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十一。
重陽後二日。
晴。× × ×
今天並不能算是個很特別的日子,但卻是小馬最走運的一天。
至少是最近三個月來最走運的一天。
因為今天他只打了三場架。只捱了一刀。
而且居然直到現在還沒有喝醉。
現在夜已深,他居然還能用自己的兩條腿穩穩當當的走在路上,這已經是奇蹟。
大多數人喝了他這麼多酒,捱了這麼樣一刀之後,唯—能做的事,就是躺在地上等死了。
這一刀的份量也不能算太重,可是一刀砍下來,要想把一根碗口粗細的石柱子砍成兩截,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
這一刀的速度也不能算太快,可是要想將—只滿屋子飛來飛去的蒼蠅砍成兩半,也容易得很。
若是三個月後,以這樣的刀就算有三五把同時往他身上砍下來,他至少可以奪下其中一兩把,踢飛其中一兩把,再將剩下來的一下子拗成兩段。
今天他捱了這—刀,並不是因為他躲不開,也不是因為他醉了。
他挨這一刀,只因為他想挨這一刀,想嚐嚐彭老虎的五虎斷門刀砍在身上時,究竟是什麼滋味。
這種滋味當然不好受,直到現在,他的傷口還在流血。
一把四十三斤重的純鋼刀,無論砍在誰身上,這個人都不會覺得太愉快。
可是他很愉快。
因為彭老虎現在早巳躺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了。因為刀砍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總算暫時忘記了心裏的痛苦。
他一直在拼命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因為他拼命想忘記這種痛苦。
他不怕死,不怕窮,天塌下來壓在他頭上,他也不在乎。
可是這種痛苦,卻實在讓他受不了。× × ×
月色皎潔,照着寂靜的長街。燈已滅了,人已睡了,除了他之外,街上幾乎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卻忽然有輛大車急馳而來。
健馬、華車,簇新的車廂比鏡子還亮,六條黑衣大漢跨着車轅,趕車的手裏一條烏梢長鞭,在夜風中打得劈拍的響。
他居然好象完全沒有看見,沒有聽見。
誰知車馬卻驟然在他身旁停下,六條黑衣大漢立刻一擁而上,一個個橫眉怒目、行動快捷,瞪着他問:“你就是那個專愛找人打架的小馬?”
小馬點點頭,道:“所以你們若是想找人打架,就找對了。”
大漢們冷笑,顯然並沒有把這條醉貓看在眼裏:“只可惜我們並不是來找你打架的。”
小馬道:“不是?”
大漢道:“我們只不過來請你跟我們去走一趟。”
小馬嘆了口氣,好象覺得很失望。
大漢們好象也覺得很失望,有人從身上拿出一塊黑布,道:“你也該看得出我們不是怕打架的人,只可惜我們的老闆想見見你。一定要我們把你活生生的整個帶回去,若是少了條胳膊斷了條腿,他會不高興的。”
小馬道:“你們的老闆是誰?”
大漢道:“等你看見他,自然就會知道了。”
小馬道:“這塊黑布是幹什麼的?”
大漢道:“黑布用來矇眼睛最好,保證什麼都看不見。”
小馬道:“蒙誰的眼睛?”
大漢道:“你的。”
小馬道:“因為你們不想讓我看見路?”
大漢道:“這次你總算變得聰明瞭一點!”
小馬道:“我若不去呢?”
大漢冷笑,其中一個人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一根系馬的石樁子上。“咯吱”一聲,一根比拳頭還粗的石柱,立刻被打成兩段。
小馬失聲道:“好厲害,真厲害。”
大漢輕撫着自己的拳頭,傲然道:“你看得出厲害,最好就乖乖地跟我們走。”
小馬道:“你的手不疼?”
他好象顯得很開心,大漢更得意,另一條大漢也不甘示弱,忽然伏身,一個掃腿,埋在地下足足有兩尺的石樁子,立刻就被連根拔了起來。”
小馬更吃驚,道:“你的腿也不疼?”
大漢道:“可是你若不跟我們走,你就要疼了,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
小馬:“很好。”
大漢道:“很好是什麼意思?”
小馬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現在我又可以找人打架了。”
這句話剛説完,他已出手。一拳打碎了一個人的鼻子,一巴掌打聾了一個人的耳朵,反手一個肘拳打斷了五根肋骨,一腳將一個人踢得球一般滾出去,另一人褲襠捱了一下,已疼得彎下腰,眼淚、鼻涕、冷汗、口水、大小便同時往外流。
只剩下最後一條大漢還站在他對面,全身上下也已濕透了。
小馬看着他,道:“現在你還想不想再逼我跟你們走?”
大漢立刻搖頭,拼命搖頭。
小馬道:“很好。”
大漢不敢開腔。
小馬道:“這次你為什麼不問我‘很好’是什麼意思了?”
大漢道:“我……小人……”
小馬道:“你不敢問?”
大漢立刻點頭,拼命點頭。
小馬忽然板起臉,瞪眼道:“不敢也不行,不問就要捱揍!”
