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差一發現曹夫人已死,他的反應,怪異莫名。他發出了一下慘叫聲,腳步踉蹌,向曹夫人走來。祖天開又揚起一拳,再待打出,可是他看到陰差盯住了曹夫人,他滿是血污的臉上,竟現出了哀傷之極的神情。
祖天開呆了一呆,看來,陰差對於曹夫人的死,竟是傷心欲絕!
那麼殺人不眨眼的兇徒,怎麼會對曹夫人的死感到哀傷呢?
祖天開的那一拳,遲了一遲,沒有打出去。陰差的手發抖,伸出來,像是想去碰曹夫人,但是伸到一半就縮了回來。
他閉上眼睛,又往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抹,他一直在流鼻血,再把血抹了開來,看來也實是怪異。
他抬頭向天,喉間發出了一連串的怪聲,突然轉過身,大踏步向外走去。
這時,整個巨宅之中的人都死了,靜得出奇。所以陰差一面向外走去,一面所發出的嚎叫聲,一直等他走得老遠,猶自隱隱傅入耳中。
祖天開一直呆立着,直到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響了,他才陡然省起,自己死裏逃生了!
想到自己死裏逃生,恐懼也隨之而生,他立時也離開大步,向外奔去。
祖天開在大宅中的經歷,到此為止。
衞斯理和白素卻知道,巨宅中人,並不是“全死了”,而是有一個七歲的孩子活了下來。
這個孩子,祖天開也見過,曹夫人曾帶他出來,見過客人——那時,誰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慘事發生。
衞斯理望着祖天開,等他再説下去。祖於開攤開大手:“完了,我飛奔出宅子,一口氣奔到了那土崗之上,見到王朝在那裏等我。我見了他,拉了他的手,又一口氣奔出五七里,這才停了下來。”
衞斯理仍然望着祖天開,祖天開道:“以後,再也沒見過陰差,我和他兼程趕路,只求離開天河口越遠越好。不幾天,江湖上已沸沸揚揚傳説曹普照一家大小,盡皆離奇死亡一事。傳説的人,都説必然是有瘟神進了曹家大宅,所以才會有那麼可怕的事情發生,真正的內情,怕只有我、王朝和陰差三個人才知道了!”
衞斯理道:“不,還有一個當時只有七歲的男孩——你也見過這孩子,他是曹普照的小兒子!”
祖天開“啊”地一聲,神情大是惘然。
餅了一會,祖天開才道:“是,是,我見過這孩子,是,你一來就對我説了,這孩子沒有死。可是當時我自己死裏逃生,根本沒注意這孩子,死人也太多,大大小小都有,我也沒逐個仔細去看,根本不知道那孩子的生死!”
他説了之後,又喘了幾口氣:“這孩子居然長大了,又有了下一代?要來找我報仇?很好!芎茫〔艽蟾繾芩閿瀉螅可比我和王朝好多了,人孰無死,死了絕後,這才是悲哀!”
像祖天開這樣的人,未必真為自己絕後而悲哀,他多半是想到了王朝的後代王大同成了瘋子,自然不能再為王朝傳宗接代而難過。
白素向衞斯理招了招手,衞斯理來到了白素的身邊,兩人握着手——白素這樣做,是想衞斯理認同她將要發表的意見。
白素道:“照祖老的敍述來看,曹宅當年的滅門巨災,罪魁禍首,應該是王朝。”
事隔那麼多年了,白素一提出這一點來,祖天開還是為他辯護:“也不能全怪他,那陰差必然曾經用言語播弄,先騙了曹普照,再煽動了王朝!”
白素點頭:“是,陰差當然是禍首,你除了打曹普照一拳之外,並沒有出手,王朝更是搶了寶鏡就溜。人全是陰差殺的,是陰差祭起了一團陰風.令人致死的。”
祖天開點頭,長嘆一聲,神情痛苦。
白素續道:“整件事中,你並沒有甚麼大過錯,曹普照的後人要找你報仇,你為甚麼要承擔?”
