐘的原因。
而就在那十秒中,情形又有了變化,只見她的右眼也開始睜開來,只睜開了兩三成,而她的右半邊臉,也有了動作,只是相當緩慢,不像左半邊那樣抽搐,一望而知十分焦切。同時,她的右手,正吃力地想揚起來。
這時,她臉上的神情更可怕了——本來是一邊有動作,一邊靜止,卻變成了兩邊的動作不一樣。
人的表情再千變萬化,但是這樣子的神情,連想也想不到,別説就呈現在眼前了。
而在她的喉際,所吐出來的話,卻更令我吃驚,她道:“見到你了,真好。”
這還不算奇怪,更怪的是,她説了這句話之後,忽然又叫:“媽,你在哪裏。”
然而,怪事還未到頂,問了一句“媽,你在哪裏?”之後,居然接下來的一句是:“唐娜,是你?”
我有忍無可忍之感——她説的話,一下子顯示是唐娜,一下子卻又表示自己是陶格夫人。雖然醫學上有精神分裂這回事,可是此刻,我卻沒有足夠的理智去從醫學的角度來分析。
我只是被這種怪異的現象刺激得有點失常,感到如果不大聲呼叫,就會爆炸,所以,我迎着海風,張大了口,狂呼亂叫了起來。
這樣的行動,確然能使得人的神智清醒。我大叫了三四下,就陡然止住了喊叫,只是喘着氣,盯着她看。因為,我已經完全明白,眼前的怪現象是怎麼一回事了。
老婦人是陶格夫人,可是唐娜的記憶組,卻進入了她的腦部。
本來,這種情形,被侵佔者的本身腦部活動,就會停止,可是這個情形,有點特別的腦部,分成左右兩個部分,唐娜的記憶組,一定是進入了陶格夫人的右半腦,而陶格夫人的左半腦,還在根據她自己的意志活動。
人體的一切活動,都由腦部控制,右腦控制左半身,左腦控制右半身,這是普通常識,所以她才會左右兩邊臉,出現完全不同的神情。
這種情形,在人的身體和靈魂的關係中,奇特之極,一定十分罕見。
當然,那時我弄明白了這一點,已是十分歡喜,不會去深究,我陡然喝道:“唐娜,你別説話,你的情形,温寶裕已全告訴我了。”
情形是一個身體內有了兩個靈魂,而一個身體只有一個發聲組織,我急於聽陶格夫人説話,當然要阻止唐娜使用發聲組織。
我這樣説了之後,只見她的左眼,連眨了幾下,同時,又聽得陶格夫人在問:“唐娜,你在哪裏?”
唐娜則回答:“我在衞斯理的身邊,媽,你又在什麼地方?”
她們在同一個身體之內,互相之間,自然無法看到對方,陶格夫人立即又道:“我也在衞斯理的身邊,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知道時間寶貴,決不能由得她們母女“兩人”,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因為那會浪費很多時間,我再次呼喝:“唐娜,你能不能不再講話?”
左眼又連眨了幾下,我疾聲問:“陶格夫人,你們要見我的目的是什麼?快説,我相信你能説話的時間,少之又少了。”
她喘了幾下,十分焦急地道:“時間顛倒了,未來世界……為了會有未來世界,他們……他們回到了過去……極遠的過去,作了安排……”
我聽得十分用心,雖然她用的語句,和伊凡不同,但是所説的一定是同一件事。
這是很難理解的事,如果我第一次接觸,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但是我已在伊凡的口中,知道了有這麼一件事,所以比較容易明白。
我説道:“是,未來世界的統治者,為了未來會有未來世界的出現,所以,利用時間逆轉裝置,到了過去,安排下了開創未來世界的條件。”
(我的這一番話,也不容易聽了之後一下子就明白。如果一遍就明白了,自然很好。如果一遍不明白,就多聽幾遍,也不是那麼難明白的。)
她連連點頭,氣喘得更甚,我想再去刺激她的百會穴,可是考慮了一下,沒有再敢出手。
她在努力掙扎着,企圖説話,可是卻難以成句。我急得搓手:“伊凡告訴我,有圈套,他們安排的圈套,圈套的內容是什麼?”
陶格夫人的右眼努力睜大,她的右半邊口角,也牽動得劇烈,喉際發出的聲音,卻仍然一點意義都沒有,我知道她快死了,可是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見她的右手,十分艱難地揚起,指了指她的頭部,又要向我伸過來,我連忙湊過頭去,她的手,按住了我的頭頂——應該説,她的手再也無力揚起,垂了下來,恰好落在我的頭頂上。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居然還想到了温寶裕,因此可知,我對這小子,確然十分關切,我急急道:“你們兩位的靈魂,在離開身體之後,隨便哪一位,請進入陳安安的身體去,請。”
我看到的情形是:右眼沒有反應,目光已然完全渙散,而左眼,卻眨動了一下,想眨第二下時,已經不能,陶格夫人死了。
照我的理解,身體死亡之後,靈魂就離體,我自然而然,四面張望了一下,但是我當然看不到她們的靈魂在什麼地方。
呆了好一會,我才把陶格夫人的屍體,推到了海中,一個浪花捲過,就捲了開去。
剛才,在發呆的時候,我在想:陶格夫人臨死之前,用她的動作替代語言,給了我答案,可是,答案是什麼呢?
