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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六回 虎爪山單刀開密莽 鴉林砦一劍定羣雄

    話説風子去有半個多時辰才得迴轉。雲從連忙攜了行囊,迎上前去。一問究竟,風子嘆口氣道:"這條路真是難走!適才我在高處看,單這片荊棘,怕有二百里長短。還算好,沒有污泥浮沙,地盡是沙,雨水也沒有存住。有些蛇蟲,也禁不住我的鐧打刀劈。只是路太長了,我低着頭用鐧護着眼面,費了無窮氣力,才走上十幾裏地,你説怎樣過法?想是天神保佑,我正尋不見出路着急,忽然一處地勢較高,竟有丈許方圓地面未生荊棘。當中卻盤了一條大蛇,一見我,就昂首奔來,被我一刀一鐧,將蛇頭打了個稀爛。那蛇性子很暴,死後還懂得報仇,整個身子像轉風車一般,朝我繞來。我怕被它繞住,將身往前縱有七八丈遠。落地時節,無意中看見左側荊棘甚稀,隱見一座低巖洞,比昨晚所住要寬大很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裏探去,那洞又深又大又曲折。走完一看,正是我們去路危峯塌倒的後面,你説巧不巧?不過這十幾裏荊棘,你卻走不過去。且等一會,待我用這緬刀給你開出條路來再走吧。"説罷,脱下上衣,赤着身子,一手持鐧,一手持緬刀,往荊棘叢中連砍帶打而去。

    雲從也將霜鐔寶劍拔出,口中喊道:"二弟莫忙,你那刀、鐧沒有我的寶劍厲害。"風子已開出了丈許長、二尺來寬一條路徑,聞言回頭説道:"哥哥你生長富家,不像我是個野人出身,寶劍雖快,招呼荊棘刺傷了你。那刺上還多有毒,不是玩的。由我一人來吧。"

    雲從因一路上勞累的事都是由風子去做,適才硬往榛莽中探路,險些為蛇所困,哪裏過意得去。見風子不肯停手,便將行囊掛在一株古樹上,手持寶劍追上前去。二人誰也不肯讓誰。一個仗着天賦奇稟,皮糙肉厚,力大無窮,鐧起處,荊斷木飛,刀過去,榛莽迎刃而折。奮起神力,一路亂砍亂打,所向披靡。一個是手中有仙人所賜奇珍,漫説荊棘榛莽,就是間或遇上些成抱的灌木矮樹,也是一揮而斷。雲從先時也知艱難,及見仙劍如此鋒利,毫無阻隔,再不願風子左劈右打,多耗氣力,再三將他喚住,説道:"你這般傻來則甚?豈不是多費氣力?莫如你我一左一右,並肩齊上。你我二人,一個用刀,一個用劍,也無須像你那般亂打亂砍。只各用刀劍,朝根上削去,就手挑開,豈不省事?"風子聞言,想了一想,覺得有理,仍恐雲從在前,被荊棘傷了皮肉衣服,堅持和雲從換了兵刃,他在前面,用劍將荊棘榛莽削斷,由雲從用刀鐧去挑向兩旁。雲從強他不過,只得依了。當下二人三般兵器齊施,手足並用。約有個多時辰,竟然將那十多里的荊榛叢莽打通開來,到了風子所説的巖洞前面。風子這才喚住雲從,請他在那巖洞口外等候,自己返回去取那行囊。這次往來容易,縱有一些沒砍伐乾淨之處,也經不起風子健步如飛,縱高跳遠,沒有半個時辰,便將行囊取到。又尋了些枯木,做成火把,同往洞中穿行出去。那枯柴偏是有油質的木料,被昨夜雨水浸透,點了好一會才點燃,煙子甚濃,聞着異常香烈。二人覺得那柴香很奇怪,急於走出洞去,也未管它,且喜洞中並無阻攔,也沒蟲獸之類潛伏,不多一會,便到危峯下面。繞過峯去,忽見高崗前橫。登崗一望,前面林中炊煙四起,火光熊熊,東一堆西一堆地約有數千餘處之多,知是到了山寨。