祖天開愴然失笑:“我打了曹大哥一拳,人是我帶進巨宅去的,我脱不了關係。若是早幾十年,我或者還會為自己辯護,現在,決計不會。曹家後代,必然要報這血海深仇,王朝已死,陰差下落不明,就讓他們來找我好了,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漢。”
祖天開説了之後,胸脯起伏,顯得很是激動,過了一會,又道:“曹家的後代,若是不報此仇,只怕會一直苦痛莫名,就像這些年來,我一念及害了曹大哥一家,就像心裏有毒蛇在咬一樣。用我一條老命,去換曹家後代的好生活,應該之至!”
白素嘆了一聲,祖天開當年縱有不是,但現在所説的這番話,卻合情合理之至,不失江湖豪俠之風!
雖然他和白素,對於古代式的“報仇”行為,都不敢苟同——在現代文明社會之中,曹金福若是殺死了祖天開,就算是祖天開自願受死,曹金福一樣逃不了殺人罪!
衞斯理沉聲道:“應該讓曹金福明白整件事的過程!”
白素“嗯”了一聲:“曹金福很明白,頁正的血海深仇,是來自陰間的陰差——可是,事隔六十年,上哪裏再去找這個……陰間使者?而且,最難令人明白的,是他當年為甚麼要這樣做!”
祖天開瞪大了眼:“我想了六十年,和王朝一起琢磨,沒有結果,自己一個人想,也想不出。我們也想再見陰差,因為那許願寶鏡還有許多神妙的功用,陰差向王朝提起過,可是用法卻沒有傳下來。”
衞斯理猛地想起:“那寶鏡,不是要送回陰間去的嗎?怎麼一直留在人間?”
祖天開嘆了一聲:“那是我們兩人共同的主意——得了那寶鏡不久,就是王朝他使用寶鏡的時間,由我守護着,讓他去發揮寶鏡的功用——他在使用了寶鏡後,興奮之至,説那真是寶物,就不肯把它送回去。那時,他已有了娶妻生子的念頭,不過沒有對我説出來,我也説好,至多陰差再來向我們討取。這是留下寶鏡的另一個原因,可以引陰差出來,誰知陰差再也沒有出現過!”
衞斯理和白素齊齊吁了一口氣:這一段落的故事,到此為止了。陰差當然沒有再到陰間去.所以若干年之後,陰間才又派了另一個使者,大美人李宣宣到人世來,尋找那面許願寶鏡。在發生了許多事之後,如願以償是回到了陰間,而且曾帶了衞斯理和白素到陰間去“參觀”了一下,使兩人得睹奇景。
至於當年在曹家巨宅之中,唯一的倖存者,如何生存下來,並且成家立室,生下了曹銀雪、曹金福姐弟,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這個故事是如何發展的不知道,但是一開始,必然驚心動魄之極,試想一想,一個七歲的孩子,不論他天資多聰穎,猝然之間,發現一家大小,上上下下,盡皆死去,只剩下他孑身一個人,這種打擊,不知是如何承受下來的!
所以,曹金福曾轉述他父親的話,説自己其實是早已死了的。
⒆擁蹦曄竊諫趺囱的情形下倖存下來的,向曹金福追問,一定可以問出究竟來。
那麼,剩下來的問題就不多,最主要的一個是:陰差何以要如此做,目的何在?
這個問題,衞斯理和白素,都沒有頭緒。
衞斯理道:“陰差如果死了,自然永遠無人知悉,但他從陰間來,或許有長壽之法?”
白素點頭:“就算他還在生,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如何去找他?”
衞斯理吸了一口氣:“也不是全沒有線索的!”
祖天開一聽這話,先跳了起來:“你有辦法?你能找到他?”
衞斯理作了一個手勢:“事情要進行起來,當然很困難,不下於大海撈針但既然知道針必然在海中,理論上來説,是總可以撈得起來的!”
祖天開苦笑,衞斯理先道:“有一個神通廣大的朋友,託人帶了一隻盒子給我,説那盒子,是從陰間來的。”
祖天開雙眼睜得老圓,衞斯理把在“愛酒人協會”酒會中發生的事,説了一遍。
祖天開聽得大是駭然:“那盒子,就是……用來放‘陰風環’的?”
“陰風環”自然是祖天開的杜撰名詞,但為了方便,也不妨先這樣稱呼。
衞斯理道:“相信是,那……環必然也是陰差從陰間帶出來的寶物,和許願寶鏡一樣,本來是屬於陰間的東西,所以才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祖天開張大了口:“盒子在,那環呢?”
