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笑着説:“當然,人不可能讓所有人都説他好,真那樣反而不正常了。”
笑畢,他忽然問拉拉對那人的感覺怎麼樣。
拉拉嚇了一跳,沒想到總裁會這麼問自己。她一聽何好德的調子,就知道是Tony林給南區的那位扎針了。順着説吧,覺得對不起南區那位;反着説吧,那不是和Tony林作對嗎?Tony林對自己不錯,每次給他的部門做點事情,總要在大老闆面前讚揚自己。再説了,和當紅的總監作對,早晚傳到他耳朵裏,不是啥好事情。説不了解,説不過去,自己就常在廣州,怎麼可能不瞭解也是常在廣州的南大區經理呢?
拉拉就耍了個滑頭,説:“呃……他和我差不多是同期加入DB的,快五年了。我覺得他是那種個性比較鮮明,優點和缺點都突出的人,就像您説的,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我看到他的大區業績排名是全國第三——這一年多來,我個人感覺他進步比較大,比如在跨部門合作方面。”
何好德是世界上最聰明的那類人,拉拉這麼一説,他馬上明白她的真實看法,就點點頭把話題岔開了。
何好德的助理呂貝卡通知李斯特説,何好德要到各大區看市場,安排了沿途大區經理們各用一個小時彙報生意,請HR派個經理跟着去聽。
呂貝卡對李斯特解釋説:“Howard(何好德)的意思,這樣HR能更好的understandbusiness(瞭解核心業務),以便更好地supportbusiness(支持核心業務)”
李斯特一看那架勢,分明是要讓拉拉去聽。他有點驚訝何好德下這工夫培養拉拉這麼個經理級別的,也沒見他對直接下屬的總監有這份心思。
李斯特有點酸溜溜的,也有點慚愧。他心裏明白,自己幾乎沒費心去教拉拉,倒叫拉拉不斷去感受老闆的好處,這是在拉攏人心還是在培養人才,真不好説了。他不知道該怪自己,還是該怪何好德。
晚上回去李斯特和太太説:“何好德這個總裁做得有問題,有話自己不來説,叫助理來轉告我。培養經理是總監的責任,他一個總裁花心思管這樣的事情,還能有足夠的精力管好公司的生意嗎?管得太具體了!做總裁的,應該要宏觀點嘛。”
虧得拉拉識趣,跟着何好德跑了一星期,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向李斯特報告經過,啥都説了,就是沒提在飛機上教何好德學中文。
拉拉這次跟着總裁出巡,收穫很大。一是照常理,她的級別永遠聽不到大區經理的生意思路,她感覺自己思考和關注問題的層面提高了很多;二是和何好德又近了一層。何好德這次行程完全沒有坐頭等艙,一直和拉拉一起坐經濟艙,只要有空,就和拉拉談工作,有時讓拉拉教他中文。
何好德前幾個月開始執著地學中文了,人家聽着累,他不管,堅持説中文。有時候,下屬們看到他用中文半天表達不出意思,想將就他改用英文,他還不幹。結果有時候就出現比較搞笑的場面:交談中,本地僱員在講英文,他在講結結巴巴的中文。
開始他只能在一對一的面談中用中文,開會時還是得説英文,後來漸漸地在一些規模較小的會議上也説中文了,你們笑你們的,他説他的。
何好德如此執著地堅持學中文,給員工們傳遞着一個信息:他打算在中國好好發展,“聚焦中國”他會好好做下去。
拉拉在上海時,幾乎總看到何好德加班,Tony林則是總監中加得最厲害的。
王偉對拉拉説:“嗯,Tony這是還想升吶,‘聚焦中國’真做好了,他沒準能上VP。”
拉拉好奇地説:“你不想升VP嗎?”
王偉説:“我也想。不過,他先升,我沒意見。”
拉拉問他為什麼。
王偉客觀地解釋説:“從技術角度講,我做銷售比Tony在行,Tony這方面比較弱,他手下隨便挑哪個大區經理出來,銷售能力都可能比他強——可這些人中,挑哪個出來,都管不了這班大區經理,還真就只有他能管住這班人。職位越高,對綜合能力的要求就越高,説到溝通、協調、管人,是Tony的強項呀。”
拉拉關心地説:“你今年能完成指標嗎?”
王偉説:“壓力夠大的,不過應該行。主要看Tony了,他那裏是大頭。公眾客户部估計有點懸。”
Tony林不負眾望,他的商業客户部不但完成了指標,還稍微超了一點,把公眾客户部落下的部分給補上了。王偉的大客户部也完成了指標,DB中國剛好完成16.6個億的銷售額,達成了23%的預定增長目標,利潤和市場佔有率的數字都很漂亮。
何好德高興地在年會上用中文做了報告,這是他第一次在大會上講中文,雖然結結巴巴,但員工都非常受鼓舞。他強調説:“我和你們在一起!”
Tony林更是紅光滿面,他在團隊晚會上揮着拳頭説:“各位,明年將會是更加充滿機遇和挑戰的一年!我們就是要強調執行力!對於執行力有問題的分子,我們將堅決剷除出去!這樣,我們才能把競爭對手打倒在地,並碾碎他們!”
