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時並沒費太大的事,守門的小卒見車內就一半死不活躺着不動的孕婦,二話沒説就揮手放行了。
我從未趕過馬車,也從不知道這看似輕鬆的活其實一點都不輕鬆。在城內街道筆直順坦,我還容易掌控些,可到了荒郊野外,那馬就開始不聽使喚了。我不抽鞭子,它自顧自的溜達到路邊啃青草;鞭子抽得輕了,它左右前後亂踱步;抽得重了,它突然尥起蹶子便狂奔發癲,橫衝直撞,大有不把馬車掀翻誓不罷休之勢。
九月奠氣,原該涼爽怡人,可我卻被一匹馬整得大汗淋漓。
道路顛簸,我還好些,但鄧嬋是一足月的待產婦,挺着個大肚子在車子受難的滋味卻想來不會好受。出宛城時她還是躺在車裏紋絲不動,像是傻了,可沒等我把車趕出五里,她就開始哼哼了。
先還很小聲,漸漸的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讓人揪心,我就算想狠心忽略都不成。
“疼啊……”終於,她開始大聲嚷叫起來,“疼死我了!我要死了——疼、疼死了——”
我持鞭的手一抖,愈發不知道怎麼趕車了。
鄧嬋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眼見得日頭一點點的從地平線上往下墜落,我的心不禁也跟着起來:“表姐!你撐着點,算我求你……無論如何請你撐着點!你可別在路上生啊!”
我的哀求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連一點微薄的安撫性也不具備,鄧嬋反而叫得更大聲了,不斷在車子裏打滾似的亂撞東西,我能清晰諜到陶罐碎裂的脆響,能清晰諜到她越來越粗重的喘氣聲。
“麗華……我不成了……”她憋氣,伸手過來拽簾子,“幫幫我!麗華……”
我焦急的扭頭,只聽“嘩啦”一聲,偌大一片竹簾子竟被鄧嬋拽塌,她的手指緊緊的握成拳,竹片的碎屑甚至還插在她的掌心,殷紅的鮮血順着指縫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鄧嬋?!”我慌了神,顧不得再控馬指揮方向,反身爬進車廂。
鄧嬋面色煞白,眼神渙散的望着我,開裂起泡的嘴唇緩慢的一開一合:“我……不生,麗華,幫我……不生……”
她蜷縮瞪在車廂裏,空間逼仄,她的腿無法伸直,彎曲的膝蓋在劇烈的。我無措的望着她:“我要怎麼幫你?鄧嬋,我要怎麼幫你?”
要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六神無主,慌手慌腳的託着她的頭用力試着想將她扶起來。
“啊——”她淒厲的慘叫一聲,許是牙齒咬到了舌頭,雪白的牙齒上沾染殷紅的血絲,森冷的咧着,説不盡的恐怖。
她憋住一口氣,似乎這口氣永遠也緩不過來了,膝蓋的抖動帶動整個身子劇顫,抖着抖着,最後竟像是肌肉般抽搐起來。
“鄧嬋——”
“嗯……”她,時而慘叫,時而低喘。迷殤的眼神,瀕死的掙扎着,這一幕在我眼前不停的晃動。
我顫巍巍的將她放平,低下頭,目光往下移動,只見自己膝蓋所跪之處,正在逐漸漫開一汪血海。
血般絕豔的紅色蜿蜒至車廂的各個角落,我打了激靈,雙手扯住鄧嬋深衣長裾的裾角,用力一撕。可我之前已駭得手腳發軟,這一扯竟然沒能把裙裾扯裂。
我隨即低頭,用牙咬住布料的一角,用手借力一扯,只聽“茲啦”一聲,裾尾終於被我扯裂。
深衣內是一條沒有縫襠的白色長袴,我已經看不出它原有的顏色,鮮紅的血液將它染成了暗黑色。
我從不知道原來生孩子是這麼恐怖的一件事,原來一個女人體內居然可以流那麼多的血……
“表、表姐……鄧嬋……”我哽咽的帶起哭聲。天殺的,這個時候我腦子一團糨糊,渾渾噩噩的像是經歷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痛……”鄧嬋的眼睛閉着,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我不要生孩子……”
“鄧嬋……你撐着點,求求你!你現在不能放棄啊……”
