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月流火,高考的三天老天爺並不作美,彷彿為了把這一年曆練完整,天氣依舊悶熱非常,不見絲毫涼爽。
頭上古舊的風扇一邊嗡嗡一邊緩慢的扇着熱風,旁邊座上有些胖的考生不住的拿起手巾擦汗,方茴看着卷子上半熟悉半陌生的題目,緊緊抿起了嘴唇。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北京圖書館複習,早九點到晚九點,最後衝刺。陳尋中間找過她幾次,中午兩個人一起去北圖的食堂買六塊錢一葷一素的飯,趁吃飯的工夫聊聊天,對對公式什麼的。有時候他們也在北圖裏溜達,玩檢測圖書的電腦,或者猜自習室第幾桌第幾個人是準備什麼考試的。
陳尋並不待多久,他走之後方茴總有種很強的失落感,北圖樓道里有一排通透的玻璃窗,她從那裏可以看到陳尋離去的身影,男孩使勁蹬着車,最終從她視線中消失。然後方茴就很沒精神的走回到書桌前,繼續做着永遠做不完的習題。
七月六日那天陳尋沒着急走,兩個人坐在北圖一層的大石台子前,茫然的説着話。
“你緊張麼?”方茴問。
“有點……”陳尋猶豫着説,“覺得時間不太夠,但又想趕緊考了完事。你呢?”
“我也是。”方茴低下頭,“但我已經盡最大努力了!”
“那就行。”陳尋輕輕拂着她的頭髮説,“你知道我最緊張什麼嗎?我怕咱倆不能考上一個學校……L大分那麼高,有時候我都想幹脆咱們直接考二批W大得了!”
方茴心裏咯噔一下,手指絞成了麻花,陳尋一下子點破了她心底的恐怖,後來兩人又胡亂説了些什麼,陳尋走之前抱住了方茴,趴在她耳邊説:“方茴,記住啊,我們還要一起上四年學呢!所以一定好好考,知道麼?”
“嗯……你也是!”方茴埋在他懷裏點了點頭,在他胸口上留下一小塊濕濕的水印。
那天晚上方茴又失眠了,估摸着也就睡了兩三個小時,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怎麼的,一會做一個夢,有關於高考的,也有關於陳尋的,根本沒有睡實。這直接影響了她考試當天的發揮,第一天下來還好,等接連第二天失眠的時候,她連熬帶躁,考得更加艱難。
偏偏她還和陳尋趙燁一個考點,趙燁一考完準問陳尋答案,聽着和自己大相徑庭的數字,方茴的心都灰透了。陳尋看出她臉色不對,可問她她也只説沒事。下午場次開考之前,方茴拉住他,恨不得強忍眼淚的樣子跟他説加油,一定要考上L大。陳尋便漸漸感覺出來,方茴可能已經落在他後面了,如果他現在仍舊往前走,那麼兩個人一定分開。
物理一直是陳尋的強項,可那天他在做最後一道大題的時候卻猶豫了。這次的試卷他基本都做出來了,不出意外的話至少能拿120多分,而方茴平時的物理卻不好,頂多能得100分。加上他區三好加的20分,他們之間就差出了40多分,高考成績差40分,可能就差出了十七八所學校,陳尋想了又想,終於還是空着那道題目沒做。
其實鈴響交卷的那一刻陳尋猛地有點後悔,畢竟這是十二年學生生涯的結果,關係到以後的一輩子,誰知道會不會因為這13分的大題就改變人生。但當他走出考場看到方茴憂愁的臉,陳尋又安心了下來,他有了種為愛犧牲的偉大的自豪感。高考作文的題目是誠信,陳尋認為雖然他沒有誠信的面對物理考試,但是他誠信的面對了愛情。在那會他還分不清楚未來的人生和方茴誰更重要,在他心中肯定是差不多的,因而他覺得值得。
趙燁照例湊過來對題,陳尋也按自己的試卷答着,而問到最後一題他卻卡了殼,他根本沒做,壓根就不知道答案。
“8千克吧。”陳尋隨便諏了個數。
“8千克?不是吧?我問的最後一題,不是求拉力F做的功麼?”趙燁糾正他説。
“哦,對對對,一千焦。”陳尋湊和着瞎答。
方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趙燁瞪着眼睛説:“你蒙我的吧?不可能那麼小!不跟你丫扯淡了,你肯定也不會做!”