大漢只有硬着頭皮,結結巴巴地問道:“很……很好是什麼意思?”
小馬笑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現在我已準備跟你們走。”
他居然真的拉起車門,準備上車,忽又回頭,道:“拿來!”
大漢又吃了一驚,道:“拿……拿什麼?”
小馬道:“拿黑布,就是你手上的這塊黑布,拿來蒙上眼睛。”
大漢立刻用黑布蒙自己的眼睛。
小馬道:“拿黑布不是蒙你的眼睛,是蒙我的。”
大漢吃驚地看着他。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個瘋子,還是已醉得神智不清。
小馬已奪過他手裏的黑布,真的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後舒舒服服地往車上一坐,嘆道:“用黑布來矇眼睛,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 ×
小馬並不瘋,也沒有醉。
只不過別人要想勉強他去做一件事,就算把他身上戮出十七八個透明窟窿來,他也不幹。
他這一輩子中做的事,都是他自己願意做的、喜歡做的。
他坐上這輛馬車,只因為覺得這件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很有趣。
所以現在就算別人不要他去也不行了。
馬車往前走時,他居然已呼呼大睡,睡得象條死豬。
“地方到了再叫醒我,若有人半路把我吵醒,我就打破他的頭。”二
沒有人敢吵醒他,所以他醒的時候,馬車已停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園子裏。
小馬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但是他這一生中,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華貴美麗的地方,他幾乎認為自己還在做夢。
可是大漢們已拉開車門,恭恭敬敬地請他下車。
小馬道:“還要不要我把這塊黑布蒙上?”
大漢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開口。
小馬居然自己又將黑布蒙上了眼睛,因為他覺得這麼樣更神秘、更有趣。
他本來就是個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的人,而且充滿了幻想。
傳説中豈非有很多美麗浪漫的公主嬪妃,喜歡在深夜中將一些年輕力壯的美男子,擄到她們秘密的香閨中,去盡一夕之狂歡。
也許他並不能算是個美男子,可是他至少年輕力壯,而且絕不醜。
有人已伸過條木杖,讓他拉着,他就跟他們走。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地走了很多路。走入了一間充滿香氣的屋子裏。
他也分不出那究竟是什麼香氣,只覺得這裏的香氣也是他生平從未嗅到過的。
他只希望拉開眼睛上這塊黑布時,能看見一個他平生未見的美人。
就在他想得最開心時,已有兩道風聲,一前一後向他刺了過來。速度之快,也是他平生未遇過的。× × ×
小馬自小就喜歡打架,尤其這三個月來,他打架幾乎已比別人一輩子打的架加起來還多三百倍。
他喝酒並沒有什麼選擇。茅台也好,竹葉青也好,大麴也好,就算三文錢一兩的燒刀子,他也照喝不誤。
他打架也一樣。
只要心裏不舒服,只要有人要找他打架,什麼人他都不在乎。
就算對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先打了再説,就算他打不過別人,他也要去拼命。
所以他打架經驗之豐富,遇見過的高手之多,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他一聽見這風聲,已知道暗算他的這兩個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所用的招式不但迅速準確,而且狠毒。
雖然他痛苦,痛苦得要命,痛苦得根不得每天打自己三百個耳光。
但是他還不想死,他還想活着再見那個令他痛苦、令他永遠無法忘懷的人。
那個又美麗、又冷酷、又多情、又心狠的女人。
──男人為什麼總是要為了女人而痛苦?× × ×
急鋭的兵刃破空聲,已到了他後心和腰。
致命的招式,致命的武器。
小馬突然狂吼,就像是憤怒的雄獅般狂吼,吼聲發出時,他已躍起。
他並沒有避過後面的那件武器,冰冷的利鋒,已刺入他的右胯。
這不是要害,他不在乎。
因為他已避開了前面的一擊,一拳打在對方的面上。他看不見自己打中的是什麼地方,他根本來不及拉下眼睛上的黑布。
可是他耳朵並沒有被塞住,他已經聽見了對方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種聲音雖然並不令人愉快,可是他很愉快。
他痛恨這種在暗地偷襲的小人。
他的右胯上還帶着對方的劍鋒,劍鋒幾乎刺在他的骨頭上,痛得要命。
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轉身,反手一拳打在後面的這個人的臉上,打得更重。
出手的兩個人當然也都是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卻也被嚇呆了。
不是被打暈了,是被嚇呆了。
象這種拼命的打法,他們非但沒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就算聽見也不相信。
所以等到小馬第二次狂吼,兩個人早巳逃了出去,逃得比兩條中了箭的狐狸還快。
小馬聽見他們竄出去的衣褲帶風聲,可是他並沒有去追。
他在笑,大笑。
他身上又受了一處傷,胯下捱了一劍,但是人卻笑得開心極了。
他眼睛上的黑布還沒有拿下來,也不知屋子裏是不是還有人躲着暗算他,這種事他真的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他想笑的時候就笑。
──一個人若想笑的時候都不能笑,活着才真是沒意思得很。× × ×
這當然是間很華麗的屋子,他眼睛上帶着黑布的時候,連想象都不能想象這屋子有多華麗。
現在他總算已將這塊要命的黑布拿了下來。
他沒有看見人。
最美的人和最醜的人都沒有看見。這屋子根本連半個人都沒有。
窗子是開着的,晚風中充滿了芬芳的花香。
暗算他的兩個人,已從窗子上出去,窗外夜色深沉,也聽不見人聲。
他坐了下來。
他既不想出去追那兩個人,也不想逃走,卻選了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來。
──那些黑衣大漢的老闆究竟是誰?
