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天開叫道:“哪怕那東西能度你昇仙,以你我的交情,看一看也不能?”
曹普照的反應十分怪,他向陰差望去,像是徵求陰差的同意。
陰差不看曹普照,口中唸唸有詞,像是自言自語:“早説過了,結義兄弟,就和自己一樣。當年歃血為盟,秉告天地之時,誰都説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種話,還分甚麼彼此!”
他説得聲音很低,但倒也人人聽得見。
曹普照越聽,神色越是難看。等到陰差説完,他伸手指指向陰差,像是想替自己分辯幾句,可是終於沒有説甚麼,一頓足,沉聲道:“好,我就取出來,讓好兄弟你看上一看!”
他雖然仍口稱“好兄弟”,但是心中不快,誰都可以聽得出,祖天開見自己硬逼着義兄去做他那麼不願做的事,心中也不好過。聽了這樣的話,臉上一紅,自然甚麼也不敢説。
曹普照雖然心中不快,但也沒有少了禮數,在向內室走去時,不忘拱了拱手:“請稍待,我把那寶物取了就來!”
當他這樣説的時候,又向祖天開看了一眼,看樣子像是要相邀祖天開一起去——以祖天開和曹普照的關係,自然可以直入內室的。
祖天開已經抬起腳來,準備曹普照一開口,他就跟着一起去。
可是,曹普照卻只是望了一眼,並沒有開口,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祖天開心中不是味,轉過身來,不免埋怨王朝:“你也是,那東西看來,他看得……極重,你為甚麼非要看不可,若你改變了主意,我這就追上去,叫他別拿出來了!”
王朝的神色難看之至,一張臉,簡直如結了一重霜,他先冷笑一聲,然後伸手直指,連名帶姓地叫着,把聲音壓得極低,道:“祖天開,你小心聽着,一個字也別漏。等他拿了那東西出來,我一接到手中,會掉頭就走,你就要在那時出手,攻其不備,使他不能追我。這一下偷襲,若是你不全力以赴,一出這屋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要是再在我的身邊糾纏不清,你就是豬狗不如的畜牲,天打雷劈的雜種!”
王朝這一番話一口氣説出來,字字都像是利刃一樣,刺進祖天開的身中,聽得祖天開如同五雷轟頂一樣,全身冰涼。
一則由於王朝在説這番話的時候,神情可怕之極,鐵青的臉上,罩着一重殺氣、二則也由於那番話的內容,簡直匪夷所思。隨便叫祖天開怎麼想,也想不出王朝竟會有這樣的主意!
一時之間,他呆若木雞,張大了口,不知如何才好。王朝的神情,漸漸回覆了正常,可是説出來的話,更令人心驚肉跳:“我不管你們是甚麼天殺的結義兄弟,你不照我的話去做,我就照我的話做!”
祖天開總算從極度的震驚之中醒了過來,雙手亂搖,也不知是要王朝別亂來,還是想表達甚麼。
王朝不再理他,自顧自轉過身去,揹負雙手,看來十分飄逸瀟灑,正在欣賞牆上的一幅山水畫。
祖天開只感到自己非但不是一個在江湖上叫不少人聞名喪膽的大豪,簡直如同一個迷路無助的小⒆櫻
他不得已,向陰差看去。陰差冷冷地道:“聽不聽王兄的話,依我説,全看你和王兄的情分重,還是和姓曹的情分重而定——這話,在未來之前,王兄已問過你,還是由你自己定奪吧!”
祖天開聽得陰差這樣説,陡然震動了一下。
衞斯理聽祖天開説到這個節骨眼上,也陡然震動了一下,他舉起手來,叫道:“等一等,有一些……很不合情理的情形!”
祖天開的神情痛苦,他那段往事,不説出來,埋在心中,固然如毒蛇齧心,但是把往事再説一遍,自然也須忍受大痛苦!
他道:“我據實而説,往事歷歷在目,印象太深刻了,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起來。”
衞斯理吸了一口氣:“那許願寶鏡,是陰差交給曹普照的,當時,陰差又曾千叮萬囑,叫曹普照連妻兒都不能提,何以陰差不但在黃鶴樓先向你們泄露了秘密,而且,又一心想王朝得到那寶鏡?”
