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時候江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陡然掠身而進,猝然向習“鶴嘴功”的人施展殺手,當然成功的機會是很大的。可是,要是一擊不中,或是不能很快地制對方於死命,那麼後果可就堪慮!
結果必然會驚動整個將軍府,良弼亦很可能迅疾預防,或是藏了起來。那麼一來,他與裘方的一番苦心可就白費了。
這麼一想,他頓時壓制住了內心的衝動。
卻見那個於瘦的老頭兒,由所挖的地洞裏躍身而出,從地上拿起一塊乾布中,拭着身上的泥污,不時地喘息着。
此刻,江浪才注意到老頭兒的雙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
泥土結得有如石頭那樣堅硬結實,可以想象出對方這般挖掘,兩隻手上該是何等的一種力量,豈不駭人?
一旁放着一個瓷盆。
盆子裏盛着半盆紫紅色的液體。
瘦老人把一雙血手浸到了盆子裏,只見他咬牙切齒,現出一種極為痛苦的模樣,嘴裏哧哧哈哈地出着氣,就像一般患有濕氣的人把腳泡在熱水裏那樣。
江浪本來不該再逗留下去,可是他必須確定一下對方下一步的行動情況。
所以,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再等下去。
所幸時間不太長。
老人遂由盆子裏拿出手來,用乾布擦淨了。
他的一雙手,已成為深紫色。
江浪立刻想到先時所見老人騎馬時十指關節所現的青紫淤血,原來是這樣形成的!
瘦老人好像還沒有休息的意思,他喘了幾口氣,即又開始動作了起來。
這一次,他雖然仍舊是用雙手去挖土,方式卻是略有改變。
他不再在原來地上挖土,而是換了一個方向,把原先挖出來的土,也就是堆集在壁角的那一堆散土,予以還原。
這一番工作,雖然遠比方才輕鬆,卻也要耗費很多時間,而且使稀鬆的土質還原如初,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江浪忖思着,覺得他還要忙上一陣子;這段時間,正好用來對付熟睡中的良弼,卻是再恰當不過了!
於是,他不再遲疑,悄悄向後退身。
裘方果然很聽話,還在等着他。
江浪一現身,他立刻偎了過來,小聲道:“怎麼樣?”
“老傢伙果然是個夜貓子,正在練功夫。”
他頓了一下才輕聲道:“不過不要緊,還有些時間乾點別的事!”
裘方點點頭,笑着道:“真是天助你我!”
“怎麼?”江浪道:“你有什麼發現?”
“那個狗官就在樓上第一間。”
裘方用手指了一下,又低聲道:“我已經踩好了盤子,錯不了!”
江浪冷笑道:“好!你記着,你在外面守着,我下手!”
裘方搖頭道:“不!我進去,你把風!”
江浪點點頭道:“好吧!只是你要注意,先把狗東西逼出來才能下手!”
“當然,這點事交給我了,你只留神那個姓索的老兔崽子就行了!”
話聲一頓,他不再遲疑,身子急忙向着那角石樓縱了過去!
剛才,他已大致地察看過房內一切,算計着良弼是居住在正面第一間。
這一間房子前面有一個小套房,此刻還亮着燈。
一個身穿大紅緞子襖褲的小丫環還在那裏坐更,孤零零一個人趴在桌子上支着個頭,打着盹兒,面前是一盞青紗罩子燈。
裘方盤算了一下,以手指輕輕在窗户上彈了一下道:“喂!”
那個丫環霍地一驚,道:“誰?”
裘方輕輕噓了一聲,道:“別出聲,我是給你送吃的來的!”
小丫環莫名其妙地道:“送什麼吃的?你是哪裏來的?”
裘方小聲道:“你開了窗户,就知道了!”
那個丫環心裏雖透着奇怪,可是到底處世不深,做夢也想不到在將軍卧榻之前,居然還會有什麼人膽敢闖入。
她略為猶豫了一下,遂走過去,拔開了窗閂,先把窗户打開一道縫,向外面看。
哪裏知道,窗户剛剛開了一道縫,已被外面的裘方用力推開了。
她驚呼了一聲:“啊!”
第二個字還不曾説出來,裘方早已帶着一股子勁風,由她頭頂上掠了過去!
那個丫環啥也沒看見,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就覺出腰眼上麻了一下。她頓時倒地人事不省,昏了過去。
裘方把丫環擺平了,然後關上窗子。
只聽見房間裏面婦人咳嗽的聲音,停了一停道:“彩霞,給我倒杯茶來!”
