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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落魄王孫起南陽 閒聊

    這之後和劉縯,甚至劉秀都再沒説過一句話。

    劉縯半道替換下劉秀去前頭趕車,劉秀回到車中後沒多久便靠在車壁上開始閉上眼打盹,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還是假寐,總之這一路直至回到鄧家,他都沒再睜開過眼睛。

    我也留在了鄧家,原因無他,只為了我這張慘遭“破相”的臉。

    鄧晨的妻子劉元在看到我的樣子時,着實嚇了一大跳。鄧晨在問及受傷原由時,我隨口扯謊道:“許是載的人太多了,難為了文叔君一路小心謹慎駕車,卻還是翻了車……”

    我刻意把聲音放柔了,裝出一副嬌怯的模樣,餘光瞥見劉元捶着劉秀的肩膀,責備的説:“你向來穩重,這次怎麼這般不小心,幸好陰姬沒什麼閃失,否則……”

    “是因為伯升君……”我細聲細氣的插了一句,瞥眼見劉縯慌神失措的表情,心裏不由樂了,面上卻仍是擺出一副感激的樣子,説道,“多虧他及時拉住我,不然……但是因此連累得伯升君也受了傷,傷得還那麼重,我……我真是過意不去。”

    斜眼瞥見滿臉劃痕,半側顴骨高聳、破皮紅腫的劉縯露出那種剎那瞠目結舌的表情,我在心中偷偷一笑,這次我可算是愛心大放送,好墟他隱瞞真相,讓他躲過一劫,他要是還有點人性,就該識趣的對我的以德報怨感激涕零才對。

    即便如此,鄧家的人還是緊張得半死,因為不敢讓我頂着這樣一張“嚇人”的臉孔回家,在劉元的堅持下,我在門廡住了下來——其實別説他們不敢,我更不敢。要是被陰識發現我又打架,我鐵定會再次慘遭禁足。

    鄧晨當即派人上路攔截住那輛本該自行駛回陰家的馬車,然後將車伕連人帶車一起帶回了鄧府。

    這些細碎的瑣事都用不着我操心,我只管美美的一覺睡到大天亮,起牀後在房間裏練了半小時的青蛙跳,不想卻被隔壁接二連三的響起陣陣清脆的歡笑聲打斷了節奏。

    很好奇的換了衣裙出了房間,才走到隔壁房間門口,就聽裏面有個聲氣的童音喊道:“三舅舅!三舅舅!這個也給卉兒,這個也給卉兒……”

    “你方才已經得了一個,這一個該是舅舅編給我的。”

    “我是妹妹,娘説姐姐應該多讓着我些!”童音轉高,變成威脅的口吻,“你要不給我,我就去告訴娘!”

    我探頭張望,門未曾關得嚴實,室內佈置簡單,一目瞭然。劉秀盤膝坐在牀榻上,身側偎依着三個女孩兒,最大的不過七八歲,最小的才是個剛剛會坐爬的嬰兒,正叉開着兩條小胖腿坐在那裏流着口水憨笑,小臉蛋肥嘟嘟的十分可愛。

    我最喜歡小孩子了,特別是漂亮的女孩兒,忍不住腳下移動,又靠近了些。

    剛才講話的卉兒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穿了一身大紅衣裳,小圓臉,額前梳着一排密密的劉海,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嘴角不滿的嘟着。那眼神兒我瞧着有點兒眼熟,細細一琢磨方才醒悟,原來跟那該死的劉縯一模一樣。

    都説外甥多似舅,這話果然不假。鄧晨、劉元這對夫妻所生養的三個女兒,老大鄧瑾模樣秀氣斯文,長得頗有幾分劉秀的味道,反觀老二鄧卉,長得倒是最最俊俏漂亮,只是眉宇間帶着一股橫勁,跟個小霸王似的,十成十的劉縯式壞胚。

    “卉兒,這個給姐姐。”劉秀温和的將一隻草編的蝴蝶放在鄧瑾手裏,小女孩登時喜出望外。

    鄧卉的小嘴噘得更高了,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裏的蚱蜢,劈手將姐姐手裏的蝴蝶奪了過來:“這個漂亮,卉兒要這個!”用力把蚱蜢扔到鄧瑾懷裏,“這個給姐姐!”

    鄧瑾撿起那隻蚱蜢,又再看了眼妹妹手裏的蝴蝶,小臉上猶豫的流露出一絲委屈。真是個老實的孩子,活該被妹妹吃得死死的。

    “瑾兒!”劉秀摸着鄧瑾的發頂,温和的説,“舅舅另外再編一隻蝴蝶給你吧。”

    “不許!”鄧卉大叫,“最漂亮的蝴蝶只能有一隻,三舅舅再編別的給姐姐好了,卉兒的蝴蝶是最最漂亮的!”

    劉秀道:“那如果舅舅編的別的東西比這隻蝴蝶還要漂亮,你要怎麼辦呢?是不是又不想要蝴蝶了?”

