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同的死訊傳出之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問題上,李宣宣到哪裏去了?
李宣宣是駕駛衞斯理那輛獨一無二的車子離去的。
不必警方出甚麼力去搜尋,衞斯理就知道他的車子,在甚麼地方,那是一個絕不應該出現汽車的地方──這至少證明,李宣宣到過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是一個廢棄了的深度達到二百六十公尺的舊礦坑,煤礦的礦坑。
在衞斯理的住所,當所有人問白素李宣宣的下落時,白素説不知道,衞斯理也不動聲色。
衞斯理和白素之間,極有默契,他們甚至於不必交換眼色,而且,衞斯理就算一時不明白何以白素要那麼做,他也會毫無保留地支持白素的所為,當然,反過來也完全一樣。
這一次,情形多少有點不同的是,他們兩人之間,並沒有討論這件事,即使剛才他們有兩小時的悠閒時間,可是衞斯理好幾次想提起,終於沒有説出口──他怕自己的話一出口,就破壞了當時那種寧逸舒適的氣氛,那種閒適,對於他和白素來説,都十分難得。
衞斯理知道的是:就算李宣宣沒有對白素説她要到哪裏去,白素也很快可以知道。不但白素可以知道,他,衞斯理,也一樣能知道。
可是,白素顯然不想知道──不但她自己不想知道,而且,也不想衞斯理知道。
所以,白素才會提議散步,而且,散步的時間將近兩小時。
她分明是給李宣宣兩小時的時間,讓她可以到達地想去的地方!
聽起來好像很複雜,但只要一揭開謎底,事情卻再簡單不過──衞斯理的那輛車子中,裝有訊號發射儀,而接收訊號的儀器,就在他的書房之中,訊號發射的有效距離是二百二十公里。
也就是説,以衞斯理的書房為中心,二百二十公里為半徑,作一個圓形,只要不逸出這個圓形,不論李宣宣把車子駛到哪裏,進入衞斯理的書房,開啓訊號接收儀,就立刻可以知道!
車上有這種設備,白素也知道。而李宣宣要去的地方,如果是在兩百公里之外,她應該選擇其他的交通工具──她要借用白素的車子,理由就是“你的車子速度高”,可知她極是急切,想到達目的地。
白素給了李宣宣兩小時的時間,也恰到好處,那可以駛出超過兩百公里了,足夠她到達目的地。
衞斯理猜想,他們一回家,白素就會立即到書房,去察看李宣宣的行蹤,那時自然可以進一步地討論問題,或是採取行動,所以他才忍住了甚麼也不問,以免破壞了氣氛,因為事情很快就會明朗化。
他也料到,在白素和李宣宣之間,必然有着若干秘密的默契,到那時,自然也會隨着事態的發展而揭露,不必急於一時。
所以,性子急得出名的衞斯理,這一次,竟然出奇地沉得住氣!
可是,當他們一回到家裏時,陳長青、黃堂、小郭,乃至祖天開,都已羣集在他們家中,帶來了王大同在醫院死亡的消息。
那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事,黃堂又發現了病房之中,有攝錄裝置,拍攝到了王大同臨死之前的怪異行徑。意料之外和不可思議的事接連發生,衞斯理和白素,自然不能拋下各人,到書房去察看李宣宣的行蹤。
而且,精明過人的黃堂,顯然也想到了白素和李宣宣之間,有着他人不知的秘密,所以一再向白素問及李宣宣的去向。
而白素連想也不想,就回答説“不知道”。
白素在那時説“不知道”,不能説她在撒謊,因為那時,她確然不知道。
她可以在利用訊號接收儀之後,知道李宣宣去了何處。但是“可以知道”並不等於她那時“已經知道”。所以白素在説的時候,十分坦然。
衞斯理卻覺得事情出奇,因為王大同死了,這個死亡的消息,應該儘快讓李宣宣知道才是,而白素仍然不説出可以知道李宣宣去了何處,必有深意,衞斯理也就毫無保留地支持了她。
這時,由於錄影帶中所顯示的情形,如此驚人,所以衞斯理和白素也很容易掩飾過去。
王大同在臨死之際,聲音淒厲駭人,他叫的是:“她從陰間來!”
