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開封,有一座大相國寺,是無奇不有,百藝橫陳之地。三教九流,城狐社鼠之類的人物也特別多。賣唱的、雜耍的、擺小攤的做買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看相的、測字的、算命的連着攤子。人們在大相國寺裏拜了連自己都搞不清的什麼菩薩,求了含含糊糊的籤書,看了雜耍,擠了熱鬧,還要來算命的攤子前看看流年,問問運氣,花錢買了兩句諸如“氣色很好,今年發財”之類的話,高高興興地回去了。也有香燭燻了衣服的,也有擠掉了一隻鞋的,也有不小心讓小偷摸去了錢包的,也抱怨着走了。這才算是逛了回大相國寺。
大相國寺門前,有一個不大不小,生意不好不壞的萬事通算命攤子。攤主自稱“萬事通”,但別人都叫他的綽號“萬老鼠”,因為他的兩撇小鬍子,長得的確很象老鼠。
這日天色已晚,人羣漸散,萬事通也收拾了攤子,回到他那老鼠窩似的破房子。方到門口忽覺一陣寒意,心生惕然,縮回手欲走。就聽到有人説:“萬先生,到了自己的家門口,怎麼不進去呢?”萬事通前前後後轉了十幾個圈,也沒看見説話的人。他硬着頭皮推門進來,只見一個面窗負手而立,桌上放着一隻木盒。
萬事通唱個諾道:“小人萬事通,綽號萬老鼠,在大相國寺門前打卦算命,客官要打卦算命嗎?明天請早,今天已經收攤了。”
“我不是來算命的,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算上一卦。你雖姓萬,卻不叫萬事通,也不叫萬老鼠。你的真名叫萬天聰,有個外號叫無所不曉,萬寶全書。你本是秘訊門第十七代傳人。五年前,因為無意中泄露了丐幫長老魯元的隱私,被丐幫中人追殺。雲海山莊莊主雲仲武收留了你,讓你隱姓埋名躲在開封,你也為他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情報。四年前,雲海山莊被滅,你從此不敢出頭,才變成了一隻巷中之鼠。”
萬事通越聽越是心驚,尤其是他與雲海山莊的關係,更是武林大忌。他一個轉身,射向門外。但見人影一動,那人已站在門口。萬事通一咬牙,手中竹竿一招“白虹貫日”直刺過去。突覺手中“太淵穴”一麻,竹竿落地。萬事通卻連那人如何出手也沒看見,心中大驚,連連後退,道:“閣下何人,意欲何為?”
那人回過頭來,原來是一個極美的女子,一身黑衣,雙目卻如同利劍一樣,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底去。她的美,雖然是叫人看了一眼還忍不住想再細細地看上無數次;但她的冷,卻教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萬事通心中一寒,忙低下頭去。那女子道:“萬天聰,我若要殺你,易如反掌。你曾效力於我父親,現在,我也繼續有用你之處。”
萬事通問:“令尊是……”
“雲仲武。”
萬事通沉吟了一下,雲無雙手一揮,桌上木盒開了,滿滿一盒的黃金,萬事通連呼吸都凝住了,止不住偷眼看着雲無雙的神色。雲無雙道:“這一盒黃金,你拿去重建秘訊門,作我的手下,沒有人敢找你的麻煩。你還有什麼話可説嗎?”
萬事通心中猶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好一陣子,終於跪下道:“屬下萬天聰,參見雲姑娘。”
雲無雙淡淡地道:“我有兩件事要你去做。第一、我要知道當年有多少人蔘加了雲海山莊大屠殺,你列一個詳細的名冊給我。第二、你準備一個完整的檔案,把所有武林成名人士,各門各派的武功,背景,特長,優劣之處,都作一份詳細的卷宗,供我使用。名冊我一個月內就要。你還要注意各門各派近日的動靜,明白了嗎?”
萬天聰恭恭敬敬地道:“屬下明白。”忙又討好地説:“屬下自雲莊主遇難之後,已留心各門派中人,已經查得,有七個人是直接殺死雲莊主的兇手。”
雲無雙眉宇間一股殺氣升上來,問道:“是哪七個人?”
