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把車開進一個鬧中取靜的小區,小區裡樹木蔥蘢,草坪修剪得很雅緻,黑暗中可以看出影影綽綽的樓房的外牆都是紅磚的。
拉拉疑惑地問:“這是哪兒呀?”
王偉簡單地說:“我家住這兒。”
拉拉不知道這算什麼意思。
王偉解釋說:“我先把車開回來,我們等下打的士出去,我今晚不開車了,這樣可以方便喝酒。”
拉拉“哦”了一聲,心裡挑剔著:也不先說明一下就把人帶到這裡來了,EQ就是不怎麼樣。
王偉泊好車,問拉拉:“想吃啥菜?給你三個選擇。”
拉拉有了上次的經驗說:“你說哪個就哪個,我挑了也白挑。”
王偉說:“哎,別這麼負面的態度嘛。我們這次吃上海菜吧,你不是想吃炒年糕嗎?我們去肇家浜路的‘蘇浙杭’怎麼樣?他們的廳挺好的。”
拉拉的胃裡裝滿了炒年糕,王偉幾乎沒有動那碟炒年糕,全被她一個人消滅掉了。此外,她還吃了不少醉蟹,若干海蜇頭。她的一直壓抑著的悲憤,就被飽脹的感覺給麻木了。她的臉色紅潤起來,人也有了力氣。看來“人是鐵飯是鋼”,果然是真理。人吃飽了,憤怒感就遲鈍了。
她在飯間喝下的幾杯乾紅,更是讓她的眼神流光溢彩起來,說話的時候,就不那麼話中帶刺,也不傻乾的老牛樣了。她有時嬌笑起來,揮著修長的手臂打手勢。說到高興處,她順手除下發卡敲著桌面,染成栗色的長髮,又密又有光澤,像瀑布一樣柔順地垂到她的肩胛骨下。
酒足飯飽,兩人走出“蘇浙杭”,站在肇家浜路上等車。
王偉建議說:“還早,我再帶你感受感受上海?”
拉拉不領情道:“我又不是鄉下人。”
王偉說:“我的意思是你總是外地人嘛。”
拉拉咧嘴笑起來:“那你就是說我是鄉下人。”
王偉眼睛盯著路過的的士張羅著攔車,一面笑道:“你怎麼強詞奪理呢?”
拉拉一拉他手臂說:“哎,我想跟你講講鄉下人的典故。”
王偉攔到車,把拉拉哄進車裡,一面說:“行,原來還有典故。”
拉拉繪聲繪色地講起笑話來:“在不久的以前,上海人管外地人叫鄉下人,所有上海以外的人,都是鄉下人——這不奇怪,聽說巴黎的公車售票員也有類似的態度,他們覺得巴黎以外的全世界各地的人都是鄉巴佬——話說有個上海有錢人,他們家的女傭也是上海本地人。有一天一大早,有人撳門鈴,主人問說是誰。女傭去開門,回來說,是兩個鄉下人。主人就又說,你去問問哪裡來的。女傭就問兩個來訪的說,你們哪裡來的?那兩人就說了,他們是北京來的。女傭就跑回去對主人說,先生呀,是兩個北京來的鄉下人尋儂。”
身為北京人的王偉聽明白了,說:“行呀,拉拉,你是罵我那,還是罵上海人哪?”
拉拉狡黠地說:“鄉下人早都是個中性詞了,在上海,‘鄉下人’就是‘外地人’的意思。好比在廣州,當地人管非廣東人吧,一概叫做‘北方人’。”
王偉喝下的乾紅比拉拉還多些,一瓶DYNASTY,有三分之二到了他的胃裡,血液循環一好,人的情緒就愉快起來。他覺得拉拉的笑話傻乎乎的,飯後聽了挺受用。就說:“行,你還有這本事,能講笑話。再講一個。”
拉拉吹噓起來:“當然,我能講1001個笑話。不過,我每次只講一個。下次我可以給你講個光頭俱樂部的故事。”
王偉贊成道:“也好,我們可以吃1001頓飯。”
拉拉卻忽然嚷嚷起來:“百樂門!百樂門!”
王偉順著她的手指往車窗外一望,車正經過百樂門,他奇怪:是百樂門呀,怎麼了?