陳長青於是發表怪論,説李宣宣既然是從陰間來的,那麼自然是到陰間去了。人人都聯想到了陰間和鬼魂的關係,但白素立即澄清:李宣宣是人,不是鬼,絕對是人!
一時之間,在各人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人人的思緒,都陷入極度紊亂的狀態之中。
在人人都思緒紊亂的情形之下,各人自然而然的動作,是一齊向衞斯理望去。
儘管在衞斯理提出了他的見解之後,也不是個個都同意,但大家總希望先聽聽他的意見。
所以,在混亂了一陣之後,眾人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也靜了下來。
衞斯理也當仁不讓,他舉了舉手──那是他在有話要説時的一個習慣。
然後,他先提出了一個問題:“假定王大同在臨死之前,神智清醒,那麼,最關鍵的問題是:他口中的‘陰間’,是甚麼意思?”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衞斯理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王大同説‘她從陰間來’,再假定這個‘她’就是李宣宣,那麼,他是如何知道的?”
衞斯理問出了第二個問題時,望向祖天開。
衞斯理是知道第二個問題答案的──王大同自“許願鏡”中得知。而許願鏡一事,是一個秘密,衞斯理是在詢問祖天開,可不可以把這個秘密公開。
祖天開領會了衞斯理的意思,反應又快又堅決,他十分堅決地搖頭。
這種情形,都落在在場各人的眼中,各人都不是等閒人物,自然知道有甚麼事正在發生,於是,各人也有了強烈的反應。
陳長青先叫了起來:“太不公平了!大家一起行事,你們卻眉來眼去,另有秘密!”
衞斯理冷冷地道:“陳先生,從來也沒有人邀請過你共事,你最好明白這一點!”
陳長青鼓着氣,無以為應。
黃堂提高了聲音:“警方有權知道一切內情!”
這一次,祖天開也口舌不饒人,他啞着聲音道:“官老爺,試試用刑,嚴刑拷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黃堂臉色鐵青,小郭則冷笑一聲:“看來衞先生也不會有甚麼好見解了,説話吞吞吐吐的人,會有甚麼好主意發表出來!”
衞斯理一揚眉:“小郭,每個人都有他不能公諸同好的一些秘密,像閣下,究竟是基於甚麼理由參加進這件事情中來的,就是一個謎!”
小郭大聲道:“我受人委託。”
衞斯理疾聲追問:“受誰的委託?”
小郭把臉漲得通紅,再也説不出話來。
衞斯理攤了攤手,儘量把語氣放得平和:“祖先生有一些秘密,不想別人知道,那種情形很正常──”
陳長青叫:“如果和整件慘案有關,就應該公開!”
衞斯理想了一想:“和整件事有關,也可以不公開!”
他不能説“許願鏡”的神奇作用和事情無關──不但有關,而且極可能整件事,還是出王大同自許願鏡上,知道了李宣宣是從陰間來而引發的。
但是祖天開如此堅決反對把事情公開,衞斯理暫時,也不能違揹他的意思,所以,他只能那樣説!
陳長青知道,衞斯理不説,無法逼他説出來,而他又極度不滿,所以悶嗚一聲,用力一摔,轉身向外便走,準備揮袖而去。
衞斯理笑了一下,大聲道:“照我的想法,王大同口中的‘陰間’,一定和普通的理解,有些不同。”
他並沒有挽留陳長青,只是自顧自説話,他知道陳長青的好奇心極大,在聽了這樣的話之後,心中的氣再大,也會留下來聽個究竟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陳長青一聽,在門口,就停了腳步,慢慢轉過身,裝出一副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的情形,樣子很惹人發笑。
衞斯理又道:“傳統的,或普通的理解,陰間,是人死了之後,鬼魂存在的一個空間。再具體化一點,陰間和陽世一樣,也有城池、有居所、有社會組織、十殿閻王、十八層地獄等等,我不認為王大同所説的‘陰間’,就是那樣的一個所在!”
