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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刃紅塵

    於梵睜大了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眨都不眨動一下,緊緊的盯着躺在牀上的龔江身上。

    他要把師傅慘死的模樣,藉着深深的凝注,而嵌印人心底,這樣,他將永遠不會忘懷師傅是如何死的,他將來在抓到那兩個兇手的時候,將不會因為他們的哀求,而放過他們。

    龔江那慘死的情狀,愈是深印他的心底,他的心愈是抽痛,痛得他的身軀都在微微打顫。

    他的淚水,忍不住像泉水般的們淚流出,從他那雙仍未眨動一下的眼睛裏流出來的淚水,漸漸地變成粉紅色,終於流出來的全是血水摹地,他大吼一聲,身形旋動,一拳搗在牆上,頓時,把那培土牆擊穿一個大洞,泥土石灰籟籟不停的從牆上跌落下來。

    於梵把心底的痛苦,鬱悶,憤恨,都藉着這一拳發泄出去,可見這一拳的力量有多大了,幾乎使他一條手臂都穿過牆壁去。

    他緩緩把右臂從壁洞中拔了出來,心中激動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這時他突然聽得身後傳來急速喘氣的聲音,猛地一個大旋身,他蓄足了勁道,便待飛拳攻出。

    隨着那搖曳的燈光閃動,他只見宋掌櫃滿臉鐵青,背部貼着門上,正在撐持着要站起來。

    宋掌櫃是個做生意的老實人,何曾見過人被殺死的模樣,並且這個慘死的人還是不久以前跟他做過生意,平常時時可見的龔江。

    當他看到龔江胸前被插了一柄利刃,橫屍於牀的慘狀時,他的全身癱軟,再也站立不住,坐倒在地上,幾乎昏了過去。

    直到被於梵的那聲大吼把他的神智震醒,他才發現自己是坐在地上,掙扎着要爬起來。

    哪知他氣喘如牛,還沒站穩身形,已見到於梵眼中流着血淚,放射出兇厲的光芒,像尊殺神似的揮拳旋身過來。

    他驚叫一聲,剛站起的身軀又軟了下去,連爬帶滾的要往外面逃去。

    於梵一個箭步竄出,抓起了宋掌櫃的身軀提了起來……

    宋掌櫃嚇得渾身直打哆嗦,顫聲道:“於……於賢侄,我……”

    於梵看到他那個樣子直想好笑,可是他身遭大變,心裏有如刀割,又如何笑得出來。

    他的神色肅穆,沉聲道:“宋大叔,你定定神,小侄有事情要交待你。”

    宋掌櫃臉上的肥肉不住地抖動,顫聲道:“於賢侄,你……你把手放開……”

    於梵托起來掌櫃的身體,將他擺放在屋角的椅子上,然後拿起擺在小几上的茶壺,道:

    “宋大叔,你喝點水定定神吧!”

    宋掌櫃捧着茶壺,連喝了幾口涼茶,方始呼了口氣,定過神來。

    他擦了把額際的汗水,忍不住又心有餘悸的望了牀上的屍體一眼,道:“於……於賢侄,這是怎麼回事?”

    於梵道:“我師傅已被人謀害了。”

    “我知道……可是……”宋掌櫃嚥了口唾液,問道:“你師傅是個好人,又有誰會謀害他呢?”

    於梵眼中湧出凌厲凶煞的光芒,沉聲道:“那兩個賊子弒師潛逃我發誓一定要找到他們,為師傅報此大仇!”

    宋掌櫃見到他那股凶煞的模佯,心中顫悚,口吃地道:“你是説殺你師傅的是你那兩個師兄……”

    “什麼師兄?”於梵怒吼道:“他們是兩個禽獸都不如的東西!”

    他激動地解説道:“他們還不是看師傅賣了房子,身邊有錢,這才偷偷的趁師傅午睡的時候,走進來暗害他?”