萬天聰道:“武當天門宮主持凌虛子,峨嵋派掌門青石,丐幫長老魯元,太湖船幫幫主龍標,虎丘山莊莊主劉漢山,南海劍派掌門李盟鷗,崑崙派掌門成剛。”
雲無雙嗯了一聲道:“把這七個人的資料給我。”她遙望窗前無盡的黑暗,道:“仇敵滿天下,我何懼之。”回頭看着萬天聰道:“你可是怕了?這七個人的勢力,每一個都可以把你碾成粉末。”萬天聰嘆道:“不錯,在下認為,雲姑娘還須謹慎行事,緩緩圖之,不知雲姑娘意下如何?”
雲無雙冷笑道:“人説萬寶全書最滑頭不過。哼,你若是盡忠,我自然不會虧待於你,你若是有三心二意,便死無葬身之地。”指尖輕拂了一下門,人已經不見了。萬天聰呆在那兒,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伸手想把門關上,不料手一碰到門板,那門板便如粉末一樣癱下來。萬天聰看着一地木屑,又看着桌上的黃金,方能肯定,剛才不是在做夢,心中一股寒意升了上來。
十日之後,消息傳來,太湖船幫幫主龍標,被一黑衣女子斬殺於船幫大堂。萬天聰自是最快得到了消息,他連忙組織人手,調查當年雲海山莊之會的武林人士名單。
半月之後,丐幫長老魯元在酒肆中被一黑衣女子劈成兩半。
三日之後,開封秘訊門秘密重建。
萬天聰向雲無雙遞上一本絹冊,上面寫了上百個人的名字,涉及大小門派八十多個,俱是參加過當年雲海山莊壽宴的人。在雲無雙眼中,自然皆是兇手,人人當誅。第二十三個名字,赫然寫着:“青龍劍客羅飛”。雲無雙停了一下,冷冷地道:“是武當羅飛嗎?”
萬天聰道:“正是武當羅飛。自從雲海山莊一役後,武當掌門親手將自己的佩劍青龍俠傳給他,所以人稱青龍劍客。他現在可謂是武林中最出名的少年俠客。兩年前又娶了華山派的弟子呂青青為妻,更加是春風得意了。”萬天聰一邊介紹,一邊偷眼看着雲無雙的神色。只見雲無雙的臉色冰冷如故,絲毫不變。
萬天聰只得一個個人介紹過來,忽覺得如在炭火之上,汗流浹背,匆匆地將這上百人介紹完了,雲無雙揮手令他退下。萬天聰走出房門,仍顫抖不止。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秘訊門無所不知,但他面對雲無雙時,卻只有四個字:莫測高深。
雲無雙靜靜地坐在那兒,腦中只有一個聲音:“羅飛娶妻了!”萬天聰後來説些什麼,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聽了。只不過,三年來的磨鍊,她已能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當年的情愛已如煙雲消散,曾經是山盟海誓,想不到羅飛竟又那麼快另娶他人。“雲無雙,你現在是雲無雙,雲馨已經死去,雲無雙應該是鐵石心腸,毫無感情可言。”雲無雙不斷地對自己説:“也好,我從此可以毫無顧忌,大開殺戒。”
她拿起一面青銅鏡,鏡子裏是一張陌生的臉,充滿了怨毒,充滿了殺氣。雲馨已經死了,雲無雙是從地獄中來的怨鬼。所有會武功的人都該死——就算我下十八層地獄,也要將他們都拖下去。
她翻開名冊,沉吟道:“下一個,是虎丘山莊劉漢山。”
※ ※ ※
蘇州。
雲無雙走在蘇州城中,只見街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這時候華燈初上,熙熙攘攘,人人臉上都帶着笑意。擺夜市,賣小吃的擺滿了一條街,頑皮的小孩子,牽着父母的手,在人羣中溜來溜去。賣花的女孩子清脆的叫聲美如風鈴:“賣花哎——賣花——月季、芙蓉、茉莉、木樨、曇花——賣花哎”
雲無雙獨自走在街中,這歡樂,這熱鬧的氣氛就象是暖流,也令得她暫時忘記了仇恨和殺氣。
一個小女孩站到她面前:“小姐,你好美呀!買朵花吧,你看這花多好。”雲無雙並不理會,繼續往前走。那小女孩又追了上來,急切地説:“小姐,你看這花多好,您就買一朵吧,買一小朵也好!”雲無雙不由地駐足,看了看她。只見這小女孩衣衫襤褸,滿臉菜色,小小年紀,臉上竟也有了一絲為生活掙扎的風霜。她手中提着個沉重的大籃子,各色鮮花燦爛盛開,看得出每一朵都被精心整理過,和她的臉色,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雲無雙心生憐惜,問:“你幾歲了?”那小女孩卻直勾勾地看着她,用力將花籃舉到她面前道:“小姐,這花真的很好,您就買幾朵吧!”雲無雙暗歎了口氣,取出一錠銀子給她。那小女孩驚呆了,喃喃地道:“這麼多呀,我、我找不出來。”雲無雙道:“不用找了,送給你,快回家去吧!”那小女孩又驚又喜,慌慌張張地把花拿出來説:“給你花,這些花都給你,夠不夠,夠不夠?”雲無雙搖頭道:“我不要花,這銀子是送給你的,對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這麼熱鬧?”