拉拉求證說:“是電影裡的那個百樂門呀?”
王偉說:“是呀,舞廳嘛。”
拉拉興奮地說:“嚇!小時候看電影,資本家、特務、地下黨,都到百樂門來哦。”
王偉隨口問道:“你想去?”
拉拉八卦地說:“我想看看歌女是不是還在裡面唱‘夜上海’。”
王偉不以為然道:“這裡沒有什麼意思,都是些中年人才來。回頭我找人問問還唱‘夜上海’不,要是還唱,下次帶你來。”
拉拉不高興了,說:“那哪裡才有意思?”
王偉說:“這裡都是跳交際舞的,有什麼意思。我喜歡disco。”
拉拉不爽道:“我跳不動disco,我心臟不好。”
王偉覺得好笑說:“沒有要你跳disco呀,我現在帶你去個好地方。”
拉拉轉過頭去,背對著王偉翻了他一眼,乘他不注意又在黑暗中小聲嘀咕了一句:“EQ低!”
王偉把拉拉帶到一個酒吧,這個酒吧分兩層,每層的面積在200平米左右,一樓掛著個很大的投影屏幕,正放著個英文片子,中間是個長方形的特大的啤酒櫃,敞開著,冰塊裡埋著各種各樣的啤酒。王偉引拉拉到酒櫃前看啤酒,介紹說:“這裡的啤酒有200多種不同的牌子。”拉拉在冰塊間扒拉了幾瓶看看,都不認識,全是些怪里怪氣的牌子,標籤上印著全世界各地的文字。她沒有什麼興趣地把啤酒瓶給放回去了。
王偉在一邊說:“你不識貨。”
拉拉聽他說自己不識貨,老大不高興,憋著氣不理他。
王偉沒察覺,興致勃勃地引著拉拉上了二樓,二樓比一樓安靜很多,光線幽暗柔和,正放著懷舊的音樂,客人多斯斯文文地喝酒聊天,中間是個半大不小的舞池。
王偉提議說:“喝啤酒吧。”
一面就給自己挑了個牌子。
服務生問拉拉要什麼牌子,拉拉拿不準主意,王偉指點了一樣給她。
人家又問她要黑啤還是白啤,拉拉傻眼了,她向來以為啤酒就是金黃色的,哪裡知道有黑白之分的。
王偉又建議說:“白啤吧,黑啤你喝恐怕重了點。”
拉拉很慚愧,覺得自己就是賺錢太少,連黑啤白啤都不認識,一面恨不能拿啤酒瓶把王偉砸昏過去,這樣就沒有熟人知道她不認識黑啤白啤了,一面臉上還得假笑著掩飾自己的惱羞成怒。
酒上來後,兩人對喝起來。你一杯我一杯,越喝越高興,互相看著對方的臉傻笑。
王偉就說:“你怎麼老批評我?”
拉拉否認說:“我啥時候批評你了。”
王偉笑笑說:“EQ低,是什麼好話?”
拉拉心虛道:“我沒說你EQ低呀。”
王偉指指她的胸前說:“你心裡沒說呀?”
拉拉抵賴說:“我有啥資格說您呀。我EQ比您更低。要不怎麼您是總監,我只是個小主管呢。”
王偉聽她劃分階級,馬上說:“你真沒勁。”
拉拉鬧脾氣道:“我就是沒勁嘛。我是豬。”
王偉趕緊求和道:“得,我錯了。看我是誠心誠意想帶你來這兒放鬆放鬆的,你不喜歡這兒嗎?我還以為你就喜歡這樣的地兒呢。”
拉拉說:“誰說我不喜歡了,我挺喜歡那個舞池,這樣的薩克斯風,我最喜歡了,又憂傷又善良,像我一樣,沒有膽量又有妄想,是個地道的廢物。”
王偉不解地問:“那你說我是啥?”
拉拉嘆氣道:“我倒知道你是啥,不過,你是不會知道我是啥的。”
王偉有些不悅,假裝不在意說:“那你告訴我你是啥。”
拉拉不吭氣,掉頭看著舞池,留聲機里正放著“月亮河”。
王偉說:“想跳嗎?我請你跳一支?”
