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後風波過去,後宮一場風平浪靜。且按下後宮之事,卻回來説朝中諸臣們。
自澶州回來後,老宰相畢士安便因病重去世了。宰相之位空缺,真宗升了參知政事王旦與寇準同殿為相。
王旦多年來為副相,輔佐過李沆、呂蒙正、畢士安等老相。在澶淵之盟時,正是最緊要關頭,忽然傳來留守京中的雍王元份忽然重病的消息,當時畢士安立刻舉薦王旦回京主持大局。王旦快馬回京,持聖旨直入禁宮,與元份連夜進行交接壓住局勢,日夜住在行衙之內辦事,京中除有關人員外竟全不知道東京留守的人事變動。直到真宗御駕回京,王旦之子在迎接聖駕時,忽然看到父親竟是從宮中率隊出迎,也嚇了一跳。王旦多年政績出色,又經此一役,深得真宗的信任,因此畢士安病倒之時,真宗與畢士安同時想到了王旦。
畢士安一病,寇準本以為自己可以獨相,不想真宗又任了王旦加以鉗制,心中甚為不服,每於真宗面前,攻擊王旦。
真宗不勝其煩,這日回到嘉慶殿中,便説起了朝中的兩相之爭,説了一會兒,便端起茶來喝時,忽然發現:咦,小娥,你今日為何一日不發?
劉娥微笑道:一國之相,執宰天下,臣妾一婦人爾,焉敢妄評!
真宗把茶一放,笑道:朝臣們説什麼的都有,倒把朕鬧暈了。朕今日倒想聽聽你一個局外人,有什麼看法?不許躲懶,朕今日非叫你講不可!
劉娥笑道:臣妾只得一個躲懶的方兒,官家偏教不許躲懶,這可叫臣妾難説了!
真宗眼睛一亮:好,且聽聽你這個躲懶的方兒!
劉娥執壺又倒了一杯茶,笑吟吟地奉上道:常言道解鈴還須繫鈴人,他們二人自己的事兒,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好了,官家何必傷這個腦筋!
真宗微微一笑:怎麼説?
劉娥俯身在真宗耳邊細細地説了一通,真宗喜得道:好好好,卿真是虞卿再世陳平重生啊!
過了一個月,真宗召來了寇準,行禮賜座已畢。
寇準又道:皇上,臣還是認為,王旦是才學平庸,雖然在朝中人緣很好,卻只不過是和稀泥打哈哈,做得一個老好人罷了。無卓越才識,無獨立見解,只堪為副相,不能獨擋一面。他為首相統率百官,只怕不能叫人心服,若是百官人人學他這樣唯唯諾諾,只怕朝中盡是庸官了。
真宗凝視着寇準:寇準,這就是你眼中的王旦嗎?
寇準昂然道:正是!
真宗看着面前兩疊如山的奏摺,笑道:你想不想看看王旦是如何評價你的?
寇準冷笑道:無非是評臣太過剛愎自用,獨斷專行,不將他這個丞相放在眼中罷了!
真宗將右手邊厚厚的一疊奏摺一推道:這就是王旦與你同殿為相半年來,針對你的所有奏摺,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寇準接過奏摺,帶着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打開第一本奏摺,然後,一本本地翻看下去。他的臉色,從起初的輕慢,漸漸變得不安,變着窘迫不安,臉色忽青忽白,到最後已經漲成紫紅色了
這是王旦自上任以來,為寇準所做的各類辯護舉薦擔保奏摺共四十三件,分析細緻,指出寇準雖然確有犯其中種種,但為小節,同時又列舉其種種政績功勞,更進一步將真宗一軍,以為仁厚之君,方能捨短用長,成就一代功業;同時更有數封奏摺,舉寇準才能,力保寇準安居相位,自己願為副相輔佐。最後一封奏摺寫道:皇上賜臣彈劾寇準之章問臣,臣以為此中種種,皆為寇準好人懷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當避,而準乃以為已任,此其所短也。然文官好名,武官好財,直臣無忌,順臣無膽,人有長短,此皆常性也。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擇長用短。功大於過,建樹大於疏失,皆能用也,然非至仁之主,孰能全臣下之終!