小女孩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歡快的笑容:“今天是七夕呀!”她飛快地在籃子裏找了找,捧出一朵最大最美的曇花,遞到雲無雙的手中,紅着臉道:“謝謝你小姐,這花送給你,你真是好人!”赤足小跑着去了。歌聲清脆地傳來:“七月七,七月七,牛郎會織女呀……”
“七夕,今天是七夕?”雲無雙拿着曇花,竟有一時的失神。
七月七,牛郎會織女。這是個流傳千年的神話。這一天,是少女們的節日。少女們簪花鬥草,遊湖賽歌,看花燈,編織各種美麗的裝飾,佈置花樹。晚上,在院子裏陳設瓜果,向織女乞巧。互比繡花的手藝,誰的繡品最美,誰就是這一天的巧女。這一天還有一個只有女孩子才知道的秘密:女孩子們把蜘蛛染成紅色,叫喜蛛,放在瓜果上,誰的喜蛛在瓜果上結成網,那麼,她就快要有喜事了。還有傳説,這一天夜裏,若是有緣人躲在荼蘼花架下,還可以聽見牛郎織女的悄悄話。
昔日的雲海山莊,七夕之夜,亦是如此的忙碌而快樂的。百花齊放的羣芳榭,雲馨和一羣丫環們,亦曾在雙星之下,許下天真無邪的心願,也曾有過憧憬未來的純潔善良。那一刻,很近,又很遠了。
長街的歡笑仍在繼續。一個黃衫人,正珠環翠繞地從酒肆中出來,嘻嘻哈哈。驀然見燈火闌珊之處,一個黑衣女子,長裙飄飄,似腳不沾地行去,微微轉身,看見她如雪如玉如花的半張臉兒,雲鬢上一朵曇花,黑白分明,更冷到極處,也豔到了極處。見她轉過拐角,青絲隱隱飛揚,便消失了。那一剎那,只覺得自己的一顆魂靈兒也與那女子一同去了。
他身邊的一個紅衣女子,見他忽然怔怔的,撲嗤一笑道:“莫公子,你在看什麼看成了一隻呆雁了?”將香帕往他臉上一拂,他方如夢初醒地道:“紅杏,你們剛才有沒有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女子從那邊過去,她很冷,很美!”
紅杏嬌笑道:“我的公子爺,全蘇州最美的女孩子都在你身邊了,哪還有什麼其他的美人兒呀!”不免心生醋意:“又不是七老八十,穿什麼黑衣服!”
那男子莫易,卻已經無心聽她們羅嗦,道:“你們先自己回去吧,我還有事。”一陣風似地追了過去。
追過了幾條長街,還是不見那黑衣女子的蹤影。他略一思索,返身而走,進入一間大宅,叫道:“來人哪!”院內立刻出現一羣大漢,齊齊行禮道:“少主有何吩咐?”
莫易道:“你們馬上給我找一個人。一個姑娘,雙十年華,黑衣,執一把黑色的刀,鬢插一朵曇花,看上去很特別,很冷,武功也似不錯。找到以後,不許驚動,立刻回報於我。”眾人互相對望一眼,皆知這位少主的風流性子,不禁微有笑意,各自分頭去打探了。
莫易走入後園,早有一羣穿紅着綠,脂香粉膩的女子迎上來,但聞鶯吒燕叱,口角生香。莫易左擁右抱,正在飲酒時,忽然有手下來報:“少主,趙舵主求見。”莫易懶洋洋地道:“不見。”過得一會兒,卻見一箇中年商賈直闖進來,莫易正要發作,那商賈忙道:“少主,屬下有要事稟報。”
莫易只得令一羣姬妾退下。心中道:“若無真正要事,老子要你好看。”
那趙舵主道:“少主,事情不妙。這兩天來,有許多白道武林人士來到蘇州,住進了虎丘山莊。尤其是今天,連武當派的蒼松道長也帶了幾個弟子來了。少主,這件事是不是衝着我們來的?”