為什麼要用這種法子找他來?
為什麼要暗算他?
這一次出手不中,是不是還有第二次?
──第二次他們會用什麼法子?
這些事他也沒有想。
他有個好朋友常説他太喜歡動拳頭,太不喜歡動腦筋。
不管那位大老闆還有什麼舉動,遲早總要施展出來的。
既然他遲早總會知道,現在為什麼要多花腦筋去想?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休息休息,豈非更愉快得多。
唯一遺憾的是,椅子雖舒服,他的屁股卻不太舒服。事實上,他一坐下就痛得要命。
剛才那把劍,刺得真不輕。
他正想找找看屋子裏有沒有酒,就聽見門外有了説話的聲音。× × ×
屋子裏有兩扇門,一扇在前,一扇在後,聲音是從後面一扇門裏傳出來的。
是女人的聲音,很年青的女人,聲音很好聽。
“屋角那個小櫃子裏有酒,各式各樣的酒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喝。”
“為什麼?”小馬當然忍不住要問。“因為每瓶酒裏面都有可能下了毒,各式各樣的毒都可能有一點兒。”
小馬什麼話都不再説,站起來,打開櫃子,隨便拿出酒瓶,拔開塞子就往嘴裏倒,倒得很快,幾乎連氣都沒有喘。一瓶酒就空了,非但沒有嚐出酒裏是不是有毒,連酒的滋味都沒有嚐出來。
門後的人在嘆氣道:“這樣好的酒,被你這麼樣喝,真是王八吃大麥,糟塌了糧食。”
“不是王八吃大麥,是烏龜吃大麥。”小馬在糾正她的用字。
她卻笑了,笑聲如銀鈴:“原來你不是王八,是烏龜。”
小馬也笑了,他實在也分不清王八和烏龜究竟有什麼分別。
他忽然覺得這女人很有趣。
遇見有趣的女人不喝點酒,就像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樣無趣了。
於是他又拿出酒瓶,這次總算喝得慢些。
門後的女人又道:“這門上有個洞,我正在裏面洗澡,你若喝醉了,可千萬不能來偷看。”
小馬立刻放下了酒瓶,很快就找到了門上面的那個洞。
聽到有女孩子在屋裏洗澡,門上又正好有個洞,大多數男人都不會找不到的。
就算找不到,也要想法子打出個洞來,就算要用腦袋去撞,也要撞出個洞來。
他用一隻眼睛湊上去看,只看了一眼,一顆心就幾乎跳出胸腔。
屋子裏並沒有一個女人在洗澡,屋裏至少有七八個女人在洗澡。
七八個年輕的女人,年輕的胴體結實,胸脯飽滿而堅挺。
青春,本就是女孩子們最大的誘感力,何況她們本來就很美,尤其是那一雙雙修長結實的腿。
她們浸浴在一個很大的水池裏,池水清澈,無論你想看什麼地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只有一個女人例外。
這女人也許並不比別的女孩子更美,可是小馬卻偏偏最想看看她,那怕只能看到一條小腿也好。
只可惜他偏偏看不見,什麼地方都看不見。
這女人洗澡的時候,居然還穿着件很長很厚的黑緞長袍,只露出一段晶瑩雪白的脖子。
小馬的眼睛就瞧着她的脖子上。
越看不見,越覺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看。天下的男人有幾個不是這樣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在嘆氣道:“既然你一定要來偷看,我也沒法子,但是你千萬不能闖進來,這扇門又沒有栓上,只要用力一推就開了。”
小馬沒有用力去推門,他整個人都往門上撞了過去。
門果然開了。
“撲通”一聲,小馬也跳進了水池。
其實他倒也並不是故意想跳下去的,可是既然已跳了下去,他也不想再出來了。
跟七八個赤裸着的女孩子泡在一個水池裏,這種事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
女孩子雖然驚呼嬌笑,卻沒有十分生氣害怕的樣子。
對她們來説,這種事反而好像不是第一次。
其中當然有人難免要抗議:“你這人又髒又臭,到這裏來幹什麼?”
小馬口才並不壞:“就因為我又髒又臭,所以才想來洗個澡。你們能在這裏洗澡,我當然也能在這裏洗澡。”
“既然是洗澡,為什麼不脱衣服?”
“她能夠穿衣服洗澡,我為什麼不能?”他居然答得理直氣壯。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搖着頭,嘆着氣道:“看來你的確也要洗個澡了,可是你至少也該先把鞋子脱下來。”
小馬道:“脱鞋子幹什麼?連鞋子一起洗乾淨,豈非更方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看着他,苦笑道:“別人要你做的事,你偏偏不做;不要你做的事,你反而偏偏要做。你這人是不是有點毛病?”
