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微笑道:“正因為如此,大皇子心氣極高,所以才會數犯龍顏,官家有心培植王爺,就不會讓您有恃寵生驕的機會,免得前功盡棄呀!”她拿掉了代表着吳王的杯子,卻在最後一個杯子上倒滿了酒,舉到元侃的面前笑道:“三郎,請滿飲此杯吧!”
元侃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上一掃近日來的陰鬱之色,笑着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聽你這麼一分析,我好過多了。小娥,你真是我的女陳平呀!“
劉娥今日説出這一番話來,卻是思量已久。前些時日錢惟演來討,將襄王府幕僚們勸元侃參與競儲,卻被元侃拒絕,説自己“只得做一個太平賢王足矣”,因此他託了劉娥相勸,這一番分析卻是眾人商議已久了的。只是由她口中説來,更能勸得進去罷了。
然而此時看着元侃的神情,雖然已經有所觸動,但是對天威的難測,對兩個文武一道各有所長的兩個弟弟的擔憂,元侃的心中,仍需要一劑更好的靈丹妙藥,才能堅定他爭儲之心。
劉娥揮手令身邊左右等人全部退下,自己緩緩地解開釵環,散落一頭長髮。她站在桃花樹下,凝視着元侃:“三郎,記得當年,你曾經對妾身起誓,要一生一世地愛我,記得當日你是以韓王元休的名義起誓的,如今你可不再是韓王,也不叫元休了,時移事變,你心是否依舊?”
元侃柔聲道:“小娥,不管名份怎麼變,我對你的心,永遠不會變的。”
劉娥笑盈盈地道:“那麼,小娥要三郎再起誓一次”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襄王,緩緩地道:“這一次,我要你以大宋未來天子的名義。”
元侃整個人都怔住了,忽然間一股熱淚自心底湧起,不愧是他深愛着的小娥,她怎麼可能是那種對自己沒信心要他一次次保證着恩愛的庸脂俗粉呢,她只是用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來鼓勵他的信心呀。
天底下有什麼能比心愛的女人用全心全意崇拜的眼神更能激勵一個男人的雄心呢?剎那間元侃的眼中,發出王者的自信和霸氣來,他緩緩地道:“我、趙元侃,以大宋未來天子的名義起誓……”
一夜之間,襄王趙元侃從退縮變為自信。
第二天,當他走進議事廳時,緩緩地説出“上天屬意於孤,孤何敢推辭”的話時,眾人從襄王的身上,看到的竟是脱胎換骨般的改變。
王欽若忙上前道:“恭喜王爺!”
張詠喜道:“王爺可是要爭此次平蜀的帥位?”
元侃搖了搖頭道:“我犯不着和老四老五他們爭,但是也不能讓老四老五得了去,如今蜀中的形勢牽一髮而動全身,不能讓他們的私心壞了事。我打算讓曹利用和你去蜀中,前日你勸我爭平蜀的帥位時,雖然我不爭這個位了,可是你看到的那些問題,卻是不容忽視的。你既然看到了這些弊端,你去改正最好。還有曹利用,他是曹彬的侄子,當年平蜀的諸大將之中,唯有曹彬的部隊秋毫無犯,很是得蜀人的愛戴,此次叫他的侄子前去平蜀,相信你們兩人,會很快安定民心,則叛軍不攻自亂。”
他回頭又叫着楊億的字:“大年,你與乖崖二人把我剛才的意思,擬一個摺子,進呈父皇!”
