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見玄兒已蒙收錄,便跪請二寶用法。韓仙子道:"我那玉石案上所列諸寶,在上層的皆我當年降魔奇珍和前古仙人所遺至寶,經我苦心蒐羅而來。這也是你仙緣湊巧,才得有此奇遇。你取的那面形似令牌之寶,乃洪都故物,名為潛龍符,又名神禹令,為洪荒前地海中獨角潛龍之角所制,專能避水防火,降魔誅怪。夏禹治水,曾仗它驅妖除怪,開山通谷,妙用甚多。自夏以來,僅在漢季一現。我在此洞晶壁之中尋到,雖然用法只知大概,未能深悉微奧,即此已非尋常怪物所能抵禦了。那兩柄古戈頭,名為鈎大戈,又名太皓戈,按劍法練習,便和飛劍一樣,可以運用自如。尚有一樣妙處,如使雙戈並用,無論敵人多厲害的法寶,即或你自身功力不濟,不能將它收為己有,也可將它架住,不致傷你分毫。你眼力真好,那下層眾寶也非凡物,俱都光華燦爛,你卻一件不取,單取這兩件稀世奇珍,大非我始料所及。你功候尚差,難免啓人覬覦。回山以後,速請芬陀道友為你略施法力;你再擇一靜地,按着煉劍之法,使其與身相合,免被外人奪去要緊。"雲鳳一一敬謹拜命,謝了傳授。韓仙子道:"你此間事完,芬陀道友現已為兩個小人行法助長,或許還有用你之處。路上難免有小耽擱,俱不妨事,回去吧。"雲鳳拜別起身,玄兒意欲送至上面。行至洞口,雲鳳命他回去。玄兒還未答言,便聽洞內呼喚玄兒,雲鳳又正色忙催速回,只得忍淚拜別回洞。不提。
雲鳳走過洞前玉柱之下,見水路通明無阻,與來時一樣。使命已完,又得了兩件仙家至寶,好生興高采烈。適才急於進謁,未暇觀賞,趁着歸途無事,滿心想看一看水底奇景。方欲緩緩飛行,沿途看去,忽聽身後水響。回頭一看,玉柱前邊的水竟似雪山飛崩,倒了下來。接着兩壁連頂的水牆,也都相繼散落,洪濤暴卷,駭浪奔騰,從身後猛襲過來。料知仙人不願她在下面久停,連忙催動遁光,由水晶衖內加緊飛駛。面前道路雖仍堅瑩如冰,可是身子才一飛過,水勢立時便合。劍光迅速,不消半盞茶時,便飛出了潭面,始終也沒看見守洞神鼉是甚形狀。想起行前韓仙子有途中多阻之言,又這樣催促快走,必有原故。離開仙府,越發不敢延遲,上到穴口,立駕劍光朝迴路飛去。剛出崖洞,轉上石樑,見夜月明輝,藤蔭匝地,清風拂袂,時聞異香。上面危崖交覆,月光只能照到中間石樑之上。一眼望過去,兩邊漆黑,當中卻如銀龍也似,婉蜒着好幾里長的一道白練,點綴得空山夜月十分幽靜。除了深壑底下的飛瀑流泉琤瓊遙應外,更不見一點異狀。方在尋思:"仙人説這裏潛伏着幾個怪物要和我為難,怎不見動靜?"遙見前面兩邊崖壁之上,月光交互組成一條條的白影,遠遠望過去,彷彿張了一片回紋錦在上面,甚是美觀。
正飛得起勁,眼前倏地一暗,抬頭一看,上邊兩崖業已合攏,形成兩頭相通的一座洞穴,橫在當路,正是來時遇神鼉攔路的所在。月光被洞頂遮住,照將下來,只前面兩壁間的白光越發明亮,光影整齊,細密已極。暗忖:"這一段峽谷既不透光,這月光哪裏來的?又有這般繁細的條紋。難道前面洞頂有天生就的這等裂縫不成?"方在奇怪,偶一回望來路有甚動靜無有,一眼看到身後通口兩邊壁上,照樣也有類似回紋的白光,猛然醒悟:"月光無論居中或在側,也只照一面,決無三面都照到之理。看前後光影,直似懸了一面網子在那裏。
洞頂縱有天生奇景,哪會這等繁細整齊?況且來路口上明明未見,身一走過,便即添上。仙人料無戲言,定是潭底逃出來的怪物在此作怪為祟。它見全峽谷只這一段不透夭光,人困其中,不能破穴飛逃,特地來此埋伏,等自己入了谷洞,又將來路遮斷。仙人尚且説難制,真個小心些好。"想到這裏,便把劍光略停,緩緩前進。一面觀察洞頂有無出路,一面還得留意石樑之下有無怪物衝出狙擊,懸心已極。
這時相隔前面出口不過半里多路,漸漸認明那些白條紋並非月光,竟是一面灰白色的光網,將出口籠了個又密又緊,也不見怪物影子。雲鳳有心御劍穿行出去。繼一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怪物不是沒有看見飛劍,仍然如此施為,必是有恃無恐。自己功力淺薄,只憑飛劍、飛針,萬一失陷,如何是好?"想了又想,不敢冒昧。先將飛針取出,大喝道:"大膽妖物,擅自脱禁私逃,還敢來此阻路!急速回潭待罪,免遭大劫,永墮泥潭。"言還未了,耳聽洞外異聲雜起,格格磔磔,似在嗤笑,聲甚淒厲,聽了毛髮皆豎,説不出的一種難過。有的頗與白陽古墓所聞怪聲相似。知道厲害,恐顯出膽怯,更長妖魅之威,強自鎮靜心神,大喝:"無知妖孽,死到臨頭,尚還不知悔悟,看我法寶誅你!"一抬手,飛針化成一道紅光,帶起一溜火焰,直朝那面光網上飛去。原意此針神妙,定和以前斬蟒相似。誰知火光快要挨近,光網上面忽然拱起一團其亮如銀的圓球,竟將那飛針吸住。雲鳳方在驚駭,一晃眼的工夫,對面光網上倏地現出一個奇形怪狀,身有六條臂膀,似人非人的怪物,指着雲鳳吱吱怒吼。雲鳳知道厲害,不敢怠慢,忙將飛劍放出,一道光華直飛過去。那怪物見了飛劍,全不畏懼,身仍懸貼在光網中間,只是把上身六條毛茸茸的長臂搖着,便發出數十丈的火焰圍繞全身。那六條長臂也暴伸長了數丈,就在火焰中迎着雲鳳的飛劍,撐格攔架,飛舞攫拿,鬥將起來。雲鳳見飛劍不能取勝,不由大驚。又見妖焰濃烈,時有綠煙往外拋射,雖被劍光阻住,但奇腥之氣,老遠便能聞到。料知此物必有奇毒,暫時雖不覺怎樣,時候久了,一個劍光擋不周密,要是射到身上,決非小可。自己孤身遇險,別無援救,聽韓仙子口氣,好似不會出洞相助,不可不早作準備。忙將來時楊瑾所贈靈丹服了一粒,先防毒氣侵害;一面運用玄功,指揮劍光,上前抵禦。那怪物鬥了一陣,身上連放了無數火焰毒霧,兀自被飛劍擋住,不能上前害人,急得在網上厲聲怒吼不已。雲鳳自然也是焦急,百忙中竟忘了施展新得的兩件寶物。
兩家相持了個把時辰,雲鳳定睛查看,那怪物生就一頭細短金髮,塌鼻闊口,目光如電,血唇掀張,潦牙密佈;通體色似烏金,閃閃發亮;頭大如鬥,頸子極細,肩胸高拱,蜂腰鶴膝,腹大如甕;自肩以下,一邊生着三條細長多毛的臂和一條長腳爪。乍看略具人形。這上下八條臂爪一舞動,真如一個放火的蜘蛛相似,身子又懸在網上,料是蜘蛛精怪無疑。正愁急間,那怪物突地發威,臂爪一齊亂動,飛舞越急,肚腹也凸起了好幾倍大小。噗的一聲,從口裏噴出白光閃閃一蓬銀絲,直朝雲鳳身前飛來。雲鳳先見它肚腹凸起,便料噴毒,仍想運用飛劍抵擋。不料怪物也料到此,口裏噴出銀線,同時八條臂一齊飛舞,向劍光抓去。
雖然雲鳳飛劍神妙,沒被抓住,可是劍光吃怪物這猛力一格,略微往側一偏,那蓬毒絲便從空隙裏直噴過來。幸而雲鳳見機得快,一看妖物所噴毒絲由劍光隙裏鑽出,便知不妙,一面慌不迭將身縱退,手一招將飛劍收回。總算雲鳳近來功行精進,那劍又是仙傳至寶,運用神速,一收即回,疾如電掣,比妖物毒絲略快一些,居然趕在頭裏飛到,擋住毒絲,將身子護住,沒有受傷。即便如此快法,劍光和毒絲已是首尾相銜,稍遲瞬息,便無幸了。
雲鳳驚魂乍定,猛想起:"這條谷洞前後出口雖然俱被光網封住,但是妖物似乎只有一個,前路有妖物攔阻,定難通過,何不假裝朝前衝進,出其不意,改向迴路,身劍合一,衝開後路光網出去?只要得見天光,即可脱身飛去。長此相持,凶多吉少,終以能早逃走為是。"念頭一轉,奮力運用玄功,劍光飛轉越急,先使身劍相合,朝前面毒絲衝去,不過有些吃力,居然盪開了一些。更料妖物伎倆止此,所噴的毒並難近身。忙將真氣運足,倏地撥回劍光,便往來路洞口衝去,劍光迅速。就在這晃眼到達之間,猛一眼看見後路洞口光網外,懸空站着一個身着襤樓的道姑,左脅下夾着一個圓形的包袱,手掌上現出"神禹令"三個紅字,右手不住連搖,周身紅光圍繞。洞外景物原被妖物光網遮住,甚麼也不看見,這個道婆卻看得逼真。雲鳳心方一動,道姑忽然隱去,光網中又現出一個怪物,和前洞口所見一般無二,阻住去路,不等雲鳳近前,口張處,噴出亮晶晶一團毒絲飛來。這次力量更大,幾乎連人帶劍被網住,不由嚇了一身冷汗。不敢硬往前衝,強自掙脱,重又撥回劍光,朝前飛去。
準備退遠一些,暫避毒鋒,再打主意。誰知妖物性已激發,久不見韓仙子出來干涉,已無忌憚。雲鳳剛一回身,便見前洞曾遇的毒絲迎面追來。百忙中再回頭一看,身後毒絲銀光閃閃,蓬蓬勃勃,似開了鍋的熱氣,潮水一般湧到。因洞口光網上的妖物到了後面,斷定妖物仍只一個,加以後面勢盛,不敢再回,只得拼命運用劍光,朝前衝去。前面毒絲沒有妖物主持,好容易衝開一些。剛在忖度適見道姑是何用意,意未容她思索取決,妖物竟比飛劍還快,又在前面洞口出現。一到,依舊數十丈一蓬的毒絲,血口開張,連連噴出。身後毒絲也將追上網來,兩下里夾攻,危機瞬息。
一時情急,也不暇尋思那道姑是人是怪,是敵是友,忙將韓仙子所賜令牌取將出來,試照所傳施展。那神禹令乃前古至寶,上有水、火、風、雷、龍、雲、鳥、獸八竅。用時只須口誦所傳真言,手掐靈訣,一按那八竅,便可隨心依次發生妙用。在取寶俄頃之間,雲鳳連人帶劍,已被前後千百丈毒絲包圍在內,漸覺壓力驟增,如束重繭。危急中還得拼命運用飛劍抵禦,急不暇擇,手往令牌上一按,恰巧開動風竅。手指才一按上,便見令牌上嗖的一聲微響,射出一條青濛濛的微光。手上立覺奇重異常,幾乎把握不住。緊接着身上和前面又是一輕,如釋重負,隻身後壓力依然。忙即握緊令牌。再看前面那條青氣,又勁又直,才一出現,也沒見甚麼出奇之處,前面毒絲便似颶風穿雲,紛紛折斷,衝盪開來。耳聽一聲怪吼,光網破處,怪物恰似風箏斷線,手腳亂舞,往上飛去。雲鳳知道寶物已生奇效,心中大喜。
忙駕劍光,飛身出洞一看,怪物已經不知去向,面前卻是沙石驚飛,兩邊壁上的古藤草樹如朽了一般,紛紛下落。心正驚奇,忽聽身後有人低語道:"妖物業已就擒,還不收你的法寶,要闖大禍嗎?"雲鳳聞聲駭顧,正是適見的道姑,手上捧着一個硃紅盒子,雖然穿着破爛,卻是骨相清奇,目光炯炯;適才又由她現身指點,才得脱難,知非凡人。一施收訣,牌上青氣立時隱去。只回顧時,令牌微歪了一歪,青氣正射到近側壁上。方要朝道姑道謝請教,耳聽吱喳連響,又聽丁零丁零,夾着獸嘯之聲,由遠而近。道姑面容倏地微變,低喊一聲:
"還不隨我快走,有話前邊説去。"隨説不容答話,走將過來,一手拉了雲鳳,將足一頓,便是一道金光,破空升起。身才離地,又伸出一隻右手,朝右邊崖壁虛按了兩按。
雲鳳上升時,彷彿看見右側崖壁搖搖欲倒,似要坍塌之狀。吃道姑這一按,連晃了兩晃,方行停止。先見道姑來得突兀,還不敢十分拿定。這時見她劍光路數,一舉手間,身不由己,隨了就起,益發斷定是位前輩高人,心中頓起敬意,任其攜了飛行,不敢再生妄念了。
那道姑飛行了一會,才行按住遁光。雲鳳落地一看,那存身的所在,乃是一個山腰的竹林裏面,竹子都有碗口粗細,勁節凌雲,幹霄蔽日。又當天色甫明,朝墩初上之際,人行其中,更覺濃翠欲滴,眉宇皆青。耳聽江流浩浩,似在臨近,也不知是甚麼所在。見道姑一手捧定那圓盒般的東西,面有喜容,循着林中小徑,面山而行。知洞府必在林外不遠,只得隨到地頭,再行請問。
正在尋思,前進沒有幾步,忽聽林外有男女問答之聲。女的説話甚低,雖沒有聽清楚,已經覺得有些耳熟。那男的滿口鄉音,竟似自己以前經常相處的熟人。不禁心中怦怦跳動,又驚又喜,欲卻忽前,也沒聽清來人説的是些甚話。就這一遲疑的工夫,忽又聽女的喜叫道:"我説鄭師叔説的熟人,是她不是?你還不快些接去。"一言甫畢,聲隨人至,從林外跑進兩人,先各自向道姑施禮,叫了一聲"師叔",便雙雙走近前來。當頭一個青衣女子和雲鳳一見,便互相抱在一起,親熱非常。另一個是英俊少年,站在一旁,只喊了聲"妹妹",便撲簌簌落下淚來。三人俱都是你看我,我看你,呆在那裏,做聲不得。
道姑見狀,微笑道:"你三人久別重逢,林外便是荒庵,怎不到庵中敍闊,呆在這裏作甚?"三人聞言,方覺出還有前輩仙人在旁,這才一同舉步,往林外走去。來的這兩人,正是雲鳳在戴家場中邪遇救以後,便不曾見面的俞允中和戴湘英。湘英和雲鳳,不過異性骨肉,劫後重逢,知己情濃,欣喜過度,還不甚覺出怎樣。允中和雲鳳,本是未過門的恩愛夫妻。允中更為雲鳳棄家投師,出死入生,備歷災劫。近來到處訪問,得知雲鳳已得師母崔五姑傳授。自己是凌真人弟子,本來一家,偏她不久又要歸入峨眉門下。雖然對方師長俱是至交,聲息相通,到底隔門隔派。自從拜師學道以來,雖無兒女燕婉之求,滿心總想和雲鳳長此相聚,似師父師母一樣,雙修合籍,同注長生。峨眉教規素嚴,洞天仙府,外人不得妄人。