寇準看完,出了一身冷汗,此中種種皆是王旦從別人的彈劾件上一一反駁為他辯護的話,而且也的確是指出他的種種疏忽之處。他自己為人剛愎自用慣了,竟不知自己平時種種不經意之所為,若是教人上綱上線,竟是無數大罪。然細細想來,自己確有粗疏無忌之處,若是細究起來,論個無人臣之禮的名目,確是跑不了的。然王旦奏摺,將對方奏摺上事,一件已經上綱上線之事,又化為性格粗疏之小事,將種種連自己都不能為之辯解的事,或辨解掉,或乾脆以一句聖主能容的大高帽送上去給真宗消掉。
寇準將奏摺恭恭敬敬地送上去,退後一步跪下請罪道:臣慚愧,臣不及王旦器識雅量也,此才是丞相度量。
真宗微笑道:朕知道,你口中服了,心中卻未服。你且起來罷!他拿起手中另一疊奏摺道:王旦保你,是因為朕還沒有給他看這疊奏摺。這是你所給朕上的有關王旦的奏摺三十五封,你想不想看看,王旦看了這些奏摺,會有什麼反應!
寇準冷汗潸然而下,想一想自己若換了是王旦,平時不斷地為這個人説好話,要是一下子知道這個人竟然一直在説自己的壞話,真是神佛都會嗔怒。
真宗揮手,令寇準轉入一旁的屏風後,又召來了王旦。
王旦行過禮後,真宗又以方才對待寇準的話,照樣與王旦説了,也同樣將另一疊奏摺給王旦看了。王旦慢慢地翻看着,或者是年紀稍大的緣故,王旦的反應比寇準平靜多了。
看完了奏摺,王旦也如寇準一樣,將奏摺呈上去,並退後一步請罪道:微臣慚愧!寇準所説,確是有理,臣過於中庸,不能如他這般直言敢諫,這是臣的短處。他所指出的每一件事上的過失,確實都是真的。
真宗看了屏風後一眼,故意道:王卿每每直説寇準的長處,寇準卻每每指責你的過失,你有何感覺?
王旦從容道:臣輔佐李相、呂相、畢相等,做了很久的副相,在位時間久,經手的事件也多,因此上過失必然比別人更多,這本是實情。寇準為人忠直,並不因為臣與他身為同僚的緣故,而向皇上隱瞞臣的過失,這正是臣之敬重他的地方!
話猶未完,寇準已經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向着王旦跪下道:王相,寇準慚愧!
王旦忽然見寇準自屏風後轉出,愕然片刻,恍然大悟,向着真宗磕頭,顫聲道:皇上真是仁德之君。臣、臣感懷無地!
真宗親見自己導演的這一出兩相和圓滿成功,不由欣慰大笑。戰國時有廉頗與藺相如將相不和,幸有名士虞卿設計,將藺相如為國相讓之心轉告廉頗,廉頗負荊請罪,將相和傳為千古美談。今日劉娥設計,卻又把將相和的故事今日重演,讓寇王二相交好,朝局大安。得意之下一時忘形道:卿等不必謝朕,此乃德妃所獻的妙計也!
寇準錯鍔道:后妃不得干政,官家豈可聽婦人之見?
真宗不想此時一團高興的局面,卻被寇準一言而弄得老大不舒服,沉下臉來道:與國有益的事,何人不能提議,何言不可採用!你堂堂宰相,卻無容人之量他説這裏,猛然住口,已經是顧及了寇準面子。
寇準大為難堪,他的性子極烈,更不能忍受此語,方上前一步想要開口,旁邊王旦卻搶前一步道:萬歲教訓的是,臣忝為宰輔,不能善處臣僚之間的關係,實是有負聖恩,慚愧無比!
寇準只得退後一步道:臣也告罪!
真宗勉強一笑道:你們兩位同心協力,輔佐朝綱,便不負朕今日這一番苦心安排了!揮了揮手:你們下去吧!
半個時辰後,劉娥端坐嘉慶殿,聽着張懷德把剛才御書房之事稟報之後,點了點頭:知道了!
劉美之妻錢惟玉正坐在一旁,與她下着棋,見劉娥聽到寇準説到豈可聽婦人之言時,眉毛跳一下,然後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轉而若無其事的繼續下棋。
錢惟玉低下頭來,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地繼續下棋,過了片刻,走了一着棋道:這馬橫在這裏,娘娘每走一步都要礙着,打算怎麼辦呢?
劉娥淡淡一笑,走了一步道:我的炮走這裏,不就把你的馬移到這裏不擋路了嗎?
錢惟玉笑着也走了一步道:可是我這相走上,不就把馬替下來了嗎?
劉娥嘆息道:太遲了,此時我的車已經直逼中軍,這馬走回來的時候,棋局已經結束了。
錢惟玉微微一笑,拂亂了棋局站起來道:娘娘棋力高超,臣妾口服心服。
劉娥接了雷允恭端上來的茶,輕拂着茶湯上的白沫,半晌才道:我累了,就不留嫂嫂了!
錢惟玉行了一禮,無聲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