    他説到這裏,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悲慟地道:“他們好毒的心,這一劍刺得如此之深,競然把師傅整個人都釘在牀板上,想必是師傅在夢中痛醒過來,一見是他們兩個,所以才抓住鐵枴,盡他老人家最後的力量,把鐵枴擲出……”

    宋掌櫃聽到此處,忍不住轉過臉去,望着門外走道的牆上留下的那個被鐵枴擊中的深洞。

    他暗暗打了個寒顫,忖道:“想不到龔枴子像是風吹就要倒的一副樣子,也會有這麼一手功夫……”

    他想到了襲江平時對待鄰人是那樣和善,如今卻落得如此慘死,禁不住為之嘆息不已。

    嘆息聲中,他只見於梵用手掩着龔江張開的眼睛,嘴裏喃喃有詞,不曉得在默禱些什麼。

    於梵對着師傅的屍體,暗暗發誓一定要把那兩個弒師的逆徒抓住,然後帶回師傅的墓前以他們的熱血頭顱來祭奠龔江之靈。

    默禱完畢,他移開了手,只見龔江那雙怒睜的眼睛果然閉合起來。

    他忍不住血淚橫流,跪了下去,叩頭道:“師傅,您老人家的英靈不遠,當能助徒兒替您老人家復仇!”

    宋掌櫃乾咳一聲,道:“於賢侄,這件事我們還是稟告官府,行文天下,不怕他們逃到哪裏去……”

    於梵站了起來,沉聲道:“不,我非要親手報此弒師大仇不可。”

    宋掌櫃看到他臉上血淚迸流,心中驚悸,訕訕地説道:“於賢侄,你又何必……”

    於梵沒有理會他,伸手拔出插在龔江胸前的長劍,撕下一塊單,把劍刃一層層的纏好,然後插在背後腰帶裏背好。

    他轉過身來,躬身朝宋掌櫃抱拳一揖。

    宋掌櫃幾乎跳了起來,道:“於賢侄,你這是做什麼?”

    於梵沉聲道:“宋大叔,在下有事相托你,請你受小侄一拜……

    宋掌櫃慌亂地道:“你……你有話好説,這樣做什麼?”

    於梵道:“在下此去天涯海角,誓必要抓到那兩個逆徒,我師傅的後事,還是煩勞大叔了……”

    宋掌櫃吁了口氣,道:“我還當是什麼事,敢情是你師傅的喪事我們是多年的老街坊了,他的喪事,當然我們……”

    於梵抱拳道:“如此,多謝大叔了。”

    宋掌櫃臉上的肥肉一陣抖動,道:“不過我這下可吃了大虧了,你師傅賣屋的銀子都交給了那兩個……兩個逆徒,如今他又被害死在這兒,我……”

    於梵沒等他把話説完,從包袱裏拿出一錠銀子,交給宋掌櫃道:“宋大叔,這兒是我師傅的喪葬費用,不知道夠不夠?”

    宋掌櫃接過銀子在手裏掂了掂,見到大約有五兩多重,真是喜出望外。

    可是他卻還裝模作樣,推辭地道:“唉,於賢侄,這個……”

    於梵道:“如果夠的話,就請大叔收下吧!”

    宋掌櫃訕訕地收起銀子,道:“不是我要貪多這幾兩銀子,實在是這幢房子出了凶事,恐怕賣不出去,我的虧吃得太大……”

    於梵打心底就瞧不起這種唯利是圖的商人,一聽他又要嚕嗦下去,連忙打斷了他的話,道:“宋大叔,請你不必多説了,這兒的後事就偏勞你……”

    宋掌櫃拍拍肩膀,道:“賢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師傅的喪事辦得風光風光,不過你……”

    於梵道:“小任我就去追那兩個逆賊,無論追着與否,在半個月之內。我都要回來一趟,然後安排一些瑣事,再作打算……”

    他在説話之時,心中想到了留在劉一帖那兒的夏蘋,痛苦地忖道:“我既已答應救她脱離秦鵬飛的魔掌,如今又為了師傅的突然被害,而把她擺在劉一帖那兒,只有等到半月之後,再回來安排她了。”