雖聽説開府盛會在即,到時各派仙人多帶門下前往赴會觀光,但是師父性情古怪,門人又多,不知能否隨去,與雲鳳見上一面。況且為期匪遙,尚有使命未完,更不知屆期能否趕上。
連日想起,方在發愁,萬不料會在此地相見,苦樂悲歡,齊上心頭,一肚皮的話,也不知説哪句好。不見想見,見了倒鬧得一句話也説不出。雲鳳看出他面有道氣,神采奕奕,料定是為了自己棄家遠出,才能到此與仙人往還。這等痴情,固是可感,但又恐他仍和從前一樣,萬一糾纏不捨,豈不又是學道之梗?又想起老父暮年,雖聽師尊説隱居戴家場,人甚安健,畢竟膝前無人侍奉,連他一個心愛的女婿,也因自己出走,老懷其何以堪?不孝之罪,實所難免。想到這裏,對於允中,也不知是愛是恨,是感激是不過意。也是難過非常,一句話説不出來。只管由湘英拉着手,低了頭往前走,連道旁景物都沒心看了。
末了還是湘英先發話道:"雲姊,我們一別多時,想不到會在這裏相會。聽玉清大師説,你業已得了白髮龍女崔五姑的真傳,中間還有不少奇遇,比小妹強得多了。"雲鳳忙説:
"愚姊雖承家曾祖母垂憐,死裏逃生,幸遇仙緣,惜乎資質本差,根基未固,道行還談不到呢。湘妹想必功行精進,勝似愚姊。適才聽你稱前行那位仙長叫師叔,令師是哪一位仙人呢?"湘英道:"我和俞大哥此來為奉師命,合辦一件要事,約在明日成功。這裏是雲南元江江邊大熊嶺苦竹庵。前行那位鄭師叔法號顛仙,便是庵中主人。你和俞大哥的事説起來話長,好在還有一日耽擱,你也須我們事完才能回去,且待進庵再説吧。"
説到這裏,允中方始屏去一切雜念,把心神一定,喊聲"雲妹",説道:"我二人久別重逢,真乃幸會。前日因鄭師叔要往白犀潭去收金蛛,我往南疆去採五毒草,又僥倖早日趕回,有一二日閒空,欲往看望岳父。無奈相隔好幾千裏,道力不濟,多蒙鄭師叔借我至寶靈光馭,才得成行。我到家祭掃了一回先塋,便去戴家場與岳父和戴大哥暢聚了一整天。剛趕回來,還沒一個時辰,你就來了。岳父自服了崔五姑靈丹,如今精神身體比前勝強得多。先還有些想你,自從經過五姑親自勸解之後,談起來只有代我們高興的,一點也不難過了。來時囑我,如與雲妹相遇,可請示仙師回家見上一次,別的沒説。你能設法回去麼?"雲鳳見允中竟未忘卻老父,短短時機,尚要在百忙中抽空歸省;自己尚未歸省一次,反不如他這半子,又是感愧,又是傷心。不禁含淚答道:"妹子只為向道心堅,不特對不住你,而且子職久虧。"還要往下説時,允中已接口道:"如非雲妹此別,我怎能夠到仙人門牆呢,這還不是因禍得福麼?好在你我現已各拜仙師,同修仙業,非但你我後望無窮,異日若幸有成,連岳父他老人家也可因此得享長生,豈不比人世庸福強多麼?只可惜你我異日不同門户,雖然仙業有望,仍不能如葛鮑雙修,常在一起,終嫌美中不足,是件憾事罷了。"説時,已經行近苦竹庵門前,忽見顛仙回顧二人笑道:"你二人如能勉力前修,怎能預定呢?"二人方想起尊長在前,怎可隨便説話?雲鳳初見,尚未拜謁,尤覺冒昧。因聽出允中心意,只不過想自己一同學道,已無室家之想,心甚喜慰,便沒有再言語。
一看那庵,位置在半山腰上,有百十畝平地,滿是竹林。前面竹林盡處,卻是危崖如斬,壁立千仞,下面便是元江。其他三面都是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庵址較高,站在庵前,正望長江,波浪千里,濤聲盈耳,山勢僻險,人跡不到,端的景物雅秀,清曠絕俗。全庵俱是竹椽竹瓦。進門是一片畝許院落子,淺草如茵,奇花雜植。當中是大殿,兩旁各有配殿雲房,紙窗竹屋,甚是幽雅。器用設備,無不整潔異常。殿中卻未供有仙佛之像,只有藥灶丹爐、道書琴劍和一些修道人用的東西。進殿之後,雲鳳忙上前禮拜,並謝解救之德。顛仙喚起,説道:"你三人久別重逢,自有許多話説。我也還有些事,要在今晚做完。徒兒江邊守望未歸,各雲房備有飲食果子,如若飢渴,自去取用好了。"説完,手向中壁間一指,一道光華閃過,壁上便現出一個丈許大小的圓洞。顛仙手持圓盒,走了進去。雲鳳一問,才知顛仙清修之所尚在內洞,外殿乃是兩個門人修為練劍之所。大家略問答了幾句,便各自敍説別後之事。
原來俞允中自從凌雲鳳在戴家場打擂,被白髮龍女崔五姑救走,事前又吃雲鳳用言語一激勸,知道愛妻心志已定,不特燕婉之求已經無望,此後連見面都是遙遙無期,一時情急,也引動了向道之心。託詞回家,料理完了家務,將家財施捨善舉,又給岳父凌操準備下養老之需,決計冒着百難,棄家學道。因嵩山二老中的追雲叟是前輩長親,比較有望,先去衡山尋訪。誰知追雲叟別有一番用意,不肯收入門牆,連面都不與他相見。多虧窮神凌渾見他可憐,又和追雲叟賭氣,將他救上衡山,指引明路,命往青螺魔宮,取六魔厲吼的首級,試他的向道之心堅誠與否,以定去留。允中明知自己不會劍術道法,兇險異常,但仍秉着毅力,冒死前往。一到青螺境內,便吃蠻僧梵拿伽音二拿住,用計誘逼,命至雪山一座正對青螺峪的孤峯之上,代為主持天魔解體大法,以報八魔奪寺之仇。允中雖在峯上備歷諸般苦厄,受了九十九日磨難,卻因此得了凌渾激賞,在破青螺峪的那一天,將他從峯頂上救出,又賜了一口煉魔至寶玉龍劍,命允中隨同陸地金龍魏青前往魔宮,盜取天書。允中盜書時,又巧斬了六魔厲吼。等到一切事完,凌渾來到魔宮,俞、魏二人覆命拜見之後,凌渾剛把天書玉匣打開,齊靈雲便已趕到,將九天元陽尺借去,又要去兩粒聚魄煉形丹,去救女殃神鄭八姑的大難,並助她復體回生。峨眉二雲走後,凌渾新收弟子白水真人劉泉、七星真人趙光鬥,同了俠僧軼凡的弟子煙中神鶚趙心源,矮叟朱梅的弟子小孟嘗陶鈞,一同來到,各自行禮,復了使命。凌渾便説,二蠻僧因毒龍尊者破了祖傳的妖幡,受了妖法感應,連同幾個相助行法的得力僧徒,俱為陰雷裂體而死。他自己要就着這片基業,重建青螺峪,創雪山派。此次來破青螺的小輩門人當中,只陶鈞、趙心源根行道力最淺,又曾出過大力,已與二人師父説明,令其暫留些時,算是記名弟子,傳授一點御邪防身的道法,就便相隨創建洞府。趙、陶二人自是求之不得,當下便隨劉、趙、俞、魏四人,正式行了拜師之禮。即日起始,由凌渾行法,派遣六丁,就原來藏天書的所在,先開闢了一座洞府。又從身上取出一個圖樣,傳給六人法術,將魔宮所有宮殿房舍酌定取捨,改了樣式,按圖興工。不消幾十天工夫,便即依式告成,仙山煥然一新。
那青螺峪本是雪山中一條大温谷,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盡長春之樹。再助以仙家法力,平添了無數仙景,益發成了洞天福地,仙靈窟宅了。洞府修成之後,白髮龍女崔五姑到來,師徒八人將各處景地,除谷名仍舊外,分別賜以佳名。不久齊靈雲送還九天元陽尺,又將於建、楊成志二人帶來,行了拜師之禮。凌渾知靈雲送二人來的用意,望着楊成志只皺了皺眉頭,便命隨着眾同門,一同學道。凌渾所傳道法,另有微妙,又加上那部天書,除峨眉派外,正邪各派極少能與之抗衡。更因眾人是開山第一代的弟子,不願他們去貽羞師門,益發加意傳授。仗着八人俱能克勤虔修,劉泉、趙光鬥本有多年道基,學時較易,大家互相切磋參習,進境甚速。只是於、楊二人來晚了些,凌渾常時出外,各類道法只傳一次,後學的只能向劉、趙、俞、魏四人請習,比較四人,自然稍差些。趙心源、陶鈞各有師承,凌渾所傳,只是一些法術;每日習的,仍是本門中的功課。過了數日,便由凌渾打發回去,以後雖不時前來參謁請益,與六人所學,互有同異,究竟不算是雪山嫡派。這且不提。
單説允中在青螺峪,自以為根賦不夠,用功甚勤,頗得師父期許。除那日所賜玉龍劍外,凌渾又將從樂三官手中得來的那口青冥劍賜與了他,與魏青的霜角劍一同練習。凌渾劍術,自成一家,學時極難。但只要心志專一,不為魔擾,一旦得了門徑,進境卻極容易。允中經過寒風冰雪之災,百魔侵犯,連續多日,不曾動搖。再經凌渾特降殊恩,先示以防魔之法,自然一點就透。幾個月工夫,已經練到身劍合一,出神入化的地步。魏青也因心地純正,無多物慾,初練較難,入後也自容易,雖還及不上允中的劍神化,卻也差不了多少。居然能與劉、趙二人修煉多年的飛劍,對敵些時了。
這日劉、趙、俞、魏四人,因凌渾久出未歸,上次所傳道法俱已精通,閒來無事,便在仙府前鐵杉坪上,各自施展道法劍術,互相攻守,以作練習。練到日落黃昏,正要收手,歸作晚課,恰值凌渾歸來。劉泉因練習時,於、楊二人望着劉、趙等四人,面有歆羨之色,知他二人沒有飛劍,又不敢向師父去説,便約了趙、俞、魏三人,代為跪請。凌渾笑道:"你們六人,除允中暫用我玉龍劍外,誰也沒有得我自煉之劍。那霜角、青冥二劍,乃妖道樂三官之物,本質雖然不差,究非我自煉之劍可比。暫時用作練習尚可,在外使用,終難免異派妖人道我小家子氣,門下連幾口好劍都沒有。此事久已在我心上。我自煉之劍,此時又無暇及此,意欲尋覓古代藏珍,使你們六人各得一口,連日外出,便為此事。現雖訪查到許多古仙人的遺寶藏珍,深藏在元江水眼之內,但是取時極難,還有好些人也在覬覦。如我親往,一則要費我不少精力時日,才能取到;二則不願你們得之太易。還是你們自取的好。這些法寶,現世知道底細,能取出它們的,並無多人。正派如芬陀、媖姆、優曇三人。因她們飛昇在即,門下弟子各有異寶,無須此寶。剩下只有神駝乙休和東海三仙、少室二老,又俱經我打過招呼,不會再來爭奪。各異派中人,多無此道力本領,空自垂涎。知道此寶深藏水眼深處,離地千百丈,已被地肺真磁之氣吸住,只有下降,難於上升;藏寶之物,又大又沉,重逾萬斤。既須法力高強,還得曠日持久,才能到手。全想等三仙、二老、乙休和我,內中有人往取,正在運用法力,無暇兼顧之時,趁火打劫,來撿便宜。我去尚且不免麻煩,何況明知此寶出世,應在我師徒數人身上,只想不出個適當下手之法。直到日前你師母路遇妙一夫人,才知此寶藏處,相離大熊嶺苦竹庵鄭顛仙的洞府僅有十來里路。此人劍術精深,道法不在我夫妻二人之下。與你師母當年同門至好,曾共患難。以前原住南明山,一別數十年,不曾相見。近三十年,才移居元江大熊嶺上。有她相助,已是絕好。更妙的是,古時藏寶仙人,早就算到未來之事,此寶只有一個怪物能取。現時此寶逐年沉落,已與地肺中的磁母相近。如仗法力進入水眼,一不小心,或是有人從旁暗算,雖未必被陷在內,此中寶物決難全壁而歸;並還要泄穿地氣,引動真火為災,煮沸江濤,惹出空前大禍,造下莫大之孽。那怪物形似蜘蛛,名為金蛛,身子能大能小,乃前古遺留的僅有異蟲。所噴金銀二絲,尋常法寶飛劍俱難將它斬斷。口中呼吸之力,大到不可思議。與天蠶嶺所產文蛛,同是世間毒物。曾在岷山白犀潭底地仙宮闕旁危石罅邊,潛修了三四千年,未及出世害人,便吃韓仙子用一件前古至寶,將它制伏鎖禁,性已漸趨馴善。我們只要將此蛛得到,元江金門諸寶,大可唾手而得。無奈韓仙子從不輕易借寶與人,明要不行,暗取必傷和氣。我與她夫妻俱是朋友,也無此道理。幸而鄭顛仙也養有一隻金蛛,她由南明移居大熊嶺,便為取那元江異寶。不過此蛛僅有千年道行,力氣不濟。籌計了三十年,因無幫手,始終未敢妄動。我夫妻和她一商量,正合心意,打算先用她那隻金蛛試上一回,不行,再託人向韓仙子設法。正計議間,又接到妙一夫人飛劍傳書,説此寶出世在即,催我急速下手,用來光大本門,儘管隨意而行無妨,免致夜長夢多,為異派好人得去。並指明瞭兩次下手日期。我知他夫妻既然屢屢催促,必有安排。又和顛仙試用玄機推算,盡知其中因果。這才決定回山,命你四人前去。預計首次取寶,所得無多。除允中一人外,劉泉、趙光鬥、魏青三人,連同顛仙的弟子慕容姊妹,均有劫難,有些得不償失。但數已註定,非此不可。藉以除卻兩個敵黨妖人,也是佳事。到時另有分派,無須細説。你四人可在本月望前動身,只可快走,不許御劍飛行。以你四人腳程,連同沿途耽擱,約行一月光景,便可趕到大熊嶺苦竹庵。顛仙在那裏留有束帖,看了一切稟命而行。元江之寶,他人應得者無多,其餘不下七十件,俱為本門所有。內中最可寶貴的,是廣成子所遺靈藥,服了可抵千百年功行,於我師徒修為大是有益。路上閒事,不妨管管。
不許由雲路飛行,尤其不許提起元江取寶之事。萬一人定勝天,一次成功,既免卻伸手求人,興許可以免掉你們三人一場災劫,豈不是好?"