陳長青忍不住發問:“你不認為的根據是甚麼?”
衞斯理一揚眉:“從傳統理解的陰間來的,只能是鬼魂,但是根據白素的判斷,她是人,不是鬼!”
小郭沉聲:“有可能是來自陰間的鬼,侵入了一個人的腦部!”
小郭説的這種情形,有一個通俗的説法:“鬼上身”。
衞斯理搖頭:“不會,因為她這個人,沒有來歷,若是鬼魂上身,那身體還是有來歷的,所以,她是整個人從陰間來的!”
祖天開雙手擺着:“那麼,你説,大同臨死,説的陰間是甚麼?”
衞斯理瞧了祖天開一眼:“我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王大同在知悉她從陰間來時,是甚麼樣的情形!”
祖天開緊抿着嘴,不再言語。白素沉聲道:“各位,我想休息了!”
白素下了逐客令!
衞斯理心中喝了一聲採,因為白素若是不出聲,他也要不客氣了,而且他逐客的話,那些人仗着和他稔熟,效果可能不好,像陳長青、小郭,若硬是賴着不走,也總不能把他們拖出去!
這時,幾個人一起向衞斯理望來,顯然想他留客。可是衞斯理也想他們離去,所以他偏過頭去,假裝看不見。
他也想那幾個人離去,原因很簡單。事情又神秘又複雜,可是黃堂只是站在警務人員的立場行事,陳長青是瞎湊熱鬧。小郭更令人生氣,他竟不肯説出是受了甚麼人的委託來插一腳。而祖天開直到如今,仍不願公開“許願鏡”的秘密,當然也是為了他自己打算,因為他使用寶鏡的時間還沒有到。
就算不能説“各懷鬼胎”那麼嚴重,至少也不齊心合力,在一起,對探索整件事,並無幫助。
而且,衞斯理也極想知道李宣宣駕着自己的車子,究竟去了何處,也想知道何以白素會替李宣宣保守秘密,所以他要和白素單獨相對。
祖天開先咳了一聲:“大同的喪事我要辦得風風光光,有很多事要做,告辭了!”
他轉過身,搖晃着高大的身子,走了出去,在門口和衞斯理以及各人揮了揮手,這時,他看起來,神情哀傷,真的像是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了。
黃堂遲疑了一下:“有甚麼進展的話,請和我聯絡!”
衞斯理道:“警方有消息,也請告訴我!”
白素在黃堂走到了門口時,忽然説了一句古怪之極的話──她是一個十分細心的人,平日極少會説無頭無腦的話,但這時這句話,卻令人人愕然。
她道:“黃主任,請別弄壞了王大同的遺體!”
黃堂在愕然之餘,奇道:“會有人要鞭苔或是戮殺嗎?”
白素接下來所説的話更奇怪,她搖頭:“我不知道,總之,儘可能保持他的身體完整,最好向醫院方面明確地説明這一點!”
黃堂的神情雖然疲倦,可是他仍然目光炯炯地望定了白素,白素坦然和他對望。黃堂知道在任何一方面,都無法壓服白素,所以他最後道:“好,我去辦。”
他説了之後,大踏步走了出去。
陳長青伸了一個懶腰:“好了,全是自己人,説話也容易一些。”
陳長青竟然耍起這樣的手段來,令衞斯理失笑。
衞斯理向老蔡道:“客人一時還不想走,你要是支持不住,大可去休息!”
老蔡答應了一聲,走了進去。衞斯理還沒有動作,白素已向樓梯口走去。小郭先衝向門口,大聲道:“我不説委託人是誰,和整件事無關,並不是故意隱瞞甚麼!”