雖然公司在大力地強調執行力,但他用的“剷除”二字,還是讓部分員工聽了覺得有點刺耳。好在大家都喝多了,不太敏感。
年會後,公司開始了一年一度的調薪,各部門的頭都按HR給出的調薪規則評出了員工們的加薪幅度。
王宏看過商業客户部交來的加薪計劃,和李斯特説:“Tony把年度的加薪預算全部用掉了,這樣的話,如果年中出現單個的計劃外升職加薪,商業客户部的人力成本就會超預算。”
李斯特皺起眉頭道:“咱們不是在規則裏提醒過各部門總監,要留一點預算做備用嗎?”
拉拉在一邊想起什麼,也説:“聽Tony下面的南大區經理説,他們這次加薪的幅度很小,很多業績達標的人只能加3%至4%,因為Tony只給了他這麼多預算。按我們這次的加薪規則,這些人應該在6%至8%的幅度內給予加薪。”
王宏馬上説:“這正是我要説的,Tony這次加薪,除了把預算全部用盡不留備用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他不按照我們定下的加薪幅度來加薪,他給部分‘達標’的員工的加薪幅度太低,跌出了HR規定的下限,而又給部分績效考核得分為‘卓越’的員工太高的加薪幅度,高於HR規定的上限。”
李斯特沉吟道:“Tony很清楚遊戲規則,他這是有意這樣做,目的就是保留他的核心員工。這樣吧,王宏你把這兩個問題寫個簡單的總結,用郵件發給我,我和何好德一起跟Tony談一次。”
王宏答應着出去了。
拉拉問李斯特:“Tony為啥這麼做?”
李斯特批評説:“生意做得好,翹尾巴,什麼都要和別人不一樣。還是太年輕,少年得志,把握不住分寸了。”
拉拉疑惑地説:“Tony原來可不這樣,員工都説三個銷售總監,就數他會做人。”
李斯特説:“這次公司做到16.6個億的銷售業績,他是功不可沒的,今非昔比了。現在越來越會向何好德提要求,弄得何好德也頭痛。最近兩三個月每次review(回顧總結)預算和費用,Tony都跟柯必得爭得很厲害,動不動拿生意要挾柯必得,‘老葛’也被他搞得很鬱悶。”
拉拉聽李斯特口中説出財務VP柯必得的綽號“老葛”二字,不由笑出聲來道:“您也管柯必得叫‘老葛’?”
李斯特也笑道:“有人告訴我的呀。誰知道你們背後給我起啥綽號。”
拉拉連連擺手道:“我發誓,沒有給您起綽號!”
李斯特感慨説:“哎,還好王偉他們兩位銷售總監沒有像Tony這樣,不然何好德可夠頭大的了,老闆不好當呀。”
拉拉聽李斯特提起王偉,有些心虛。她一直疑心,那天晚上李斯特是否看見她在王偉車上。但李斯特在她面前談到王偉時都很自然,該説壞話説壞話,該説好話説好話,不像試探她的樣子。
何好德不肯出面和Tony林談,讓李斯特去搞定。李斯特只得獨自上陣。
談了半天,Tony林就是不讓步。他説:“李斯特,我的人員今年都調整到位了,保證年內不再提升誰了,這樣也不需要預留這塊預算,這事兒我心裏有數。”
李斯特説:“萬一中間走人,我們再招的人比原來的人工資高出一截呢?”
Tony林堅持説:“我的二線經理不大會有人員變動。退一步説,中間真有人走,我再招的時候不用貴的人不就得了嗎?再説了,我的部門向來重視後備人才培養,這您最清楚,凡是重要點的級別我都有後備梯隊,出現空缺,我可以內部提升呀——別説人力成本攀升,真有人走,這成本八成還能下降點呢。”
李斯特只得換了個話題説:“按照員工的績效考評得分,公司對每個檔次的得分都規定了加薪幅度的範圍。你南區和中區的團隊,不少員工這次錢加得太少了,北區和西區又有些員工加得太多,特別是北區。”
Tony林隨口道:“雖然有的大區,我這次給的預算少了點,可我能在內部擺平就行了嘛。李斯特,保證不給您添亂。我這也是看着明年主要的產出會在哪裏來分配加薪預算的,要人多幹活,還不得多給人加點錢呀,我總要保證重點區域嘛。這和公司付薪原則中的payforperformance(按業績表現付酬)是一致的呀。”
李斯特橫説豎説都沒用,最後只得胡亂依了Tony林,把難題交到何好德那裏。何好德、柯必得、李斯特三個心裏都不痛快,尤其是何好德,又不好發作。
拉拉看在眼裏,私下和王偉説:“Tony怎麼有點當年的銷售總監彼得章的味道?他可別忘了彼得章是怎麼被何好德突然炒掉的呀!”