她先指自己的頭,又把手按在我的頭頂上,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對於打這類用手勢來表示的“啞謎”,不是很在行。若干年之前,在我和白素各自駕車交錯而過時,白素就向我作了幾個手勢,她要告訴我的是“有人在照鏡子的時候,在鏡中看不到自己”,我就怎麼想都沒有想出來,後來累得白素在日本,以謀殺罪被起訴,可知我在這方面的能力甚差。
所以,我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就不再去想。一方面,仍然照我的笨辦法行事——我希望在發現了陶格夫人之後,還能發現陶格先生,也希望可以再發現多一些“死”了的小機械人。
同時,我又細細把陶格夫人、伊凡和唐娜的話,想了一遍,作初步結論。
陶格夫人的話,其實很容易理解:未來世界的主宰者,回到了過去,做了一些手腳,設下了圈套,使得世界的發展,到最後,會出現出機械人作主宰的未來世界。
這個圈套,針對人類而設,而且,人人都躲不過去,圈套的內容,十分複雜,大圈套之中,還有無數小圈套。
人類顯然全跌進了這個圈套之中,因為未來世界在許多年之後,順利出現。至於後來,未來世界又發生了什麼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了這樣初步的結論之後,我不禁苦笑,但同時也覺得很輕鬆——因為那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扭轉未來世界,由機械人主宰的事實(我確知未來世界的存在),我沒有什麼可做的。
陶格的一家人,在知道了有這種的圈套存在之後,急於想説給我聽,那是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有什麼能力去扭轉世界上必然會來到的發展?
想到這裏,我長嘆了一聲,這時,快艇也已駛完了那一帶沿海的峭壁,並沒有進一步的發現。我唯一可做的事也做了——大聲疾呼,請唐娜的記憶組再進入陳安女的腦部,只要一小時就夠,把安安還給他們的父母,一小時後,安安再變成植物人,也就不關温寶裕的事了。
上了岸,來到了大宅的附近,經由温寶裕告訴我的一個秘道,進入了大宅之中,上了三樓,只覺得大宅中出奇地靜。
我推開了那間房間的門,只見陳安安,仍然像是一截木頭那樣站着。而温寶裕則坐在她的面前,雙手抱膝,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望着她,口中在喃喃自語。
我走進去,温寶裕轉過頭,向我望來,解釋他的行為:“我在招她的魂,可是沒有結果。”
他的處境十分糟糕,居然還有相當程度的幽默感,當真不容易。
我伸手向下面指了一指:“那些人呢?”
温寶裕苦笑:“散了。”
我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不明白何以那麼混亂的場面,居然在我一個來回,就會煙消雲散,温寶裕接着告訴我,那是鐵天音的安排。鐵天音抬出了温寶裕是“陶氏集團藝術基金會主席”,可以動用的資金,數以億計。
這一招,對身為小商人的陳先生,和作為小商人妻子的陳太太,十分有用,因為大商人是小商人永恆的偶像。像陳先生這種事業略有成功,甚至已超過了豐衣足食階段的小商人,最終目的,是想使自己成為大商人。
所以,他們在一知道帶走了他女兒的少年人,竟然有這樣的身分之後,心中所想的,立刻變成在生意上,可以和陶氏集團有什麼樣的來往,夫妻兩人,都面色通紅,但至多隻有三分是為了擔心女兒,倒有七成,是為了可以攀附豪門而引發的亢奮。
而且,温寶裕的身分,也保證了他不會加害小女孩。温媽媽那時,自然神氣活現,每一句話之前,都加上一句,我們家小寶,不在話下,後來,説到興奮處,甚至拍心口宣佈:“你們家安安,要是舊病復發,就嫁給我們家小寶好了。”
此言一出,陳氏夫婦更是大喜,陳太太拉住了温媽媽的手,無限親熱。黃堂看到了這種情形,自然下令收隊,兩家親戚,也喜氣洋洋,好象温寶裕和陳安安已在拜堂成親了一般。
在那間房間中,當温寶裕説到這裏的時候,我忍不住轟笑——他通過閉路電視,下面大堂發生的事,他都立刻知道,據他説,他一聽到他的令堂大人,向陳氏夫婦作了這樣的保證,驚駭得足有三分鐘,連心臟都不敢跳動。
我一面笑,一面看着哭喪臉的温寶裕,又看了看木頭一樣的陳安安,仍然覺得好笑,調侃他道:“好啊,妻子是植物人,保證不會意見不合。”
温寶裕雙手抱住了頭,悶聲叫:“上天保佑你們夫妻天天吵架。”