白水真人劉泉聞見廣博,久聞金門異寶,乃前古仙人廣成子遺物。漢以前藏在崆峒山腹,不知引起多少列代仙人覬覦,想下無窮方法,俱無一人得到。後來毛公劉根,聯合同道苦煉五火,燒山八十一日,破了封山靈符,眼看成功,忽有萬千精怪,聞得古洞異香,知道山開,齊來搶奪。結果精怪雖被眾仙驅走,山腹中藏寶的金船金盆,已從洞內飛出化去。眾仙人追攔不及,僅各在洞中搜得了一兩件無足重輕的寶物。那金船金盆,所謂前古金門寶藏,以前雖聽説落在巫峽、元江兩處水眼之中,訪問多年,也無人知道底細。不想竟被師父查出實地,只是在元江一處,巫峽乃是誤傳,並還有取寶之法,不禁喜出望外。忙率趙、俞、魏三人拜謝領命,定日前往。凌渾見他喜形於色,笑罵道:"不長進的東西,得撿現成的就喜歡。你是我門下大弟子,此去留神別給我丟人,這便宜不好撿呢!如容易時,誰都去了,還輪得到我們麼?"凌渾搏笑怒罵已慣,劉、趙、魏三人雖各恭稱:"弟子等不敢。"多沒十分在意。只允中因自己道淺根薄,又是初次出山擔當大任,當時謹慎恐懼,聞命之後,儘自體會師言,深恐差池,有負師命,一毫未動貪念。於建素來至誠安分。楊成志卻歆羨到了極處,自知法力最淺,未奉師命,怎敢求説,只得罷了。
一晃到了起行之日,劉、趙、俞、魏四人便向凌渾拜辭,請示機宜。凌渾道:"你四人不要輕易離開,到了那裏,自知分曉。日前話已説過。你四人走後,我也快出門了。"四人又別了於、楊二人,走出洞府。允中忽覺腰間兜囊一動,方要去摸,又聽耳旁有人説道:"這東西只許前途無人時取看,不準亂摸。"允中聽出師父口音,哪敢妄動。隨同劉、趙、魏三人離了青螺,取道川邊,便往元江進發。那元江居雲南省的東南部,上流名叫白巖江,中流經過元江縣,始名元江。下流過河口,人越南界,稱為富良江,又名紅河。中間有好幾處大支流。從上流頭蒙化南澗起,沿着江的西岸,皆是婉蜒不斷的高山峻嶺。最著名的,如哀牢山、左龍山等,俱都近踞江邊。鄭顛仙所居大熊嶺,便是哀牢山脈中臨江的一峻嶺。由青螺峪起身前往,如不由空中飛行,依照常理,本應東行,經過巴塘、裏塘、雅江、打箭爐等站,入了四川省境,取道鍵為、宜賓,走蜀滇驛路入滇。中經昭通、會澤、東川、嵩明、利澤,到了昆明。再經晉寧、江川、通海等地,越過曲溪、建水、五爪山,才能到達。雖然路較迂遠,走的卻都是官驛大道。除由滇川間起始一段,要穿越雪山,路不易行外,餘者通都大邑居多。長途萬里,山險水惡之區雖不在少,也都有路可循,飲食無憂,為商旅常行之路。
四人當中,劉、趙二人出家較久,川藏路上雖曾往來過多次,俱由空中飛行,從未這樣走法。允中少年公子,沒出過甚遠門,由衡山到青螺峪,算是生平所走最遠的路,還是嶽雯用遁法送到的,自然無甚見識。大家一商量,只陸地金龍魏青以前受人僱用,曾經由滬州起身到昆明,往來過兩次,比較算是熟路。趙、俞二人因師父只許步行前往,有飛劍也無從行使,反正又沒説出打哪條路走,又不許問,俱主張照魏青所説之路走去。白水真人劉泉想了想,説道:"師父不許我們飛行,路卻隨意自擇。如按尋常行路,日期並不富裕,還説路上遇見閒事要伸手去管,其中必有用意。我想這條路雖然好走,一則路太繞遠,恐趕不到日子,誤了大事;二則目前一些左道旁門,同正教一樣,也都人才輩出,為應劫數,多半潛伏山中,祭煉邪法。師父命我們路上管閒事,不是暗示要遇上他們,便是有甚妖邪鬼物,命我們路遇時,順便誅戮,就此各建一點外功。此類怪物,也都在深山大澤之中盤踞,不會在城鎮間寄跡。以我愚見,這裏前往元江,如由大雪山起身,傍着瀾滄江邊,徑由劍山、點蒼山,到了南澗,再順着哀牢山龍脈,傍着元江向東南行,直達大熊嶺。沿途數千裏俱是綿亙不斷的山嶺,不但走的是條直道,免卻川滇境內許多繞越,而且可以暗合師父使命。雖然所經之地山勢險惡,多半為野猓生番窟穴,蠻煙瘴雨之鄉,毒蛇大蟒,奇禽怪獸,到處都是,常人走自是難如昇天;換我們走,師父不過不許御空飛行,法力劍術仍可防身應用。風雪烈日,瘴嵐婉蜒,皆無所懼;山居野宿,無往不宜,有甚險阻可畏?如趕快一些,還許路上能遇上一點順手的事,豈非絕妙?"趙、俞、魏三人俱被提醒,各人拜師以來,已身劍合一,還學了許多法術,正想乘機一試身手,怎倒怕難走起來?聞言齊聲贊好。俞、魏二人雖能數日不食不飢,還未到辟穀地步。便是劉、趙二人,因教規未忌葷酒,各派道長因凌渾喜飲,常有仙釀相贈,眾門人時得隨師暢飲,一年中也並未十分斷了煙火。議定以後,離了青螺峪,先尋滇番鎮集辦一些乾糧。然後冒着風雪嚴寒,順着大雪山脈,各自施展當年身手,一路翻山過嶺,攀冰踏雪,往前疾行。
四人當初本有一身好武功,再經吐納修煉,益發氣體堅強,寒暑不侵。劉、趙二人不説,就是俞、魏二人,也都練得身如飛鳥,捷比猿猱,哪把道途險地放在心上。四人一個比一個身輕體健,疾行如飛,雖不曾御劍飛行,一日之間,也着實能走上好幾百裏的崎嶇山路。
山行無事,不消三日,已離了滇邊,順大雪山脈,走到雲南邊境的地界。大家正説走得路快,七星真人趙光鬥笑道:"前兩天我們只在山中行走,生物除了藏牛、黃羊、雪雞之類,甚麼活東西都沒有。滿山冰雪,草都見不到一根,真是枯寂無味。走得這般快法,至多十天上下,也就趕到。早知步行也走得這麼快,還不如照魏師弟所説的路,多點見聞呢。"白水真人劉泉道:"這條路我曾從空中來往過,前行不遠便是錦屏蟑,過去山中甚多山民墟集,頗有水秀山清之致,越荒涼無人煙處,山勢越發靈秀雄奇,景緻着實不惡。你沒見這後半日所經之地,已換了一個樣兒麼?"
允中自從凌渾暗遞了一個小包,用千里傳音,命到無人之處,方許開視,急欲一知就裏。無奈四人均同起息,終未離人,不敢違命拆看。又見山行無事,心疑不應如此走法,聞言不禁失驚道:"照二位師兄所説,我們再有十來夭,便到地頭。師父命我們管的閒事,莫非不在這條路上嗎?"劉泉心中一動,暗忖:"師父道法通玄,事俱前知,這條道路有事,必已算就,否則不會連請問了兩次,俱説隨意。不過允中也慮得是,如是人世間有甚不平之事,要我們去辦,並非要遇甚麼異派妖邪,高山疾行,豈不錯過?反正照此走去,不患期前不能趕到,何不改個走法,先仍在高山上走,憑高下視,見有熱鬧鎮集,再走出山去穿行,就便為俞、魏二人謀個食宿,沿途尋訪過去,看有甚麼事故無有。至多不過繞個大半倍的路,並無妨害。"想好之後,和三人一説,劉泉是大師兄,道行法力又高,三人自無異辭。
四人在山頂上本是日夜疾行,每日除覓靜地,打上一兩個時辰的坐外,極少休息,所以走得甚快。這一來幸有食宿耽擱,無形地慢了許多。好在心有把握,日子富餘,決不至於誤期。依此走下去,又走了六七天,路程已走去十分之六。四人耳目並用,始終未遇見甚麼,未免狐疑起來。最後商量,索性沿着山麓,改向有人煙之處行走。中途只走向高處,四外略一查看,一見異兆,或有甚妖邪之氣,即時下來。劉、趙二人原帶有不少丹藥,每遇病人,便取出來,積修一點善功。所過十九是山民墟集,中間僅遇到四五處劫人生食的山人,四人略施小法,立即制服,簡直無事可記。眼看前途越近,為期尚遠,允中身畔小包,迄無取視之機,知還未到時候,後幾日索性不再管它。
這日行抵哀牢山野,因已到了元江的上流,雖距大熊嶺還遠,一則四人全未去過;二則事未應驗,恐怕失誤;三則元江上流城鎮墟集較多,前面不遠,便是元江縣和有名的左龍山,總盼着能有一點奇遇,成心沿途多流連一些。半山半水,沿江前行,不時入山登臨,以冀不虛此行。走了兩天,連經過了好些山人砦集,又在附近深山中,特地繞行了兩天,總未遇到一件值得伸手去管的事。末了一天,四人打算由哀牢山中的香稻嶺走出,回往昨晚原落腳的金弓壩鎮集中歇上一夜,再沿江前行。管他有事沒有,且按着日期到了苦竹庵,見着鄭顛仙再説。主意打定,正走之間,魏青在途中吃了兩個和枇杷相似不知名的野果,吃時當是枇杷,沒有留意。到了嘴裏,覺着又甜又香,微微帶着一點辛辣之氣,又沒有核,才知不是枇杷,已經食下肚去。劉泉説:"深山異果甚多,常有惡毒蟲蛇腥涎所化,須要留意,不知名的不可亂吃。是何處採的?"魏青説:"在左近山石上面撿來的。上面連有枝葉,許是禽鳥從別處銜來的,不是近地所產。"劉泉見無餘果,大傢俱忙着商議前行,既有枝葉附着,料非蛇涎所化,説過便罷,也未回取殘枝來看。走了一陣,魏青忽然腹痛起來,但生性好強,恐劉泉説他亂吃所致,只推內急,要覓地便解,請劉、趙、俞三人先行一步。允中老想在無人之處偷看師父的小包,未得其便。不消多日,便要到地頭,途中一無所遇,心甚疑慮,惟恐誤了師命。便推説自己也要便解,意欲陪了同去,魏青心粗,可以覷便拆看。劉泉、趙光鬥道:"你二人同去也好,我們緩步前行,等你二人回來再走便了。"
一言未畢,魏青猛覺腹痛欲裂,急匆匆拔步往左側嶺下竹林之中跑去。允中跟在後面,方在心喜,一晃眼工夫,魏青已飛跑進了竹林,褲子還未及解,忽然痛得滿地打起滾來。允中見狀大驚,顧不得再看那小包,忙即跟蹤追入。一看魏青已是牙關緊閉,面如土色,兩手緊按肚腹,做聲不得。允中料他中毒,忙從身畔取了兩丸丹藥,與他塞入口內,問他想便解不?魏青突瞪着一雙大眼睛,強自掙扎,點了點頭。允中代他解褲子,勉強扶蹲地上,見魏青滿頭大汗有金豆大小,四肢無力,人已半死。欲借藥力將腹中之毒打下,非從旁扶助不可,不能離開。本想喚來劉、趙二人,一想:"魏青只是偶然中毒,師父靈丹有起死回生之功,少停藥力發動,毒一去盡,自有奇效。現時不過疼痛難忍,並不致要命。如真多時不好,劉、趙二人候久自會尋來,何必大驚小怪?"魏青又再三以目示意,不叫聲張,只得罷了。
隔有半個多時辰,魏青痛仍未止,身子如癱了一般,如無允中扶持,萬難蹲立。允中着慌,再想喊人,雙方背道而行,必已走遠,除非二人自回,就喊也聽不見。方在憂急,那丹藥奇效終於發揮,魏青腹內忽然咕嚕嚕亂響了一大陣,嘭的一聲,下了許多黑紫色的穢物,當時奇臭刺鼻,中人慾嘔。允中實耐不住,只得將他就勢捧起,離開當地,意欲尋一個有水的所在。匆匆屏氣急行,慌不擇路,一味順着竹林穿行,見沿途草棘匝地,石齒縱橫,蟲蛇又多,無可存身。不知不覺,錯了方向,斜走出有半里多路。好容易尋到落腳之處,又聞水聲不遠,一賭氣,索性再循着水聲前行。走沒多遠,便出竹林,面前深草中忽然發現一條人行路徑,一邊是山坡竹林,一邊是條小溪,水甚清潔。忙扶魏青到了溪邊,扶他覓地蹲好。
魏青腹內又響了一陣,二次排出些穢物,中有數十形如蠶蛾毒蟲的蠕蠕欲動。共換了三次地方,才將毒排盡,人也能出聲與行動。疼痛雖止,全身卻是疲軟異常。衣褲事前脱掉,未沾污穢,只助他到溪中洗了洗,即行穿着起來。允中問知無恙,才放了心。連日查看山中四無人煙,但這條小徑頗似人常行之路。集鎮中山人説,附近二百里深山中,只有蟲蟒猛獸,永無人居,必有原故。因耽擱時久,急欲與同伴會合,不暇查看。
正待走上歸途,魏青忽然伸手向前指道:"你看前面不盡是那毒果子的樹嗎?"允中順手指處一看,果然前面茂林之下,小徑旁邊,生着數百株矮樹,高僅如人,綠葉茂密,甚是鮮肥,密葉中果然有那金色果子。魏青説毒果好吃,留在這裏,終要害人,定要將那全樹毀去。允中見相隔不遠,趕路不必忙在這一時,魏青所説有理,毀了為山行之人除害也好,強他不過,只得允了。那條谷徑本來迂曲,毒果深藏密葉之中,遠看每樹僅有數枚隱現。如今與二人相隔較近,只見多得出奇,差不多每一片葉根上總生着兩三枚,果似枇杷,葉卻大逾人手,果子全被遮住。估計數百株樹,毒果何止千萬。魏青重創之餘,越想越有氣,行離樹前不遠,正要拔劍而上,忽聽身旁有人談説之聲。允中機警,忙一把將魏青拉住,示意不要言動。聽那語聲,就在那毒樹林對面危崖之下,相隔不過四五丈遠近。因有一片危石擋住,不到石前,彼此都不能看見。
允中聽出言詞有異,不似尋常山家人。忙和魏青輕悄悄掩身石後一聽,一個道:"師孃也不知甚麼脾氣,只心疼兒女,卻不願和丈夫相見。去年冬天,師父為了苦想她,幾乎病死。後來經師弟妹再三苦求,好容易才答應隔三月見上一面,見時還要當着兒女,不肯進師父的屋。這還不説。如今師父受了惡人欺負,受傷甚重,她卻一去不來。莫非人一修了仙,就這樣心狠?"又一個道:"汪二弟,你初來,年紀輕,哪裏知道。當初原是師父他老人家多疑不好,已有了三個兒女,還逼得師孃去竹園裏上吊,如不是那位花子仙姑將師孃救去,墳頭上都長樹了。她老人家曾説和師父夫妻之情已絕,所放不下的,就是這三個兒女。就這個兒女牽腸,還説耽誤她功行,成不了天仙呢,哪裏還肯和師父重圓舊夢啦?答應和師父見面,一則為了常來教師弟妹們的劍法坐功,早晚終須遇上,加以師父再三苦求;二則為的是叫我們輪流看守這三百株七禽樹上毒果,免被無知的人吃了毒死,又耽誤他老人家的用處。至於師父為惡人所傷,他有靈丹,卻不醫治,只望師孃給他報仇,這更怪不得師孃了。上次師孃臨行之時再三叮囑,説師父和吳師兄面有晦色,主有一場兇災,這三個月內,不可出門一步。惟恐師父不聽話,還將師弟妹三個都用禁法封閉在竹園後山洞裏呢。師父和吳師兄偏不聽勸,怨她何來?幸而師孃防到這一步,給了他師徒二人一張靈符,才將那惡煞驚走,不然哪有命在?這卧雲村仗着深藏山凹,地勢險僻,如非師孃種這毒樹須水澆灌,開出這條通小溪的谷徑,莫説是人,就連野獸也走不進一隻。那一日師父和吳師兄要不翻山往琵琶壟去打禿角老鵰,怎會迷路出事?你要知道,我們全村三十多户人家,全是師父徒弟佃工,師孃那麼大本領道法,自然把她當活神仙看待。師孃要回轉仙山,在仙師面前,可就成了小輩,那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師父説甚麼,聽甚麼,哪還敢強?她行時不是説奉了仙師之命,要在大熊嶺江邊辦一件要事麼,這幾個月內不能來麼,怨得誰來?"
