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宮帳,寇準憤憤地道:“老相爺,你何以阻止下官!”
畢士安點了點頭道:“你到我營帳裏説話罷!”寇準無奈,只得隨畢士安離開。
寇準為人,本就桀驁不馴,當年在先帝太宗面前,尚還心有敬畏,當今天子為人性情謙和,更添了他幾分傲性。滿朝文武唯一能令他稍作退讓的,也只有畢士安了。
真宗為開封府尹時,畢士安便為開封判輔佐,真宗為皇太子,畢士安則接替真宗為開封府尹,真宗繼位,畢士安則先後輔佐呂端、李沆為副相,精通政務善於處事為人老道,深得真宗倚重。
照説寇準的脾氣,那是見誰頂誰,不過奇異的是這麼多年來一直也有人欣賞他的脾氣,畢士安就是其中的一個。先皇太宗皇帝臨終前將寇準貶職,真宗繼位之後,宰相呂端與寇準脾性不太合,也沒特別地想起他來,呂端告病後,李沆繼位為相。畢士安便提起寇準來,這才召寇準回京。李沆去世後,真宗便打算起用畢士安為相,不料畢士安卻極力舉薦寇準,真宗以為寇準好剛使氣,畢士安多次勸説,這才使得真宗打消顧慮,準備起用寇準為相。
不料剛剛準備任寇準為相,寇準便捲進一樁謀反案中去了。有人密告寇準結交安王元傑圖謀不軌,寇準險些被陷下獄。又是畢士安出面力保,並親自過問此案,為寇準洗清冤清,並將誣告者處死。直至這番遼人入侵,畢士安再度力薦寇準,真宗下旨令畢士安與寇準同時為相,畢士安位居寇準之上,卻並不十分插手,任由寇準處置。
有了前後這多次的恩遇提攜,寇準對於畢士安十分感激敬重,再加上畢士安為人持重,思慮深遠,雖然出言不多,但是偶發一言,卻正是寇準所不足之處,令寇準也不禁為之畏服。
因引寇準雖然心有疑惑,卻還是忍了下去,跟着畢士安進了他的營帳。
畢士安年紀已老,走了這幾步便有些喘息,寇準忙扶他坐下,才道:“老相爺,您現在可以説了吧!”
畢士安遞給他一疊的卷宗,道:“寇準,你先看看這個吧!”
寇準將信將疑地看了畢士安一眼,坐下來看着那疊卷宗,越看臉色越是難看,看完了,抬起頭來道:“這,真的到了這步田地嗎?”
畢士安嘆了一口氣道:“寇準,你天縱奇才,遠在我之上,因此我數次全力薦你為相,不管做任何事情,我都全力支持你。年輕人血氣方剛,一心建功立業,我也年輕過,自然都能明白。可是先皇兩次北伐,已經耗盡了大宋的元氣。你可知河北一帶,連耕種的壯年農夫都找不出來了?”
寇準道:“那以老相爺之見呢?”
畢士安搖了搖頭,道:“我能有什麼見識,只不過當年我曾有幸聆聽老丞相趙普談北疆之事,確是極有道理。他曾説:觀歷朝歷代的各國相處之道,若能以財帛平息,便兵戈不興。只有用金錢解決不了的糾紛,才會發生戰爭。秦始皇掃*一統天下何等威風,猶有築長城防匈奴之舉;隋煬帝遠征高麗,以致於財盡民怨失了江山。北方部族的侵擾,並非自我朝始,亦不會自我朝而結束。歷朝歷代以來,中原安定,則北國不犯,中原板蕩,則北方騎兵大舉南下。自唐末以來百餘年戰爭不息,直至我大宋立國,百姓方有這太平日子。立國之本,以民為貴,戰亂連年,非是國家的祥兆。他認為我們只消得在邊關一帶,加強防護。城高河深,契丹人都是騎兵,難以進攻。中原地大物博,只消得有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國自然富,民自然強。遼人南下若是無所得,北方苦寒,必為爭奪水草而自相殘殺,我們自可得漁人之利。”
寇準道:“對,此番蕭太后急着議和,亦是看到了這一點,我們何不借此逼他們達成我們的目地。”
畢士安欲要説話,忽然只覺得一陣心悸,伏□去喘息半晌。寇準急忙上前扶住喚道:“老相爺、老相爺——”只覺得手上扶住的這個老人衰弱無比,那一頭白髮此刻瞧上來格外地令人心驚。
畢士安喘息住了,才道:“寇準啊,和議和議,雙方必然有所和解,方才議得成啊!你一點餘地都不留給別人,那這戰就停不下來了。就算簽了協定,也保不長啊!蕭太后雖老,遼帝還年輕啊!”
寇準不服道:“老相爺的意思,還是主和了?只是好不容易御駕親征,才落得個這麼一點成果,下官實不甘心,下官不能附議!”
畢士安看着他,緩緩地道:“你必須附議。你可知道,軍中已經有人傳言,説你寇準挾主邀功,希圖久掌兵權,所以不允和議!”