裘方怔了一下,略為定了一下神,抬手把背後的刀抽了出來。
他一手端起了紗燈,即向內室走去。
兩間房子當中隔着一扇門——門還是虛掩着,地上鋪的是厚厚的地氈。
門推開,藉着他手裏的燈,可就看見這間房裏擺設着一張雕花的紫木大牀。
牀上顯然睡着兩個人。
男的睡着了。
女的看見了燈光,由牀上欠身坐起來。
她是一個三十來歲、面目姣好的年逾花信的婦人。
她只當是彩霞給她送茶來了呢,迷迷糊糊地伸出一隻白嫩的、戴着翡翠鐲子的手。
然而她的手沒有摸着茶杯,卻摸着了冰冷冰冷的一口鋼刀。
這一驚,嚇得她立刻睜大了眼睛。
可不得了!
當她猝然看見了眼前情形,嚇得打了個哆嗦,道:“你……不得了!”
裘方的斬馬鋼刀已倒掄了一個圈兒,沉實的刀背,一下子砸在了她脖頸上。
婦人鼻子裏哼了一聲,一頭就倒下悶過氣去。
這麼一來,自然驚動了牀上的另一個人。
那個人修地一掀被子,猛地坐了起來!
一口冷顫顫、寒森森的鋼刀已經抵在了他面前,鋒利的刀尖指在了他的喉嚨上。
這個人,顯然是盛京將軍良弼。
他總有六七十的年歲了,白髮如霜,身上穿着一襲鵝黃綢子寬鬆衣褂,小辮盤置在腦瓜頂上,像一條小白花蛇似的。
裘方認了一下,正是初夜時分在鼓樓前面看見過的那個人。
那時候,他是一身錦袍,八面威風,怎麼也想不到,竟然這般老衰!
“這……”
良弼顯然被眼前這番出乎意外的舉措,嚇得呆住了。
但是他到底是個武將出身、見過大風大浪的人。
瞬息間,他就恢復了鎮定。
“你是什麼人……”一面説話,一面抬起一隻手來,想把對方的刀推開。
裘方當然不會讓他得逞。
他的刀向前推了推,鋒刃的刀尖,幾乎要扎進他的喉嚨裏,良弼頓時嚇得不敢動了。
裘方冷笑着道:“你要是敢動一動,我就要你的命!”
良弼那張原先發紅的臉,這時變白了。
為了躲避對方鋒利的刀尖,他的頭不得不向後面仰着,現出了一副怪不得勁兒的姿態。
“你的膽子不小!”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拿着官腔嚇唬人。
“我這府裏面高手如雲,你以為你能跑得了?”
裘方冷笑道:“我能進來,自然能出去!”
“你……你是做夢!我只要一出聲,你就跑不了!”
裘方咬了一下牙,把刀子又向前送進一寸去,刀尖已經扎進良弼肉裏去了!
“喲!”良弼仰着頭道:“你……你敢?”
鮮紅的血,順着脖子淌了下來。
“你出聲試試看!”裘方嘿嘿笑着道:“只要你吆喝半聲,我管保叫你腦袋瓜子搬家!”
良弼這才知道不是鬧着玩兒的。
“是、是……壯士,你快收下刀,有話好説,有話好説!”
“老小子,你身上有功夫,還當我不知道?你沒想想,難道我會上你的當?”
“我……”良弼頻頻動着喉節,“壯士,你到底打算要什麼……要錢,還是要啥?”
“我是向你要一樣東西?”
“要什麼……我給你……喂,你的刀……”
裘方嘿嘿地笑了幾聲,心裏真有説不出來的快意。
窮小子一個,居然使得堂堂一品大將軍聽憑主宰!
他心裏真是痛快極了。
“老狗,你聽着!”
他把手裏的燈先擱下,然後把空出的一隻手抓住了對方手上的脈門。
這一手看似無奇,其實暗藏着拿穴的手法,中食二指力抓之下,已經扣住了對方手上“太淵”、“大陵”兩處穴道。
此時,他的刀也就收了回來。
良弼頓時覺得身上一麻,接着全身乏力動彈不得了!
“你到底要什麼東西,我給你!”
“好!”
裘方的那口刀雖然抽了回來,卻在他眼前晃着,給他一種隨時會死的威脅。
人都怕死!
有錢人更怕死!
當大官的更更怕死!