小馬笑道:“沒有,連一點兒毛病都沒有,我這人的毛病至少有三千七百八十三點。”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眨了眨眼道:“不管你有多少點毛病,我們的洗澡水,你可千萬不能喝下去。”
小馬道:“好,我絕不喝下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狗屎你也不能吃。”
小馬道:“好,我絕不吃。”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了,吃吃地笑道:“原來你這人還不太笨,還不算是條笨驢。”
小馬道:“我本來就不是笨驢,我是條色狼,不折不扣的大色狼!”
他果然就立刻作出色狼的樣子。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立刻就顯得很害怕的樣子,躲到一個女孩子的背後,道:“你看她怎麼樣?”
小馬道:“很好。”
這女孩子的確很好,“很好”這兩個字包括了很多種意思──迷人的甜笑、青春的胴體、筆直的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鬆了口氣,道:“她叫香香,你若要她,我可以叫她陪你。”
小馬道:“我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她今年才十六歲,她真的很香。”
小馬道:“我知道。”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還是不要?”
小馬道:“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道:“原來你並不是個真的色狼。”
小馬道:“我是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開始有點緊張了,道:“你是不是想要別人?”
小馬道:“是。”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是要誰?這裏的女孩子你可以隨便選一個。”
小馬道:“我一個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想要兩個、三個也行。”
小馬道:“她們我全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完全緊張了,道:“你……你想要誰?”
小馬道:“我要你。”
這句話説完,他已跳起來,撲過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也跳起來,把香香往他懷抱裏一推,自己卻已跳出了水池。
一個冰冷柔滑的胴體驟然倒入自己的懷抱裏,很少有男人能不動心的。
小馬卻不動心。
他一下子就推開了香香,也跳出水池,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繞着水池跑,喘着氣道:“她們都是小姑娘,我卻已是個老太婆了,你為什麼偏偏要我?”
小馬道:“因為我偏偏喜歡老太婆,尤其是你這樣的老太婆。”
她當然不是老太婆。
也許她的年紀要比別的女孩子大一些,卻顯得更成熟、更誘人。
最誘人的一點,也許就因為她穿着衣服。
她在前面跑,小馬就在後面追。她跑得很快,他追得卻不急。× × ×
因為他知道她跑不了的。
她果然跑不了。
後面另外還有一扇門,她剛進去,就一把被小馬抓住。
後面剛好有張牀,好大好大的一張牀,她一倒下去,就剛好倒在牀上。
小馬剛好壓住了她。
她喘息着,呼吸好像隨時都可能停頓,用力抓住小馬的手,道:“你等一等,先等一等。”
小馬故意露出牙齒獰笑,道:“還等什麼?”
他的手在動,她用力在推。
“就算你真的要想,我們至少也先説説話,聊聊天。”
“現在我不想聊天。”
“難道你也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
“現在不想。”
她雖然用力在推,可惜他的手卻令人很難抗拒。
她忽然不再推了。
她忽然全身都已酥軟,連—點力氣都沒有。
她洗澡的時候就好像出門做客一樣,穿着很整齊的衣服,現在卻好像洗澡一樣。
小馬用鼻抵着她的鼻,眼睛瞪着她的眼睛,道:“你投不投降?”
她喘息着,用力咬着嘴唇道:“不投降!”
小馬道:“你投降我就饒了你!”
她拼命搖頭:‘我偏不投降,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能夠把女人怎麼樣?
你猜呢?× × ×
有許多事既不能猜,也不能想,否則不但心會跳、臉會紅,身子也會發燙的。
可是有很多事根本用不着猜,也用不着想,大家一樣會知道──小馬是個男人,年輕力壯的男人。
她是個女人,鮮花般盛開的女人。
小馬並不笨,既不是太監,也不是聖人。
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她在勾引他。所以……× × ×
所以現在小馬也不動了,全身也好像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她的呼吸也停頓了很久。現在才開始能喘息,立刻就喘息着説:“原來你真的不是個好人。”
“我本來就不是,尤其是在遇見你這種人的時候。”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非但也不是個好人,而且比我更壞,壞一百倍。”
她笑了,吃吃地笑道:“但我卻知道你。”
“完全知道?”