衞斯理在提出這個不合情理的情形時,同時也望向白素,問她的意見。
白素沒有出聲,祖天開答了等於沒答,他道:“我不知道陰差的心中想些甚麼。”
白素徐徐道:“確然不合情理,陰差當然另有目的!”
祖天開忽然聲音發顫:“陰差……這……陰差……真的是陰差……真的是從陰間來的……”
衞斯理和白素向祖天開望去,祖天開嘆了一聲,雙手在面前揮動着。
餅了一會,他才道:“讓我把事情……循序説下去!”
衞斯理還是説了一句:“許願寶鏡落在王朝的手中,對陰差有甚麼好處?”
白素垂下眼瞼:“除非——”
她只説了兩個字,就抬眼向祖天開看了一眼。那意思衞斯理自然是明白的:除非陰差和祖天開一樣,性好男色,意圖討好王朝。
祖天開居然也聽懂了,他大搖其頭。極其肯定:“不會!不會!後來他得了寶鏡,陰差不知所蹤,再也沒有見過他!”
以後事實的發展如此,那麼這個假設,自然也不能成立了。衞斯理作了一個手勢,請祖天開往下説,同時,他也不免緊張,因為事態必然是越往後發展,越是驚心動魄。那時,祖天開已被逼到無可轉圜的地步了——他既然絕不可能放棄王朝,那就唯有照王朝的話行事了!
問題是當時,曹普照才一走,王朝就有了周密的行動計劃,而且在言語上,得到陰差的配合,這一切是不是有可能,是王朝和陰差早已計劃好的?
當時,祖天開只覺得腦中轟轟作響,他自然無法再作分析,他只覺得喉際發乾,他先喝了一大碗酒,走到王朝的背後,王朝卻不等他走近,就走了開去,連頭都不轉過來向他望一眼。
祖天開又覺得全身燥熱,無緣無故,出了一身汗,他只盼曹普照帶了那寶物,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出現,那麼他就可以不必為難了。
但是這種異想天開的願望,自然不會實現。曹普照確然去了相當久,但是靴聲響起。一聽就知道那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的腳步聲,自然是曹普照回來了!
王朝在這時候,才倏然轉過身,目光如冷電也似,在祖天開的臉上掃了一掃,掃得祖天開機伶伶地打了個寒戰,其時,曹普照已進來了。
曹普照的手中,捧着一隻檀木盒子,不是很大,他把那盒子,往桌上一放,手按在盒上,目光射向祖天開、王朝和陰差,緩緩地道:“這東西,是陰先生給我的。在這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東西,也不知道竟真有陰間,也不信陰先生自陰間來。但陰先生又告訴了我不少話,而且這東西又確有不少神奇不可思議之處,我這才悟了。陰先生又曾叮囑我——”
他説到這裏,頓了一頓。
剎時之間,曹普照一住了口,就靜得出奇,各人幾乎都可以聽到他人的心跳聲。
曹普照忽然冷笑一聲:“既然結義兄弟,無分彼此,陰先生當日的那番話,我也不重覆了。反正陰先生是原物主,這寶物的奇妙之處,他素所深知,誰想知道,只要陰先生願説,也沒有人會阻攔!”
這一番話,分成了兩段來説,實在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滿,祖天開一言不發,王朝倒像是沒事人一樣,走向桌子,笑殷殷地道:“是甚麼樣的寶物,倒要一開眼界!”
他在向前走來之時,經過祖天開的身邊,伸肘輕輕在祖天開的腰際,碰了一下。那一下,碰得祖天開如同遭了雷極一般。
曹普照講完,後退了一步,王朝恰米呦蚯埃也就老實不客氣,打開了盒蓋。
就算在這樣的時候,祖天開也不想去看盒中究竟是甚麼寶貝,他的視線,只是在王朝身上盤旋。
接下來發生的事,對祖天開來説,完全不由他自己控制,控制了他行動的,是王朝的那一番話。
他只看到王朝在盒中取出一樣東西,陰差在這時,發出了一下怪聲。
緊接着,王朝身形微弓,以極快的勢子,倒射而出,一下子就在祖天開的身邊掠過。
王朝的動作快絕,祖天開甚至從來也不知道他有那麼好的身手,這時,祖天開只想到一點:事情開始了!