“我根本……嗯——哼。”她抽搐得愈來愈厲害,一陣陣的肌肉,樣子十分駭人,“不……愛那個男人,我……為什麼要……替……他生……”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聲嘶力竭的瘋狂吶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車廂內的光線越來越暗,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整個天地間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再也看不到鄧嬋的樣子,只能聽見她斷斷續續的痛苦輾轉、:“表……哥……表哥……表哥……”
我泣不成聲:“鄧嬋,你醒醒,求你把孩子生下來……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唉……”她突然幽幽稻了口氣,語音低迷悽婉,透着無限絕望,低不可聞,“你、你……為何從不看我……一眼……”
我哭了許久,她卻再無動靜,甚至連半絲嘆息也吝於再施捨給我。我麻木的跪在温熱的血水裏,渾身冰冷。
“鄧嬋……”着雙手,我摸上她的身體,她就這麼躺在我面前,面龐冰冷,氣息全無。
寂靜的夜色,濃得像團永遠也化不開的墨。
我身子一震,只覺得胸口撕心裂肺般的劇痛,呆呆的跪在她面前,捧着她的頭痛哭失聲。
天亮了,當曙光透射進充滿血腥味的狹小車廂時,我瞪着乾澀空洞的雙眼,愣愣的望着渾身冰冷僵硬的鄧嬋。她的面色在光線下泛着青紫色,眼瞼緊緊的閉着,我輕輕用手撫上她的臉頰。
這是張年輕漂亮的臉孔,這是個生機勃發的年輕生命,她才二十歲……才只有二十歲!
我木然的脱下外衣長襦,替她披上,動作輕柔墊她把散亂潮濕的頭髮重新梳好,回想那時她送我華勝時曾有過的盈盈笑語,如今卻都已經不在了。
整理妥貼後,我拉起她僵硬的胳膊,將她背到了背上。
天空有些陰沉,太陽隱在雲層裏,似乎也不忍窺視這一幕人間慘劇。
我悽然一笑,步履艱難的揹着她往荒地裏走,半人多高的荊棘劃破了我的褲子,在我腰上、腿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鄧嬋的身子很沉,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儘量把她抬高,不讓草棘割傷她。
走了大約一百多米,撿了處雜草些的空地,我把她放了下來。取出一直隨身攜帶的短劍,我開始破土掘地。
反覆的重複着同一個動作,我機械的幹了一天,直到太陽再次西沉,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個兩米、一米寬的淺坑。
胳膊已經痠麻得抬不起來了,滿身滿臉的泥,我很想再把坑挖深一些,好讓鄧嬋安眠得更舒服一些,然而心有餘而力不足。
漢代的人信奉事死如事生,人死後對於墓葬尤為重視,可我實在已不能再替她多做些什麼,如果這樣子帶她回新野,鄧家的人必然悲痛欲絕。
鄧嬋她……那麼擔心她的哥哥,我不忍讓她失望難過。
鄧晨在新野有大事要幹,那麼多人在等着他指揮行動,唯他馬首是瞻,稍有閃失,只怕死去的便不是一兩個人,很可能鄧家會淪落得和李家一樣。
“你且先在這裏委屈下……”我閉上眼,雙手攏起,把土推進坑裏。泥土漸漸覆蓋住鄧嬋毫無生氣的臉孔,我鼻子一酸,淚珠兒再也不受控制的簌簌墜落。“你等着,等熬過了這陣,我一定來帶你回去……一定……”
撿了塊長方形的石條,我把它豎在壘起的土堆前,想寫碑銘,卻發現身上根本無筆無墨。低頭一看褲管上的斑斑血跡,心中一動,於是捲起褲腿。被荊棘割傷的傷口仍在淌着血水,我直接用食指蘸了,一筆一劃的在石條寫下“鄧嬋之墓”四個字。
等幹完這一切,我看着這座曠野裏孤零零凸起的小土墳,心頭又酸又澀,早已虛脱靛力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兩眼一黑,撲通仰天摔倒。
夜幕終於再次降臨,草叢中亮起了點點綠光,成羣的螢火蟲在鄧嬋的墳塋上空飛舞,綠瑩瑩的光芒點綴着孤寂淒涼的四野。
我抬頭望着星芒隱現的蒼穹,不禁感到一陣茫然的心顫。
二十八宿……
難道命運把我送來這裏,就是為了見證這些殘酷的死亡嗎?為什麼非得是我,為什麼不是別人?為什麼偏偏是我?