俞、魏二人聞言,不禁心中一動。再聽,那幾人已岔到別的閒活上去,無關宏旨。允中估量這小村主人,必是一個隱居僻地之士,乃妻必會道術,口氣並非壞人。既奉命在大熊嶺江邊有事,弄巧或許與顛仙有關。師父命管閒事,沿途一無所遇,村主人為惡人所傷,師父之言或即指此。只不知養這毒樹作甚?魏青粗魯,恐其措施不善,意欲趕上劉、趙二人商議,再行入村探詢。想到這裏,朝魏青使了個眼色,拉了就往回走,那幾個守樹人談得正酣,並未覺察。
二人匆匆走回竹林原路,允中且走且和魏青談論。正行之間,似見左側竹林深處衣角一閃。允中剛要細看,忽聽魏青大喝了一聲:"該死的東西!"手揚處,一道劍光已飛出手。
允中知有變故,隨同魏青往左側縱去。只見密林深草之中,跑出兩個非僧非道的矮子,衣色一青一黃,年約十六八歲,生得相貌醜惡,身材又胖又矮。一個手持一張花弓,發出帶着彩煙的短箭,已為魏青所破。二童又各持着一道淡黃光華,抵禦着魏青的飛劍,卻非敵手。正想喝問,二矮童想知無幸,俱都哭喪着一張醜臉,跪在地下,一面抵禦,一面口中哀告,直喊:"我等無知冒犯,大仙饒命!"魏青喝問道:"我二人從外鄉到此山中閒遊,與你無冤無仇,為何用妖法暗算傷人?説出理來便罷,不然定要你們的狗命!"説時,指定劍光,不往下落。二童飛劍光芒本已大減,面如土色,聞言面色稍轉。穿青的一個答道:"大仙息怒,我們實實看錯了人。請將仙劍收回,饒我二人狗命,定説實話就是。"允中心慈,見二童乞命可憐,始終沒有欲殺之意。魏青又是心直,估量他們也跑不脱,喝罵道:"小賊如此膿包,量你們也不敢在我面前鬧鬼。快説實話,饒爾等不死。"説罷,將手一招,收回飛劍。
二童驚魂乍定,仍由穿青的答道:"我名甘熊,他乃我弟甘象,同在天門神君林瑞門下。只因那日我二人往琵琶壟取象心,路遇卧雲村蕭逸、吳誠師徒二人,爭鬥起來。他二人中了我們的仙劍,眼看就擒,被他用鄭顛仙神符將我二人弄傷驚走。逃回山去,求師父推算,得知他妻歐陽霜,奉顛仙之命,在前面養有三百株七禽毒果,想去辦一件害人的事。今日奉了師命來此殺她,並將毒果用火焚燒,以免後患,乃是為世除害。錯把大仙當作她的門人黨羽,無知冒犯,還望饒恕,感恩不盡。"説時,允中見二甘目光閃爍,已料有詐。又聽出是顛仙門人的對頭,更知不是好路數。方想喊魏青留意,那甘氏弟兄原用的是緩兵之計,甘熊説着話,甘象已在暗中施為,準備遁走。魏青還未及答話,甘象猛將甘熊一拉,手揚處,一團五色煙光,直朝二人打來。接着一溜黑煙,其疾如矢,便往空中射去。
魏青驟出不意,幾為所中。幸虧允中防備得快,一見甘象手上發出煙光,早就將飛劍放出,一道銀光,將彩煙擋住。魏青也將飛劍二次出手,才沒有中了他的道兒。等到二人飛劍將煙驅散,雖只瞬息工夫,甘氏弟兄業已逃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只氣得魏青亂蹦。允中道:"自來邪正不能相容,這一來益信這裏主人不是邪惡一類。而師父命我們途中所管閒事,也必指此無疑了。目前妖黨已逃,你急你氣,有甚麼用?還是找到劉、趙二位師兄商議行事吧。"魏青道:"這麼久時候,他二人許已走遠了吧?其實一追便能追上。師父教我們路上不許飛行,又不將事情明説,白教我們跑了許多冤枉路,擔了多少天心思,這是何苦乃爾?"允中正色答道:"師弟不可如此。人都説師父性情古怪,我看師父雖然有些遊戲三昧,言行不羈,但他老人家大綱節目上卻是一絲不苟,道行修持尤其艱苦卓絕,並不隨便任性。
細窺師父言行動作,哪一樣不含着深意?平日常説我們得之太易。除我在雪山頂上受過點罪外,別位簡直沒怎受苦,哪像他老人家得道的艱難?據我想,這次奉命下山,為我師弟兄四人積修外功之始,分明藉此磨礪我們,一則長點見識,二則也使稍知修行人的辛苦。或者內中還藏有別的玄機,俱説不定。我們道行淺薄,難測高深,怎可信口亂説?即使師父不知,也失尊師之道。下次千萬不可。"
魏青人本粗直,有話脱口即出,自覺失言,漲紅了臉,只顧同了允中飛步前行,不再則聲。允中因當初衡山拜師,追雲叟執意不收,幾乎送命,多虧凌渾垂憐,破格收容,師門厚恩,有逾再造,由此心志益堅,尊師重道之心最切。平日修為,也極勤苦堅毅。凌渾細行不羈,師徒相處,一任別人笑言無忌,他卻始終謹慎肅恭,不敢稍微忽略。與魏青曾共患難,同門至交,自己又是師兄,聞言不合,便以正語相勸,原是情發於中,自然流露,並非成心給魏青下不來。見魏青臉紅頸漲,面有愧容,又覺言太切直了些,正欲勸勉幾句。忽聽魏青道:"師兄,這裏地高,除開前面那片密林,遠遠望過去數十里外,金弓壩鎮集上的竹樓都看得見。已有好大一會,他們許都回到地頭了吧?"允中一看,當地乃是一座極高峻的橫嶺,越過去便是出山的樵徑。夕陽欲墜,將近黃昏,時光已是不早。暗忖:"劉、趙二人不特道行高深,心思尤為細密。大師兄劉泉更是見多識廣,算無遺策。就算行時沒有看出魏青中毒,也決無撇下我們,快步先回集鎮之理。他二人原説前途緩步相待,隔了這麼多時候,我和魏青沒有追上去,定知出事無疑,怎會沒有回尋?走到這裏,又不見他二人影子,難道在前面密林之內呆等不成?"越想越覺事情奇怪,加以先前所聞所見,一面催着加緊快走,暗中便多留了一分心。
二人劍術已有根底,身輕足健,雖是步行,也比常人快出百倍,不一會,便行近嶺下密林外面。林內盡是參天老樹,又當春夏之交,濃蔭如幕,鬱郁森森,交柯連幹,密葉如織,離地三五丈以上,暗沉沉不辨天日。四人來時,行經林側,只趙光鬥見大林深密,恐藏精怪,曾放出飛劍入內穿行了一週,餘人均未進去。允中尋思:"劉、趙二人要等人,也應在林外守候,怎會藏身林內?"便和魏青順着林外往來路走去。走沒數十步,忽聽身後破空之聲。連忙回顧,乃是二道黃光,帶起一片彩煙,朝斜刺裏亂山中飛去,與先前妖徒所放一般無二,只是功力要強得多,逃走的方向不同罷了。就在二人回身一瞥之間,從林內又飛出一道本門的劍光,正是大師兄白水真人劉泉。知道遇見異派仇敵,不顧得説話招呼,忙和魏青放出飛劍,隨同追趕。敵人逃得真快,晃眼工夫,已沒了蹤跡。與妖徒逃法相仿,直似一過山頭,便沒入地裏一般。
還待前追,劉泉將二人喚住,説道:"妖人大可惡,趙師弟幾為所害。你二人如若早來半個時辰,定可遇上;或是略微晚來一會,不走過來,也正好迎面堵住。他這四九遁法來不及施展,也不會被他逃走了。"説時,七星真人趙光鬥也從林內飛出,向劉泉道:"這廝已經入網,竟會被他逃走。想是命不該絕,真出乎意料之外了。"劉泉道:"看這廝行徑,乃天門神君林瑞門下,妖法頗得乃師傳授。他師徒作惡多端,狡猾非常。林賊自從碧雞坊被白眉老禪師削掉頭皮驚走,久已不知他的住處,想必潛伏此處。師父之言,定是説他。反正還有些閒日子,好歹將他師徒除去,以免為害人間吧。"
允中便説了前事。一問經過,才知劉、趙二人看出魏青神色不佳,料是不聽話,誤吃毒果。因他身帶師父靈丹,又有允中隨去,決無大害。既然諱疾不言,便沒有給他揭穿。又因沿途山景靈秀瓊奇,天也還早,意欲沿途觀賞,緩行相候。行近密林外面,偶然停步凝眺,隨意閒談,談起途中並無所遇,元江取寶之行,能否手到成功,不辱使命。劉泉忽想起俞、魏二人去久未歸,心疑中毒太劇,欲招呼光鬥起身,回視魏青病況如何。這時二人一坐一立,趙光鬥正坐在劉泉左側山石上面,二人原是同向來路,觀看夕照紅霞。劉泉這一偏臉,猛見斜陽陰影裏,一片彩煙裹着萬千根紅色光針,朝二人存身之處打來。劉泉發現得早,尚可縱避。趙光鬥卻是危機已迫,絕少幸理。幸而劉泉機智絕倫,一見光針,便知來意惡毒,別的破法已來不及,仗着道法神妙,大喝一聲,身劍合一,飛迎上去,將那片煙光擋住;一面運用玄功,將它消滅。
來人正是天門神君的心愛大徒弟申武,所放煙光乃林瑞獨門煉就的血焰針。此針煉時,先養下南疆特產的毒蜂,然後擒來成千累萬的毒蟲蛇蟒,用妖法使其互相參雜交配,採下精涎,去澆灌培養一種名葉快活花,山人叫作公母花的毒草。草極難得,也難成形,尤不易活。快活草之得名,便由於此。非有蟲蟒精涎浸潤,便沒有種子,也不能生。雖經妖法培植將護,也須三年,始能成形。花分雌雄,成形的花,與男陽女陰無異,並且自能配合。越是炎天熱曬,越發鮮豔生動。可是雌雄二花一接之後,略顫即成腐朽,臭汗淋漓,不可向邇。越是成形的花,越完得快。花腐不消片刻,全株隨即枯萎。所以第一二兩年,花未成形要開之時,須命門徒晝夜防守。只要見二花對舞,立用竹刀將花夾去。否則一任交合,就無成形之望了。此草不成形的花,已是奇毒,蟲鳥望風遠颼,不敢挨近,何況吃它。那毒蜂都有拳頭大,產自南疆深谷幽壑之中,口尾均有毒針,無論人獸紮上,即難求活,只有此花能治,也是罕見之物。喂時全仗妖法禁制,算準花開正在交合欲腐未腐之際,驅遣蜂羣,飛上花田。
每花只喂一隻毒蜂,等蜂嘴插入二花交合縫裏,立時撤禁。蜂受妖法所迫,原出無奈,嘴插在花裏,真是又臭又痛,身子還被花汁粘住。忽然禁制一去,一掙未掙脱,自然發作刺人刺物的天性,掉尾一刺,二次再用力一掙。那花交合後,已經腐朽,自然可以掙脱。可是花毒全部被蜂刺吸收了去,蜂也奄奄欲斃。這才在毒蜂未死之前,將蜂刺取下,另用妖法祭煉成針。如為所中,立時周身麻癢狂樂而死,真個厲害無比。林瑞這針,共煉了兩大革囊,傷了無數生靈,才能煉成。仗此為惡,不知凡幾。因是煉既奇難,又是隻發不收,傷人與否,只用一回。前在碧雞坊害人,巧遇白眉禪師,又給他毀了十之七八。近年已捨不得再給門人使用。申武所煉,雖也惡毒,並非原針,所以易為劉泉所破。劉泉只是聞名,不曾親會過妖人師徒,因此輕敵,日後吃虧。不提。
劉泉破了飛針,趙光鬥跟着放起飛劍。申武原是路過當地,看出劉、趙二人不是同門,潛伏靜聽,恰逢二人談起元江之事,知是乃師對頭,妄想用飛針暗算。一見事敗,仗着精通妖法,竟然挺身出鬥。劉泉和趙光鬥自拜在窮神凌渾門下,因以前所學許多法術,當年曾用苦功,棄了可惜,如若用之於正,一樣可以御患防身,所以每日勤修正道之餘,稍微得暇,便共同練習。不特沒有棄掉,反因受了玄門真傳,融會貫通,比起以前,還要精進。內中最厲害的是當初苦鐵長老所傳五行陣法。遇敵之時,只要當地有五行之物,便可運用,將敵人圍住。這次本因師言未驗,心中猶疑,妖人突然出現,料定師言必是指此。劉泉立意要將他生擒,拷問來歷巢穴。又知林瑞師徒妖法詭計多端,精於逃遁,一面對敵,暗向趙光鬥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道旁森林甚多,五行之中,以東方乙木為最猛,擒敵較有把握。誰知申武在林瑞門下多年,最得寵愛,也是見多識廣。劉、趙二人如用金火之陣傷他,或者尚能成功,這一想擒活口,卻錯了主意。