    雲從猛想起來時曾向人打聽過,説此山數百里荊榛叢莽,只中間有處地方,名叫鴉林砦。有不少山民野猓雜居,性極野悍,喜吃生人,渾身多是松香石子細砂遮蔽,不畏刀斧,厲害非常,漢人輕易不敢向此山深入。只有一個姓向的藥材商人,因母親是個山民,自幼學得土語,時常結了伴,帶一些布匹、鹽茶之類的日用品和他們交易,換了藥材再往成都、重慶一帶販賣。指引途徑的人,曾跟那姓向的走過,並且通過此山往峨眉朝過一回頂,所以對路徑知道甚詳。可惜在雲從未到以前,那姓向的已往鴉林砦去了,否則他和山民的頭子餓老鴉黑訖姥甚是交好,只須拿上他一件信物到了那裏,不但毫無傷害,還能好好接待並護送過山等語。雲從當時一則急於趕路,二則仗着風子一身本領,自己縱不敢説精通武藝,有那口霜鐔劍,足可抵擋一切,既是虔誠向道,哪能畏懼艱險?便謝了那人指引,仔細問明瞭去路。

    那人原也説,去時如果不畏蛇虎,到了那危峯下面,從另一條道走,雖是榛莽多些,卻可繞開那座鴉林砦。想是合該生事,中途遇上狂風暴雨,將峯震塌一角,山洪暴發,斷了去路,終於誤打誤撞地走到。因那人説除繞走另一條小路外,非由砦前通過不可,幸而來時備了禮物,準備萬一遇上,以作買路之用。但願那姓向的還留砦中未走,事便好辦得多。當下和風子一商量,風子根本就沒把這些山民放在心上,主張不必答理,隨時留點神,給他硬繞過去。雲從自是持重,再三告誡説:"強龍不鬥地頭蛇。如得了對方同意,第一可以問明真實的捷徑。第二又省得時時提心吊膽。"

    風子聞言,便道:"並不是我輕看他們。早先我娘在日,也和他們打過交道,土語也説得來幾句。記得我那時打了野獸,換了鹽茶,再和他們去換鹿角蛇皮,賣給藥材客人。深知這些東西又貪又詐,一點信義都沒有。打起來,贏了一窩蜂,你搶我奪,個個爭先。別看他們號稱不怕死,要是一旦敗了,便你不顧我,我不顧你,腳不沾塵,各跑各的。這還不説。

    再一被你擒住,那一種乞憐哀告的膿包神氣,真比臨死的豬狗還要不如。我看透了他們,越答理他們越得志。那些和他們交易的商人,知道他們的脾氣,除了多帶那些不值錢的日用東西外,一身並無長物,到了那裏,由他們盡情索要個光,再盡情揀那值錢而他們決不希罕的東西要。一到之後,雖然變了空身,回去仍然滿載。這些蠢東西還以為把人傢什麼都留下了,心滿意足,卻不知他們自己的寶藏俱已被人騙去。因此他們往來越久,交情越厚。我何嘗不知這地方大險,但是既到這裏,哪能一怕就了事?我們不比商人,假如我們送他們的禮物,當時固是喜歡,忽又看中我二人手持的兵器,一不給,還不是得打起來,與其這樣,不如徑直闖過去。他們如招惹我們,給他來一個特別厲害,打死幾個,管保把我們看做天神一般,護送出境,也説不定。"雲從總覺這樣辦法不妥,最不濟,先禮後兵,也還不遲,能和平總是和平得好。商量停妥,因風子能通土語,又再三不讓雲從上前,便由風子拿了禮物,借尋姓向的為由,順帶拜砦送禮,相機行事。雲從跟在身後,惟風子之馬首是瞻,雖不放心,一則見風子平時言行雖是粗野,這次一上路卻看出是粗中有細,聰明含蓄;二則想強也強不過去,自己又不通土語,只得由他。這半日工夫,二人俱都費了無窮氣力,未免腹中飢渴。

    先不讓山人看見,擇了一個僻靜所在,取了些山泉、乾糧飽餐一頓。一人身後背定一個小行囊。風子嫌那把緬刀太輕,不便使,便插在背後。一手持着那鐵鐧,一手捧定禮物,大踏步直往那片樹林走去。雲從手按劍把,緊隨風子身後,一路留神,往前行走。從峯頂到下面,轉折甚大,看去很近,走起來卻也有好幾里路。那條山路只有二尺多寬露出地面,除了林前一片廣場沒有草木外,山路兩旁和四外都是荊棘蓬蒿,高可過頭,二人行在裏面,反看不見外面景物。