眼眶中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一滴滴的自眼角滑落。
我舉起手,用手背抹去眼淚,眼中的水氣不絕。我閉上眼,用手緊緊蒙上自己的眼睛,強壓下心中的悲痛。
昏沉間聽得寧靜的夜空裏幽遠的傳來一聲馬嘶,我迷迷糊糊的撐開眼瞼,頭枕在草地上,身側是冰冷的石碑,我心裏一陣抽搐,痛苦的閉上了眼。
馬嘶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嘶鳴聲高亢清晰,我一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翻身從地上爬起,卻見原本停在路邊的馬車,這會兒得得得的正往南駛去,有人影鬼祟的爬在車上,揚鞭呼喝。
沒想到這種時候,居然還有盜匪覬覦那輛破舊的馬車,我又氣又惱,腦子裏一陣眩暈。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我靛力嚴重透支,可饒是如此,壓抑在心底的滿腔悲情終是撩起熊熊怒火,我抓起一旁的短劍,踉踉蹌蹌的追了上去。
馬車跑得並不快,估計偷車賊和我一樣,也是個不懂駕車的外行,響鞭噼噼啪啪的迴盪在寂靜的夜裏。我憋着氣追上馬車,強忍着眼冒金星的虛浮,就在奔到與車平行的當口,猛地躍上車駕,向那駕車之人撲了過去。
的衝力之下,他“哎喲”一聲被我撞得跌下車去,摔下時我單手託着他的下頜,伏趴在他身前,巧妙的讓他給我當了墊背。他後背才挨地,我的手稍許使勁,壓着他的後腦勺撞在地上,他連聲都沒哼,便昏死過去。
我閉了閉眼,順了口氣,從他身上爬了起來,啐道:“讓你再偷我的馬!讓你……”
腦後驟然起風,我警覺的縮肩,迴旋一腳,身後有人悶哼一聲,捂着肚子倒跌一步。可惜我腳軟無力,使不出多大的勁,不然此刻他必定也得趴到地上去。
回眸冷冷凝視,我卻笑不出來,從馬車上又接連跳下兩人來,將成我成品字型的圍住。
沒想到,偷車的竟然不是一個人,連同倒地昏迷的傢伙在內,居然有四個人。
“是個女子?”
“呵……”其中一人猥瑣的淫笑,“長得還不賴呢。”
我身上的外衣脱給了鄧嬋,眼下只穿了套中衣中袴,落在他們這些猥褻的小人眼中,最是香豔刺激。
我冷冷一笑,抽出短劍,牢牢的握在手中:“你們誰先來?”
三個人先是一愣,而後發出轟然大笑,我趁着他們笑得起勁,率先發難。猱身撲向其中離得最近的一人,一劍刺向他的心窩。
他駭然倒退,劍尖才劃破他的肌膚,身後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人過來搶奪我手中的短劍。
我厲喝一聲,右臂一震,掙脱搶劍之人的手,藉着抱腰的那股力,雙腿騰空踢起,一腳把面前那廝踹出三米遠。
腰上的胳膊收緊,我一劍斫下,在那胳膊上劃出老深的一道口子,用力之猛,險些把那人的右手齊腕削斷。
身後發出一聲慘叫,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將其餘二人震住,兩人面面相覷,突然一人發出一聲低吼:“別管這瘋女人,搶了馬趕緊走!”