    鄧卉原本興高采烈的,聽了這話不禁愣住了,還當真顯出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來。

    貪得無厭的小孩子啊!我咂吧着嘴搖了搖頭,剛想回去,身後突然冒出個聲音:“陰姑娘!”突如其來的一聲喊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回頭,劉嘉正一臉靦腆的看着我,手裏端着餐點,我一看居然是碗湯麪。早起時已快趕上大中午,所以我連早飯也沒吃,就等中午開飯呢,這時瞧見這碗香噴噴的面片,肚子不爭氣的咕咕直叫,飢餓感説來就來,擋都擋不住。

    “陰姑娘還沒吃東西吧?這湯餅……”

    “謝謝!”不等他講完,我已飛快接過他手裏的麪碗,就近找了處欄杆坐了上去。漢代道面自然不可能像現代的加鹼面那樣有嚼勁,況且這碗還是粟米麪。

    我隨口吞嚥着,從我坐的這個位置透過門縫,恰好能清晰的看清劉秀房內的情景,這會兒他正被兩個外甥女纏得脱不開身,鄧卉甚至為了搶奪新編好的小玩意都快爬到他頭上去了。

    即便是這樣,他居然半點也沒有不耐煩的情緒流露出來,臉上始終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微笑——真是個非常奇怪的人呢。

    “在看文叔麼?”

    我嗆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原來劉嘉還在我身邊未曾離開。

    “文叔其實是個很温柔的人呢。”

    我嚼着面含糊的應了聲:“唔,這看得出來。”

    “陰姑娘的眼光不錯,文叔絕對會是位好夫君……”

    “咳咳!”這一次我是真的被嗆着了,湯麪嗆進了氣管裏,咳得我上氣不接下氣。

    劉嘉嚇壞了,手足無措的望着我:“陰……陰姑娘,對不起,是我冒昧了!”

    “嘎吱——”門扉輕輕拉開,一身儒雅閒適裝扮的劉秀依門而立,詫異的問:“怎麼了?”

    我拍着胸口,及時阻止劉嘉胡説八道,搶先道:“沒……沒什麼,咳咳……”

    “這個姐姐長得好漂亮……”鄧瑾站在劉秀身後,抬頭笑吟吟的望着我,眼睛裏帶着一種羨慕之色。這樣直言不諱的讚美,讓我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

    “才不呢!”不想半道殺出個小魔女來,煞風景的插嘴,“這個姐姐吃相好難看!娘一直教導我們,吃飯要講究禮儀,坐要有坐姿,這樣才顯得端莊秀麗……”

    我臉上頓時如火般燒了起來,都沒敢抬頭去看一下劉秀是何表情,忙收起麪碗隨手用手背抹了抹嘴,訕笑:“那個……失陪!”

    隨性而不慣拘束的我,原來在小孩子的眼中,也是完全沒有女人味的。

    住在鄧家的第三天,劉秀便再次去了宛城,事後我才從劉嘉口中得知,原來劉秀頻繁往來於宛城和新野兩地,是將新野的糧食穀物販賣到宛城。今年南陽郡遭遇罕見蝗災,各家各户都只靠着存糧過活,市面上糧食奇缺,供不應求。

    劉秀瞅準這個機會,四處收糧,然後集中起來販賣到南陽都會之所宛城,從中賺取豐厚的利潤。

    “文叔打小就穩重,人很聰明,不僅讀書好,還點子多。”劉嘉感慨道,“當年我隨文叔、仲華他們一同去長安求學,雖説有南陽鄉紳保舉,可真到了長安卻發現想進太學大門還是可望而不可及。我是個無用之人,當時還曾勸他二人放棄返回南陽,可沒曾想他二人居然投書國師公劉歆,而後憑藉着國師的威望,順利太學,拜得中大夫許子威為師。那時在太學,我除了學《尚書》外,還讀《春秋》,然而文叔卻是一門心思只專《尚書》,問及他時,他稱學識貴不在多,專精為上,學以致用即可。他這般聰明之人尚且如此,我卻是貪心不足,資質魯鈍,只想着一味貪多……”

    這些關於在太學唸書的事情,鄧禹沒少在我耳邊吹噓,只是從另一人嘴裏,用另一種視覺角度來表述,卻又是另一番意趣。

    “那個,你和鄧……仲華很熟呢,這傢伙……嗯哼,我是説仲華君他讀書是不是很厲害?”居然不得不用敬語來稱呼鄧禹那個傢伙,我差點掉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臭小子,常常吹噓自己如何厲害,還時常取笑我,我今天倒要從劉嘉嘴裏多挖些真相出來,回頭看我怎麼向他扔臭雞蛋。

    “仲華他啊……”劉嘉拖長了音,微微皺起了眉頭,仰頭望天,“叫我如何評價呢,三人中我因資質有限是學得最差的一個,文叔自始至終都是勤勤懇懇的在太學認真唸書,心無旁騖。然而仲華他……卻更像是去玩的,投壺、格里、六博、蹴鞠、弈棋、書畫,這些太學生們課餘所玩樂的東西,文叔碰都不碰,可仲華卻是無一不精!”

    這小子分明便是一活脱脱的紈絝子弟樣板兒!搞半天他在太學就學會了這些?