拉拉點點頭,王偉就拉起她。
拉拉掛在王偉的肩膀上,搖搖晃晃著,覺著說不出的舒服。
她想:可惜王偉EQ低了點,不然真是太舒服了。
啤酒的力量,加上“月亮河”,藉著王偉的肩膀,讓她在舒服之下終於哭了起來,壓抑多日的失落惆悵,化作眼淚鼻涕,全糊到王偉筆挺的西裝上了。
王偉掏出手絹給拉拉,一面把她擁緊了一些,攬著她繼續在原地輕輕地晃著,她在他胸前無聲地抽泣著,身子抖得像秋天撲簌簌的落葉。
他起了憐惜之心,但他並不十分明白她。比如他知道她現在很傷心,也覺得她有理由傷心,但是不理解她為什麼要如此傷心。他想莫非自己真的是EQ不夠?下次不如由著她去百樂門好了。
換音樂的時候,拉拉抬起頭來,朝著對面的鏡子暗自做了一個微笑,當作是一個表情的完結,然後就裝沒事人一樣回位置上去。
她和王偉說不早了要回酒店。
王偉自然說送拉拉回去。
沒想到拉拉拒絕了,她堅決地說:“不用了,咱倆方向正相反,都累了,幹嗎送來送去的,我又沒醉。”
王偉猶豫了一下,拉拉一上車,他就拉開車門跟了上去。
拉拉嚷嚷道:“哎,你幹嗎?我自己能回去。”
王偉不接她的茬,催問道:“別讓司機等著,你住哪家酒店?”
拉拉指著他說:“這可是你自己要送的!”
王偉哄她說:“是是,是我自己要送的。哪家酒店?”
拉拉把房卡扔給王偉說:“這兒呢。”
然後就腦袋一歪睡了。
王偉只得把她的房卡拿過來看了看,吩咐司機說:“長壽路交洲路,古井假日。”
看看快到了,王偉輕輕拍拍拉拉說:“哎,沒事兒吧?喝多了?”
拉拉迷迷糊糊地嬌聲說:“嗯。”
王偉叮嚀說:“我扶你,能行嗎?一會兒到大堂,你儘量走穩點啊。”
拉拉神氣地說:“什麼話!到了大堂,我自然自己走,不然影響多不好。”
王偉給她逗笑了說:“你要自己走呀,那再好不過了。”
王偉付了錢,扶著軟綿綿的拉拉下了車,心說,看你自己走。
到了大堂,拉拉竟然真的自己走,並且威嚴地看了王偉一眼,搞得王偉暗自詫異:到底是自己情商不夠高呢,還是拉拉的意志特別堅定呢?
他們穿過大堂,到了電梯前,拉拉像一個淑女那樣禮貌地和王偉告別說:“我上去了,謝謝您送我回來。”
她揮揮手就把王偉關在電梯外面自己上樓去了。
王偉愣了一會兒,走出大堂,等了小几分鐘,打電話到拉拉房間裡。她馬上接起電話,沒事人一樣語調態度都溫婉地說:“我回房間了,沒事兒,晚安。”
王偉說:“晚安。”
他心裡裝著很奇怪的感覺回去了。
第二天,王偉回到公司,整個上午都沒有看到拉拉。他按捺著,沒有讓伊薩貝拉去行政部找人。下午過了一大半,才見拉拉來了。王偉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她的分機,“噔”的一聲,她給他發了個mail(電子郵件)過來。他馬上掃了一眼主題:“sorry”(對不起)。他想,看這題目應該是私信,忙懷著期待和好奇打開郵件,內容卻令他大失所望,只有區區毫無感情色彩的兩個中文字:“如題”,沒有任何想象空間。
王偉既失望,也有些生氣。他回了個郵件,內容只有一個表情符號:“)”。
他想:你喜歡簡潔,那我就簡潔。
王偉決定相當一段時間不請拉拉吃飯了,也不請她喝酒,看她還整天沒事人的面孔、給他發“如題”的mail不。
但是,拉拉接下來不但沒再給他發“如題”的mail,乾脆上海辦就見不到她人影了,王偉隔了一週問過行政部,知道她回廣州去了。拉拉這一走,王偉一連三個多月沒有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