申武恰巧最精土木遁法。他見劉泉飛劍神妙,趙光鬥人未受傷,忽然隱去,本來就有些留意。又聽劉泉喝道:"你這廝是天門神君林瑞的徒弟麼?"申武脱口答聲:"正是。"言還未畢,劉泉喝得一聲:"好!"便縱遁光,往來路退去。申武雖然心疑有詐,敵人是個正派門下,未必便為乃師威名所懾。一則自恃妖法,二則適才偷聽二人所説之言,僅知是往元江取寶,不知二人姓名宗派來歷。偏生敵人不等答完了話就走,意欲問個明白,回山報與乃師,好作準備。口中大喝:"你二人叫甚名字?快些説出,饒你等不死!"一手指定妖光,縱身便追,鬥處相隔那片森林甚近,瞬息即至。申武追近林側,猛覺眼前一暗。接着便聽萬木號風之聲,眼前又由暗轉明,天地人物,全都無影無蹤,全變成了極濃厚的青綠之氣,將身圍住,映得通體皆碧,身上又似有極大潛力擠壓上來。知道中了敵人的圈套,人已困入埋伏以內,心中大驚。忙運妖光,暫且護住身體,抵禦青氣,不使侵上身來。又取出身帶法寶,化成一道赤虹,待要衝圍逃走。不料劉泉、趙光鬥二人法術高深,申武所到之處,俱有千尋綠氣層層圍繞,一任他用盡心力,左衝右突,只是逃不出陣去。漸覺青綠之氣越發濃重,耳聽敵人喝聲:"急速跪下投降!"聲音近在咫尺,偏看不見人影。敵暗己明,又不知敵人用的是甚麼法術禁制,無由破解,時候久了,知難倖免,正在悔恨焦急,欲逃無計。
也是妖人命數未盡。劉泉見妖人拼命抵禦,不肯降伏,心仍不願就去傷他。方想用法寶拿人,還未下手,趙光鬥在一旁主持陣法,一見妖人煙光也頗神妙,竟將東方乙木真氣抵住,急切間擒他不了。忙着收功,便將陣法妙用發動,打算驅遣萬木,將他四面阻住一擠壓,妖光雖然厲害,也無用處。如不見機降伏,立被壓成血泥。妖人被逼無奈,必然降伏。否則就先除了他,再去搜尋巢穴黨羽,至多費一點事,既在此山,不愁找他不着。當時也未和劉泉商量,陣法一經發動變化,申武方苦不支,猛又聽颶風大作,雜以隆隆之聲,恍如濤奔海沸,雷鼓齊喧,驚天震地。響過一陣,沉沉青綠重氣之中,上下四方俱是成排成排的整根大木,如潮水一樣卷壓過來,乍看甚是驚惶。明知邪正水火,降也難逃活命,萬般無奈,只得仍竭全力,拼命抵禦。真也虧他,這麼厲害的陣法,居然被他苦苦支持,未受到大傷害,直經過了個把時辰。劉泉先因陣法已經發動,也就由他。繼見妖人雖漸勢衰力微,仍借那道虹光護身,大木近到身側兩丈左近,便被阻住。趙光鬥仍不住在運用發揮,上下四方大木前軋後擠,幾乎融成一體,頗似一個極大圓木桶子,將妖人裝在裏面。雖然困住,急切間仍傷他不得。此時忽想起俞、魏二人久不回來,莫非也遇見了林瑞手下妖黨?一着急,姑且網開一面,將木陣現出了一條縫隙,把飛劍法寶同放進去。申武見後面突現空隙,只恐上當,未敢速出。猛想起師父獨門土木遁法甚是精妙,敵人明明是東方乙木之陣,豈不正好藉以逃走?
想到這裏,又恐敵人陣法中藏有先後天五行互為生克的變化,藉此遁去,無異自尋死路。方在舉棋不定,倏地敵人飛劍,連同一道有尾如剪,具有紅黃二色的光華,似電一般飛來,一到便雙雙將護身光絞住。百忙中認出那道紅黃色剪尾光華,乃苦鐵長老舊時鎮山之寶,名為金鴛神剪,共是兩把。內中一把,曾經見過,端的厲害非常。敵人飛劍已是難敵,何況又加上這麼厲害的法寶,這護身朱虹恐要保不住,但又不敢收回。微一遲疑之間,果然虹光首先被敵人劍光法寶絞成粉碎。晃眼當頭,危機瞬息。申武心膽皆裂,情急逃命,只得拼着九死一生,施展土木遁法,一縱煙光,徑往萬木叢中遁去。劉泉還想生擒問話,劍光法寶沒有遽下絕情,竟被借遁衝出重圍,逃出了險地,後悔已是無及了。
四人見面,説完經過,知天門神君林瑞師徒,必尋卧雲村主蕭逸的晦氣。蕭逸為人如何,雖然不知,既和妖人對敵,乃妻歐陽霜又是鄭顛仙的門徒,想必是個正人君子。不過師父要幫他忙,就嫌為期尚遠,也可言明,命大家暫在青螺峪練習道法,算準日期,來此相助,除卻妖人,再去元江,豈不直捷了當?何以老早就命步行起身,白受許多跋涉?沿途又沒遇見一點可辦的事。如説是藉以磨鍊身心,又俱是身輕體健,不畏險阻,誰也沒覺受到絲毫苦楚。四人想了一陣,均不解師命所在。因知妖人業已發動,妖徒二人俱受挫折,難保不疑四人是蕭逸請來的救兵,事不宜遲,速往為妙。略微商量,便同往卧雲村進發。
那村僻處萬山深谷之中,外有層崖疊蟑屏蔽,以前只有一個小洞,是入村通路。洞臨廣溪,水流甚急,水面相隔洞頂不過二三尺。人在船中,休説起立撐篙,連坐起來都不能夠,必須卧倒,手足並用,推抵洞頂而行。最底處,船與洞頂相去只有尺許上下,由洞口舟行,直達村前的落梅澗絕壑之下,有七八里路之遙。沿途石筍鍾乳,參差錯落。端的森若懸劍,鋒利非常,舟面不時擦刃而過,軋軋有聲。長的卻直刺水中,時為梗阻。遇到山水漲發之時,便村中人也難進出,何況外人。俞、魏二人所經溪邊谷徑,還是近數年間歐陽霜為種七禽毒果,恐村中溪澗染了果毒,因谷外小源別有泉溪,又流不到山外去,特地開出這條通路,以便看守人來往經行,就這條路,也只通到村側萬松崖絕壁之下為止。危崖倚天,仰觀落帽。崖左有一條極窄的裂縫,深約百丈。雖可連肩魚貫而行,但是夾壁縫隙,藤蘚厚密,一線天光,時復隱晦,景象既極陰森,途徑又復曲折。口離地面還有兩丈高下,百年老藤掩蔽其間,下面灌木盤鬱,草高沒人。春夏之交,蛇虺四伏,穿行如梭。在此防守的,都是蕭逸門下健者。每次出入,內設繩梯,外用飛索,由縫口將索頭、鐵抓擲向離壁十餘丈成抱大樹之上扣牢,然後挨個跳索懸空而渡。壁間藤苔草樹,全不損折。外人即使能到,也是即此而止,休説入村,直看不見絲毫人跡。防守時存身所在,是一崖洞,就在毒果林旁谷壁之下,也極隱秘,如不出聲,也難發現。此外村中還有一條通往山後琵琶壟的道路,也是危絕,須要攀崖縋磴,翻山過去。全村除去蕭逸,只有幾個武功最好的能手能夠攀渡。
蕭氏上輩,由明季年間帶了家屬戚友門人,一同避世,來此哀牢山中,先隱在一個山谷裏面住了數年。後來蕭父玉叟冬遊到此,無心中發現這水洞,天寒本來水淺,恰巧那年的水更淺,水面相隔洞頂幾達一丈四五尺以上。蕭氏全傢俱精水性,便聯合十幾個同遊的少年戚眷,同門世弟兄,斫木以舟,燃着火炬,逆流往探。頭兩次俱為水中大石、鍾乳所阻,不得窮源。蕭父為人最有恆心,末次換了入水衣靠,泅行而入,居然通過,尋到這一片世外桃源,高興已極。回去説與父母和同隱諸家,大舉前往。先合羣力,將幾個最礙舟行的大石筍、鍾乳能毀的毀去,過大不能毀的,設法探路繞越,不消多日,便即開通。悄悄全數移入,端的塵飛不到,與世隔絕。除卻天仙空中飛過,可以下矚,否則踏遍四外山頭,也難看見。真比起桃花源,還要險僻幽奇得多。村人已歷三世,所闢良田桑圃,果園菜畦,何止千頃。連左近土人山民,都不能知此中還有樂土。所以四人連在山中奔馳尋找,均未發現。如非魏青中毒腹瀉,巧走溪邊,聞得村中人語,就由高處望見,也只當是一個素無人跡的死谷,怎識此中別有天地。
俞、魏二人還以為走回適才溪谷,便可令守樹村人引導,如其不在,也不難循徑而入。
及至四人趕到谷口,毒果林的左近,大石後面,先時守樹村人一個未見。順路前行三二里路,便到盡頭,只見迎面峭壁千尋,矗天直上。那條人行小徑,本就不顯,早為深草所掩。近壁數十丈,直不似平日有人行過。四外草樹叢雜,荊榛匝地,更不似可通別處情景。壁苔繡合,綠肥如染。崖頂萬松雜音,一片青蒼,時復挺生於石罅崖隙之間。崖腰以上,疏密相同,滿壁皆是蟠屈鬱伸,輪園磅礴,恍如千百虯龍,盤壁憑崖,怒欲飛舞。更有葛蘿藤蔓,寄生蒼鱗鐵幹之上,盡是珠絡彩纓,萬縷千條,累累下垂。一陣山風過處,先吹起稷稷松聲,山谷皆鳴,彷彿濤湧,清喧未歇,虯枝齊舞。又見絳雪亂飛,落紅成陣,花雨繽紛,漫天而下。境固清妙,幽麗絕倫,可是用盡目力,也找不到一個人影。如説村人是絕跡飛行,越崖而至,證以所聞,又覺不似。
正尋不到入村途徑,意欲折回原路尋找,趙光鬥猛然一眼看到左側一株大樹上,樹幹樹皮均有新斷裂痕跡,忙和劉泉説了,四人一同趕到樹下,俱都是行家,一看便認出是銅鐵抓傷。抓的來路,卻在崖壁那面,並且抓處有新有舊,樹皮上裂痕累累。崖頂既高,以此上下,實不可能。由上下縮,僅可垂直降落,也無須此。崖壁上又無着足之處,即有,從何可至?正在不解,劉泉面對對崖,運用慧目,一再諦視,忽然失笑道:"這位蕭村主和歐陽道友,想得真好嚴密的道路,無怪山外人都説近山數百里沒人家呢。"趙光鬥聞言,首先發覺壁間藤蔓中,隱有一條裂壁縫,老藤根上也有抓裂之痕,相隔頗遠。如換常人,萬看不出。才料定通行由此。接着,俞、魏二人也隨劉泉手指處發覺。正在商量飛越查看,忽聽身後不遠,谷壁上有人喊道:"四位朋友大姓高名?意欲入村,有何見教?且請少停見示,再進如何?"
四人回看,乃是兩個短衣裝束,身佩刀劍鏢囊的壯漢,俱都伏身左邊谷壁之上,剛剛站起,相隔也只二十多丈遠近。俞、魏二人一聽口音,便知是谷中守樹的村人,想是窺伺已久。雖然一方路生,一方路熟,又都在一心探路之際,沒有留神,但以四人耳目靈敏,竟未發覺有人尾隨,可見武術輕功,已臻上乘地步。村人如此,主人可知。劉泉當先答道:"貧道劉泉師兄弟四人,原奉師命,往元江大熊嶺去尋師叔鄭顛仙,辦一要事。行經此間,路遇妖人天門神君林瑞的徒弟甘熊、甘象、申武三人慾加暗算,被我等將他們打敗逃走。因此得知他們與貴村主夫婦為仇,早晚必來謀害,特地入村相助,問明此事,共商除賊之策。但是初到貴村,路徑不熟,剛發現壁上裂縫,便遇二位相喚。不知對壁可就是入村的通路麼?"説時,二村人已從谷頂縱落,行近前來,深施一禮,説道:"四位尊客,令師既與鄭師祖顛仙同輩,定是家師母的同門道友了。晚輩是柴成、郝潛夫。蕭村主乃是家師,現時正受了妖人暗算,養病村中。此間從無外人足跡,四位尊客新來,可能暫留貴步,容晚輩入村稟過家師,專誠迎候,少免簡慢如何?"