    宋掌櫃見他説到一半沒有説下去,也不曉得他心裏在想些什麼,默然了好一會,道:

    “於賢侄你也不用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如果你師傅曉得你這麼對他,在天之靈他也會覺得安慰的……”

    於梵被他這句話引起了心中的隱痛,臉上肌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喃喃道:“我不該多喝那一杯酒的,否則,我也不會醉倒,自然就不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情,而影響到我回到店裏的時間……”

    他握緊了拳頭,嘶喊道:“這都是怪我,我若是早回來一步,師傅就不會遭到那兩個賊子殺害了!”

    宋掌櫃見到他那股痛苦的樣子,安慰道:“於賢侄,你也不用自責了,其實你就算早來一步,也救不了你師傅的命,他大概在中午就被……”

    於梵怒吼一聲,道:“你不要多説了好吧?”

    宋掌櫃全身一震,臉色發青,顫聲道:“我……我不説了……”

    於梵歉然地望着他,低聲道:“宋大叔,非常抱歉,我……我……”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道:“有些事情你是不曉得的……”

    宋掌櫃苦笑道:“我曉得你的心裏很難過,其實我又何嘗不難過?

    他是個好人……”

    他驀然覺察到自己的話又説多了,趕忙停住了話聲,道:“於賢侄,你在這兒吧,我……我回去叫人了。”

    於梵吁了口氣,道:“不,我也要走了。”

    宋掌櫃訝道:“你這就走了?”

    於梵默然顫了顫首,問道:“宋大叔,請問你,那兩個逆賊僱車是朝哪邊走的?”

    宋掌櫃道:“那時店裏生意忙,我沒看見他們是朝哪邊走的,不過據二楞子告訴我,他們是出西城而去……”

    於梵略一沉吟,問道:“宋大叔,你可曉得他們是僱的哪個車行的車子?”

    宋掌櫃道:“好像是鄭麻子的車?”

    於梵頷首道:“多謝大叔了。”

    他朝宋掌櫃抱了抱拳,轉身便待出房而去。

    宋掌櫃慌忙道:“於賢侄,等等我。”

    他拿起擺在几上的油燈,不再多看牀上的屍體一眼,隨着於梵身後,急急忙忙的走出了長興鐵鋪,方始吁了口大氣。

    於梵又一次抱了抱拳,道:“宋大叔,這兒的一切,都勞你老人家的照顧了……”

    宋掌櫃道:“於賢侄,你是曉得我的為人,對待鄰人朋友一向是最厚道的,你師傅的事,你就放心交給我吧,我一定找塊好地,替他好好做一場水陸道場,讓他的靈魂能夠安息……”

    “如此多勞大叔了。”

    於梵道:“半個月內,我會回來一趟,到時候會請你帶小侄到師傅的墳上去祭奠一番……”

    説到這裏,他的心頭一酸,再也説不下去了。

    宋掌櫃憐惜地道:“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是節哀為是,免得把自己身子弄壞了。”

    於梵抱了抱拳,道:“宋大叔,我走了。”

    説着,他轉過身去,大步離開這使他傷心的長興鐵鋪。

    他才走出三步,宋掌櫃在他身後把他喚住了。

    於梵轉過身來,道:“宋大叔,還有什麼吩咐?”

    宋掌櫃道:“你把臉上的淚痕擦掉,別把人給嚇了。”

    於梵舉手拭去臉上的淚痕,發現擦得滿手的血,他這才曉得自己傷心過度,已經流出血淚了。

    他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只見路上的行人齊都駐足向他望來,顯然是為他這副模樣吃驚。

    宋掌櫃趕上兩步,問道:“於賢侄,你這就要去追趕他們?”