他倆也不顧地上昏死的同伴,竟是爭先恐後的奔向馬車,那胳膊受傷的人淒厲的慘叫:“等等我……”踉踉蹌蹌的追過去。
我衝了上去,短劍晃動,那人捂着傷臂,懼怕的躲開。轉眼間,另外二人已把馬從車上解了下來,共乘一騎瘋狂逃竄。
我氣得渾身發顫,眼見自己跑得不可能有馬快,絕望中不禁透出一股恨意,牙關緊咬,恨不能當場把剩下的兩名惡賊殺了泄恨。
正當我轉身時,卻聽馬咴嘶鳴,哎喲聲起,逃跑的兩個人不知怎的,竟從馬上跌了下來。
兩個人狼狽的再次爬上馬,我拼着最後一股力氣狂追而至,心中惱恨至極。
騎在馬後的一人急道:“快!快!勒馬踢她!踩死她!”
腦子裏“轟”地聲響,緊守的那絲理智終於消失,我發狂的衝了上去,一劍刺出。這一劍沒有削中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卻是狠狠的扎進了馬頸。
劍身完全沒入,馬兒長長的悲鳴一聲,我抽出短劍,頓時馬血狂飆,一股股的熱血噴得我滿頭滿臉,我站在原地顫慄的尖叫:“想要馬?我給你們!給你們——”
馬兒前蹄一軟,轟然倒地,一時馬血淌了一地,那馬一時半會兒卻不嚥氣,側躺在血窪裏四肢抽搐。
“拿去啊!拿去!”我晃動着血淋淋的短劍,瘋狂的獰笑,“給你們——你們拿去啊!”
兩人狼狽的從地上滾爬而起,面面相覷後竟是撒腿而逃,那個受傷的傢伙見勢不妙也同樣溜之大吉。
我仰天大笑,笑聲淒厲,胸口似有塊千斤重的大石壓着,抑鬱難舒。笑到最後,已是雨淚婆娑,縱橫滿面。
那匹馬抽搐了幾下,終是不動了,血卻是越流越多,緩慢的滲透進土壤裏。
我一跤跌坐在死馬身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噹啷噹啷的啞鈴聲響,隨着蹄聲逐漸靠近,一頭小灰驢在我跟前停了下來,長長的耳朵微微聳動,驢頸上掛着一隻青銅啞鈴,驢頭不時的搖晃帶出陣陣諳啞的鈴聲。
順着毛驢的腦袋一點點的往上看,竟是意外的觸到一雙深邃的眼眸,瞳孔烏黑,我第一印象就覺得那雙眼黑得很假,竟是一點光澤都沒有的深沉。
在那樣的烏瞳裏我完全看不到半點的流光倒影!
心裏一驚,沒等看仔細,那雙烏瞳的主人已從驢背上跳了下來,緊接着一件粗麻斗篷兜頭罩了下來,遮住我衣不蔽體、血污浸染的身體。
忙從斗篷裏掙出頭來,就聽一個磁沉悦耳的聲音問道:“喝水麼?”
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他屈膝半蹲,將一隻陶罐遞了過來。瞪着那陶罐內瀅瀅晃動的清水,我咕咚嚥了口乾沫,狼狽的劈手奪過。
仰頭猛灌一氣,卻聽那聲音不緊不慢的説道:“你乾的不壞啊!”
“咳!”我一口水嗆進氣管,難受得咳個不停。
這話什麼意思?
遲疑的放下水罐,我警惕的拿眼瞄他。那是個三十出頭的青年男子,膚色白淨,長相極為斯文,容長臉,下巴削尖,人顯得十分清瘦,也透着一份幹練。
他有一雙與陰識極為相似的眼睛,眼線狹長,然而陰識的眼稍眉角透着一股子別樣的嫵媚,在這人身上卻完全找不到,但是不得不承認,他長得要比陰識還好看。
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眸始終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卻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在看我,他的眼裏瞧不出任何的情緒。
他突然朝着那匹死馬呶了呶嘴:“把馬分了吧,如果嫌生肉帶在路上會壞,就製成熟肉。”見我沒反應,他伸手過來取我手中的短劍。
我右臂往後一縮,閃避開去,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放心,我不會趁火打劫,只是拿水跟你換點肉而已。很公平的交易,不是麼?”