衙斯理搖頭:“不知道——那盒子既曾是陰差所有,又曾落在亞洲之鷹手中,從這條線索追下去,有希望追出陰差的下落來。”
白素道:“這鐵盒才一露面,便叫人盜了去,盜盒人手法高明之極。循那條線追下去,也有可能會有所發現!”
祖天開雖然老了,可是並不糊塗,他聽了衞斯理和白素的話,下禁呆了半晌。因為那所謂“線索”,全是虛無飄渺的事,距離可以找出陰差的下落,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衞斯理看出了他的心意,朗聲道:“彆氣餒,在我的經歷之中,有許多事,比這更沒有頭緒的,到頭來也水落石出了!”
祖天開雙手合什,作向上天求助狀,他喝乾了一杯酒,重重放下酒杯,大聲道:“曹大哥的孫子呢?請他來,我任由他處置!”
衞斯理估計,這上下,陳長青早已把有關祖天開和李宣宣,以及許願寶鏡故事,全都詳細告訴了曹金福,兩人可能都在他家中等他的音訊。
所以,他撥了自己家中的電話,果然,電話才通,就聽得陳長青叫:“天,你上哪裏去了?”
衞斯理沉聲道:“曹金福——”
陳長青嚷叫:“在我身邊,比我更心急!”
衞斯理道:“我和白素,在王大同的大宅——”
他才講到這裏,只聽陳長青叫了一聲:“我們立刻就來,半秒鐘也不遲!”
陳長青叫着,已掛上了電話,衞斯理連“喂”了幾聲,再無聲響。
衞斯理本來,想在電話中,先對曹金福説明白,見了祖天開,不能衝動,並且要告訴他,不論以甚麼理由令他人致死,都是犯罪行為。
可是陳長青必然拉了曹金福趕到這裏來了,只好等人到了再説。合他和白素之力,要阻止曹金福的行動,看來還不致於不成功。
衞斯理把這意思對白素説了,白素嘆了一聲,望向祖天開,祖天開已經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只是大口喝酒,悠然道:“剛才所説的,要是有一字虛言,叫我死了之後,在陰司入拔舌地獄。”
白素語意誠懇:“祖老,沒有人不信你,不過在過去的經歷中,王朝利用了你的感情!”
祖天開答得叫人啼笑皆非:“那是我心甘情願的,或許是前世冤孽!。”
衞斯理道:“你且避一避,待我去迎曹金福進來!”
祖天開搖頭:“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死都不怕,怎會怕見人,咱們一起迎出去!”
他説着,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昂首闊步,向外走去。他雖然已極老,可是這一挺身,卻也英氣逼人。衞斯理和白素,未曾見過當年他在法場之上,掙斷了五花大綁的麻繩,奪走了劊子手的大刀,在雷電交加之中昂然離去的情景。但根據現在的情形來推測,當時的情景之壯觀懾人,也可想而知。
他一面向外走,一面伸手,在經過的牆上,按下了幾個掣鈕——那是打開好幾道鐵門的控制鈕。他明知懷着血海深仇的曹金福就要尋仇來了,説不防備,真的毫不防備,跟在他身後的衞斯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各自點了點頭,心中所想的一致——曹金福若是一發動,他們兩人,説甚麼也要擋在祖天開的身前,先把當年發生的事,告訴了曹金福再説!
祖天開的步幅大,不一會,就到了大門口,只見一輛車子,疾駛而來,在離大門口還有十來公尺處,急剎車停住,發出刺耳的聲響。車子還沒有停定,左、右車門,已一起打開,曹金福龐大的身軀,首先竄出來——他彎身竄出車子,陡然一挺,巳巍然而立。
祖天開一見,身子陡然震動,喃喃地道:“報應!報應!真像!真像,活像是”
他這一句話,自然説的是“真像當年的曹大哥”,可是一句話沒有説完,曹金福已經有了行動。
曹金福出了車子之後,大約向祖天開看了兩三杪鍾,就雙手向上高舉,發出一下驚天動地的呼叫聲,勢如駿馬奔騰,獵豹撲躍,蒼鷹下擊。衞斯理和白素,只覺得眼前一花,一條高大之極之人影,已到了眼前!