    於梵搖頭道:“不,我要先到鄭麻子那兒去查問一下他們僱車要到哪兒去,然後再辦一點私事,便就此走了……”

    宋掌櫃道:“於賢侄,無論你找不找到他們,如果你沒有地方好去,可以回我這兒來,隨我做生意……”

    於梵見他説話時的神態很是誠摯,內心非常感動,道:“多謝大叔的好意,小侄非常感激,只是此去浪跡天涯……”

    他不想對那庸俗的來掌櫃多説什麼,因為他知道像那種人一生在錢堆裏打滾,不會了解自己心胸中的大志,又何必多費口舌,多費時間。

    是以他話聲一頓,再度抱拳,道:“大叔,晚輩走了。”

    他轉過身去,也不管鄰人街坊紛紛以好奇的眼光望着他,快步向着鄭麻子所開的車行急行而去。

    江南水道很多,許多人出外經商,多半都是乘船,短程出外訪客就大半都坐轎子,另外有些要到鄰省鄰縣的人,為了方便,就乘馬或者坐車而去。

    於是一般的大城埠裏都有出租騾車,或者出租馬匹,而在鄰縣有站或者分行,以備旅客換車休憩之所。

    這鄭麻子乃是本地的一個地痞,手下有二三十個徒弟,經營着一個車行,專門出租車、轎,馬匹。

    早年,他帶着手下的徒弟,跟北街的洪鐵頭兩人瓜分了嘉興城的地盤,不但包庇娼賭,並且還做一些其他的壞事。

    後來,他的年紀大了,加上碰了一次大釘子,讓雁蕩山下來驚虹劍客教訓了一頓,斷了一條胳膊。

    從此以後,他便洗手退隱,不再做那違法之事,把積下的一些錢財,和那些徒弟開了一家興隆車行,做規規矩矩的生意人了。

    由於他的約束,他手下的那些徒弟,沒有一個敢胡作非為,全都老老實實的做起車伕來,許多年,都沒出過一點事,以致生意愈做越好,竟然做到鄰省去了,擁有的驟車和馬匹都上百……

    於梵在嘉興城裏住了兩年,雖然一直都在鋪裏打鐵,難得到外面去,然而長興鐵鋪打造的鐵器,全城都知,所以跟興隆車行也有往來。

    於梵記得自己也送過不少鐵蹄到興隆車行去,曾見過那白髮蒼蒼的鄭麻子,當時他望着那些駕車的車伕,確實對他們能夠行走各地飽覽各地勝景的生活感到羨慕不已。

    他沒想到自己現在竟會到興隆車行去問有關那兩個逆賊去的方向,而自己也將開始過那種流浪天涯的日子了……

    一邊行走,一邊想着,隨着思緒移轉,他又想到夏蘋起來,暗道:“我本來計劃把她寄住在劉一帖那兒,等我在半個月後再回來帶她走,怎未想到以她那等美麗的容貌,豈不會惹起劉一帖的色心,若是惹出什麼麻煩,以秦鵬飛在這個城裏的勢力,夏蘋還不是會再度陷人他的魔掌裏……”

    他沉吟一下,暗道:“我何不也僱一輛馬車,隨在他們的後面追去,無論追到與否,至少我可以把她安置在另外一個地方,只要找間房給她住着,即使秦鵬飛的神通廣大,也找不到她……”

    他的思緒被一陣話聲打斷:“客官,請問你要僱車還是僱馬,我們這兒有最好的……”

    於梵抬起頭來,只見自己已經走到了興隆車行的門前,那站在自己面前,堆着笑臉打招呼的夥計正是行裏的管事常彪。

    他笑了笑,道:“常大哥,不認識我了?”

    常彪是個身軀矮小的胖子,他站在於梵的面前,還不到於梵的胸口,聞聲仰起頭來,仔細的打量了於梵一下,方始吃驚道:“小於,原來是你,你有什麼事嗎?”

    於梵道:“我來向你打聽一件事的。”

    “奇怪!”驚訝的常彪道:“你那兩個師兄下午來僱車,説是你們搬走了,我正在心裏納悶,敢情你們並沒有搬走……”

    於梵道:“我就是為這件事情來的……”

    他的眼中射出煞厲的光芒,沉聲道:“我師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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