    “該不會還包括怎麼玩女人吧?”我沒好氣的撇嘴。

    劉嘉俊臉一紅,竟然老實巴交的回答:“仲華雖是我們中年紀最小的,卻極受那些伶女喜愛。”

    我“啪”地聲一掌拍在自己額頭,果然誤打誤撞,全部猜中了。

    “《易經》、《春秋》、《詩經》、《尚書》、《禮儀》此五經,他卻在嬉戲玩樂間便將其學得融會貫通,!鄧仲華……真乃曠世奇才!”

    不敢置信的張大了嘴,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劉嘉的話匣子一經打開,竟是越説越順,拋開起初的拘束後我發現他其實也是個很健談的人,只是不擅與生人打交道罷了。

    “那個時候仲華不用擔心學裏的花用,我和文叔二人生活卻是經常捉襟見肘,為了多掙些錢,文叔想法子和同室一個叫韓子的人一塊出資買了頭驢,然後賃於他人做腳力,還和一個叫朱祜的同窗一起經營藥材。我記得當時藥材生意不好做,文叔便想了個好法子,把一些口味較苦的藥材和蜂蜜混在一起出售,這樣病人服用時口感會好很多,所以後來藥材賣得還算不錯……整整三年,我倆在長安生活窘迫如斯,全賴文叔擅於經營,仲華不時接濟,添為盤資,方得完成學業。”

    “劉……劉伯升難道從不過問你們在長安的生活麼?他難道不寄錢……”

    劉嘉澀然一笑:“劉家雖有少許薄田,然伯升素來不喜稼穡,文叔在家時一家子的收入全是仰仗他和他二哥一起春耕秋收。文叔走後,他二哥一人之力要養活全家已屬不易,幸而劉元為人不錯,雖已出嫁,卻仍不忘時常拿些錢送去劉家接濟一二。”

    我目瞪口呆,無論是在現代的二十三年還是穿越後在這裏的四年,我過的基本上都算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在現代爸媽供我吃穿唸書,不計報酬;這裏陰識掌家,同樣每月例錢不薄,上次去蔡陽,我見劉家有房有田,以為家境不過比陰、鄧略差而已,沒曾想竟會困窘如斯。

    “劉伯升……”我按捺不住激動,憤然拍案道,“身為長子的劉縯,他不思養家,整日又是在胡搞什麼?”

    劉嘉道:“他喜好結交四方俠士,家中蓄養了無數門客……”

    “什麼?他不掙錢,還花錢養人?”天知道養那些門客需要多少資金,看看陰識就知道了,若非陰家家大業大,否則早敗光了。我就看不出那些養着那些閒人跟養寵物有什麼區別,一樣都是浪費錢財、浪費糧食。

    劉嘉比了比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你可別嚷嚷呀,我和你實説了吧,這回我們之所以會住到鄧府來,實是為了避禍。”

    “避禍?”

    “伯升對朋友甚重義氣,為人慷慨,旁人有求於他,他必傾囊相助……”

    我默默在心裏加上三個字的評語——敗家子!

    “這次收留的那批門客裏有人因搶劫之罪遭官府通緝,雖説我們事先並不知情,但只恐官府追究起來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們幾個才決定到新野來躲上一陣子再回去。”

    我恍然大悟,把前因後果一對應,思路頓時清晰起來。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劉縯不僅僅是敗家子,還是個害人精!

    連累得一家子都不得安寧!

    “陰姑娘……”劉嘉停頓了下,突然加重語氣,我見他表情凝重,眼底閃動着異樣的光芒,不由暗暗心驚,“我今天之所以對你講了這麼多,不為別的……前日我無意中聽劉元説起,你對文叔情深意重,只是文叔性子內向,劉家家境無法和陰家相比,僅憑這點,即便是他當真對你有那份心意,也絕不會表露半點。所以,陰姑娘,蒙你不棄,望你能堅持下去,劉家雖然家資微薄,可是家中上及嬸孃,下至伯姬妹妹,都是心地純善之人……”

    我慌了神,狼狽得真想當場找個地洞鑽進去了。看來陰麗華喜歡劉秀的誤會一日不除,我今生今世再難有機會翻身。

    “請你——不要胡説!”我從席上彈跳而起,大聲叱責,“此事關乎我女兒家的名聲,我且在此慎重的説一句,也好請公子你做個見證——我陰姬對劉秀,絕無半點兒女情意!莫再聽信謠言,毀我清譽!”

    我故意把話説得義憤填膺,氣鼓鼓的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劉嘉嚇壞了,慌忙從席上爬了起來,躬身對我作揖:“姑娘息怒,是嘉莽撞!”

    見他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我不禁生出一絲愧疚,然而為把戲做足了,又不得不加強我“惱羞成怒”的程度。他對着我連連下拜,我一甩袖,裝出一副氣得發抖的模樣從房間裏跑了出去。

    才奔到門口,忽覺門外有道人影倏地閃了開去,我心生異樣,來不及穿鞋,猛地拉開門跳了出去。

    “是他?”雖然那影子只在走廊盡頭一閃而沒,我卻從身形背影上一眼認了出來。

    怎麼會是他呢……他是什麼時候站在門外的?

    他又都聽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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