    風子因知山民慣在蓬蒿叢中埋伏,狙擊漢人,轉眼就深入虎穴,自己雖然不怕,因為關係着雲從,格外留心。走離那片廣場約有半箭多地,猛見林中隱現出一座石砦,石砦前還豎着一根大木杆,高與林齊,上面蹲踞着兩個頭插羽毛的山人,手中拿着一面紅旗,正朝自己這一面指點。回頭一看,路側蓬蒿叢中,相隔數丈之外,隱隱似有不少鳥羽,在日光之下隨着蓬蒿緩緩閃動,正朝自己四面包圍上來。知道那木杆定是山人瞭望之所,蹤跡已經被他發現,下了埋伏,只須那木杆上兩個山人將旗一揮,四外山人便會蜂擁而上。形勢嚴重,險惡已極。反正免不了一場惡鬥,惟恐來勢太急,荊棘叢中不好用武。一面低聲招呼後面雲從留意,腳底加緊,往前急行,且喜路快走完。剛剛走出蓬蒿,忽地眼一花,蓬蒿外面猛躥出數十個紋身刺面、身如黑漆、頭插鳥羽、耳佩金環、手持長矛的山民,一聲不響,同時刺到。

    那些山人這頭一下,並不是要將來人刺死,只是虛張聲勢,迫人受綁,拿去生吃。偏生風子心急腿快,見快走完蓬蒿,一望前面無人,便挺身縱了出去。卻沒料到蓬蒿盡處本是一個斜坡,山人早已蹲伏地上,一見人來,同時起立,端起長矛便刺。風子驟不及防,一見銀光刺眼,數十杆長矛刺到,知道躲不及,急中生智,索性露一手叫他們看看。只靈機一動間,猛地大喝一聲,右手鐵鐧護着面門,徑直挺身迎了上去。兩下都是猛勢,只聽撲通連聲。那數十山人被風子出其不意,似巨雷一聲大叫,心裏一驚。再被這神力一撞,有的撞得虎口生疼,擠在一旁;力小一點的,竟撞跌出去老遠。風子身堅逾鐵,除衣服上刺穿了數十窟窿外,並未受傷。就在這眾山民紛亂聲中,喊得一聲:"大哥快隨我走!"早已一縱多高,出去老遠。身才落地,便聽一片鏗鏘咔嚓之聲。回頭一看,日光之下,飛舞起數十百道亮晶晶的矛影,身後雲從早從斷矛飛舞中縱身出來。風子一見大喜,連忙迎上前去,背靠背立定,準備廝殺。

    忽聽一聲怪叫,由林中走出一個高大山人,身側還隨着一個漢裝打扮的男子,正緩緩向前走來。那些山人俱都趴伏地上,動也不動。原來雲從在風子身後,自從發現蓬蒿中的埋伏,好不提心吊膽。眼看一前一後,快將蓬蒿走完,猛聽風子大喝,便知不好。剛要縱身出去接應,身才沾地,便聽腦後風聲,知道身後敵人發動。也顧不得再管前面,忙使峨眉劍法,縮頸藏頭,舉劍過頂,一個黃鵠盤空的招數,剛剛轉過身來,不知那些山人從何飛至,百十杆長矛業已刺到面前,來勢疾如飄風。休説以前雲從,便是一月以前,雲從劍法還未精熟時遇上,也早死在亂矛之下。雲從見亂矛刺到,心中總是不願傷人起釁,猛地舉劍迎着一撩,腳底一墊勁,使了個盤龍飛舞的解數,縱起兩三丈高。手中霜鐔劍恰似長虹入海,青光晶瑩,在空中劃了個大半圓的圈子。眾山民手中長矛,挨着的便迎刃而斷,長長短短的矛尖矛頭,被激撞上去,飛起了一天矛影。二人這一來,便將那些山人全都鎮住。尤其見風子渾身兵刃不入,更是驚為神奇,哪個還敢再行上前。正在這時,山酋餓老鴉黑訖姥也得信趕來。雲從見那山酋身側有一個漢人隨着,便猜是那姓向的。低聲告訴風子留神戒備,切莫先自動手,等那漢人走到,再相機行事。那山酋和那漢人也是且行且説,還未近前,早有兩個像頭目的山人低着身子飛跑上前去,趴伏在地,回手指着二人,意似説起剛才迎戰之事。那山酋聞言,便自立定,面現警疑之色,與那漢裝男子説了幾句,把手一揮。兩個山人便低身退走開去。山酋依舊站住不動。那漢裝男子卻獨自向二人身前走來。雲從一見形勢頗有緩和之兆,才略微放了點心。