我左手抱着陶罐,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你看多久了?”
他拍了拍手,不動聲色。
“剛才盜賊搶馬的時候,你就在附近吧?”我冷冷的説,“如果現在馬車被搶了呢?如果我無法自保,被那些人渣凌辱糟蹋,甚至滅口,你在邊上津津有味的瞧完熱鬧,最後可還會出來跟他們做交易?”
他面不改色,無動於衷。我的咄咄逼人,犀利言辭,對他來説根本無關痛癢,彷彿我不是在質問他,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手指握緊劍柄,指骨握得生疼。過得許久,我終是鬆開,輕輕的吁了口氣:“在馬肉烤熟之前,先給我點乾糧。”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潔白淨的牙齒。在那個瞬間,我恍惚生出一種錯覺,這個人,長得一表人才,一派正氣,可笑起時卻同時給人純真與邪魅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給你。”他似乎早料到我會這麼要求,從驢背上解下一個布袋子,扔了給我。
他扔布袋的同時,我揚手把短劍拋了過去,然後接住布袋。他動作瀟灑的接了劍,快步走到馬屍,毫不猶豫的揮手割了下去。
聽着骨肉分離的咯吱聲,我不禁汗毛凜立,空蕩蕩的胃裏一陣噁心,忙捧着水罐以及乾糧躲遠些。
回到丟棄在路旁的那節車廂旁,我低頭默默的啃着燒餅,腦子裏想的卻是該何處何從,是繼續南下去新野,還是調頭回宛城找劉秀他們。
冥想間把一塊乾巴巴的燒餅吞下肚,胃裏稍許有了飽意,我嘆了口氣。眼瞅着那個男人已利落的將馬分割取肉,又在路旁撿了些乾柴枯枝點了火,準備烤肉。
看看天色,離天亮也沒多會工夫了,以這樣的速度,估計天亮前一個人幹不完這活。要是等天亮碰上過路人,豈不麻煩?
權衡利弊,最終決定還是過去搭把手,於是轉身將陶罐擱在車駕上,卻意外發現那個被我敲昏的男人還躺在草叢裏沒有動彈。
冷哼一聲,我握緊拳頭走了過去,正準備把他弄醒,卻沒想湊近一看,那人滿頭是血的側歪着臉,竟像是死了一般。
我頓時被嚇了一跳,只覺得渾身冰冷。剛才殺馬是一回事,殺人卻又是另一回事!我能安撫自己殺馬後的罪惡感,卻不代表能跨過心底那道道德準線,默許自己殺人。
小心翼翼的彎下腰,我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鼻息全無——我渾身一震,僵呆了。
“以前可曾殺過人?”冷不防的身後響起這句冷冰冰的問話。
我嚇得尖叫一聲,彈跳轉身,張惶的看向他。
“不、不……我沒殺他,我只是……我沒下那麼重的手,我……”
他靜靜的看着我,漠然的説道:“殺過人的女人,可就不是女人了哦!”
我呼吸一窒,唇瓣着竟是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他忽然唇角往上一彎,露出一個笑臉來,我續如擂,惶惶不安,只覺得他的笑容裏透着一種叫人心煩的邪氣,絕非善類,不由惱道:“我沒殺他!”