良弼面臨着死的一剎那,確實是神氣不起來了,那雙翻起來的死魚眼睛,只是在對方那口刀上打轉兒,生怕隨時隨刻那口刀就會向着自己身上某處砍了過來。
裘方此番前來,早是胸有成竹。
他不慌不忙地道:“老小子,我要的這件東西,你乖乖地給我交出來,我們才好再説話。”
“你倒是説……呀……我説了我給你嘛!”
“先謝謝啦!”
裘方冷冷地道:“我要的是翡翠塔。”
“翡……翡翠塔?哎喲……我哪裏有這個寶貝,聽也沒聽説過呀!”
“別給我來這一套,快説放在什麼地方!”
“這……真是胡説八道,我哪裏有這個東西?你是聽誰説我有這個東西的?”
“聽鐵王爺説的。”
裘方的表情異常地冷靜。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用不着保密了。
良弼猝然一驚,面如死灰。
“鐵……王爺,你説的是熱河郡王鐵崇琦?”
“不錯,就是他,就是你屢次三番想謀害的那個人——現在他忍無可忍了,所以要我來向你要這個東西。”
“他……他放屁!”
想不到在這個節骨眼上,良弼居然還有這個脾氣。
“姓鐵的……我跟他有什麼仇?他……他老跟我過不去!好,好……這件事情以後,拼着我這個前程不要,也要好好鬥鬥他!”
“你還有前程?”
裘方鋼刀一抬,已貼在了對方的臉上!
“説,放在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
刀鋒一轉,“嘶”一下子,血光乍現,一隻耳朵掉了下來!
“啊……喲……”
良弼悶聲叫着:“你……你敢?”
“怎麼不敢?”
緊接着,刀勢一轉貼在了他另一邊臉上,而且毫無商量的佘地,把他第二個——也是剩下的一隻耳朵削了下來,被褥枕頭上立刻染滿了鮮血。
“啊,我説,我説!”
良弼全身抖成了一片,面無人色地道:“壯士刀下留情……在我……在我……請拿開手,我自己來拿!”
“那倒不敢勞駕,你只告訴我放在哪裏就行了!”
“在牆角上暗門裏!”
裘方偏頭看了一下,那裏掛着幅畫。
“是在畫後面?”
“是的……但是你不會開!”
“你還是實在地説吧!”裘方冷笑着道,“最好我會開,要不然,嘿嘿……”
刀尖子放在了他胸脯上,良弼頓時緊張地顫抖了一下。他的下已抖動得那麼厲害,一臉都是鮮血。
“你……在牆角兩邊每邊重擊四掌……門就自動開了。”
“很好,那麼就先委屈你一下!”指尖一挺,已點在了他的“麻啞穴”上。
這位大將軍頓時就像吃了煙袋油子一樣,抖得更厲害了。
裘方擱下刀,端起了燈,轉身走向壁角,仔細看了看,見不到一點異狀。
牆是大理石塊砌的,上半截是雪白的底子,上面加繪着仕女戲春的壁畫。
那些在綠野戲春的仕女個個衣衫儒雅,端的是惟妙惟肖,美極了!
裘方當然沒有心情欣賞這些。
他立時按照良弼所説的,重重地用力在兩邊牆上各自擊了四掌。
果然,掌勢過後,就聽得牆內傳出了暗鎖開啓聲——“卡”地響了一下。
那扇牆壁遂徐徐地啓了開來。
裘方高高舉燈,看見這扇暗門設置得實在很巧妙,支點是牆角正當中的一根鋼柱子,兩側牆壁每邊分出三尺來,內設壁櫃,分出一層一層的櫃格來。
那櫃格全系鋼鐵所制,每一格都有一扇鐵門關着。
裘方哈哈一笑,隨手打開一扇鐵門。
燈光照處只是一片寶光,眩人神目,盡是些明珠美玉、金銀寶石!
他一扇扇地打開來,直到最後的一扇鐵門打開時,才霍然發現到了那件世上罕見的異寶——翡翠塔!