王朝的行動快,曹普照的反應也絕不慢,王朝身形才動,曹普照身形一長,一伸手,巳向王朝當胸抓來。
王朝身子疾退,在祖天開的身邊掠過,曹普照要伸手去抓王朝,他的心口,也必然和祖天開正面相對。在武術上,這種情形,稱之為“中門大開”,等於是把他自己賣給了對方!
本來,以曹普照的武學修為和江湖閲歷來説,是絕不應該有這種情形出現的。
可是,當時他只想到,要儘快把王朝抓回來,而在他面前的又是他的結義兄弟祖天開。是曾和他出生入死,有過命交情的好兄弟!
常有師父教徒弟:“學武的人。不論在甚麼情形之下,都應該一絲不苟,照規矩去做,絕不能疏忽。不要以為在這種情形下,可以不做足功夫——很多情形下,就在萬無一失的境況中失了手的!”
曹普照的師父,一定也曾這樣教過他的。
但曹普照這時,就只顧去抓王朝,而忘了去防備祖天開了。而祖天開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間,一拳向曹普照當胸打出!
他在打出那一拳之際,耳際響起了王朝轟然的聲音:要是少用了一分力,那就……
所以,他這一拳,使足了力,“砰”地一聲響,齊齊正正,打在曹普照的胸口,打得曹普照發出了一下怪異之極的聲響,“騰”地向後退出了半步。
曹普照的武功,當真了得,在全無防備的情形之下,中了祖天開這樣力可千鈞的一拳,居然只退了半步,而且,立刻展開了反攻。
祖天開在一拳打中了曹普照之後,沒有繼續出手——因為王朝沒有進一步的指示,他就不知怎麼做,所以,才給了曹普照立刻反攻的機會。
等到曹普照的反攻一來,祖天開倒立刻就可以接招。他們兩人,在一起久了,對對方的武術招數,再熟悉也沒有。而且,以前常在一起拆招,所以,曹普照一開始反攻,雖然攻勢猶如排山倒海一樣,但是祖天開見招拆招,一一擋了回去。
這兩條大漢一動上了手,舉手投足之間,勁風驟生,雖然兩人都是悶打,但也已經驚天動地。
兩人在極短的時間中,已拆了十來招。祖天開記掛着王朝,他看到王朝已疾退而出,奇的是,陰差也急急在離開,但是他卻奔向內室!
武術高手,雖然強敵當前,出手如狂風,如驟雨,但一樣能目觀四方,耳聽八路。陰差忽然奔向內室,曹普照這才大喝一聲,猶如半空之中,起了一個暴雷,一拳一腳,將祖天開逼退了半步,一個轉身,向陰差疾追了上去!
曹普照突然後退,祖天開一拳打了個空,一時之間,呆在當地,竟不知如何才好。
這時,總管帶着幾個人,奔了進來,疾聲問:“怎麼了?祖叔,甚麼事?”
祖天開雙眼睜得老大,雖然從頭到尾,他都身歷其境,但是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真還説不上來!
總管看了祖天開這模樣,一頓足,帶着人也直向內室的方向追去。
祖天開這才想起,曹宅之中,人人會武,王朝帶着寶物逃走,遇上誰也得吃虧,自己還是先去保護王朝的好,所以他大叫一聲,以發泄心中的混亂,向着王朝奔出的方向,追了出去。
祖天開那時,頭腦中一片混亂,追出了一條走廊,穿過了一個院子,都不見王朝。
而忽然之間,聽到人聲沸騰,好多人一起在叫:“老爺死了!老爺歸天了!”
叫聲雜亂之至,但千真萬確.叫的是“老爺死了”!
祖天開再聽到一下“老爺歸天了”,腦中就“轟”地一聲響。
宅中各人亂叫亂嚷,他們口中的“老爺”,自然是曹普照。曹普照怎麼會死了?在祖天開的印象之中,曹普照是不死的,他怎麼會死的?