拂袖逃開,心裏卻是亂成一團,一時間天大地大,卻覺得再無可有我容身之處。那種罪惡感無論我怎麼壓抑,總會從縫隙中鑽出來,攪亂我的心思。
“我殺過人!”他從身後跟了上來,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是喜是悲。
我轉身看向他,他勾着嘴角冷笑,烏黑的瞳孔乍然綻放一道厲芒,邪魅的氣息像是一種有生命的物體一般附着在他身上。我倒吸一口冷氣,這個男人,莫名的就會令人產生出懼意來。
“我的弟弟被人害死了,我替他報仇,殺了那個人!”他説得十分輕描淡寫,似乎不是在説自己的事。
他越是説的簡單淡然,我心裏越是發毛,懼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後幾步,離他遠些。
他似有所覺,卻沒點破我,逕直走到火堆旁,將火上的肉翻了個面。油脂從肉上直滴下來,落在乾柴上,發出茲茲之聲,青煙直冒。
“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親,為了讓他們死心,我找人抬了具棺樞回老家,詐死逃匿……”他彷彿心情十分愉快,一邊輕鬆的説着話,一邊不停的忙碌着手裏的活。“我現在可已經算是個死人了呢。”
我不寒而慄。
潛意識裏我就是覺得他可怕,比那些盜馬賊,甚至四年前綁架我的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
“其實殺人,並不可怕……生逢亂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場遊戲。今兒你是運氣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這裏了。所以,要麼他死、你活,要麼你死、他活!你選哪個?”
氣氛異常靜匿下來,火苗陰冷的搖擺着幽藍色的光芒瘋狂凋舐着柴枝,直至將它化為灰燼。
我猶豫片刻,終是小聲的説道:“沒有人會想死!”
想到慘死的鄧嬋,心裏又是一陣痛楚。
他頗為讚許的點頭:“看來是個聰明的女人哪!”
我嗤然冷笑:“殺過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麼?”
烏沉沉的眼眸再次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彩,但隨即隱去,他笑了下:“是與不是,現在還説不準。”
我走近了些,從地上撿起串好的馬肉,放在火上燒烤。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我。
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陰姬!”
“劉玄,字聖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馬肉,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沒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未必會説真名。他自己不也説自己殺過人,已經算是“死”了麼,這個也許不過是他死後才用的假名。
“這裏是什麼地方?”
“這裏再往南一些就是小長安,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小長安離新野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如今馬車毀了,馬也死了,就靠我這兩條腿步行,估計得走個七八天。
“我去宛城。”我輕輕嘆了口氣。
臨走時劉秀曾説相信我能把鄧嬋安全送回新野,可如今卻……
“宛城?宛城現在可不太平!你去那做什麼?”
“不太平?”我心裏一慌,“我有親戚住城裏……”
“最好先別去那裏。這些肉我們一人一半,你沒意見吧?”
“嗯。”我隨意的點了點頭,心裏放不下的仍是那三個字——不太平。
“好,那等天亮我們便分道而行吧!”他把短劍在馬皮上噌了兩下,擦去血跡還了給我,“你一個女子,雖然有些武藝傍身,但孤身上路,畢竟膽子也忒大了些。如果……你實在沒處去,不妨來平林找我。”
“平林?”我心中一動,“難道你是想……”
平林——如果沒記錯,兩個月前平林人陳牧、廖湛二人舉兵響應綠林新市兵攻打隨縣,拉了當地千餘人反了。
難道他竟是要去投奔平林軍?
“沒錯,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我劉聖公還怕個什麼呢,這條命已是賺來的了,不吃虧。”
我茫然的看着他將烤熟的肉分成兩堆,包好。
他倒也不欺我是一介婦孺,分得也算公允,説一半就是一半。
“拿去!”他把包袱丟給我,烤熟的肉餘熱未消,捧在懷裏油茲茲,燙得胸口發熱。
亂世啊!亂世……
這難道就是我所期盼的亂世麼?
這當真是我之前殷殷期盼的生活嗎?
這樣的生活,當真精彩麼?
我茫然無語。
如有可能,我真希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還和過去一樣,鄧嬋沒有死,她快快樂樂的在宛城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一家人合樂融融……
我錯了!
亂世一點都不好玩!因為亂世需要玩的是命!必要時都是以命相搏!殘酷得令人髮指!
亂世起,百姓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