    那漢人約有四十多歲,相貌平正,不似惡人,身材頗為高大。走離二人還有丈許遠近,也自立定,先使個眼色,忽然跪伏説道:"在下向義,奉了鴉林砦主黑神之命,迎接大神。

    並問大神,來此是何用意?"雲從方要答言,風子在雲從身後扯了一把,搶上前去説道:"我是小神,是這大神的兄弟。因為奉了天神之命,要往峨眉會仙,路過此地。這些山崽子不該暗中來打我們。本當用我們的神鐧神劍將他們一齊打死,因看在來時有人説起你是個好人,黑神又是條好漢子,現在送你們一點東西。只要黑神派人送我二人出境,多備好酒糌粑,便饒他們。"向義跪在地上,原不時偷看二人動作,一聞此言,面上立現喜色。忙在地下趴了一趴,將兩手往上一舉,這才起身去接風子手中禮物。口裏卻低聲悄語説道:"砦中現有一個妖道,甚是可惡,現在出遊未歸。二位客人必被黑訖姥請往砦中款待,不去是看他不起,只是去不可久停,謹防妖道萬一回來生事。"説罷,接過禮物,也不俟風子答言,徑自倒身退去。走到那山酋面前,也是將兩手先舉了舉,口裏大聲説了一套土語。山酋一見禮物,已是心喜。聽向義把話説完,便緩緩走了過來,口裏咕嚕了幾句。

    那四外伏藏地上的眾山民,猛地震天價一聲吶喊,全都舉着兵刃,站起身來。雲從不知就裏,不由嚇了一大跳。還算風子自幼常和生熟山人廝混,知道這是山人對待上賓的敬禮,忙走上前,將兩手舉起,向眾一揮,算是免禮的表示。同時對面黑訖姥也喝了一聲,從虎皮裙下取出一個牛角做的叫子,嗚嗚吹了兩下。四外山人如潮水一般,俱都躬身分退開去,轉眼散了個乾淨。向義才引着黑訖姥,走近二人面前,高聲説道:"我們黑神道謝大神小神賜的禮物,要請大神小神到砦中款待完了,再送上路。"風子答道:"我們大神本要到黑神砦中看望,不過我們還要到峨眉應仙人之約,不能久呆,坐一會便要去的。"向義向黑神訖姥嘰咕了幾句,黑訖姥向二人將手一舉,便自朝前引路。由向義陪着二人,在後同行。風子、雲從成心將腳步走慢,意在和向義道謝兩句。卻被向義使眼色攔住,低聲説道:"山民多疑,砦中還有小人,二位請少説話。我們都是漢人。"雲從、風子聞言,只好感謝在心,不再發言。一會進了樹林,一看林中也有一大片空地,當中堆起一座高才及人的石砦。砦的四圍,到處都是些三叉鐵架,架下餘火還未全熄,不時聞見毛肉燒焦了的臭味與酒香混合。砦門前站着兩個山民衞士,也是紋身刺面,腰圍獸皮,身材高瘦,相貌醜惡異常,一見人到,便自跪伏下去。快要行近砦前,忽然砦中跑出一個小道士來,與黑訖姥各把手舉了一下。猛一眼看見向義陪着兩位生客在後,好似十分詫異。向義忙將雙方引見道:"這二位和令師徒一樣,俱是大神,要往峨眉會仙,被黑神請至砦中款待,並不停留,少時就要走的。"

    那小道士看去只有十七八歲,生就一張比粉還白的臉,一臉奸猾,兩眼帶着媚氣,腳底下卻是輕捷異常。聽向義説頭兩句,還不做聲。及聞二人是往峨眉會仙,猛地把臉一沉,仔細打量了二人兩眼,也不容向義給雙方引見,倏地迴轉身,往砦中走去。向義臉上立現吃驚之色。二人方暗怪那小道士無禮,黑訖姥已到砦前,回身引客入內。二人到此也不再作客套,徑直走進。

    那砦裏是個圓形,共有七間石室。當中一間最大,四壁各有一間,室中不透天光,只壁上燃着數十筐松燎,滿屋中油煙繚繞,時聞松柏子的爆響,火光熊熊,倒也明亮。室當中是一個石案,案前有一個火池,池旁圍着許多土墩,高有二尺,墩旁各有一副火架鈎叉之類。