難道曹普照是給自己出其不意的那一拳打死的?算來絕無此理,那麼,他是怎麼死的?
他心亂如麻,一面急速轉念,一面已返身奔了回去,他奔出了不到十多步,忽然之間,喧鬧的人聲,陡然之間靜了下來。
突然而來的寂靜,比突如其來的喧鬧,更是可怕,令得祖天開突然停了下來。
他才一停步,就聽到一下淒厲之極的女人尖叫聲,自內室處傳來。一切事情,都來得那麼突然。祖天開實在不知如何才好。
他不知厲聲呼叫的是甚麼人,但總是曹家的內眷,所以他又向前疾奔了出去,才一進入另一個院子,他就整個人呆住了!
那院子很大,是巨宅中好幾個作為練武場之用的院子之一種——上次祖天開來的時候,巨宅之中,賓客雲集,各門各派,各路人馬都有。有許多成名人物,也有不少人想趁這樣百年難逢的機會,揚名立萬。所以各個院子中,從早到晚,都有人在練武,甚至對拆。
祖天開也在酒後,受不了一干人的慫恿,演了他的霹靂刀法,一把大環金刀,舞得旁觀者眼花撩亂,贊聲不絕,叫人咋舌。
現在,祖天開闖進來的這院子,是專供打梅花樁用的,樹着幾十根高高矮矮,碗口粗細的棗木樁。那棗木何等堅硬,但是樁頭也都被踩得光禿,由此可知曹家上下練功是如何之勤。
但現在,祖天開所前看到的情形之驚人,僥是他久歷江湖,別説見死人是一件尋常之事,死在他拳頭刀鋒之下的人,也不在少數,甚麼樣的死亡情景沒有見過?
可是這時,他仍然不免頭皮發炸,全身冰涼!因為他看到的情形,實在太詭異、太恐怖了!
他看到幾乎每一根木椿之旁,都有一個人。那些人,祖天開有的認識,有的沒見過。認識的,包括了總管,曹家的子侄。
那些人。有的抱住了木樁,有的倚着木樁,有的跌倒在木樁之旁,毫無例外,都是一片漠然的神情,雙眼睜得老大,可是卻空洞得像是一個深淵——他們當然全死了,可以看出死亡是突如其來的,沒有一個人能在死亡之前想一想,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所以在死後,才會出現了這樣漠然的神情。
祖天開也立刻看到了他的義兄曹普照。曹普照背靠在最高的一根關樁旁,微微抬頭向天,神情與眾不同,竟然大有嘲弄的神情,雙眼睜得極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因為全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傷痕。
祖天開深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每經過一個死人之旁,他都企圖伸手去撫下死者的眼臉來,可是都不成功。
他終於來到了曹普照的身前,手發着抖,也想令曹普照閉上眼,可是一樣不成功。
他的喉間,發出格格的聲響,這時,他心頭的恐懼和震驚,也到了極點!
以他的經驗來説,人是怎麼死的,他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
可是這裏有那麼多死人,是怎麼死的,他卻一點也説不上來……夯有一個人有傷痕,若説全是內傷死的,七竅之中,説甚麼也會有血絲滲出來。可是所有的人,都乾乾淨淨。若説是中了毒,那麼膚色必然起變化,可是這些人,卻又膚色如常!
看起來,這些人之所以由活人變成了死人,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生命在忽然之間,離開了他們!
而且,祖天開知道,這一切,都是在極短時間之內所發生的——他聽到許多人在叫“老爺死了”,“老爺歸天了”,那自然是有一羣人,發現了曹普照的確體。叫嚷的那些人,當然就是現在在院子中的那一羣。
他們的叫聲,是突然之間靜了下來的,由此可知,他們的生命被奪走,就是在那一剎間發生的事!
是甚麼力量令得好幾十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的人,一下子都喪失了生命?祖天開身子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他無目的地揮着手,首先想到的是,陰司地府中的拘魂使者,似乎只有拘魂使者才有這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