莫易皺眉道:“不會,他們不可能發現我們的秘密。也許是另有目的。不過,劉漢山老奸巨滑,也不可不防,你再派人去細細打聽。另外,把人馬約束一些,別惹事。自己也查一查,別有什麼地方惹人懷疑。”
趙舵主領命而去。莫易打了個呵欠,一個黑衣大漢輕輕走進來道:“屬下李全參見少主。”
莫易瞪了他一眼道:“什麼事?”
李全道:“剛才少主吩咐屬下去打聽的那個姑娘……”
莫易精神一振:“她在哪兒?”
李全道:“屬下佈置所有的人去找,今日蘇州城中,有黑衣簪花女子六人。其中有一個與少主所説的最象,但是——”
莫易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到底在哪兒?”
李全忙道:“那姑娘正向虎丘山莊而去,估計現在已經快到了。”
“虎丘山莊?”莫易一愣:“難道與剛才的事有關?”忽然想起一事:“難道是她?”想到這兒,一下子跳了起來:“備馬,召回所有人手在此待命,我要去虎丘山莊。”
※ ※ ※
夜色中,虎丘山莊如一隻猛虎般靜靜地卧着。不見燈光,也不見人影。雲無雙走至莊前,大門忽然洞開,燈光驟然間通明,一箇中年人居於其中,含笑道:“姑娘此時方來嗎?劉某早已等候多時了。”
雲無雙走進去,冷冷地問:“你就是劉漢山?”劉漢山雖是老江湖了,給她的眼睛如利劍般地一刺,竟也不禁心寒。根據情報,知道她動手之前必先問一句:“你就是某某人?三年前你去雲海山莊殺過人?我是雲仲武之女。”當説到最後一個字時,對方已畢命刀下。雖然當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見了那一刀,但是,即使是事後的討論,也是誰都認為自己無法避開那一刀。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她出刀。
劉漢山點頭道:“我就是劉漢山,我知道你自稱是雲仲武之女,並藉此之名殺人,但是今天你卻未必能殺得了我。因為這裏有一些武林同道,想試試你的刀法。”雲無雙輕蔑地道:“你怕死?你有膽量殺人,卻沒有膽量去面對挑戰?”
劉漢山狡猾地一笑,只見他身後閃出一人,喝道:“小妖女,你沒有資格向劉莊主挑戰,讓我金刀彭大虎來殺你就行了。”
雲無雙冷笑一聲,金刀彭大虎沒過三招,那成名金刀連同頭顱便一起對關分開。劉漢山一聲:“退”,眾人一起隱沒,燈火俱滅。
雲無雙豈肯輕易饒過,雖然明知前兩次得手是忽如其來,對方無備。而這次對方防範在先,必是危機重重。然而這次若讓對方遁去,下次就不易追殺了。她心性本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追了過去。
追過兩重院落,正駐足搜索時,忽然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將她團團包住。那網非同尋常漁網,極柔極韌,普通刀劍難斷。漁網一收,竟是越掙扎越緊。
一人站有屋頂上哈哈大笑:“想不到我滄浪漁父,今天竟網住了一隻美人魚。”雲無雙恨極,袖內五枚鐵松針齊發。雲無雙為人極傲,鐵松針從不淬毒,但五枚鐵松針齊發,直取那滄浪漁父面門,滄浪漁父大叫一聲,一頭栽下,漁網便有些鬆了。
但此刻眾人趁機砍殺,雲無雙身上已受了好幾處傷。她咬牙將刀一揮,漁網失去控制,散了開來,再也困不住她了,她知今日事已不可為,飛掠而去,攔者無不紛紛倒在刀下。忽然背後一麻,隨即這種麻木迅速延至全身。
劉漢山等人見她腳步一停,大喜道:“她中了百藥門的暗器,跑不掉了。”
雲無雙用刀在自己手上一劃,一陣劇痛令她精神一振,幾個起落,已經跑到莊門口,卻只覺得眼前發黑,再也無力前行。
眼看雲無雙就要落入劉漢山之手。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騎飛來。來人黑衣蒙面,其勢如電,長鞭揮出,捲起雲無雙,早就去遠了。
劉漢山大怒,揮劍已砍斷一顆松樹,吼道:“可惡,居然讓她給跑了,那個蒙面人,到底是誰?”眾人也議論紛紛,都道這一次讓雲無雙逃走,必有後患。只是他們誰也沒想到,這後患竟是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