然而,就在這扇鐵門打開的同時,兩支箭弩,夾着兩股尖鋭的勁風,陡地由櫃門發出,直向他面門射到。
裘方一手執燈,一手開櫃,原是毫無防備。這猝然射出的箭,使得他大吃一驚,身子倏地向後一仰,兩支箭由他的腮旁滑了過去,連着皮肉,顯著地留下了兩道血糟!痛得他身上一顫,差點把手裏的燈摔到地上。
翡翠塔是放置在一個敞開的匣子裏面,碧光閃閃,寶氣萬千。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件無價之寶。
吃了這個啞巴虧,裘方更把良弼恨入骨髓。他匆匆把這件東西放入事先備好的一個背袋裏,目光到處,盡是些珠光寶氣的東西。
一想到這些珠寶都是良弼搜刮百姓而來,他也就不客氣地往袋子裏裝;直到裝滿了一袋子,再也裝不下為止。
關上了暗門,他冷冷一笑。
心裏想的是,這扇暗門關上以後,只怕永遠也不會再開了。
因為除了自己以外,可能只有良弼一個人知道,而良弼馬上就要死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子來,一直走向良弼身前。後者似乎有了預感,雖然嘴不能言,心裏卻清楚得很。
良弼睜着兩隻腫泡泡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裘方,喉嚨裏發出了一陣悶啞吼聲。
裘方冷笑了一聲,道:“良弼,這也是你為惡地方、作威作福的報應!”
説時,他的刀已經緩緩地抬了起來。
就在這一剎那,耳聽得卧室邊窗“喀嚓”一聲大響,一個人倏地破窗而入。
這人身子一縱進來,大吼一聲道:“好刺客!”
隨着此人躍起的身子,兩隻手掌交錯着,用“進步劈身掌”,猝然逼向裘方!
裘方聞聲側頭,發覺來人正是那“遼東一怪”索雲彤,不禁心裏一驚。
來人索雲彤,顯然功力極高!
隨着他抖出的一雙手掌,勁風十足,裘方竟為他掌上風力逼得一連後退了三四步,才拿樁站穩了步子。
“遼東一怪”索雲彤用心當然不在於傷人,主要目的是為了救人。
他的掌力一經發出,即側身、抖掌,“卜”的一聲,擊在了盛京將軍良弼的左面“氣啞穴”上。
這是一手“開穴手”!
索雲彤情急之下,力道用得極猛。
牀上的良弼被打得騰身而起,“砰”一下子撞在了石壁之上!
這一下子雖然不輕,可是正因如此,把他身上禁閉的穴道解了開來。
良弼原也是擅武的,只是官作大了,功夫無形之中拉了下來。
然而,他總算是一個練家子。況乎,值此要命關頭,他定會放手一拼。
他身子就地一滾,穴道已開!
裘方大吼一聲道:“狗官納命來!”
斬馬刀猛揮出,直取良弼項上人頭!
良弼卻在滾地的一剎那,手上抓住了一隻椅腳,霍地掄起來,架住了裘方落下的鋼刀。
鋼刀把椅子一角,砍了下來!
良弼大吼一聲,把手裏的椅子直向裘方身上砸了過去,這時,現場已是大亂。
原來,就在良弼滾落地面的時候,窗外人影一閃,已經撲進了另一個人——江浪。
顯然,江浪是跟在索雲彤身後緊緊追過來的。事實上,他們兩個在院子外面早已經動過了手,所以乍見之下,二話沒説,又戰在了一塊兒。
裘方眼看着即將斬殺良弼於刀下的一剎那,想不到竟然會發生這番意外。
他當然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雖説良弼早先練過功夫,可是一來多年不曾練過,二者沒有稱手的兵刃,三者他已然負傷,驚駭之下,戰志早已喪失。
此刻,他僥倖地被索雲彤解開了穴道,卻也摔得頭冒金星,哪裏還敢在現場惡戰。
是以,他在拋出椅子的一剎那,本能地向室外闖去!
裘方大吼一聲,揮動手中刀,把迎面而來的椅子劈落刀下,足下一點,已撲向良弼的身後。
索雲彤本來正與江浪戰在一起,見此情景,便大吼一聲道:“打!”
索雲彤一抖手,打出了兩枚黑黝黝的三寸鋼釘。
裘方的刀身已抖出,直向良弼背上砍去。這時見狀,自然是先救自己要緊。
他的刀向後一揮,只聽得“嗆啷”一聲,把兩枚鋼釘斬落在地。
良弼竟然把握着這一刻良機,霍地縱身而起,“嘩啦”一聲大響,撲碎了一扇窗户,直由三四丈高的樓上躍身而下。
現場戰局顯然在這一瞬間起了變化!
江浪見良弼破窗而出,顧不得與索雲彤交手,賣了個破綻,騰身而起,循着良弼翻越的那扇窗户,緊跟着縱身躍下。裘方卻心憤索雲彤數次破壞,大吼一聲,捨棄良弼而反撲向索雲彤。
他的一口斬馬刀,挾着凌厲的刀風,直向索雲彤身上劈去!