兩人心中同時一凜,心想事情要槽,只怕來不及出手阻擋曹金福的攻擊!
可是,接下來立刻所發生的事,卻令得他們二人目定口呆,祖天開也呆若木雞,因為實在大意外了——隨你怎麼想,都想不到!
(各位看故事的仁人君子,看到這裏,不妨掩卷略想一想,看是不是能想得出曹金福的動作來?)
曹金福撲向前來時,帶起了一股勁風,可是他一到了近前,立時在祖天開的面前,雙膝跪倒,雙手先舉向上,再伸向前,雙手按地,向祖天開叩起頭來——那不是普通的叩頭,而是最最崇敬的“五體投地”!
他不但叩頭,而且朗聲道:“恩公在上,受晚輩曹金福一拜,再拜,三拜!”
不但他的語音之中,充滿了感激之情。而且,真摯得誰也不會懷疑他的誠意,他叩的頭,也極其響亮,額上立時紅腫了起來。
衞斯理、白素和祖天開,怎麼想得到,會有這樣的常烘出現?
衞斯理立時抬頭向陣長青看去,陳長青笑嘻嘻地向衞斯理作了一個鬼臉,顯而易見,眼前這樣的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曹金福叩了三個頭之後,祖天開才緩過氣來,連聲道:“起來!起來!我當年……當年,這是怎麼啦?”
曹金福卻不起來,又“咚哆咚”叩了三個頭,道:“這三個頭是代先父叩謝的,先父臨終囑咐,見了大恩人祖老爺子,一定要代他謝恩!”
祖天開俯身,扶起了曹金福,呆呆地望了他半晌,忽然老淚縱橫:“這從哪兒説起,當年我……我……害得曹大哥一家——”
他説到這裏,僥是他一生闖蕩江湖,臨老準備接受當年行事的果報,這時也抽噎得説不出話來——事情實在太出人意表了!
曹金福吸了一口氣:“先父一直在對我們姐弟説,當年他只有七歲,和母親正在內室,聽得外面喧譁,叫着父親死了——”
他一面説,祖天開一面點頭,那情形,和祖天開剛才對衞斯理和白素説的一樣。
曹金福又道:“那時,先祖母正在告訴先父,有一個人自稱從陰間來,詭異莫名,不知會有甚麼禍害,説着,外面突然甚麼聲音也沒有了。但隔不一會,又有人聲自各方面傳來,但立即又寂靜無聲。房門這時,突然被一個半禿的矮胖子撞了開來!”
祖天開失聲道:“陰差!”
曹金福咬牙切齒:“那……兇徒撞門進來,見了先祖母就向外扯,先祖母一面掙扎,一面把先父一推,推到了屋角。據先父説,那兇徒目射兇光,巴望到了先父,就在那時,先祖母被扯出門去,祖老爺子也到了!”
祖天開閉上了眼睛,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
曹金福説得流利,那自然是自小就聽他父親説起經過的緣故。
他續道;“祖老爺一到……那兇徒對先祖母顯然不懷好意,祖老爺子一到,不但成全了先祖母的名節,而且也保住了先父的性命!先父劫後餘生,對祖老爺子的大恩大德,沒有一日不提起!”
祖天開、白素和衞斯理互望了一眼,他們都心知當時,祖天開根本沒有留意瑟縮在屋角的一個七歲小⒆櫻〉是對這個小⒆永此擔祖天開突然出現,使行兇的陰差退走,當然是大恩大德了!
衞斯理和白素本來還擔心曹金福非報仇不可,事情難以處理,絕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發展,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陳長青哈哈大笑:“我向他講陰間來人的事,一提到祖老的名字,他就直跳了起來!跋着要來叩頭!是我硬要他把經過聽完的!”
曹金福神情興奮,大聲道:“大丈夫快意恩仇!恩人已經找到了,仇人只怕也躲不久!”
他此言一出,人人面面相覷——仇人是陰差,上哪兒找他去?
辜塹謎飧齬適碌男蛑校説書名耍了一點小ㄑ嗎?是的,故事告一段落。自然人人明白,小ㄑ,書名意思是:一個來自陰間的陰差,在陽世犯了錯事——所以,曹金福能否報血海深仇等等,是不在這個故事之內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