    黑訖姥便請二人在兩旁土墩落座,自己居中坐定,向義下面相陪。剛才坐定,口中呼嘯一聲,立刻從石室中走出一個山婆,便將池中松柴點燃,燒了起來。黑訖姥口裏又叫了一聲,點火山婆拜了兩拜,倒退開去。緊跟着,四面石室中同時走出二十多個山女,手中各捧酒漿、糌粑、生肉之類,圍跪四人身側,將手中東西高舉過頭,頭動也不動。黑訖姥先向近身一個山女捧的木盤內,取了一個裝酒的葫蘆,喝了一口放下。然後將盤中尺許長的一把切肉小刀拿起,往另一山女捧的一大方生肉上割了一塊,用叉叉好,排在火架上面去烤。架上肉叉本多,不消一會,那尺許見方的肉,便割成了兩三大塊,都掛上去。黑訖姥將肉都掛上,用左手又拿起酒葫蘆,順次序從頭一塊肉起,用右手抓下來,一口酒一口肉,張開大口便嚼。他切的肉又厚又大,剛掛上去一會,烤還沒有烤熟,順口直流鮮血,他卻吃得津津有味,也不讓客,只吃他的。當初切肉時,向義只説了一聲道:"這是鹿肉,大神小神請用。"雲從恐不習慣,一聽是鹿肉,才放了心,便跟着向義學,也在山女手中切片薄的掛起。只風子吃得最香,雖烤得比黑訖姥要熟得多,塊的大小也差不多。雲從因適才來時已經吃過乾糧,吃沒兩片,便自停了。黑訖姥看着,好生奇怪。向義又朝他説了幾句土語,黑訖姥才笑了笑。

    一會,大家相次吃完。那黑訖姥吃完了那三方肉,還補了半斤來重、巴掌大小的兩塊糌粑,才行住嘴。他站起來將手一揮,地下眾山女同時退去。向義和他對答了幾句,便對雲從道:"我們黑神因適才手下報信,説大神手內有一寶劍,和我們這裏的一位尤真人所用的兵器一樣,無論什麼東西遇上,便成兩半。尤真人那劍放起來是一道黃光,還能飛出百里之外殺人。我們黑神已經拜在他的門下。如今尤真人出門未歸,只有一位姓何的小真人在此。我們黑神因聽説大神的是劍是青光,想請大神放一回,開開眼界。"雲從聞言,拿眼望着向義,真不知如何是好。風子知道山人欺軟怕硬,他所説那姓尤的妖道必會飛劍,且喜本人不在,不如嚇他回去,即刻走路,免生是非。便搶着代雲從答道:"大神飛劍,不比別人,乃是天下聞名峨眉派醉真人的傳授。除了對陣廝殺,放出來便要傷人見血。恐將黑神傷了,不是做客人道理。我們急於上路,請派人送我們走吧。"向義聞言,正向黑訖姥轉説之際,忽聽一聲斷喝,從石室正當中一間小石室飛身縱出一人,罵到:"你們這兩個小業障!你少祖師爺適才瞧你們行徑,便猜是峨眉醉道人門下小妖,正想等你們走時出來查問。不想天網恢恢,自供出來,還敢口出狂言。你如真有本領,此去峨盾,還要甚人引送?分明是初入門的餘孽。趁早跪下,束手就擒,等我師父回來發落;不然,少祖師爺便將爾等碎屍萬段!"正説之間,那向義想是看出不妙,朝黑訖姥直説土語,意思好似要他給兩下里勸解。黑訖姥倏地獰笑一聲,從腰中取出那牛角哨子使力一吹,正要邁步上前,這裏風子已和雲從走出砦去。

    原來風子早看出那小妖道來意不善,其勢難免動手。猛想起日前與雲從在家練劍法,雲從無意中説起,當初醉道人傳授劍法時,曾説峨眉正宗劍法,非比尋常,那柄霜鐔劍更是一件神物異寶,縱然未練到身劍合一地步,遇見異派中的下三等人物,也可支持一二。聽小妖道口氣,必會飛劍,如在砦中動手,便難逃循。現在身入虎穴,敵人深淺不知,不如先縱出砦外,自己代雲從先動手。好便罷,不好,也讓雲從逃走,以免同歸於盡。沒等小妖道把話説完,便和雲從一使眼色,雙雙縱了出去,接連幾縱,便是老遠。猛聽人聲如潮,站定一看,成千成百的山人,早已聽見黑訖姥的哨子吶喊奔來。同時後面敵人,也接着追到。那姓何的小妖道口中直喊:"莫要放走這兩個峨眉小妖!"同了黑訖姥如飛到追到。雲從一見這般形勢,料難走脱,便要拔劍動手。風子因自己雖然學劍日子較淺,劍法在雲從以下,但身輕力大,卻勝過雲從好幾倍。恐有疏失,早一把將雲從手中劍奪了過去,自己的一把緬刀拔出換與雲從,口中説道:"大哥你不懂這裏的事,寶劍暫時借我一用。非到萬不得已,不可動手。"説罷,不俟雲從答言,早已返身迎上前去,口中大喝道:"妖道且慢動手,等我交代幾句。"那黑訖姥近來常受妖道師徒挾制,敢怒不敢言,巴不得有人勝過他們。先見兩下里起了衝突,正合心意,哪裏還肯聽向義的勸,給兩下分解。原準備雲從、風子輸了,又好得兩個活人祭神;如小妖道被來人所殺,便將來人留住,等他師父歸來,一齊除去,豈不痛快?正想吹哨集眾,約兩下里出砦,明張旗鼓動手,來的兩人已經縱身逃出。不由野性發作,心中大怒,一面取出牛角哨子狂吹,趕了出去。