“你叫小馬,別人都叫你憤怒的小馬,因為你的脾氣比誰都大。”
“對。”
“你有個好朋友叫丁喜,聰明的丁喜。”
“對。”
“本來你們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的,可是現在他已有了老婆,人家恩愛夫妻,你當然不好意思再夾在人家中間了。”
小馬沒有回答,眼睛卻已露出痛苦之色。
她接着又道:“本來你也有個女人,你認為她一定會嫁給你的,她本來也準備嫁你的,只可惜你的脾氣太大,竟把她氣跑了。你找了三個月,卻連她的影子都找不到。”
小馬閉着嘴。
他只能閉着嘴,因為他怕。
他怕自己會大哭、大叫,他伯自己會跳起來,一頭撞到牆上去。
“我姓藍。”她忽然説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藍蘭。”
小馬道:“我並沒有問你尊姓大名。”
他的心情不好,説出來的話當然也不太好聽。
藍蘭卻一點也不生氣,又道:“我的父母都死了,卻留給我很大一筆錢。”
小馬道:“我既不想打聽你的家世,也不想娶個有錢的老婆。”
藍蘭道:“可是我現在已經説了出來,你已經聽見了。”
小馬道:‘我不是個聾子。”
藍蘭道:“所以現在你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馬道:“哼。”
藍蘭道:“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
小馬站起來,披上衣服就走。
藍蘭沒有挽留他,連一點兒挽留他的意思都沒有。
可是小馬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問道:“你就是這裏的老闆?”
藍蘭道:“嗯。”
小馬道:“叫人把我找到這裏來的就是你?”
藍蘭道:“嗯。”
小馬道:“我揍了你們五個人,喝了你們兩瓶酒,又跟你……”
藍蘭沒有讓他説下去,道:“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又何必再説?”
小馬道:“你費了那麼多功夫,神秘號今地把我找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要我來喝酒,揍人?”
藍蘭道:“不是。”
小馬道:“你本來想找我幹什麼的?”
藍蘭道:“我本來當然還有一點別的事。”
小馬道:“現在呢?”
藍蘭道:“現在我已不想找你做了。”
小馬道:“為什麼?”
藍蘭道:“因為現在我已有點喜歡你,所以不忍再要你去送死。”
小馬道:“送死?到哪裏去送死?”
藍蘭道:“狼山。”× × ×
據説狼山有很多狼。
據説天下大大小小、公公母母、各式各樣的狼,都是從狼山來的,等到它們將死的時候,也都要回狼山去死。
這當然只不過是傳説。
世上本來就有很多接近神話的傳説,有的美麗,有的神秘,有的可怕。
誰也不知道這些傳説究竟有幾分真實性。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現在狼山上幾乎連一隻狼都沒有了。
狼山上的狼,都已被狼山上的人殺光了。
所以狼山的人當然比狼更可怕得多。事實上,現在狼山上的人還比世上所有的毒蛇猛獸都可怕得多。
他們不但殺狼,也殺人。
他們殺的人也許比他們殺的狼多得多。
江湖中替他們取了個很可怕的名字,叫“狼人”,他們自己也好象是狼喜歡這名字。
因為他們喜歡別人怕他們。× × ×
聽到“狼山”兩個字,小馬又不走了,回到牀頭,看着藍蘭。
藍蘭道:“你知道狼山這地方?”
小馬道:“但我卻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到狼山上去送死。”
藍蘭道:“因為你要保護我們去。”
小馬道:“你們?”
藍蘭道:“我們就是我跟我弟弟。”
小馬道:“你們要到狼山去?”
藍蘭道:“非去不可!”
小馬遭:“什麼時候去?”
藍蘭道:“一早就去。”
小馬坐下來,又瞧着她看了半天,道:“據説錢太多的人,都有點毛病。”
藍蘭道:“我的錢不少,可是我沒有毛病。”
小馬道:“沒有毛病的人,為什麼一定要到那鬼地方去?”
藍蘭道:“因為那條路是近路。”
小馬道:“近路?”
藍蘭道:“越過狼山到西城,至少可以少走六七天路。”
小馬道:“你們急着要到西城?”
藍蘭道:“我弟弟有病,可能一輩子都醫不好,如果不能在三天之內趕到西城,也許他就死定了。”
小馬道:“如果從狼山走,可能—輩子也到不了西城。”
藍蘭道:“我知道。”
小馬道:“可是你還要賭一賭?”
藍蘭道:“我想不出別的法子。”
小馬道:“西城有人能治你弟弟的疾病?”
藍蘭道:“只有他一個人。”
小馬站起來,又坐下。他顯然也想不出別的法子。
藍蘭道:“我們本來可以去請些有名的鏢客,可是這件事太急,我們只請到一個人。”
小馬道:“誰?”
藍蘭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那個人現在已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小馬道:“為什麼?”
藍蘭道:“因為他已被你打得七零八碎,想站起來都很難。”
小馬道:“雷老虎?”
藍蘭苦笑道:“我們本以為他的五虎斷門刀很有兩下子,誰知道他一遇見你,老虎就變成了病貓。”
小馬誼:“所以你就想到來找我。”
藍蘭道:“可惜我也知道你這人是天生的牛脾氣。若是好好地請你做一件事,你絕不會答應的,何況,你最近心情又不好。”
小馬又站起來,瞪着她,冷冷道:“我只希望你記住一點。”
藍蘭在聽。
小馬道:“我心情好不好,是我的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藍蘭道:“我記住了。”
小馬道:“很好。”
藍蘭道:“這次你説很好是什麼意思?”
小馬道:“就是你現在已經找到一個保鏢的意思。”
藍蘭跳起來,看着他,又驚又喜,道:“你真的肯答應?”
小馬道:“我為什麼不肯答應?”
藍蘭道:“你不怕那些狼人?”