“就你丫會!你要是會太陽就從西邊升起了,不不不,得南邊,地球都要為你改變公轉自轉!”陳尋一巴掌拍過去。
趙燁招架着陳尋,嬉笑的問方茴:“你還是這就走嗎?”
“嗯,我媽在衚衕口那邊等着呢。”方茴把准考證放在透明的袋子裏,指了指校門外説。
“唉,有車就是牛啊!你媽那輛凌志真給勁!”趙燁嘆口氣説,“明天考完你就別急着回去了,咱們出去吃飯慶祝高考結束吧!我晚上給喬燃打電話讓他明天告訴嘉茉,他們倆不是都在D中的考點麼。咱去簋街吃‘麻小’去!”
“行,我回家跟我媽説説。”方茴點點頭説,“陳尋,明天好好考。”
“你放心,咱倆一樣。”陳尋回答的話讓方茴心裏有些莫名的感動。
7月9日上午11點半鈴響之後,整個北京都好像有種大試已畢的感覺。或成或敗,都已然不能改變,只等日後論英雄。從考場走出來會感覺到各種各樣的情緒,有的人抑止不住興奮的高談闊論,有的人懊惱沮喪的痛哭失聲,有的人把書本、扁頭的“好運”牌答題筆、帶各種框的答題尺都扔到了垃圾箱裏,也有的人把桌子上貼着自己名字和准考證號的紙條都撕下來保存好。無論哪個年代,這樣的考試都可看成人生的一出悲喜劇。
方茴走出大門的時候陳尋和趙燁已經取好車等她了。陳尋當時正在説着話,趙燁指了指後面,陳尋回過頭,一下子綻開了笑容,他使勁揮了揮手,拍拍自己的車大梁。方茴説她當時有種想哭的感覺,但她沒哭,而是跑向了陳尋,跑向了她心底最陽光明媚的地方。
在F中門口他們聚齊了,林嘉茉一上來就拉住了方茴,興奮的説:“總算考完了!我的老天爺,我怎麼到現在都覺得不現實啊!”
“嗯!我們就算畢業了吧?”方茴點點頭説。
“不是就算,是就是!”趙燁接過話茬説,“從咱們高三成人宣誓起,咱們就有公民權利了,也快奔兩張兒了;從咱們在樹上刻字那天起咱們就和F中拜拜了;從剛剛那一刻起咱們就真的他媽已經考完了。我説,兄弟姐妹們,咱們可以向新的征程——簋街出發了吧?”
“走走走!”陳尋揮着胳膊説,“今天一定海搓一頓!”
幾個人來到簋街,圍着坐了一圈。趙燁一上來就點了二十隻麻辣小龍蝦,那時北京特好吃這口兒,兩塊錢一隻,好吃不貴,滿簋街都是賣“麻小”的。想想去年七月九日,這裏還是麻辣燙的天下,飲食文化和人的心境一樣,總也是要變化的。
“趙燁你他媽少吃點!你看看你邊上都多少皮兒了?別老多吃多佔啊!”陳尋拿筷子去撬趙燁的手。
“沒有,嘉茉的皮也放我這兒了!”趙燁忙往林嘉茉那邊扒拉。
“一邊兒去!我吃的就在我這兒呢!誰像你似的!”林嘉茉推開他説。
“得了吧,我那是怕蒼蠅落上,你沒看老有幾隻粘蒼蠅在這兒蹤着!”趙燁揮動着筷子説。
“我怎麼沒瞅見啊,就看你在那兒蹤着呢!”喬燃笑着説。
“嘿!我説你還不信!你看我給你夾一個!”趙燁煞有介事的説。
“你還能夾蒼蠅?”方茴詫異的説。
“那是!我這無影手可不是白練的!”趙燁學了個方世玉的姿勢説。
“你聽丫瞎掰呢!我還無影腳呢!”陳尋踹了趙燁一腳説。
“把你丫那蹄子縮回去!也就今天剛考完試,我沒元氣,要不我這麼一伸手……”趙燁拿起筷子往空中使勁一夾,猛地大叫起來,“看看看看!看見沒有!看見沒有!這不是蒼蠅是什麼!我操!這真是歷史性的一刻,你們都給我記住了啊!”