原來柴、郝二人,還有一個同門,乃蕭逸之侄蕭野,同守果林,並未他去。因藏處隱秘,四人過時,一聽俞允中説石後守者不在,便忙前行,沒有細看。蕭野見有生人到此,疑是妖人黨羽尋仇,便要動手。郝潛夫比較年長心細,一則看出四人輕身功夫奇異,直似凌虛飛行,未必能敵;二則四人相貌清奇,都帶一臉正氣,又未想取毒果。如是妖黨,必從山後,不會由山前來。料是無心到此,行至盡頭,必要折回。當時攔住蕭野,讓他持着歐陽霜護樹靈符守候,自和柴成援上谷頂崖壁,尾隨下去。跟到盡頭,見四人盤桓不走,意似尋路,遠隔話聽不真,方疑有異。後來趙光鬥發現樹上有傷痕,四人全到樹前,齊朝壁間注視。劉泉忽又失聲一笑,看出壁縫通路。吉凶莫測,郝、柴二人正在着慌,所幸樹下相隔較近,劉泉語聲又大,才聽出來人像是乃師朋友,不是仇敵,但還不敢造次。見四人已將飛身而上,忙即出聲喚住,欲請四人暫留,回村稟告主事的師兄尊長,先商討一下,再定迎拒。劉泉知他用意,便笑答道:"貴村桃源樂土,素無外人,我等不速之客,原應先容才是。只是令師已經受傷,妖人師徒尚在不肯甘休,事屬緊急,來去須要快些才好。"
柴、郝二人連稱遵命,忙向樹側深草裏尋出一柄上系長索的鐵抓。郝潛夫命柴成陪客暫候,自己去去就來。將抓照準對崖擲去,立時抓緊壁上。柴成伸手要過索頭,手微一抖,扯了個挺直。郝潛夫拱手道聲怠慢,飛身到了長索上面,兩腳微停頓處,兩手一分,便踏着長索斜行向上,箭一般朝壁間射去,晃眼到達,進了壁縫裏面。那根長索始終筆也似直,人行其上,毫不彎曲。劉泉笑道:"二位武家功夫練到這等模樣,也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
郝、柴二人早看出四人本領不比尋常。柴成聞言,疑是説他成心賣弄,連忙收了索抓,遜謝不已。劉泉知他會錯了意,方在慰解,談沒片刻,忽見壁縫現出二人。當頭一個,正是郝潛夫。後面跟定一個十二三歲的幼童,一出現連喊道:"家師已在危急之中,四位前輩既允相助,足感大德,就請駕臨吧。"四人見他來去甚速,面帶驚慌,料知村中出了變故,不及細問,劉泉首喊"快走",四人各駕劍光飛身往壁縫中飛去。郝潛夫和那小童見四人果是劍仙一流,不禁驚喜交集,拜倒在地。劉泉攔道:"令師危急,休再拘禮,速行為妙。"郝潛夫忙令柴成仍回原地通知蕭野,一同防守。自己急匆匆縱上縫口,順着夾壁,領路當先,朝前面跑去。
四人見郝潛夫腳底甚是迅速。那小孩相貌尤為清奇,跟着同跑,不時拿眼偷覷四人,大有欲羨之色,並未落後,俱都心中讚賞。魏青性急,憐他年幼,邊走邊撫他道:"你這小孩,也在黑崖縫裏跟着急跑。我抱着你走,一來省你受累,跟不上我們;二來也好問你的話。
你看如何?"那小孩腳程本不在郝潛夫以下,因見四人到來,觸動平日心志,存心跟着走,意欲伺便説話。只是當時驚喜過度,心頭怦怦亂跳,又在相隨急行之中,四人也未開口,恐怕説錯了失禮,正在打主意開口,聞言正合心意。又恐仙人看輕他年紀小,急走不動,忙答道:"我雖年幼,這條路卻是跑慣,再走快點也行。不過想跟大仙求教,如蒙攜帶,感激不盡。"隨説,順着魏青的手一拉,便似猴子一般,輕輕落在魏青手腕上,雙膝跪定。魏青見他應付敏捷,上身時還提着氣,竟似賣弄,身子輕飄飄的,益發高興,便用手將他抱住,問他姓名年紀,父母是誰。
原來這小孩名叫蕭清,父母雙亡,自幼從叔學藝。日前乃叔卧雲村主蕭逸和愛徒吳誠在後山獵雕,為妖人所傷,病倒在牀,今日益發沉重,眼看臨危。全家子侄門人,正在愁急無計。蕭清年紀雖輕,卻是生具異稟,絕頂聰明,任何武功,一學就會,一會便精。蕭家子侄及眾同門,均極愛護。他見眾人只顧焦急忙亂,一籌莫展,暗忖:"堂兄堂姊,俱被嬸母用法術封閉竹園以內,他們不能出,別人不能進。吳誠不説,叔父傷勢凶多吉少,妖人還難保不來。大師兄何渭,人又忠厚老實,拿不起事。何不趕往元江大熊嶺,去找尋嬸孃來此,救人報仇,方是上策;徒自着急,有甚用處?"正盤算要去,恰好何渭想起師兄弟中,只有吳、郝二人足智多謀,今日郝潛夫偏生該班輪值,守那毒果。師父傷勢忽轉兇險,有心想瞞了師父,前往大熊嶺求救,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見蕭清走過,便和他説了,意欲喚回潛夫一商。蕭清力請自往。何渭嫌他武功雖好,年紀太小。最後説道,喚回潛夫商定,再行派人前去。
蕭清領命出村,心嫌何渭行事過緩,本意潛夫給他喚回,自己仍舊揹人前往求救。行近夾壁之際,猛想起:"嬸母歐陽霜,因當初一句話説錯,幾乎害她被叔父迫得慘死。後來傳授親生子女道法,因記前仇,一任叔父求情,自己跪懇,堅不肯傳,並不準堂兄妹私相授受。上次行時,曾説叔父大禍將臨,她奉師命辦一要事,三個月內不能離開一步。如不聽話,明知叔父有甚兇災,也決不回來探看,話甚堅決。何況求救的人又是自己,看她平時心性,定置之不理。"越想越覺此行無望,不覺走進夾壁以內,正在傷心難受,忽見對面有人飛跑而來,定睛一看,正是郝潛夫。一問來意,聽説壁外來了四個異人,不禁心中一動,忙對潛夫説:"師兄,你怎這般糊塗?師父和吳師兄俱在垂危,巴不得來個救星。來人如是妖黨,既然得知前村出入口,憑你二人攔得住麼?況又提起鄭師祖和師父受傷之事,明是嬸孃的師兄弟無疑,你何不叫進來?師父都不能説話了,還問則甚?要是怠慢走了仙人怎好?"潛夫本料來人決非敵黨,只因村中多年無外人進出,師父令規極嚴,干係過大,想先問一聲。不料一半天工夫,傷勢會變得如此兇險,不禁嚇了一大跳,再被蕭清一埋怨,更覺自己不應過於小心,為救師父,就拼着擔點責任也是應該,還請甚示?再者,來的又非可攔之人。忙説:"師弟話對,我們快走。"蕭清路上再把蕭、吳二人險狀,加枝添葉一説,潛夫更害了怕。所以請進四人,連話都顧不得細説了。
蕭清久欲從一仙師學道,先聽來了嬸嬸同輩,雖料是仙人一流,心已大動,但還在疑信參半,不知來人有無嬸嬸那等本領。及見四人凌空飛來,虹光電掣,竟比嬸嬸飛劍的光華還要強盛神奇,益發死心塌地,誓欲擇師而從,不允不止了。四人見他對答如流,敏慧異常,俱甚喜愛。
大家行不多時,壁縫漸寬,前面有了微光折射而入。再轉一彎,天光透處,已將夾壁走完,入了卧雲村境。那村在原始時,本是一座大山。後來山頂噴火,不知經過了多少年代,遭受多少次的地震,才崩陷出這麼一片廣大深秘的盆地。因是其山穴底,地面比山外要低下好幾十丈,四外山形都崩成了百丈的斷崖,將此村團團圍住,內外隔絕,成了一個長圓形的天生屏障。又當哀牢山中最高之處,外觀十之八九,俱是赤崖若屏,矗天直上。休説是人,便是猿鳥也難攀援飛渡。加以形勢醜惡,寸草不生,既不能上,又無可觀,所以亙古絕少人跡。萬松崖那一面,雖然松杉滿崖,景物清幽,但又僻處幽谷之中,山重嶺復,遮蔽頗多,遠近俱難窺見,連本村主人發現這條道路,也僅數年內事。即便有人入山選勝,探幽到此,也不過耳聽松濤,目窮黛色,望崖興嘆,無可攀升。哪會知道危崖峭壁以內,還藏着這麼一個桃源仙境?如不是近十年蕭逸師徒靜極思動,常由後山翻出,往琵琶壟行獵,與天門神君林瑞相識,惹下許多事故,長此終古,也未必會有人知道呢。
劉泉等四人甫入村境,因面前一段是兩座小山夾成的一條曲徑,山上滿植松重,山腳栽着兩行草花,雖然清麗,還未覺出怎樣好來。及至行近山口,突聞犬吠之聲三五遙應,又有水車聲響遠遠傳來,頗有江南風味。空山得此,倍覺有趣。出了山口,豁然開朗,眼前倏地現出千百頃平疇綠野。居中一條寬闊道路,桃柳成行,樹皆成抱。兩旁盡是水田,一畝之大,過於常畝三倍,無不整齊方正,阡陌井井,宛如方罫。田岸俱寬丈許,四旁均有竹管一條,粗逾人臂,直通到底,以為引水灌田之用。陣風過處,吹蕩起千層碧浪,時聞稻香。四外俱是高崖,綿延不斷,將村圍繞其間。因已日落黃昏,村中力田之人多已相率歸去。三五村犬遙見生人,一同鳴吠奔出,被郝、蕭二人呼叱回去,兀自遙望,狺狺不已。這一大片水田走完,又過了兩處桑林梅林,忽見水光接天,面前現出百頃湖塘,活波溶溶,風翻細浪,時有游魚戲水,掉頭擺尾,跳躍水面,水甚清潔。全村人家,十九濱湖而建,俱在湖東南面。
村主蕭逸的家,獨在北面,與高崖繼續相連的小山腰上,背山面湖,層樓高閣,飛橋複道。
左是竹園,右是桔林。高下寬窄,依着天然形勢佈置建築,頗具匠心。行近湖前,便隨郝潛夫抄近路直奔小山之下。途見蕭家門前山麓之下聚着多人,料病人危急,無心再觀賞景物,一路飛馳,頃刻走到。
村人見郝、蕭二人同了幾個生人走來,有的上前問訊,有的直奔入門。蕭清聰明,為省多説稽時,只説:"這四大仙都是嬸孃的師兄,少時再對你們細説。"説完,便和郝潛夫揖客同升。上山有就着山石鋪設的磴道,小徑纖曲,共分數截。除石地外,繁花滿山,燦如雲錦。蕭家門外有一片石坪,大約數畝。石地隙裏疏落落挺立着十幾株梧桐,石桌石墩散列其下,棋抨三兩,間以茶具。想見春秋佳日,對抨飲茗,迎風弄月,盡多樂事。四人雖是偶然涉目,俱覺清景芳淑,主人決非俗士。因已到達,剛將腳步放緩,蕭逸大弟子何渭已經得信,帶了諸同門趕出,見了眾人,施禮迎接進去。家中還有蕭家子侄尊親,聞説來了仙人,齊來拜見。
劉泉問知蕭逸、吳誠二人傷勢愈危,醫藥無效,現已昏迷不醒,對眾説道:"妖人林瑞所煉血焰針,端的厲害,如為所中,立時周身麻癢,狂笑不止而死,哪能活到數日之久?諸位所説先輕後重情形,不是林瑞心有顧忌,不肯遂下毒手,致樹強敵,便是別有所圖,志在要挾。否則令師所遇,雖不是他本人,他那三個徒弟,我四人適才已經先後相遇,所煉妖箭妖針,俱與他們心靈相通,並無血焰針厲害。人被射中以後,無論當時逃脱與否,均可用他本門之法,遙行操縱,生死輕重,悉隨其意。如我所料不差,今日這般沉重,昨今兩日,可有甚麼徵兆麼?"郝潛夫見劉泉來時那般匆遽,進門不先探看病人,卻問及瑣細,好生不解。方要答言,蕭清已搶着説道:"適間見面匆促,不及細談。今早叔父還沒有此刻沉重。忽從山下跑來一隻小鹿。這東西近年我們原養有十幾只,大師兄還道管鹿圃的人不小心,師父受傷心煩,怎把一隻小鹿放下山來,滿屋亂轉?當時轟了下去。事後我才想起,我家小鹿俱已生角,這只是禿的不説,身上還盡是紅黃道子,要是山外的鹿,怎會進得村來?鹿眼又那麼發直,進門之後,朝着叔父房門,又點頭又畫腳;出門到了石坪上,繞樹亂轉;下山時臨空下跳,神氣很慢,像是有東西托住神氣。諸般俱覺異樣,恐怕妖人鬧鬼,和諸位師兄説,俱當我多疑生心。我賭氣趕往鹿圃去查,柵門未開,也不見此鹿在內,偏生守圃人不在。再跟大家説,定又當我看花了眼。至今奇怪,午後叔父就越沉重了。"
室中諸人本切盼仙人治傷,正嫌他説話絮叨,何、郝二人更欲插口,忽見劉泉笑道:"你真聰明有見識。果不出我所料。"説罷,倏地回身,把手一揚,先是一道白光,直朝門外梧桐樹下飛下,口中大喝道:"大膽孽畜,還不將東西獻將出來贖命,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麼?"言還未了,便見黑影一晃,從梧桐樹下跑出一個周身黑毛,手持兩面上畫符篆鳥獸的令牌,似人非人的怪物,抱頭鼠竄,戰戰兢兢,欲待覓路逃去。無奈身子已被白光圈住,剛跑進了崖口,便被攔住。怪物看勢不佳,好似又怕又恨,忽然把心一橫,口中牙齒錯得亂響,倏地掉轉身,又往先前藏身之所奔去。誰知劉泉一動手,七星真人趙光鬥也聞言警覺,看破妖人伎倆,有了防備,不等劉泉發令,早飛身搶到樹下,手指飛劍,化成七點星光,先向一株大梧桐下一繞,破了邪法,就勢將樹上受禁的鎮物搶到手中。接着一晃身形,行法隱去。怪物撲了個空。手中令牌一畫小鹿,一畫烏鴉,原是妖人林瑞準備給他化形脱身之物,又為劉泉所破,失了效用。頭上面敵人劍光又在緊緊追逐,就要飛下,知難活命,一時情急,忙伸手用力一抓胸膛,嘩的一聲,毛皮裂開尺許。跟着伸手到皮層以內取出一物,向着劉泉口吐人言,正要發話,不料百忙中忘卻趙光鬥隱身守伺在側,一把將它奪去。怪物見身帶工具全失效用,情知逃了回去,林瑞師徒心狠手辣,也決難容怪物活命;何況力竭勢窮,已落人手,想要逃走,談何容易。雖然後難方殷,暫時仍以求活,權保性命為是。念頭一轉,立向劉泉身前跑來。
魏青早就躍躍欲試,正要飛劍出去。劉泉識得怪物用意,並還有用它之處,忙遞眼色,止住魏青,只和趙光鬥各用劍光,將怪物四外圍住,並不速下絕情。怪物晃眼走近,朝着劉泉跪下,哀求大仙饒命不置。眾人見那怪物生得與人一般無二,只是通體黑毛,與人熊相似罷了,劉泉也不理怪物,先從趙光鬥手上要過那禁制之物一看,乃是兩個木人,上有血跡符咒,寫着蕭逸、吳誠兩人姓名,全身釘有細似牛毛的刺,頭上胸前寫有一個大"火"字,六個"人"字。趙光鬥道:"大師兄留意。看這情景,林瑞妖法狠毒,莫不用的是反七煞吧?