小馬道:“有些怕。”
藍蘭道:“你不怕死?”
小馬道:“誰不怕死?只有白痴才不怕死。”
藍蘭道:“那你為什麼還肯去?”
小馬道:“因為我這個人有毛病。”
藍蘭嫣然道:“我知道,你的毛病有三千七百八十三點。”
小馬道:“是三千七百八十四點。”
藍蘭道:“現在又加了一點?”
小馬道:“加了最要命的一點。”
藍蘭道:“哪一點?”
小馬忽然一把抱起她,道:“就是這一點。”三
凌晨。
淡淡的晨光從窗外照進來,她的皮膚柔軟光滑如絲緞。
她在看着他。
他很沉默。安靜而沉默。
象他這種人,只有在真正痛苦時,才會如此安靜沉默。
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又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個被你氣走了的女孩子?”
“……”
“你答應這件事,是不是因為我可以讓你暫時忘記她?”
小馬忽然翻身,壓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幾乎連呼吸都停頓,掙扎着道:“我就算説錯了話,你也不必這麼生氣的!”
小馬瞧着她,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手卻放鬆了。大聲道:“你若説錯了,我最多當你放屁,我為什麼要生氣?”
他生氣,只因為她的確説中了他的心事。
這種刻骨銘心、無可奈何的痛苦,本就很難忘記,所以只要能忘記片刻,也是好的。
他狂歌當哭,爛醉如泥,也只不過為了要尋求這片刻的麻木和逃避。
雖然他明知無法逃避,雖然他明知清醒時只有更痛苦,他也別無選擇的餘地。
她正看着他時,眼被已更柔和,充滿了一種母性的憐惜和同情。
她已漸漸瞭解他。
他倔強、驕傲,全身都充滿了叛逆性,但他卻只不過是個孩子。
她忍不住又想去擁抱他。可是天已亮了,陽光已照上了窗户。
“我們一早就要走。”她坐起來,道:“這裏有二三十個家人,都練過幾年功夫,你可以選幾個帶去。”
小馬道:“現在我已選中了一個。”
藍蘭道:“誰?”
小馬道:“香香。”
藍蘭道:“為什麼要帶她去?”
小馬道:“因為她很香,真的很香。”
藍蘭道:“香人有什麼作用?”
小馬道:“香人總比臭人好。”× × ×
陽光燦爛。
二十七條大漢站在陽光下,赤膊、禿頂,古銅色的皮膚上好象擦了油一樣。
“我叫崔桐。”第一個大漢道:“我練的是大洪拳。”
大洪拳雖然是江湖中最普通的拳法,可是他拉起架式,練了一趟,倒也虎虎生威。
藍蘭道:“怎麼樣?”
小馬道:“很好。”
藍蘭道:“這次你……”
小馬打斷了她的話,道:“這次我説很好的意思,就是説他可以在家裏好好休養。”
第二個人叫王平。居然是少林弟子,居然會伏虎羅漢拳。
小馬道:“很好。”
他不等別人再問,自己就解釋道:“這次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打我一拳。”
王平並不是虛偽的人,而且早就看小馬不順眼。
小馬就真要他打十拳八拳,他也絕不會客氣。
他説打就打,一拳擊出,用的正是少林羅漢拳的重手,“砰”的一聲,打在小馬胸膛上。
拳頭擊下,一個人大叫起來。
叫的人不是小馬,叫的是王平。
接揍的人沒有叫,揍人的反而大叫,只因為他這一拳就好象打在石頭上。
無論誰一拳打在石頭上,自己的拳頭都會有點受不了的。
這世上拳頭比石頭硬的人畢竟不多。
小馬看看藍蘭,道:“怎麼樣?”
藍蘭苦笑道:“看來他也可以陪崔桐一起在家休養休養了。”
小馬道:“他們二十七位都可以在家休養休養。”
藍蘭道:“你一個人都不帶?”
小馬道:“我不想去送死。”
藍蘭道:“你想帶誰去?”
小馬道:“帶今天沒有來的兩個人。”
藍蘭道:“今天沒有來的?”
小馬道:“今天雖然沒有來,昨天晚上卻來了,一個還給了我一劍……
藍蘭道:“你也一給了他們一拳,難道還嫌不夠?還要找他們來出氣?”
小馬道:“我本來的確不喜歡這種背地暗算的人,可是要對付狼人,他們這種人正合適。”
藍蘭嘆了口氣,道:“為什麼你選來選去,選中的都是女孩子?”
小馬有點意外:“她們是孩子?”
藍蘭道:“不但是女孩子,而且都香得很。”
小馬大笑,道:“很好,好極了,這次我的意思,就是真的好極了。”
藍蘭道:“只有一點不好。”
小馬道:“哪一點?”