索雲彤一心護主,憂心如焚,怎會與他惡戰?
就在裘方的刀落下的同時,他左手突出,只一下就抓住了裘方的刀鋒。
他右手快出一掌,正好擊中在對方刀身之上。這一掌之力,竟然使得裘方再也無力持刀,五指一鬆,掌中刀脱手而出。
索雲彤怪笑一聲道:“小輩!”
他的身子,隨着喝叱聲,如同暴風襲了過去,猝然一掌直向裘方當頭劈下!
不要説被他真的劈中,只憑這一掌落下的勁風聲,就知道不是好兆頭。
裘方身子向後一個倒側,迅疾抬起左足,用腳尖猛踢對方的印堂中心,同時上軀已倒向地面,向外滾出。
這一招果然厲害,迫使得索雲彤掌勢稍偏,失了準頭兒。
只聽得“喳”一聲大響!
索雲彤這隻手,真比上一口鋒利的鋼刀,地板上頓時破裂了道大口子!
裘方這時乘機抓起地上的斬馬刀。
索雲彤帶出一聲長嘯,破窗而出。
裘方喝叱道:“老兒!哪裏去?”
他騰身而起,緊循着素雲彤身後追了出去。
於是,戰局再轉——由室內移到室外。
這時,整個將軍府已經被驚動了——鑼聲、人聲、鬥械聲亂成了一團!
但是,這些人似乎一時還沒有摸着頭緒,只是亂哄哄地擁進來。
現場戰況,已經有了極大變化。
良弼儘管脱身越窗而出,可是他依然逃不開江、裘兩個人的掌心。
他雖然暫時逃開了裘方的追殺,卻惹來另一個更厲害的要命煞星!
這時,他揮舞着一棵小樹,與江浪交戰在一起。
他遍臉是血,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人到生死緊急關頭,常常會生出不可思議的力量來。這種力量支持着本身,作為保護本身生命最後的一點突破力量——這種所謂的“突破”力量,常常是出乎意外的強烈,不可思議。
如果這種力量並不能夠突破眼前的困境,那麼只有接受死亡命運之一途了。
良弼正是在作這種生命力的最後“突破!”
只可借,他的對手實在太強了。
他已是精疲力盡,再也不能希望有什麼奇蹟出現了。
把良弼推向死亡之途的,歸諸江浪的一劍!
這一劍,江浪是施展的旋風劍招,旋出的劍光,像是一道極大的光圈,只那麼輕快地一閃,就劈中了良弼左面腹側。
良弼啞聲呼嘶着,倒了下去。
一道孔明燈光,匹練般地射了過來!
燈光照射之處,正是江浪站身處。
緊跟着,一陣陣弓弦響起,射來了一排弩箭。
這些箭矢自然難以射中江浪。
可是,在這一排箭矢之後,有三四條持刀拿劍的人影,飛撲而來!
江浪身子原本已搶撲到良弼身後,後者在性命繫於關頭一剎那,早已忘卻了自己的身份。他撲倒在地上的身子,狗也似的往前面爬着……
江浪的劍已經舉了起來,迎面卻撲來了三個人!
這三個人,無疑是將軍府的保衞。
在一陣驚慌忙亂之中,他們已經認出了倒在地上血泊中的這個人,竟然就是將軍本人——這一驚,當然非同小可!
其中之一,頓時向良弼撲到,嘴裏大聲道:“卑職該死!大人受驚啦!”
他説“該死”,可真是該死!
話方出口,江浪的劍,已由他背後深深地刺了進去!
劍拔出來之後,他的身子立時倒了下去!
地上的良弼發出了鬼魅似的一聲尖叫,慌張地繼續往前爬。
江浪搶前一步,一腳踏住!
良弼再次怪叫了一聲。
兩名侍衞左右奔到。
另一方面的“遼東一怪”索雲彤,也縱身撲到。
他嘴裏發出一聲淒厲的怪嘯聲,兩隻手各打出了一枚“喪門釘”!
兩枚“喪門釘”,先後打中了江浪後背。
只聽得“突突”兩聲脆響!
釘尖穿過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用以護身的牛皮。
因為這樣,力道大大地減小了。
饒是如此,兀自在江浪的後背左右兩側,打進去寸許深淺,穿皮破肌,血流如注。
江浪為他一雙喪門釘所傷,當然是有目的的。
也就在一雙喪門釘打進他後肋的同時,他掌中劍順勢刺進了良弼的後心!