    那小妖道名叫何興,一見黑訖姥取出哨子狂吹,便知敵人逃走不了。一心想捉活的,等他師父回來報功。剛剛追出,不料敵人返身迎來,手中拿着一柄晶光射目的長劍,知是寶物,不由又驚又喜。正要答話動手,後面向義也已迫來,情知今日二人萬難逃脱,好生焦急,只苦於愛莫能助。一聽風子説有話交代,便用土語對黑訖姥説:"二神並非害怕小真人,有幾句話,説完了再打。黑神去攔一攔。"黑訖姥一見來人並非逃走,反而拔劍迎了上來,已是轉怒為喜。聞言便邁步上前,朝何興把手一舉。向義乘機代説道:"黑神請小真人暫緩動手,容他説完再打不遲。"風子便朝向義道:"請你轉告黑神,我們大神法力無邊,用不着他老人家動手,更不用着兩打一,憑我一人,便可將他除去。只我話要説明,一則事要公平,誰打死誰全認命,並非怕他。因為我們大神不願多殺生靈,又急於趕往峨眉會仙,他打死我,大神不替我報仇;我打死他,黑神也不許替他報仇。你問黑神如何?"風子本是事太關心,口不擇言,只圖雲從能夠逃生,以為山人多是呆子,才説出這一番呆話。不知山人雖蠢,那小妖道豈不懂得他言中之意?且看出敵人怯戰。沒等向義和黑訖姥轉説,便自喝罵道:

    "大膽小業障!還想漏網?"説罷,口中唸唸有詞,將身後背的寶劍一拍,一道黃光飛將出來。

    何興原是那姓尤的妖道一個寵童,初學會用妖法驅動飛劍,並無真實本領。風子雖然不會飛劍,卻仗有天賦本能,縱躍如飛。那口霜鐔劍又是斬鋼切玉,曾經醉道人淬鍊的異寶。

    何興一口尋常寶劍,雖有妖法驅動,如何能是敵手?也是合該何興應遭慘死,滿心看出來人不會劍術,懷了必勝之想。他只顧慢騰騰行使妖法,卻不料風子早已情急,一見敵人嘴動,便知不妙,也不俟向義和黑訖姥還言,不問青紅皂白,倏地一個黃鵠穿雲,將身躥起數丈高下,恰巧正遇黃光對面飛來,風子用力舉劍一撩,耳中只聽鏘的一聲,黃光分成兩截,往兩下飛落。百忙中也不知是否破了敵人飛劍,就勢一舉手中劍,獨劈華嶽,隨身而下,往何興頂上劈去。何興猛見敵人飛起多高,身旁寶劍青光耀目,便看出是一口好劍,以為來人雖是武藝高強,必為自己飛劍所斬。正準備一得手,便去撿那寶劍。還在手指空中,唸唸有詞,眼看黃光飛向敵人。只見青光一橫,便成兩截分落,也沒有看清是怎樣斷的。心裏剛驚得一驚,一團黑影已是當頭飛到。情知不妙,剛要避開,只覺眼前一亮,青光已經臨頭,連哎呀一聲都未喊出,竟被風子一劍,當頭劈為兩半,血花濺過,風子落地,按劍而立。