藍蘭道:“現在她們的臉,都被你打腫了,人雖然還香,看起來都有點象豬八戒。”× × ×
她們並不象豬八戒。
一個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子,不管臉被打得多腫,都絕不會象豬八戒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出手那麼毒、劍法那麼鋒利的人,竟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她們是姐妹。
姐姐叫曾珍,妹妹叫曾珠,兩個人的眼睛都象珍珠般明亮。
看見她們,小馬就覺得很後梅,後悔自己那一拳實在打得太重了。
曾珍看見他的時候,眼睛裏也有點兒氣憤懷恨的樣子。
妹妹卻不在乎,臉雖被打腫了,卻還是一直在不停地笑,笑得還很甜。
等她們走了後,小馬才問:“這姐妹兩人你是怎麼找來的?”
藍蘭笑道:“連你我都能找得來,何況她們。”
小馬道:“她們是哪一派的弟子?”
藍蘭道:“她們沒有問過你是哪一派門下的弟子?”
小馬道:“沒有。”
藍蘭道:“那麼你又何必問她們?”
小馬看着她,忽然發覺這個女人越來越神秘,比他見過的任何女人都神秘得多。
藍蘭又問道:“除了她們姐妹和香香外,你還想帶什麼人去?”
小馬道:“第一,我要找個耳朵很靈的人。”
藍蘭道:“到哪裏去找?”
小馬道:“我知道城裏有個人,別人就算在二三十丈外悄悄説話,他都能聽見。”
藍蘭道:“這人是誰?”
小馬道:“這人叫張聾子,就是在城門口補鞋的張聾子。”
藍蘭忽然好象覺得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道:“你説這人叫什麼?”
小馬道:“叫張聾子。”
藍蘭道:“他當然不是真的聾子。”
小馬道:“他是的。”
藍蘭幾乎叫了出來:“你説耳朵最靈的人是個真的聾子?”
小馬道:“不錯。”
藍蘭道:“一個真的聾子,能夠聽見別人在二十丈外悄悄説話?”
小馬道:“我保證他每字都聽得見。”
藍蘭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這人不但有毛病,而且還有點瘋。”
小馬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你若不信,為什麼不找他來試試?”× × ×
張聾子又叫張皮匠,
皮匠通常都是補鞋的。有人要找皮匠來補鞋,皮匠通常都來得很快,
張聾子也來得很快。
他進門的時候,門後躲着六個人,每個人都拿着面大銅鑼,等他一腳跨進來,六個人手裏的木棒就一起敲了下去。
六面銅鑼一起敲響,那聲音幾乎已可以把一個不是失聰的人耳朵震聾。
可是張聾子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是個真的聾子。
完完全全、徹底的聾子。
大廳很寬,很長。
藍蘭坐在最遠的一個角落,距離門口至少有二十丈。
張聾子一走進門,就站住。
藍蘭看着他道:“你會補鞋?”
張聾子立刻點點頭。
藍蘭道:“你姓什麼?是什麼地方人?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張聾子道:“我姓張,河南人,老婆死了,女兒嫁了,現在家裏只剩下我一個。”
藍蘭怔住。
她説話聲音很輕,她距離這人至少有二十丈開外。
可是她説話的聲音,這個大聾子居然能聽得見,每個字都聽得見。
小馬在門後問道:“怎麼樣?”
藍蘭嘆了口氣,道:“很好,好極了。”
小馬大笑着走出來。道:“聾兄,你好。”
一看見小馬,張聾子的面色就變了,就好象看見個活鬼一樣,掉頭就走。
他走不了。
六條拿着銅鑼的大漢,已將門堵住。
張聾子只有看着小馬嘆氣,苦笑道:“我不好,很不好。”
小馬道:“怎麼會不好?”
張聾子道:“遇見了你這個倒黴鬼,我怎能會好得起來?”
小馬大笑,走過去摟住他的肩,看起來他們不但是老朋友,還是好朋友。
一個好象小馬似的浪子,怎會跟一個補鞋的皮匠是老朋友?
這皮匠的來歷,無疑很可疑。
藍蘭並不想追問他的來歷,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儘快過山,平安過山。
狼山。
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麼不問問他,肯不肯跟我們一起走?”
小馬道:“他一定肯。”
藍蘭道:“你怎麼知道?”
小馬道:“他既然已遇見了我,還有什麼別的路好走?”
張聾子的面色越來越難看,試探着問道:“你們總不會是想要我跟你們過狼山吧?”
小馬道:“‘不是’下面還要加兩個字。”
張聾子道:‘兩個什麼宇?”
小馬道:“不是才怪。”
張聾子的面色已經變成了一張無字的白紙,忽然閉上眼,往地上一坐。
這意思就是表示,他非但不走,連聽都不聽了,不管他們再説什麼,他都絕不聽了。
藍蘭看着小馬。小馬笑笑,拉起張聾子的手,在他手心畫了畫,就好象畫了道符。
這道將還真靈。
張聾子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瞪着小馬,道:“這一趟你真的非走不可?”
小馬點點頭。
張聾子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終於嘆了口氣,道:“好,我去,可是我有個條件!”小馬道:“你説。”
張聾子道:“你去把老皮也找來,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
小馬眼睛裏立刻發出了光。道:“老皮也在城裏?”