"劉泉含笑點了點頭。向怪物道:"你逃而復回,是何居心?既要打算下毒手,以求活命,為何早不下手?"怪物哀聲答道:"那惡人雖然許我立了這件功勞,便和他們一樣,銷去我禁制真靈的鎮物,褪去這張附身熊皮,復體如人,收歸門下,無奈害的是我至尊親長。當初我無顏立足,自逃入山,是我自己不好,他還好言安慰,並未逼迫;平日相待,又只有好處,並無惡意。想起前情,委實不忍下手。適才連受催逼,才勉強去了兩道符咒,隱身樹下,聞聽談論病人,苦痛萬分,人事不省。他那生魂又一味倔強,寧死不肯向我屈服,順從惡人師徒之意。正看着難受,無計可施,諸位大仙駕臨,我還以為惡人法術神妙隱秘,再也不會被人看破。便是露出馬腳,難以抵敵,也可仗這兩面化形神牌變化逃走。誰知大仙神目如電,玄機莫測,一舉手便先迅雷不及掩耳,破了潛形之法。我看出劍光神妙厲害,卵石不敵。
當時如將木偶身上刀火二符一撤,受傷本人必定立即消滅。惡人那裏一接警報,自會用收形大法,將我救轉;即或無及,也可火遁逃走。只因不忍下此毒手,略一遲疑,便被劍光隔斷。我本無心害人,一意逃生。後見令牌連晃,不能變化,方才着急,求生心急。又見劍光只阻前進,不在樹下守護鎮物,想趁冷不防,猛遁回去,只傷吳誠一人,仍可火遁逃走。萬不料一切行動,均在二位大仙明鑑之中。如今身陷羅網,又失卻法寶鎮物,大仙便放我回去,惡人也不容我活命。但是這反七煞誅魂大法,外人決難破解。望求大仙念在小人本無害人之心,被迫無奈,情非得已,饒我一條狗命,情願代破此法,暫貸一死。就這樣還望諸位大仙聽小人説出機密,速將惡人師徒除去,始能保住殘生。"
説時,蕭、郝二人見他目光清靈,口音甚熟,已看出是個熟人。正要插言,劉泉已發話道:"你當這反七煞妖法,我就不能自破麼?我不過想查問你是否居心害人和説話真假罷了。聽你所説,原是這裏熟人,雖不知以前為人如何,所説倒是實情。能恕與否,尚且難定,暫時權且饒你。連妖人師徒,一二日內,對你也不致有所加害。等問明之後,再作計較。如今救人要緊。"説罷,便命蕭清速取泥土捏二泥人過來。蕭清本想和那怪人説話,奉命而去。蕭家眾人,也有話要問,因劉、趙二人忙着破法,俱沒敢開口。一會泥人取到,劉泉笑對俞、魏二人説道:"師弟不要見笑,愚兄又要重為馮婦了。"當下掐訣行法,運用真氣,雙手一拍泥人,立時粉碎,化成一團灰煙,向木偶身上飛去。晃眼包沒全身,又復原形。不消半盞茶時,所有木偶身上符咒字跡,俱從泥人身上透出。劉泉猛地大喝一聲,向泥人頂上一拍,立即裂開,木偶便從口裏脱穎飛出。劉泉伸手接住,又向怪人要過先取的幾道妖符,貼在上面。然後挨次伸手,將木偶身上刺針符印一一行法取下。每取下一符一字,那木偶身上便若有知覺,好似受苦已極,自行顫動不休。取到"刀"、"火"二字,木偶無故自裂,齊如刀斬。接着無故化成一道白灰。同時蕭逸房中,便有了聲息。劉泉隨取一粒丹藥,吩咐郝潛夫速與蕭、吳二人服下,切忌勞頓,少時痊癒清醒,我等再行入內相見。
潛夫拿了丹藥剛走,蕭清忽然從屋內奔出,喊得一聲:"叔父、師兄好了!"便跑至劉泉面前,抱膝跪下,指那怪人哭訴道:"他是我哥哥,定被妖人所害,落得這般光景。求仙師快些想法,救他一命吧。"劉泉吩咐蕭清速起,且不答話,先問何渭,可有靜室。何、蕭二人同聲道有。劉泉道:"此時病人魂才歸竅,數日摧殘,元氣受傷太甚,服了家師靈丹之後,還得將息些時。只可着一人對他們略説大概,即令安卧,不可多言勞神。到了子夜,自必痊可。我等已與妖人開釁,後事尚多。這個妖黨也有許多話要去靜室之中詢問。除蕭清外,餘人如不在此居住,回家須要早走;否則少時貧道等為防妖人再來,將這所房子一行法封鎖,今晚就不能出門一步了。"室中請人俱是村主蕭逸的至親子侄和門下弟子,本就朝夕侍疾,極少離開;又見仙人降臨,諸多靈異,益發大開眼界,俱説不走。劉泉道:"此時離行法還有一會。適見山下聚集多人,想是關心蕭村主的安危。速去傳話,就説山外延來醫生,傷勢業己轉危為安,只是病人最忌喧鬧,可速散回家中,不到明早,不要再來。今晚子夜,這一帶如有異聲異狀,千萬不要出視,只可裝作不聞不見,各自安睡,省得一個照顧不周,受了波及。來時我見除村主山居外,村人房舍,最近的也在對面湖濱,相隔不下里許,真是再妙不過。為防萬一,最好另命兩個膽大心細的人,持我靈符,在離山半里外等候,再待半個時辰,便禁眾人由此通行。候至稍有動靜,即向附近隱秘處藏身,以免沒招呼到村人,無心走來,受了暗算。"
蕭清接口道:"本村共總十姓,除了親戚就是師友,並無外人;個個都讀過幾句書,練過幾年武。一有甚事,只消吩咐下去,彼此遞報,頃刻傳遍全村。尤其家叔是一村之主,言出法隨。如今卧病,由何師兄代為掌管,也是一樣。相信決無一人不知,也無一人敢於違犯的。"劉泉喜道:"我因妖徒連為我等所傷,如今又破了他的邪術,恐其入夜尋仇,不得不預為之計。本來這守候人匆匆難得其選,既然如此,省事不少,便不用吧。"説罷,悄命七星真人趙光鬥在門外石坪之上守候,眾人各自散入別室。自和俞、魏二人,押着那形似黑熊的妖黨,由蕭清引路,同往後面靜室之中走去。
三人方入室坐定,劉泉倏地將手一揚,立有一片光華飛起,形如半圈光網,將門窗一齊閉了個風雨不透。然後指着那怪人怒喝道:"你既口稱為勢所迫,不願害人,情甘棄邪歸正,以求免死,為何還要鬧鬼?快些供出,免遭慘戮,形神俱滅!"蕭清入室,本欲二次求恩,忽見劉泉面上頓現怒容,光華脱手飛起,疑心要下絕情,嚇得跑上前去,抱住那怪人,一同跪倒,一味哭求,也沒聽見仙人説甚話語。那怪人見劉、趙二人道法通玄,料事如見,本就懷着鬼胎,仗有蕭清代他求情,心才略寬。一聽劉泉怒聲喝問,早嚇了個心膽皆裂。先因那一個是蕭氏夫妻對頭,事全由她而起,如説出來,休説仙人,先就有人不肯饒她,何況這四人又必是歐陽霜的朋友,如何能容?不説出來,至少還可以舍了自己,放她回去為人,所以沒有供出。不料仙人慧目,早已洞矚隱微,知瞞不過,左右都難免死,不禁悲從中來,把心一橫,大聲説道:"大仙既然道法高深,神目如電,我那同來的人,想也難逃回去。要我供出底細,事有礙難,比殺我叔父還苦。此乃我自己不慎,失身妖黨,平日受盡凌踐欺壓,牛馬不如,今日命該慘死。生魂回去,還得長受妖人禁制;你就饒我,也只逃命一時,未必便能為我出力冒那奇險,奪回鎮物。還不如直截了當,速賜一死。別無他言,任憑發落便了。"
劉泉見狀,微一尋思,冷笑道:"你倒想得開。我知天門教下,殘忍惡毒。入門必須身為異類,服役三五年。末了還須殺一至親最近之人,方準脱去皮毛,復體還原,收歸門下。
妖人令出必行,稍有違件,便將生魂拘去,日受驅策,永墮沉淪,祭煉妖法,從無一人稍具天良。那人是你甚人,為何死在臨頭,還要這樣護她?"怪人聞言,還未答話,蕭清聽出原因,忽然省悟道:"哥哥,你為了表姊出走,做出無禮之事,無顏在此,才翻山逃去。聽你口氣,莫非你二人都在妖人門下,同來的便是她麼?你不要糊塗,這四位仙師,來時我已請問過,俱從雪山到此,與嬸孃從沒見過哩。果真表姊同來,不妨説出,只要有萬分之一可恕,兄弟寧死,也必救你二人,仙師也不會不發慈悲。仙師妙法,你早見識,業已洞悉隱微。
你還要隱瞞,豈非誤了你,還要誤她麼?"一面又朝劉、魏、俞三人哭求道:"這是弟子哥哥蕭玉,本非惡人。同來那人,想必是我表姊崔瑤仙。想當初,先母一時不合,言語傷了嬸母,以致叔父誤聽先母和崔家舅母之言,鬧出許多事故。後來嬸母得道回家探望子女,先母已經身死。舅母本精武功,見人雪夜窺探,疑是村中來了外賊,苦追不捨。嬸孃本就懷忿,回身理論,言語失和,動起手來。誰想嬸孃遇救從師,已精劍術,一照面便將舅母點傷。逃回告知逸叔,原欲説嬸孃不好。不料逸叔事前早明白過來,只是回中沒有説出。本已悔恨萬狀,聞言立即追出,率眾門人兒女,踏雪苦尋嬸孃,以求夫妻重圓。天明未遇,歸來反把舅母數説了一頓。因正當舅母傷後,一怒而亡。舅父時已早死,舅母臨危喊來表姊,哭命報仇。我哥哥和表姊,從小一處長大,本極要好,有過婚姻之約。表姊為報母仇,先要哥哥等嬸孃再來,幫同下手行刺。哥哥因逸叔是長輩,不肯。表姊行刺未成,留書給哥哥,説她出山投師,不是自報親仇,便是哥哥代報,方能歸結連理。我哥哥由此便終日好似瘋魔,時清時迷,兩三次做出無禮之事,終於失蹤出走,一去不歸。彼時後山無路,水道出口有人把守,竟不知他二人怎樣走的。叔父用盡方法去尋他們,連嬸孃也代向山外尋過,均無蹤跡。哪曉會誤投妖邪,變成這個畜生樣子。他二人雖是有罪該死,情實可原。中間曲折還多,一時也説不盡。務望仙師大發慈悲,暫時饒他二人,弟子定叫他供出實情便了。"
説時,屋外天空中,似有光華一閃。劉泉笑道:"好蠢的業障!你只當我要你供出,才擒得到她麼?如不看在你弟天性孝友,適才早將你立斃劍下了。你回頭看那身後是誰?"説罷,將手一指。蕭清、蕭玉同時回望,門口光華裂開,室外似有七點星光閃過,光華重又將門封上。劍光分合之間,憑空一隻大馬猴,戰兢兢跑了進來,見劉泉端坐室中,嚇得轉身就要逃跑。蕭玉看見馬猴,雙手緊緊抱住,早不顧命翻身跳起,哭道:"妹妹!你怎會也落入人手,還沒逃去?這都是我們兩人命苦,受盡千災百難,如今落得生死兩難。快些隨我跪求仙師,看看能否看我兄弟情面放你一人,將我生魂帶了回去吧。"那馬猴也口吐人言,哭道:"我也因叔父不是娘説的仇人,和你一樣,老不忍心下手。後聞你已被擒,恐連累你,越發膽小躊躇。一會又聽諸位仙師找尋靜室,似要審你。打算冒險尋你,相機救了同逃。拼着答應那廝,只求饒你一命,放你逃走,再將那廝刺死,然後自殺。不想才一走出房門,便見一道長電一般飛來,將叔父房門守住。又用七星光將我逼到此地,自入羅網。叫我害了你獨自求生,休説人家不肯,就肯,我於心怎忍?不死,妖人下手更毒。死在一處原好,只是死後魂魄必被妖人拘回,天長地久受折磨,怎受得盡啊!"説罷,熊、猴俱抱頭痛哭不止。
允中見狀,不由觸動情懷,不等蕭清開口,首先代他們求情。蕭清聽出馬猴是崔瑤仙幻化,益發苦苦哀求。劉泉喝道:"你二人自尋苦惱,怨得誰來?單是哀哭,有甚用處?可曉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麼?"崔瑤仙畢竟女人心細,雖在悲痛之極,早偷覷着劉、俞、魏三人的詞色動作。聞言知有活路,立時轉悲為喜,忙拉蕭玉雙雙近前,跪下叩頭説道:"我二人誤入邪途,非出心願,無奈妖法禁制,不能脱身。今見仙師法力無邊,如蒙救援超脱苦海,固是恩深再造,即或死罪難容,也求大施法力,免我二人魂魄受禁,永無翻身之日。"還待往下述説,劉泉接口喝道:"我一來便知還有妖黨在室,恐逼成變,故未進去,特地誘你出來,以免玉石俱焚。不料你二人天良均未喪盡,雖然該死,姑念事出無知,蕭清苦求,及俞仙師的情面,索性成全你們,使復人形,就便將此兩副皮毛,為你們抵禦妖法。妖人未除以前,你二人在此室中靜坐,不可擅離,方保無患;否則身死魂戮,休得後悔。"二人及蕭清都喜出望外,悲喜交集,叩頭不止。劉泉又命蕭清速取兩身男女衣服鞋襪備用。隨後從法寶囊內取出四十九根竹籤,分插地上。命蕭玉先走近前,運用玄功,施展仙法,手掐靈訣,由頂門往下,全身連畫十幾下。恰好蕭清取來衣物,蕭玉全身忽起裂縫。劉泉照樣行法,畫了崔瑤仙。用手朝蕭玉身上連扯了幾下,一張整的熊皮應手而起,立時復了原來人身,現出一個赤條條的二十多歲英俊少年。劉泉吩咐火速穿衣。又各給了二人一粒丹藥。又命少停由蕭玉代崔瑤仙如法施為。事畢穿衣以後,將兩身獸身拼成兩個整的,鋪於竹陣之內,各在室中靜坐,自有靈效。