王偉笑道:“不至於吧,溝通可是他的強項。做銷售嘛,總得進攻性強點,不然怎麼做好生意?不給手下人好處,誰給你賣命!這點我特理解他。”
再説李斯特看何好德最後居然對Tony林的加薪方案妥協了,自己賭氣索性也給拉拉和王宏猛加了一通薪水,理由是今年本部門經理崗位有兩個空缺,在崗的兩位經理特別辛苦,一個人要幹兩個人的活。特別是拉拉,李斯特看了王宏交給他的年度薪資分析報告,拉拉的年薪離當年歐美企業在華經理的平均年薪23萬,還差了一大截,他索性給拉拉猛加了一筆,把本部門的特別調整預算用得乾乾淨淨。由於加薪幅度太大,按公司規矩,這麼特別的調整要報給何好德和柯必得批,兩人都沒説什麼,照批了。
拉拉經過這一加,年薪就到了23萬,她高興壞了,和李斯特熱烈擁抱了一通,李斯特也親切得體地和拉拉互貼臉頰。
這年,拉拉正好滿30歲。
拉拉走出首都機場到站出口,有人拍了一下她肩膀,她回頭一看,是王偉,手上搭着件大衣站在她身後。
拉拉詫異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王偉接過她的手拉行李箱説:“我是北京人呀,我出現在這兒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
拉拉跟在後面笑道:“哎,我來吧,小心叫你手下瞧見,我讓他們的老闆幫我拉包,該怪我不懂事兒了。”
王偉邊走邊説:“那沒辦法,誰讓他們攤上這麼個老闆,上趕着要給你拉包呀。”
拉拉追問説:“別告訴我你是來接我的。”
王偉説:“行,我不是來接你的,我是瞎逛碰巧撞上你了。”
拉拉拉住他説:“哎,你到底為啥在這兒?”
王偉笑道:“你不是説過,機場最容易碰上同事嗎,還拉拉扯扯的。”
拉拉只得放手道:“行,你自己在這兒玩兒吧。我要回公司了。”
王偉説:“喲,還真生氣了?我就是特意來接你的,你不讓人説真話,我按你的意思説假話還不行呀?”
拉拉這才笑眯眯地説:“你怎麼知道我的航班?跟個特務似的。”
王偉説:“你瞧你,戴着個大墨鏡,你才像個女特務呢。”
拉拉自誇道:“有我這麼漂亮的女特務嗎?”
王偉端詳了一下她的墨鏡稱讚道:“哎,你別説,這墨鏡特適合你,酷。”
拉拉洋洋得意地説:“我本來就酷,關墨鏡啥事兒!”
兩人上了一輛“紅旗”,拉拉鬆開盤住頭髮的髮卡,染成栗色的長髮瀑布般垂到她的背上。
王偉衷心地誇獎道:“這頭髮顏色不錯,適合你。你最近越來越神氣了。”
拉拉剛想開口,王偉馬上豎起手來道:“我説錯了,不是最近,而是向來。”
拉拉笑眯眯地説:“行呀,誇我好,我就愛聽。你到底幹啥來北京呀?你知道我很好奇的。”
王偉説:“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吧,我休假一週。”
拉拉説:“我可是出差一週。”
王偉得意地説:“知道,要不我怎麼揀這時候來北京休假呀。”
拉拉警惕地用手衝王偉比了個手槍的動作:“哎,你休假別扯上我啊。”
王偉説:“剛才你還説誇你好你就愛聽,我這不是在拐着彎兒的誇你嘛?”
拉拉不説話了,轉頭看着窗外。這是個冬季裏難得的好天,清冽的空氣中,北京的天又高又藍。車上了機場高速,楊林大道的兩旁,楊樹們樹幹筆挺,樹枝也不似南方的樹枝那樣婆娑,一律直挺地向上,樹幹在冬日的陽光下反着光。
王偉問道:“你先到酒店checkin(登記入住)吧?”
拉拉解釋説:“研發部有一個同事在北京搞項目,他們部門給她在廣渠門外一個國際公寓租了個單元,聽説不錯,樓上樓下的。她這周正好到外地開會去了,公寓那兒空着,她讓我去住。”
王偉説:“你老住酒店,換換口味也不錯。”
拉拉説:“就是,還能每天給李斯特省下700元住酒店的費用。”
這一週,王偉等拉拉下了班就帶着她到處吃到處逛。拉拉以前沒趁冬天在北京待過那麼長時間,天冷鬧得她老憋不住尿,一上街就嚷着要上廁所,搞得王偉到處給她找廁所。往往她都上了三回廁所了,王偉一次也不去。拉拉納悶地説:“你喝的水都到哪裏去了?”
一連吃了兩天涮羊肉,拉拉聽人説東單大街那兒有家粵菜大排檔叫“日昌”,地方簡陋,菜式卻很地道。拉拉很感興趣,王偉就陪她去找。到了一看,地方果然簡陋,遮寒的塑料簾子垂在門前,水泥地面,粗糙的桌椅,客人很多,有點鬧。拉拉興致勃勃地拉着王偉,沿簡陋的樓梯上了二樓,儘量找了個少人抽煙的小間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