張聾子道:“他剛來,正在我家廚房裏喝酒。”
小馬眼睛更亮,就好象忽然從垃圾堆裏找到了個寶貝,活生生的大寶貝。
藍蘭又忍不住問:“老皮是什麼人?”
小馬道:“老皮也是個皮匠。”
藍蘭道:“他有什麼本事?”
小馬道:“一點兒本事都沒有。”
藍蘭道:“有幾點兒?”
小馬道:“半點兒都沒有。”
藍蘭道:‘他完全沒有本事?”
小馬點點頭。
藍蘭道:“沒有本事的人,請他來幹什麼?”
小馬道:“真正連一點兒本事都沒有的人,你見過幾個?”
藍蘭想了想,道:“好象連一個都沒見過。”
小馬道:“所以他這種人才真正難得。”
藍蘭不懂。
小馬道:“完全沒有本事,就是他最大的本事,這種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
藍蘭好象有點懂了,又好象還不太懂。
在男人面前,她永遠不會懂得一件事,就連一加一是二,她好象都不懂,
可是你認為她真的不懂,你就錯了,錯得很厲害。
小馬沒有犯這種錯。所以也不再解釋。
他在問張聾子:“你廚房裏還有多少酒?”
張聾子道:“三四斤。”
小馬嘆了口氣,道:“那麼他現在早就走了,喝了三斤酒之後,他絕不會再耽在別人的廚房裏。”
張聾子同意,藍蘭卻問道:“喝了三斤酒之後,他會去幹什麼?”
小馬苦笑道:“天知道他會去千什麼?喝了酒之後,他做的事只怕連神仙都猜不到。”
他看着張聾子,希望張聾子能證實他的話。
張聾子卻根本沒有注意他在説什麼,眼睛看着門外,臉上帶着種奇怪的表情。
男人們通常只有在看見一個真正使他動心的美女時才會露出這種表情。
他看見的是香香。
香香正穿過院子,匆匆走進來,美麗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還沒有走進門,就大聲道:“我剛才聽見了個好消息。”
藍蘭等着她説下去。張聾子也在等。看見香香,他好象忽然年輕了二十歲。
只可惜香香連眼角都沒有往他瞄一眼,接着道:“今天城裏又來了一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如果能請到他,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藍蘭道:“這個了不起的人是誰?”
香香道:“鄧定侯。”
藍蘭道:“神拳小諸葛鄧定侯?”
香香眼睛裏閃着光。道,“剛才老孫回來,説他正在天福樓喝酒,還請了好多好多人陪他一起喝。”
張聾子終於轉過頭看了看小馬,小馬也正在看着他。
兩個人都好象想笑,又笑不出。
張聾子道:“是你去還是我去?”
小馬道:“我去。”
香香搶着道:“去找鄧定侯?”
小馬道:“去找皮猴子,一個臉皮比一個城牆還厚的胖猴子。”
香香不懂,藍蘭卻有點懂了:“難道這個鄧定侯就是老皮冒充的?”
小馬道:“不是才怪。”
香香道:“鄧定侯是名震天下的大俠,誰敢冒充他?”
小馬道:“老皮敢,喝了三斤酒之後,天下絕沒有他不敢做的事。”
藍蘭道:“可是你剛才還説他連一點本事都沒有。這種事他怎做得出?”
小馬道:“就因為他一點本事都沒有,所以他什麼事都做得出,這就是他最大的本事!”四
老皮並不太胖,更不象猴子。
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材,看起來簡直比鄧定侯自己更象鄧定侯。
可是他看見小馬的時候,卻好象老鼠看見了貓。小馬叫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
小馬説:“我們上狼山去!”
他立刻就同意:“好,我們上狼山去。”
小馬道:“你不怕?”
老皮就拍着胸膛道:“為朋友兩肋插刀都不怕,何況走一次狼山。”
小馬笑了,道:“現在你總算明白了吧。”
藍蘭也在笑了。
她的確明白了,這個人的確是個不拆不扣的胖猴子。只有一點她還不明白:“你們剛才為什麼要説他是皮匠?”
小馬道:“他本來就是的!”
藍蘭道:“可是他看來完全不象。”
張聾子道:“那隻因為他這個皮匠,和我這個皮匠有點不同。”
藍蘭道:“有什麼不同?”
張聾子道:“我這個皮匠是補鞋的。”
藍蘭道:“他呢?”
張聾子道:“他是賴皮的。”
老皮居然一點都不生氣,笑嘻嘻道:“我們這兩個臭皮匠加在一起,雖然還比不上一個諸葛亮,要比個把曹操,總是綽綽有餘的了。”
於是小馬就帶着這兩個臭皮匠、三個小姑娘,保護着一個弱不禁風的女人、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開始出發。
如果別人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竟是比龍潭虎穴還兇險的狼山,無論誰都一定會替他們捏一把汗。
可是小馬自己卻一點都不在乎。
病人坐在轎子裏,轎子密不透風。他連這人長得是什麼樣子都沒看見,就為這個人去賣命了。
別人一定會認為他是個笨蛋,可是他自己卻不在乎。
只要他高興,他什麼事都肯去做,什麼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