    正要説話,忽聽四外蘆笙吹動,鼓聲咚咚。向義同了黑訖姥走將過來,説道:"這個姓何的道士,師徒原是三人。自從前數月到了這裏,專一勒索金銀珠寶,稍一不應,便用飛劍威嚇,兩下里言語不通,黑神甚是為難,正遇我來,替他作了通事,每日受盡欺凌。最傷心的是不許我們黑神再供奉這裏的狼面大神,卻要供奉他師徒三人。這裏不種五穀。全仗打獵和天生的青為食,狼面大神便是管青稞生長的,要是不供,神一生氣,不生青稞,全砦山人,豈不餓死?所以黑神和全砦山人,都不願意,幾次想和他動手。人還沒到他跟前,便吃從身上放出一道黃光,挨着便成兩截。他又會吐火吞刀,驅神遣鬼,更是駭人。心裏又怕又恨,只是奈何他師徒不得。日前帶了他另一個徒弟,説是到川東去約一個朋友同來,要拿這裏作根基。行時命黑神預備石頭木料,等他們回來,還要建立什麼宮觀。起初聽説大神會使一道青光,只不過想看看,並沒打算贏得他過。後來一交手,不料竟是黃光的剋星。小神有這樣的本領,大神本領必然更大。但求留住幾日,等他師父回來,代我們將他除去。這裏沒什麼出產,只有金沙和一些貴重藥材,情願任憑二位要多少,送多少。"

    先時雲從見妖人放起飛劍,風子飛身迎敵,同仇敵愾,也無暇計及成敗利鈍,剛剛縱上前去,卻不料風子手到成功,妖人一死,心才略放了些。一聞向義之言,才想起小妖道還有師父,想必厲害得多,再加趕路心急,哪裏還敢招惹。忙即答言道:"我弟兄峨眉會仙事急,實難在此停留。等我弟兄到峨眉,必請仙人來此除害。至於金沙藥材,雖然名貴,我等要它無用。只求黑神派人引送一程,足感盛意。"向義聞言,卻着急道:"二位休得堅拒。如今他的徒弟死在二位手內,他如回來,豈肯和這裏甘休?就是在下也因受他師徒逼迫,強要教會全砦山人漢語,以備他驅遣如意,方準回去。日伴虎狼,來日吉凶難定。二位無此本領,我還正願二位早脱虎口,既有這樣本領,也須念在同是漢人面上,相助一臂才是。"那向義人甚忠直,因通土語,貪圖厚利,常和黑訖姥交易。不想這次遇上妖道師徒,強逼他作通事,不教會山人漢語,不準離開。如要私逃,連他與黑訖姥一齊處死。一見二人闖了禍就要走,一時情急無奈,連故意把二人當作神人的做作都忘記了,也沒和黑訖姥商量,衝口便説了出來。

    黑訖姥自被妖人逼學漢語,雖不能全懂,已經知道一些大概。原先沒想到妖道回來,問他要徒弟的一節可慮,被向義一席話提醒,不由大着其急,將手向四外連揮,口裏不住亂叫。那四外山人自何興一死,吹笙打鼓,歡呼跳躍了一陣,已經停息。一見黑神招呼,一齊舉起刀矛,漸漸圍了上來。風子先見雲從話不得體,明知山人蠢物可以愚弄,姓向的卻可左右一切。便朝向義使了個眼色,説道:"我們大神去峨眉會仙,萬萬不能失約。如想動強,將我們留住,適才初來時,你們埋伏下那麼多山人和那小妖道,便是榜樣,你想可能留住我們?適才你不説你是漢人麼,大神當然是照應你和你們的黑神。不過我們仍是非動身不可。好在妖道是到川東去,還得些日才回,正好我們會完了仙,學了仙法來破妖法,幫你除害。你如不放心,可由你陪我們同去,如迎頭遇見妖道,我們順手將他殺死更好,省得再來;否則事完便隨你同回。你看好不好?如怕途中和妖道錯過,他到此與黑神為難,可教黑神一套話,説小妖道是峨眉派醉道人派了二個劍仙來殺他師徒三人,因師父不在,只殺了他一個徒弟,行時説還要再來尋他算帳。他必以為他的徒弟會劍術,如非仙人,怎能將他殺死?説不定一害怕,就聞風而逃呢,怎會連累你們?"