趙燁剛才那一筷子還真就趕巧的夾上了一隻蒼蠅,方茴他們圍上去看,一個個驚訝萬分,都説趙燁有點邪乎的。可是正當他大吹特吹的時候,筷子一鬆,蒼蠅正掉在剩下的半盤麻辣小龍蝦中,剛還喧鬧的他們一下子靜了下來,眼睛先隨蒼蠅的小屍體一起做了自由落體運動,後又一起直勾勾的望向趙燁。
趙燁舉着筷子愣了兩秒,突然扭過頭大喊:“服務員!你們這菜裏有蒼蠅!怎麼回事?講不講衞生啊!”
服務員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又賠笑臉又賠不是的,免費給他們換了一盤新的。趙燁一直意正言辭的數落人家,弄得陳尋和喬燃憋不住哈哈大笑。等服務員走了,陳尋指着他鼻子説:“你丫真孫子啊!就愛佔便宜!逃票蹭車的事沒少幹吧?”
“你不佔便宜你待會別吃!我這全當是飯館替咱們慶祝高考勝利!”趙燁搖頭晃腦的説。
“那咱多點點菜吧!”方茴笑着説。
“用不着,本來他們這兒就有蒼蠅,這是趙燁一筷子夾着了,廚房裏指不定還有多少沒夾到的,咱也不算過分!再説你以為他們就賠了?才不是呢!只不過少賺了點!”林嘉茉説,“陳尋,咱們班聚會,我説也別訂這兒了,我看街那頭的那個什麼湘菜還行,裏面寬敞,衞生條件也好。”
“行,明天我就和喬燃去看看,成麼喬燃,你沒別的事吧?”陳尋扭過頭問喬燃,而喬燃卻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盤子。
“嘿!聽見沒有?考傻了?”陳尋使勁捅他一下説。
“哦,成啊。”喬燃回過神説。
“你是不是琢磨怎麼跟你爸媽彙報成績呢?他們不是在英國呢麼?管不着你,考考庛了也沒事。”趙燁拍拍他肩膀説。
“你爸媽還沒回來啊?”林嘉茉轉了轉眼睛説,“乾脆咱們哪天去喬燃家玩一宿得了!反正他們家沒人,咱們聊天打牌怎麼樣?”
“好主意!喬燃,行麼?”趙燁興奮的説。
“當然成了!我家的大門隨時為你們敞開!就這兩天吧,你們定日子?”喬燃張開雙臂説。
“不行吧……我爸我媽肯定都不同意……”方茴小聲説。
“沒事,你就説來我家,我替你打掩護!”林嘉茉説。
“就是就是!咱們從來沒這麼自在過,趁着分沒出來,痛快玩一回。”陳尋説,“你跟你家裏人説去嘉茉那兒,應該沒問題。”
“那我試試吧。”方茴點點頭説。
“就這麼定了!乾脆就咱們班聚會那天,趕早不趕晚,都把東西帶好了,吃完飯直奔喬燃家!”趙燁拍着桌子叫喚。
“好!21號才出分,咱們要充分利用這段時間,也可以去郊區玩玩!他們説野三坡、靈山都不錯!”林嘉茉拍手説。
“沒問題!咱們都好好計劃計劃!”陳尋使勁點頭説。
“嗯,真是要好好計劃計劃。”喬燃笑着説。
他們説笑成一團,成為了那個飯館最熱鬧的一角,旁邊的客人頻頻側目,他們並不知道,其實繁華不過是散場的開始,對這幾個孩子來説,離別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