温寶裕自然不是有心詛咒我,而且,就算是有心詛咒,也不會變真的。
可是他的話,卻真的觸動了我的心境——我感到我和白素的意見不合,幾乎已無可避免地會演變成一場劇烈的爭吵了。
而那使我感到戰慄,因為我知道,我和白素,不爭吵則已,一旦發生了爭吵,那就會無可收拾,所以,可以讓爭吵不發生,我願盡一切努力。
那時,我默不作聲,當然,也笑不出來,神情也陰森得很,温寶裕不知我的心事,他感到奇怪。
過了一會,我才嘆了一聲,把我的經歷,向他説了一遍,道:“我請求唐娜的靈魂,再進入安安的腦部。如果那樣,安安當然不是‘舊病復發’,令堂的承諾,也就自動取銷了。”
温寶裕苦笑,指着安安:“你看她這樣子,唐娜的靈魂,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我只好安慰他:“等多幾天看看。”
温寶裕焦躁起來,狠狠地道:“唐娜的靈魂如果不來,我就設法找能人招魂,不管是什麼孤魂野鬼,兇魂厲鬼,只要肯借身還魂的都好,好歹有一個會説話走路的女兒還給他們就完了。”
温寶裕這時所説的,我只當是他心情不佳,説的狠話,沒想到後來,事情的發展,竟然十分可怕——那當然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他説了狠話之後,又嘆了一聲:“鐵醫生教了我一些如何照顧一個植物人——安安的情形比較特殊,其實她不是植物人,她可以動,只是腦部完全沒有思想,你推一堆,她就會動,像是一個活的玩具。”
温寶裕這時,説到“玩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揮了一下手:“我急着到苗疆去,可不能陪你等唐娜的靈魂了。”
温寶裕拍胸口:“放心,也到了給我獨力處理事情的時候了。”
他雖然皺着眉,可是在這樣説的時候,充滿自信,看來艱難的環境,會使人較易成熟。我離開了大宅,回到住所,神思仍不免恍惚。
一進門,我就大吃一驚——身軀龐大的温媽媽,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和沙發渾然一體。一時之間,我連門也忘了關,可是我也立刻感到事情有點不對:為什麼那麼靜呢?温媽媽所在之處,必然有耳膜可以抵受極限的聲波衝擊,何以現在那麼靜?莫非是一進來,耳膜就被震破,以致什麼都聽不到了?
正在我疑神疑鬼時,我見到了另一個人,鐵天音正站起來,向我道:“衞先生,請告訴温太太,温寶裕和陶先生在一起,決不會有事。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立即照鐵天音所説的話説了,温媽媽十分高興,笑容滿面,用聽來很温柔的聲音道:“你們兩位都這樣説,那是靠得住的了,小寶這孩子,行事有點出神入化。不過,倒也真是人見人愛。”
鐵天音忙道:“有出息的青年人,都是那樣的。”
温媽媽更是眉開眼笑,站了起來,蓮步輕移,向外走去,到了門口,轉過身來,向鐵天音道:“謝謝你的指點,謝謝你。”
鐵天音笑:“我是美容專科,使美麗的女性長期維持美麗,是我的責任。”
温媽媽心滿意足地離去,我望向鐵天音,掩不住欽佩的神色。鐵天音失笑:“簡單之極,我只不過以專家的身分告訴她,每大聲講一百句話的結果,是可能在臉上出現一條皺紋——我保證她以後再也不會發出過高的聲音。”
我也覺得好笑:“不止這一點吧。”
鐵天音更笑:“這年頭,有財有勢真好,我告訴她,小寶帶着安安,去見陶氏集團主席,是陶超級鉅富見了他們喜歡,帶着他們度假去了。”
鐵天音居然撒了這樣的一個彌天大謊,令我瞪着他,説不出話來,鐵天音也望着我。我想了好一會,也覺得這種處理方法,對我來説,匪夷所思,但確然是十分好的好辦法,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使温、陳兩家對他們的孩子暫不露面不作追究。
對望了半晌,我們同時笑了起來——人各有不同的性格,所以也產生不同的處事方法,我對鐵天音瞭解不是太深,這算是我對他的第一次認識。
我再把在海邊發生的事説了一遍,鐵天音沉吟不語,緩緩搖頭:“捱得一天是一天,真正不行了,只好另外想辦法。”
我擺手:“我要到苗疆去,不管什麼圈套不圈套了。”
鐵天音又想了一回:“小機械人死了,是不是表示未來世界已經完結?”
我沒有回答,因為沒有誰能回答。
鐵天音忽然又伸手指着他自己的頭,再指我的頭,這正是陶格夫人臨死時的手勢。他再把手放在他自己的頭上:“顯然,圈套和人的頭部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