良弼滾地慘叫不絕。
他已是不行了。
“遼東一怪”索雲彤搶撲到了他面前,大聲道:“大人!”
良弼僅僅吐出了幾個字:“鐵崇琦……他害……死我……他……”
一頭垂下來,命歸西天!
索雲彤呆了一下,霍地跳起來。
只此一時間,江浪、裘方已運施刀劍,一連剁倒了六七名:侍衞。
現場燈光火把渲染着,人越聚越多!
索雲彤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長嘆道:“完了……什麼都完了!”
忽然,他大吼一聲道:“閃開!你們都給我閃開!”
這聲吼叫還真有用。
原本是亂哄哄一團,突然都靜止了下來。
打鬥的都不打了。
江、裘二人背靠背地站着。
他們二人態度從容,神情昂然。
看上去,兩個人都掛了彩,滿身血漬。然而,刀劍依然緊緊地握在手裏,目光炯炯,氣吞山河,哪裏有絲毫畏懼之色!
“盛京將軍”良弼的屍體,冷冷地躺在那裏,為現場帶來了一片森森涼意。
裘方眸子裏閃爍着一片兇光。
他心裏的激動情緒,督促着他要把良弼的頭顱砍下來。
江浪卻比他沉着得多。
面對大敵,江浪顯得異常鎮定。他注意着眼前的大敵索雲彤,倒要看看他意欲如何。
“遼東一怪”索雲彤大聲地吩咐道:“你們都退後,待我來擒下他們!”
衞兵依言紛紛向後面退開,形成環狀團團地把三個人圍在當中。
索雲彤頻頻冷笑道:“好小子,原來是鐵王爺差你們來謀刺的……我擒下了你們,再會同有關當局一齊去見姓鐵的,看他還有什麼話説!”
江浪冷冷地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又與鐵王爺有什麼關係、你不要誣陷忠良!”
“忠——良?”
凜雲彤仰天狂笑了一聲,道:“你居然把那個水晶狐狸説成忠良?”他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又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沒什麼好説的,我先擒下你們兩個再説!”
説着,把手伸進背後,叮噹一聲,取出了一雙鐵護手來。江、裘二人打量了一下那對鐵護手,不禁心裏一驚!
那實在是一對很奇怪的護手,通體雪白,打磨得極為明亮,扁平扁平的,兩處刃口地方,看來真如巨斧一般鋒利。只要把雙手向裏面一探,即可掄起施用。
江浪一看見這對玩藝兒,心裏已有了幾分見地。
他嘴皮微動,用“傳音入密”功力,傳話向裘方道:“這老兒功力深厚,久戰對我們不利!”
裘方道:“你預備怎麼個打法?”
江浪道:“等一會兒動手之時,我用‘乾坤小八劍’迎他正面,迷其視線,你即用你最得意的‘一刀勾魂’,取他後心,萬無一失!”
裘方一怔道:“媽的,我竟然把這一招忘了!”
江浪匆匆道:“一刀施出之後,無論勝負,我二人必須儘速離開,否則,對方大兵一到,再想脱困,可就不容易了!”
裘方還待説話,只見索雲彤已把一雙鐵護手戴好。他匆匆回身,吩咐了幾句,即見一名府內侍衞飛快奔出,想必是安置埋伏去了。
江浪冷笑一聲,足下跨進一步。
他把掌中劍向外一指,劍身與手面一平如水。看來,勁力已經藴藏劍身,因而劍上光華益顯。
索雲彤獰笑了一聲,身子猝然騰空而起。
江浪的劍勢也在此時發出。
兩點星光,裹纏着一彎長虹,雙方的勢子,都是那般快捷!
一陣金鐵交嗚之聲,在眾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當兒,他們已過了三招。
江浪的這套“乾坤小八劍”,顧名思義只有八招。但是,八招劍式,妙在一氣呵成,施展時不容許換第二口氣,必須在一呼一吸之間,一口氣把八式劍招同時施展出來。
“遼東一怪”索雲彤在起初迎接對方這套劍法時,已覺出來這套劍法大異於一般。
緊接着三招之後是第四招、第五招……以至於最後一招——第八招,勢同奔雷狂電,像長江大河,一湧而出!