楊億忙應了一聲是,他是本朝大筆,常侍皇帝身側,許多旨意也是他擬就,因此上怎麼樣斟酌字句才最投合皇帝脾氣,自是輕車熟路。張詠心中暗服,襄王方才的思路,卻又比他原先的建議高上一籌,卻是原來有許多事,非於高位者不能慮及至此的。
兩人雖是捷才,然而茲事體大,卻是細細地商議許久,將一條條綱目俱擬好了,這才由楊億執筆寫就,呈於襄王。元侃又叫錢惟演王欽若等一齊合議,將許多細節商議了。又想到此奏摺上去,太宗必會召了他入宮當面議政,卻又叫人取了有關蜀中的許多案卷,眾人細細研討了半日,將多少兵馬、糧草、入蜀線路、安撫政策等都商議停當。不知不覺中早已經掌燈上來,眾人這才醒悟到這一日都未曾進食了。
打開了書房的門,卻是王妃郭氏,早自中午時已經叫人備好了飯菜熱着,半個時辰便再做一份,此時便將剛剛做好的飯菜送了上來。
此時劉夫人早已經不管家事。自郭妃入府後,卻與潘妃為人大是不同,潘妃雖然嬌縱卻不諳事故,因此上劉夫人仍然執着府中大權。但見郭妃為人雖然温和,卻是精細異常,因此上劉夫人忖奪着形勢,便早早告了病,不敢再多走一步。
元侃亦是恐怕當年潘妃之事再生,這幾年是除了接受皇后所賜的楊良娣外,另外也收了幾個侍妾,讓郭妃無暇慮到外頭有異。
這些年來見郭妃一派賢惠,處事周正,時間長了,心中也是慢慢地地放了心,倒是對她這般有些敬重。
此時眾人皆下去了,元侃見郭妃一直守侍在房外,倒是有些歉意,口中不便説什麼,便抱過乳母手中的兒子笑對郭妃道:“兒越來越大了,倒是招人喜歡得很。”
郭妃説到兒子,那笑容便不似平時的淡然,卻是打心底笑出來的歡欣:“王爺,前幾日您不在,沒聽到兒叫了第一聲爹爹呢!”
“哦!”元侃喜道:“兒會叫爹爹了嗎?快再叫一聲來讓爹爹聽聽。”這邊忙逗弄着孩子。卻不承想他平時與孩子相處甚少,又不會抱,孩子被抱得極不舒服,又被他一晃,嘴一扁“啊”地一聲卻是哭了起來。
元侃尷尬地看着郭妃搶過孩子哄着,笑道:“我真是笨,居然把孩子弄哭了。”
郭妃忙把孩子交給乳母哄着,柔聲對元侃道:“王爺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去做哄孩子這等婆婆媽媽的事。孩子還小呢,不懂事,大些了知道父王抱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元侃觸到心事,笑容黯了一下,輕聲道:“也是,父皇也沒多少抱過我們。”
郭妃一驚,忙賠笑道:“王爺,妾身失言了。”
元侃回過神來,伸手抱過已經被乳母哄得安靜下來的孩子道:“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多抱抱他們!”
郭妃心中微一猶豫,卻知道他説的“他們”,不僅指她所生的這個孩子,也指另外那個侍妾生的孩子。
元侃手抱着孩子,心中一動,對郭妃道:“你這些日子,多多進宮去看望母后,要記得抱孩子去,母后一向喜歡小孩子。”
郭妃會意,含笑道:“妾身明白的。”
元侃又道:“我前日得了一方上好的紫雲硯,你把上次安慶送來的徽墨,合着遼國帶來的白狼毫和龍鬚紙,送給八弟。”
八皇子元儼甚得太宗寵愛,元侃亦是待他與別人不同,卻也是學着當日元佐待他一般,雖不及元佐的打心底地關心,但是送物關切卻也是照了當年的樣子。
郭妃自是明白,含笑答應了下來。
襄王元侃的這一封奏摺上去,三日後,太宗下旨,宣襄王入宮。
御書房裏,元侃行了禮之後站起來,就聽得太宗問道:“你這封奏摺朕看了,朕還想再聽聽你具體説一下。”
元侃暗喜事先已經做足功課了,忙站着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認為,蜀中之事,並不是單純用一個剿字能解決的。蜀中本來地無三里平,百姓有許多持副業為生,設立博買務,壟斷了百姓的以冰紈等物易錢之路,而禁止邊茶交易,更使得百姓生計無着。此二項事,乃是朝庭與百姓爭利,期間又有不肖官吏趁機從中取利,盤剝甚酷,民間積怨。因此歷年來蜀民紛紛逃難他鄉,此番王小波起事,起因便是由於貪官所逼。兒臣以為,平王李之亂容易,平蜀中民怨卻並不容易。”
太宗點了點頭:“蜀中事務,你倒也能夠知道一些。這蜀中難民的苦況,你一個親王,卻説來彷彿感同身受,卻是從何而來?”