他説了之後,也走出了門。只有陳長青,反倒坐了下來,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也不是沒在府上的沙發上過過夜,客房看來是不歡迎我的了,我且在這裏,自顧自飲酒取樂。”
衞斯理也上了樓梯:“請便。”
他和白素一起上了樓,陳長青還真的在沙發上躺了下來,架起了腿,搖晃着,絕無離去的打算。
衞斯理和白素進了書房,關上門,並且上了鎖,白素已經打開了一個櫃子的門,現出訊號接收儀來操作,不一會,在螢光屏的西北角上,就有一個小亮點在閃動。
衞斯理湊過去一看:“那是甚麼所在?”
螢屏上有着方圓二百二十公里的淺刻地圖,白素立刻知道:“是西北山,那裏極荒涼,有許多早已被廢棄了的礦洞,煤礦礦洞。”
衞斯理大是奇怪:“她到那裏去幹甚麼?有甚麼犯罪集團,在利用廢礦作基地。”
白素皺住了眉,不出聲,螢屏上的那個亮點靜止不動,那證明李宣宣已到了目的地。
她也不知道李宣宣到那裏去幹甚麼!
衞斯理忽然冒出了一句話:“該告訴我了!”
他料定了白素有一些話沒有對他説,所以這時,直截了當地提了出來,白素望向他:“李宣宣駕我們車子走的時候會説了幾句話,當時連我也不是很理解,現在想起來……感到十分可怕!”
她説到這裏,向衞斯理靠來,衞斯理輕擁着她,感到她的身子,真的在微微發顫──這令得衞斯理奇怪之至,白素甚麼怪事沒有見過,她竟然也感到真的害怕!
白素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李宣宣説的是──”
當時,李宣宣已經坐在車子的駕駛位上,白素站在車旁,在告訴她一些這車子與眾不同的特殊設備。
李宣宣忽然以堅決的語氣道:“我不能讓王大同死,絕不讓他死!”
白素沒有搭腔,因為閻王話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李宣宣當然不會有辦法主宰王大同的生死,白素也只當那是她情緒激動的發泄。
李宣宣略停了一停,語氣更堅決:“就算他死了,我也要他再活回來,不論我要因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令他活回來!”
李宣宣在這樣説的時候,雙手握住了駕駛盤,她的雙手,其白如玉,隱隱可見青色的血管,這樣一雙美麗的手,這時卻像是想把駕駛盤握碎一樣地出力。
白素嘆了一聲,她早已承認李宣宣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但這時,她也只以為李宣宣是太哀傷了,以致情緒激動。所以她伸手,在李宣宣的手背上,輕拍了一下。
李宣宣抬頭望向白素望來,神情認真,她的一雙大眼睛中,異光閃爍,她道:“我這次去,可能要花一點時間,如果大同……不幸傷重去世,請醫院方面無論如何不要破壞他的身體,我要使他活回來!”
她又一次説了“我要使他活回來”,令白素感到了當時的氣氛。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妖異,而且也不知説甚麼去回答她才好。
白素只好點了點頭,李宣宣咬着下唇,已經發動了車子,發出轟然巨響,駛了出去。
白素倒不是故意不對衞斯理説起這個經過,而是她感到,李宣宣的話,只是悲傷下的胡言亂語,並不值得重視。
可是,突然之間,王大同確然死了,而且,在王大同的口中,得知李宣宣“從陰間來”,李宣宣的話,就另有意義了!
所以,這時在書房中,白素將這一段經過,説了出來。
衞斯理聽了之後,呆了好一會,才道:“她……她真是從陰間來的?”
白素也道:“她也真的到陰間去了?”
白素這樣問,自然有道理。李宣宣預知王大同會傷重不治,她下定決心要王大同就算死了也活回來,那麼,當然要到陰間去,索回王大同的鬼魂,再把王大同的鬼魂帶回陽世,令王大同活回來!
不論對“陰間”這個詞作甚麼樣的理解,它總是“陽世”的相反詞──人活着,聚集在陽世,死了,自然集中在陰間!
所以,陳長青的胡言亂語,真有可能説中了:李宣宣到陰間去了!
衞斯理指着螢屏:“那裏就是陰間?她能駕着我們的車,直駛到陰間去?”
白素也覺得若是那樣,那真的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她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