索雲彤在接到第六招上,已是疲於應付。
總算此人功力深湛,反應靈敏,猶能在緊要關頭化險為夷。
他的一雙戴有鐵護手的雙手,在江浪施展到第七招時,已連用“十字擺蓮”的手法,把對方的劍身交叉地夾擊在兩腕之內。
也就在這一剎那,裘方已把他最得意的一招“一刀勾魂”施展了出來。
空中人影疾閃之下,帶着裘方倒卷而出的一蓬刀光,有如電光石火般地閃爍着。
“嘶”一聲,這一刀在萬險之中沒有刺中索雲彤的後腰,卻戮在了他右面大腿上!
算他命大。
裘方這一刀,由於是雙手握着刀柄,全力施展,當然不輕,致使血光猝射。這一刀由後而前,實實在在地在索雲彤大腿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窟窿!
由於斬馬刀的刀頭略略向上勾着,所以在他插進去再拔出來的時候,給傷者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因為鋒利的刀頭着實把索雲彤腿上的一片肉勾了下來。
索雲彤痛得“哼”了一聲。
他可真夠狠的,受了這麼重的刀傷,竟然不出聲呼痛,身子仍是硬硬地挺着不倒下來,而且腳後跟用力一頓,躍出了一丈以外。饒是如此,他也禁不住蹌蹌踉踉地向後倒退了六七步,由兩名奔上的侍衞扶住。
裘方一刀得逞,江浪更不怠慢!
就在索雲彤身子躍出的同時,江浪身子倏地縱出。
他大聲招呼道:“老二,外頭見!”
江浪身子一起一落,一口長劍已掄出!
寒光一閃,只聽得“喳”一聲,這一劍不是砍的活人,而是砍了個死人。
劍鋒之下,卻把良弼一顆老朽人頭砍了下來!
他順手提起來,足下再也不停留,一伸腰施展“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嗖”
的一聲,把身子縱出了五丈以外。緊接着,足下倏起倏落徑向將軍府外飛撲而出。
裘方早已得了江浪的關照,所以在他一刀得手之手,身子絲毫沒有停留,猛地向外縱去。
現場一陣大亂!
驚亂中,有人喝叱着放箭,一時箭矢如雨,奈何二人身法奇快,看起來這些人倒真像是“無的放矢”。
如蝗箭矢,紛紛射向夜空,竟然沒有一支射中二人身上。
眼看着這兩個人,如同星丸跳擲,一路起落如飛,剎那消失於夜空之中。
殺出重圍的江浪與裘方,狼狽之至!
江浪首先撲上高大的院牆,一眼看見將軍府外,早已人馬齊集。
一名武官提着一口刀,大喊道:“刺客!”
一排箭矢直射了過來。
江浪猛地揮劍,形成一道護身的劍圈。凡是來犯的箭矢,全都被格落在地。
混亂中,似乎還有人在呼喊着放槍。
江浪陡地一驚,得悉此時不走,可就難以脱身了!
他心裏記掛着裘方,回頭大聲招呼道:“快走,老二!”
話聲出口,再也不敢逗留片刻,左手四指用力在鐵絲網上拉了一下。藉着這股子勁道,他身子如同穿天的燕子,足足拔起七丈高下,從眾官兵頭頂上掠了過去。
在他起身的一剎那間,似乎注意到了裘方的人影,繼他之後撲上了院牆。
顯然,裘方是想施展同樣的身法,縱身而出。不幸的是,他慢了一步!
火光連閃之下,只聽得“轟隆”“轟隆”一連幾聲槍響。
出管的鐵砂子,就像是離巢蜂羣!
裘方正待騰起的身子,似乎遲頓了一下。
無數的鐵砂子,幾乎打遍全身。
他身子還是騰了起來,可是僅僅躥起了三四丈高,就“撲通”一聲,跌落在院牆之外……
兩名軍官持刀奔上來就砍!
空中江浪去而復還。
他發出了淒厲的一聲長嘯,猛地自空而降。在他自空而墜的同時,雙腿一分,把那兩名軍官踢翻出去!
緊跟着,他的劍又劈倒了一名持着紅纓長槍的兵士。然後身子前彎,把倒地的裘方扶了起來。
四下裏喊聲震天。
三四名手持長槍的兵士叫喊着猛然衝到,持槍就扎。這時,江浪的劍旋出了一團白光!