元侃怔了一怔,“從何而來”呀,枕蓆間那低低的哭泣,那美人兒玉臂宛轉,朱唇輕吐,憶起當年的苦況,淚珠兒晶瑩尤如曉露欲滴。這蜀中難民的苦況,他怎麼會不感同身受呢?
猛地收回心神,謹慎答道:“兒臣奉旨,每年冬季賑濟貧民,有時候也會親臨現場。這幾年來,京中難民,蜀人的數量屢有增多,因此上兒臣也頗聽得幾樁苦況慘事,因此上感同身受。”
太宗點了點頭:“倒也難得。”拿起奏摺道:“你推舉曹利用,也是因為曹彬在蜀中的名聲較好罷?”
元侃恭聲道:“是的,如今大軍入蜀,所到之處,騷擾百姓恐怕難免。以朝庭的兵力,打一場勝戰容易,如何在戰後打掃好戰場,以求一戰永逸,須得在戰前就要考慮好。昔年太祖時王全斌滅蜀,後蜀孟昶十四萬兵馬,一月即滅。不料卻因為沒有約束好部屬,逼反了全師雄等蜀地舊部,將大軍拖在蜀中一年,也未平定。到後來太祖下旨,處斬了朱光旭等人,這才平息了蜀中之亂。因此兒臣認為,蜀中事務宜剿撫並用,安撫為主。當年入蜀將領,唯曹彬一物不取,軍紀嚴明,在蜀中聲名最好。此次派了曹利用去,必能起安撫之效。張詠熟悉蜀中事務,為人剛正多智,此去蜀中平亂安民,卻是最好人選!”
太宗看了他一會兒,元侃心中惴惴,卻不知道是好是壞。卻見太宗拿起手邊一道上諭道:“朕方才擬了這道旨意,等一會兒便明發,你此時倒可先看一看!”説着,令夏承忠遞給元侃。
元侃打開這份草詔一看,心頭驟然停了一下,立刻狂跳不止,卻知道自己此時臉色必然已變。卻是這道草詔上寫着:“詔昭宣使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率禁軍征討流寇李順等……”
太宗已經備好了人選,連詔書都已經擬好,自己卻仍在這裏空説什麼蜀中大計,回想起方才自己所言,也不知哪裏説錯了,竟驚出一身冷汗來。忙離座跪下道:“父皇高瞻遠矚,兒臣胡言亂語,實是惶恐。”
太宗卻笑了:“你起來罷!”
元侃惴惴不安地站起,太宗問道:“朕高瞻遠矚在哪一點,你胡言亂語卻又在哪一點呢?”
元侃倒不防太宗如此一問,原來準備好的應答全用不上,腦子剎那間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慌忙胡亂想着應對之辭道:“父皇的意思是速戰速決,如今四海昇平,不宜為蜀中之事拖得太久,還有……”
太宗拿起幾封奏摺,叫夏承忠遞與元侃,道:“你先看看這幾封奏摺。”
元侃忙打開草草一看,猛然醒悟,抬頭看着太宗:“兒臣明白了。”
太宗淡淡地道:“你能夠看到蜀中民情,看到平亂之後的安撫,確已經是不錯了。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蜀中之事,並非僅在蜀中,而在天下。唐末各地割據,以致五胡亂華。自古以來外患皆是由於內憂而引起的。蜀中之事一發生,夏州李繼遷就蠢蠢欲動,前些日子邸報傳來,他夜襲李繼捧營地,已經奪了李繼捧的人馬,且受了契丹的封號,在邊境上作亂。這邊高麗有使臣到來,説是契丹兵馬入侵高麗,請求天朝派兵增援……”元侃低下頭去,心中暗驚,太宗這一層,卻是想得比他更遠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