説罷,同了俞、魏、蕭清三人,收了劍光,去至室外,用法術封閉全室,同往前面蕭逸屋中走去。趙光鬥業已先在那裏。蕭、吳師徒二人也已清醒,漸復原狀,見劉、俞、魏三人進來,方欲伏枕叩謝,劉泉再三攔止,互相通問,落座敍談。劉泉道:"貧道一來,便見室內隱隱邪氣,知道妖人狠毒,除門外石坪暗設禁制外,室內尚有埋伏。彼時既恐入室驚走妖人,又恐其挺而走險,稍一防衞不周,便為所害。同時外面妖人禁制,又最關緊要,偏他身形已隱,只見妖氣,一擊不中,必誤大局。思量再四,決計不進室來,先拿話引逗外面妖人,果然中計心虛,微一動轉,便被我看破,將他擒住。以後查見他已是真心降伏,卻不肯供出同黨。雖還不知內中曲折,卻正要他如此,以免室中同黨知我看破,激出變故。料她等我一離開,不是乘機遁走,便來窺探,先未害人,此時決不肯輕易下手。一面暗請趙師弟預伏門外,誘之入網。一面故尋靜室,審問被擒妖孽,誘使入網。不料這兩個妖黨,俱是府上親屬。適見他們質地均屬不惡,不知何以至此?主人新愈,不宜多言。在座諸位,可有人得知此中細情的麼?"蕭逸聞言,嘆了口氣,眼睛一紅,便命蕭清代答。蕭清這才細説經過。
原來蕭氏全家隱居哀牢山,雖歷三世,年代卻不甚久遠。祖上共是弟兄三人,還帶着數十家共患難同進退的親戚友人。蕭逸之祖是老三,晚年才生蕭父。自來麼房出長輩,加以蕭逸天資穎異,博學多能,山中一切禮法教養,耕作興建,多半出於他的策劃部署。全村老幼,從小本就贊服他的才幹技能。自從他發現卧雲村這塊洞天福地,安居不過幾年,他的兩輩老人相繼下世。蕭逸雖僅二十左右年紀,但是村中一般年紀大,輩分最高的,也不過是些叔伯兄弟,俱沒甚本領。自知才幹不濟,而且年事又高,難任繁巨,連照定章選了幾次村主,無人敢於承當,結果眾望所歸,還是選了蕭逸。蕭氏世傳武藝,蕭逸仗着天資聰明,益發觸類旁通,高出濟輩。這一當了村主,除每日照章治理全村外,便督飭全村少年學習武事,一則藉以強身,二則防備萬一有甚山民土人侵犯。蕭氏武功,本有特長,上輩雖收門人,有幾十下拿手,仍照例不傳外姓。蕭逸覺着目前眾親友舉家相從,禍福與共,親如一家,迥非昔比,秘而不傳,説不過去。於是又從眾親友當中選二十個優秀子女,一同盡心教授,傳以心法。不料一番好心,卻幾乎惹出一場大禍。
原來因為和蕭氏同隱的親友門客,內中還有一個複姓歐陽的孤女,原是蕭父世僕歐陽宏之女。乃父從小就跟主人當書童,長大學會一身絕好的武功。中年喪妻,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因生於霜降之日,取名霜兒。蕭氏入山,也相隨同隱。有一天與蕭父出獵,路遇大隊狼羣,為了救護主人出險,拼命死鬥。南疆野狼,青面白額,大的幾有驢子一般大小,走起來成羣結隊,一呼百集,遇上人獸,齊起爭奪,前仆後繼。一面爭嚼死狼,自相殘殺;一面仍自猛撲,不得不止。不似內地山狼,多疑膽小。加以齒牙犀利,矯捷如飛,端的猛惡貪殘,無與倫比。歐陽宏武藝雖高,終究只有主僕二人,驟遇這樣千百成羣的猛獸四面夾攻,到底不能全佔上風。還算二人俱是能者,一任羣狼飛撲上前,只要被打中,應手立斃,縱逃又快。
由早起一直鬥到天黑,打死的狼不下三四百條。先是每有一狼受傷倒地,它那活的同類立即搶到身前,爪牙齊施,死狼血肉紛飛,晃眼間便成一副骨架。羣狼本是咆哮連聲,一擁而上。二人也是手腳並用,不停亂打。一面端詳逃路,且鬥且退。狼來得也快,完得也快。後來狼死越多,活的十九吃飽。人固精疲力竭,狼也鬥倦,才略鬆些。正相持中,蕭家忽有人從遠處聞着狼嘯,想起他主僕二人早出行獵未歸,恐有差池,前來探看。遙望隔山曠野中,二人被狼羣圍困,各持器械,一擁馳至,又殺了百多隻。羣狼見不是路,方死了心,紛紛搶奪死狼,銜了逃走。二人才僥倖未膏狼吻,人卻氣力用盡,軟癱地上,行動不得。眾人搭了回去,當時用了家傳良藥醫治。
養了數日,蕭父復原無恙。歐陽宏卻未治好。原來當初發現主人被羣狼圍困,從崖上下躍,直落狼羣救主之時,恰值幾隻大狼正向主人身上猛撲,身前左右又有十幾只同時撲到,形勢奇險,絕難抵禦。一時情急過甚,忙握緊手中鐵棍,大喝一聲,使了個風掃殘花勢子,橫手一棍,照準後面四隻大狼打去。因是情急拼命,用力奇猛,四狼立時頭裂脊斷,腹破腿折,相次隨棍甩起好幾丈高下,一兩聲慘嗥過處,顫巍巍落在地上,同時斃命。這時危機瞬息,間不容髮。一棍打中,腳才點地,又有兩隻驢一樣大的兇狼,相次朝他撲到。歐陽宏更不怠慢,回手一棍,剛打落了一隻,第二隻倏又撲到肩前,張開一張大嘴,尖唇怒掀,白牙森森外露,眼看咬到,再回棍已是無及。仗着內功精純,身手奇捷,舉手當頭一拳打去,已中狼額。狼的短處全在後腿,頭額甚堅,這隻又是一隻最大的母狼,頭骨更堅如鐵石。歐陽宏倉猝應變,未暇思索,恨不得把吃奶力氣都使出來,第一棍和這一拳全都用力過猛,沒有含蓄。先後六狼,雖然應手立斃,可是鐵棍已經打成半彎,右手骨也隱隱有些痠麻。當時沒有覺意,便與主人背對背立定,互相照顧,覓路縱逃。偏生這地方一面是危崖數十丈,無法上縱;其餘三面俱是廣大原坡,前後左右,都被狼羣圍定,難於逃走。打到下午,二人兵刃俱都彎折,不能使用,只得棄去,全仗雙手抵禦那千百兇狼。狼本都是昂首向前,除了用硬功強力,去擊碎它的頭腦而外,絕少善策。一兩個時辰鬥過,二人雙手全都腫脹麻木起來。
歐陽宏更因左手先吃了點虧,運用稍差。正鬥之間,一個不留神,一拳去打狼頭,不料狼來得太快,拳發稍遲,一下擊中狼嘴,將那滿口狼牙擊了個粉碎,吃鋭齒在左臂皮上劃破了一點,中毒頗深。回家用藥一敷,創口一天就痊。可是毒入了手背筋脈,漸漸手臂的筋發了黑紫,左半身疼痛不止。不消二日,蔓及全身。等到有明白人細看發覺,已成了不治之症。第四天夜裏,便即毒發身死。彼時歐陽霜年已十三,已學有一身本領。乃父臨終泣請主人照看孤女,因自己身份低賤,不敢妄冀非分,但求在諸位少年主人中,老主人作主,選出一位,收為妾婢,只盼不使嫁出山外,於願已足。蕭父感他救命之恩,自然一口應允。歐陽宏這幾句話原有用意,見蕭父答應,也就含笑而逝。
前明門第之見,已成積習。蕭父見歐陽霜小小年紀,事父甚孝,相貌又極端麗,自然喜愛;何況更覺義僕不可辜負,須得善待。無奈妻室早亡,子又年少,家中無法留養,便送往親戚家中暫住,長大再説。卻不知乃子蕭逸是個多情種子,與歐陽霜從小一處長大,耳鬢廝磨,情根已深。只因出身閥閲,世家望族,雖已入山隱遁,家中排場過節,依舊積習難改。
如欲下偶僕婢,尊長決不能容,每想起就覺心煩。好在雙方年紀都幼,上下相差不過幾歲,以自己的才望和心計,終須使之如願,常以此寬解。歐陽宏臨終之言,只他一人明白其中深意,是想借着救主之勞,將歐陽霜嫁與自己為妾,心中暗喜。嗣聽老父每提此事,必説:"歐陽宏忠義可憐,他臨危託孤,分明是見隨隱入山的下人奴僕,女的還有幾名丫鬟,男的只他一人。他有此佳女,既不願嫁與童廝下賤,就打算嫁,也沒這樣同等的人。所以寧為上人妾,不為下人妻,要為父給作主意。以此女才貌至性,按我存心,本想收作義女,在眾親友中選一個好子弟,就作正室也不為過。無奈她父乃我世僕,並未隨主改姓,人多不免世俗之見,必説我偏私不公,以大凌小。真個為難,只好且等幾年再説。你可代我物色留意,親友中尊長如有甚人誇她,速報我知,以便為謀。"簡直沒有一點想到自己身上的意思,真是又好笑,又着急。又不好意思向老父開門見山去説,身已歸隱,同為齊民,何論尊卑?做兒子的根本就無世俗之見,情願娶她為妻,代父報德,免得落到別人頭上,説爹偏私,以大壓小。
似這樣乾耗了兩年。新村開闢,蕭父忙着給他定婚。意中所定的,乃是蕭逸的表姊,姓黃名碗秋。歐陽霜便寄居在她家內。碗秋年長蕭逸一歲,不特才貌雙全,更饒機智。與蕭逸小時同在一處讀書習武,又是舉家隨隱,常日相見。歐陽霜時已十六,益發出落得天仙化人一樣。蕭逸無心娶她為妻,自然不願這門婚事。再三向父力説自己年幼,要習文練武,恐怕分心,不到三十,決不作室家之想。父子正計議間,老年祖母忽然病死。跟着蕭父一夕微醉之後,忽又無疾而終。連治重喪,無暇顧及婚事,又沒了尊親相強,也就擱起。可是蕭逸的姑母性甚急躁,又只此一女,愛如掌珠,本最喜愛蕭逸,知道堂兄有納彩之意,巴不得當時圓成這一雙佳偶。偏偏堂兄忽然身故,蕭逸新遭祖、父重喪,不能舉辦。又聞有三十始妻之言,不知乃侄意有別屬,志不在此,只恐遲延了愛女婚期,更恐時久出變。幾次命人示意,要蕭逸先行定聘,終喪之後,即圖迎娶。蕭逸均用婉言推謝。後來迫得急了,索性正顏厲色,説喪中定婚,怎為人子?自己真沒有這樣心思,何苦陷人於不義等語。
蕭姑看出他有些不願意,發怒説道:"我女兒文武全才,又美貌又能幹,哪些不好?還就他去,反倒推三阻四的。他如此年少無知,固執成見,異日後悔來求,莫怪我不肯呢!"
蕭逸聞言,只付之一笑,樂得耳邊清靜,更不回話。背地裏苦戀着歐陽霜。這場婚事由此打消,內中只苦了黃碗秋。平日眼界既高,又多才藝。眼前同隱親友中的子弟,雖然不乏佳士,但誰也比不過蕭逸。而且自己又是全村第一個文武全才的美人,青梅竹馬,耳鬢廝磨,不知不覺,芳心早已種下了情根愛苗。心想:"同輩姊妹多半庸脂俗粉,即或有點長處,也多是有才無貌,有貌無才,暇瑜互見。僅有一個歐陽霜,父死以後,寄居在自己家中,婷婷楚楚,我見憂憐。無奈父為奴僕,出身微賤,置諸姬妾,已為矜寵,何足以偶君子?何況個郎温文純摯,由少及長,友好無猜。雖因互重禮法,不曾明白吐意,似乎一點靈犀,久已心心相印。婚蕭逸者,非我而誰?"與乃母一般心理,以為男女雙方,都全村小輩中的第一人。
一聽蕭父果有此意,心中晴喜。久不見人提説,方在懸望,蕭家連辦喪事,還當例有耽擱。
照着蕭逸平日相對神情和讚許的口氣,便不提議,也必會登門求婚。否則更有何人能勝於己?
蕭家終七營葬以後,小婢報説,乃母已命人前往示意,還在微怪乃母性情太急,身是女家,明是定局,何必先期屈就呢?及至去人兩次歸報,蕭逸口口聲聲以親喪大事為重,喪悼餘生,無心及此,方始有些驚疑。嗣聞蕭父在日,蕭逸也曾推辭,並有三十論娶之言,情知有些不妙。痴心又料蕭逸只是用功好名之心太重,並無屬意之人。最後才聽出蕭逸假名守孝,意似明拒。一方面卻不時往自己家裏來往,再不就藉故在左近盤桓竟日,而其來意,卻不是為了自己,竟是為了歐陽霜而來。二人每次相見,一個只管冷如冰霜,淡然相對;一個卻是小心翼翼,深情款款,情有獨鍾,自然流露。蕭逸為人外柔內剛,温和安詳,謙而有禮,説話舉動,在在顯得意摯情真。雖然對誰都是如此,情之所鍾,究有不同。畹秋何等聰明,自然一看便透。
遷居以後,因有天生形勝,不受虎狼之患,所有房舍,大多因勢而建,極少牆垣。合村的人,無殊同住在一個大花園內,相見極為便利。黃家房後,有片廣場,原是村中習武場所之一,與蕭逸所居,相隔匪遙。每值日落之前,左近幾家少年男女都來場上,分成兩隊習武。蕭逸武藝,偏又高出眾人之上,男女兩隊都須向他求教。表面上又無絲毫失禮處,既不便禁止歐陽霜不與蕭逸相見,又不便拒絕蕭逸上門。於是由失望而羞憤,由妒忌而生仇隙。怨毒所鍾,漸漸都移向歐陽霜一人身上。切齒多年,時欲得而中傷。頭兩三年中,還想愚弄歐陽霜,表面上加意結納,打算認作姊妹,向她説明心事,同效英皇,嫁給蕭逸以後,再收拾她。萬不料乃母剛愎自用,一聽女兒説蕭逸看中了歐陽霜,忿怒已極,大罵蕭逸違逆父命,蔑視尊親,不識抬舉。我女兒便老死閨中,也決不嫁給這種浮浪無恥子弟。既然甘願下偶奴僕,我索性成全於你。一得信,便把歐陽霜喊到面前,説道:"你已年長,不能在此長居。
本想為你營謀婚嫁,無奈門第不當,除了為人妾侍,無法啓齒。今日方知我侄兒蕭逸愛你甚深,難得他不計門第高低,又無大人約束,真是再好不過。諒你獲此殊榮,當無異詞。你如不願,我也不能相強;如合心意,可速應諾,我當為你作主,即日命他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