江浪在憤怒之中,手下再也不留情。他一連劈出幾劍,把奔上的兵士劈倒在地。在大片喊殺聲中,他身子已騰身掠起,帶着裘方,躍上了一片瓦檐。
似乎他早已料到會有此一着,就在身子方撲上的一剎那,倏地一伸腰,毫不遲疑地打了個旋兒,把身子旋出丈許以外。
果然,就在他身子方自轉出的一剎那,槍聲再響,一蓬鐵沙子像雲也似的打在了屋頂上。唏哩嘩啦一陣亂響,屋瓦被打碎了一大片。
江浪就在這個空當裏,再也沒有停留。他一隻手挾攜着裘方,施展出極上輕功,一陣快速地起落,飄然而去。
在距離盛京三十里以外的一所廢棄石樓裏,江浪與裘方度過了最長的一日。
整整一天,江浪都沒出大門一步。
他廝守着身受重傷、看來已回生乏術的拜弟裘方!
一片夕陽照射着裘方那張面目全非、形同蜂巢似的臉。他雙目已瞎,自顏面以下,全身各處,被鐵沙彈打了個千瘡百孔!江浪花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為他揀挑着身上的鐵沙,把所帶的刀傷藥全都敷上了。
目睹着這位自幼同生共長,親逾骨肉的拜弟落成這般模樣,江浪感到説不出的傷心。
他的熱淚,不止一次地由眶子裏滾出來。
裘方緊緊地握着江浪的一隻手,他似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心裏更是悲傷,因為他是多麼難以割捨這位拜兄啊!
兩個人默默地廝守着,什麼話也沒有説。
“兄弟……”江浪輕輕地喚了裘方一聲,眼淚順着臉淌了下來,“有什麼話,你只管説吧!”
“我沒有什麼好説的了……”裘方斷斷續續地道,“這一次總算不辱使命……我們對得起……姓鐵的了。”
江浪點點頭道:“我會轉告他的!”
裘方忽然咧開嘴,露出染滿了血的兩排牙齒。那副樣子真怕人,他哪像是在笑!
“也好,早死早託生……就是有一點不甘心。”
一面説一面挺着脊樑,全身起不來的樣子。
“告訴我,老二,我會替你幹!”
“你……也好!”
他臉上兀自現出了笑容,只是那副笑,看上去太令人心碎了。
“將來……老大……”
他吃力地道:“你手刃‘獨眼金睛’褚天戈的時候,不要忘了……代我……代我……”
説到這裏,他的聲音忽然變小了。
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地消失了。
江浪覺出,他那隻緊緊握着自己的手,忽然握得更緊了,他想要欠身坐起來,卻是力不從心,抖動得竟那麼厲害!
江浪用力把他托起來。
“老二,你安心地去吧!”
“不要忘記……不要忘……了代我也……加一………刀。”
“刀”字出口,他的頭陡地垂了下去!
江浪全身一震,兩汪淚水再次的由眸子湧了出來。
裘方緊緊握着的手,在勁力喪失之後忽然鬆了開來。原本們樓着的七尺長軀,慢慢地舒展開來了。
“生”與“死”之間的關係,竟是這般微妙!
江浪雖然盡力地壓制着自己悲痛的情緒,然而這番情緒竟是出乎他意外的強大,一時間攻破了他的剋制功力,變成了澎湃的浪潮!
這條漢子,情不自禁地撲抱住裘方的屍體,悲痛地大聲地哭了起來!
他笑過,哭過,樂過,悲過……
掌中刀參加過數不清的硬仗,砍過許多人的頭顱。在沙漠裏,他流浪着,過了多少看似痛苦,其實是愜意的日子……
他從來不曾掩飾過自己——喜自己所喜,恨自己所恨;即使在死前的一剎那,他仍是那麼灑脱……
裘方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能稱得上是一個大英雄嗎?不!他只是默默無聞的一個小人物!
但是,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想一想吧,二十多歲的生命,原該是何等奔放狂勇的年華!然而,他竟是這般不幸,盛年而夭!
少小孤苦,及長流浪。這其間,外加上拼、殺、搏、鬥,只是為了要生存下去、為了使生命更有意義,總想着在有生之年成就些什麼。
一切都沒有了,都喪失了!
死亡就像一聲嘆息那麼無聊,那麼空虛,那麼不着邊際!
難道能沉淪下去嗎?
古往今來,多少人這般沉淪下去了。在沉淪的念頭來臨時,生命只是一片灰色,何曾有一點點復甦的新生思想?來生的一切是那樣遙遠,那樣不可捉摸。那麼,來世將怎樣?
都是些空話!騙人騙己的空話!
江浪似乎由另外一個世界復甦過來。
不知什麼時候,他停止了哭泣。
腦子裏是一片自。一片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