    向義聞言,明知風子給他想出路,此去不會再來。無奈適才已見二人本領,強留決然無效。他話裏已有畏難之意,即使留下,萬一不是妖道敵手,其禍更大。細一尋思,還是除照風子所説,更無良策。不過自己雖可惜此脱身,但是妖道好狠毒辣,無惡不作;山人又極愚蠢,自己再一走,無人與他翻話,萬一言語不周,妖道疑心黑訖姥害了他的徒弟,哪有命在?既是多年交好,怎忍臨難相棄?倒不如聽天由命,這兩人能趕回更好,不然便添些枝葉和他硬頂。想到這裏,便和黑訖姥用土語對答起來。風子見四外山人快要緩緩走近,黑訖姥仍無允意,惟恐仍再留難,索性顯露一手,鎮一鎮他們。便低聲悄告雲從道:"大哥莫動,我給他們一手瞧瞧。"雲從方喊得一聲:"二弟莫要造次。"風子已大喝一聲道:"我看你們誰敢攔我?"説罷,兩腳一墊勁,先縱起有十來丈高下。接着施展當年天賦本能,手中舞動那霜鐔劍,便往那些山人羣中縱去。一路躥高縱矮,只見一團青光,在砦前上下翻滾。山人好些適才吃過苦頭,個個見了膽寒,嚇得四散奔逃,跌成一片。風子也不傷人,一手舞劍,一手也不閒着,撈着一個山人,便往空中丟去。不消片刻,已將那片廣場繞了一圈。倏地一個飛鷹拿兔,從空中五七丈高處,直往黑訖姥面前落下。

    那黑訖姥正和向義爭論不願派人上路,忽見風子持劍縱起,日光之下,那劍如一道青虹相似,光彩射目,所到之處,山人像被拋球一般向空拋起,以為小神發怒,已是心驚。正和向義説:"快喊小神停身,不再強留,即時派人引送。"只見一道青光,小神已從空當頭飛來,不由"噯呀"了一聲,身子矮下半截去。偷眼一看風子,正單手背劍,站在面前,對着向義和黑訖姥道:"你看他們攔得了我麼?"隨説隨手便將黑訖姥攙起,就勢暗用力將手一緊。山人尚力,黑訖姥原是眾山民之首,卻不想被風子使勁一扣,竟疼得半臂麻木,通身是汗。益發心中畏服,不敢違拗,便朝向義又説了幾句。向義先聽黑訖姥"暖呀"了一聲,黑臉漲成紫色,知道又吃了風子苦頭,越答應得遲越沒有好。聞言忙即代答道:"二位執意要走,勢難挽留。只是黑神與妖道言語不甚通曉,恐有失錯,弄巧成拙,在下實不忍見人危難相棄。只是黑神適才説,二位俱是真實本領,不比那妖道的大徒弟,初來時和他鬥力輸了,卻用妖法取勝,使人不服。二位決能勝過妖道師徒,峨眉事完,務請早回,不要食言,不使我們同受荼毒,就感恩不盡了。"

    雲從見向義竟不肯棄友而去,甚是感動。便搶答道:"實不相瞞,我們並非見危不援,實有苦衷在內。此去路上遇妖道師徒,僥倖將他們除了,便不迴轉;否則即使自己不來,也必約請能人劍仙,來此除害,誓不相負。"向義見雲從説得誠懇,心中大喜,答道:"此去峨眉原有兩條捷徑。最近的一條,如走得快,至多七八日可到。但是這條路上常有千百成羣野獸出沒,遇上便難活命,無人敢走。引送的人僅能送至小半途中,只須認準方向日影,決不至於走錯。另一條我倒時常來往,約走十多日可到。送的人也可送到犍為一帶有村鎮的去處,過去便有官道驛路,不難行走。任憑二位挑選。"説罷,細細指明路徑走法。雲從、向義在無心中又問出一條最近的路,自是喜歡,哪還怕什麼野獸。向義道:"這條路也只山民走過。好在兩條路都已説明,如二位行不通時,走至野騾嶺交界,仍可繞向另一條路,並無妨礙。"説時那領路的兩個山人已由黑訖姥喚到,還挑許多牛肉糌粑之類,準備路上食用,二人知是向義安排,十分感謝,彼此殷勤,定了後會。風子將劍還了雲從,才行分別上路。

    向義將小妖道的兩截斷劍尋來,屍身埋好。那劍只刻着一些符篆,妖法一破,並無什麼出奇之處。因為是個憑證,不得不仔細藏好,以待妖道回來追問不提。

    那跟去的兩個山人力猛體健,矯捷非常,登山越嶺,步履如飛,又都懂得漢語,因把二人當作神人,甚是恭順得用。一路上有人引路,不但放了心,不怕迷路,而且輕鬆得多。只走了一日,便近野騾嶺交界,當晚仍歇在山洞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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