寇準一聽,只覺得一股血氣湧上,怒道:“這是誹謗!”
畢士安嘆:“我知你知,這是誹謗,但是既有此言,五代十國挾兵弄權的事太多,本朝最忌這個。寇準啊,你的性子太烈,有我一日,我有時候還能夠阻止一下你,另外官家還能聽得進我幾句倚老賣老的話。我只怕我去了之後,你處處要強,這樣的誹謗會不止一個啊!如今和議已定,你不要再堅持了!”
寇準仰天長嘆道:“忠而見謗,我尚有何言啊!”
畢士安閉目養息片刻,睜眼道:“寇準,我力主和議,除我朝情況和遼國情況均是到了應該議和的時候,還有第三點……”
寇準看着畢士安:“第三點是什麼?”
畢士安緩緩地道:“宋遼和議達成,對遼國來説,夏州李繼遷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我們正好藉此收回銀夏五州。”
寇準渾身一震,緩緩施禮道:“是,老相爺深謀遠慮,寇準所不及也。”
因寇準不再堅持,兩方使臣奔走多日,和議終於初步達成。真宗有旨,雖然是有漢唐前例,和親亦是國恥,因此必須“一不割地,二不和親”。
遼人放棄關南之地的要求,但是遼國窮困,要宋國每年都付給金帛支援,稱之為歲幣。
畢士安叫三司使丁謂算出,一旦宋遼和議達成,除卻省下軍費以外,每年光是宋遼邊境中榷場貿易中就可得一百五十萬貫。和議達成,這每年榷場收入,算是額外所得,正可用來支付給遼人的歲幣。
畢士安在上報時,以決不可動用現有的收入,請真宗按最保守估計為每年榷場收入所能得到的一百萬貫作為談判底線。
真宗將這個數字亮給曹利用,曹利用領旨後出了宮帳,寇準已經早候着他了。臨行前,寇準對曹利用道:“皇上雖有敕旨給你一百萬貫和議,但是你聽着,若是答應的數字若超過三十萬,我便以皇上所賜的御劍先斬了你,再向皇上請罪。”
曹利用心中一凌,道:“寇公放心,曹利用必不負使命!”
宋真宗景德元年,即公元1004年12月,宋遼和議達成,史稱“澶淵之盟”,主要內容如下:
遼兵北撤,退出所佔的十幾個城池。宋國每年輸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給遼國,“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雙方交換誓書,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待,並且約同“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守存,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開拔河道”。這條約也永久有效,所以共同聲明“質於天地神祗,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鑑,當共殛之”。書中兩方都稱宋皇為“大宋皇帝”,遼主耶律隆緒則為“大契丹皇帝”,不稱遼。
議和成功,大赦天下。朝廷收瘞戰歿遺骸之餘,也同時停太宗當年為北伐所增一的江南榷酤錢,及罷民間飛挽。宋遼互市後,進行榷場貿易,每年給遼國的歲幣,皆從榷場歲得之息。此後宋遼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
澶淵之盟簽訂後,遼軍撤出已佔領的十餘座城池,退至雁門關外,兩國罷戰。
黃河以北的這塊土地,自唐末以來一百多年,就從未停止過爭戰。便是中原定鼎之後,黃河以南的百姓已經得到安居樂業,而這裏卻仍然是受戰火侵害,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先是後晉佔據此地,然後是遼太祖南侵,此後又為北漢所佔據。後周世宗柴榮攻遼,得回了關南之地。宋太祖三次北伐,滅了北漢得一勝戰,高梁河之戰、雍熙之戰卻是兩敗。此後遼國報復,年年舉兵侵擾。雖然是兩國交兵,互有勝負,卻正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邊境百姓子不識父,妻不見夫,或因戰亂遭劫倒斃路邊無人收屍,或因兩國相互報復被擄埋骨異國,或因被臨時徵兵抓伕血濺沙場……多不勝數。
如今竟知道可以兩國罷兵,邊境互市,不少老人相扶着湧上街頭,竟是伏地痛哭道:“不想此生此世,還可以活着見到太平日!”
遼人北撤,真宗亦派出使臣,到受戰爭侵害的各州,安撫流民,開倉放糧,掩埋屍骨,促進農事等。
真宗亦親自駕臨澶州附近慰問軍隊與百姓。車駕到處,無數百姓遙望着車駕磕頭,山呼萬歲。真宗自車駕中遙遙見到,心中感動,對身邊的劉娥道:“人生能得此時,夫復何求。中國百年板蕩,但得百姓能有百十年安定,也就罷了。若是天下不定,枉自征戰,到頭來還不是與他人作嫁衣裳!”
劉娥沿途看着百姓的歡呼,她的感受比真宗更深。自從隨真宗出征以來,沿途所見的赤地千里,沿途所見的百姓逃難,時時令她想起昔年的蜀道逃難之情。她想到王小波、李順等人,想到百年征戰,今日終於有了一個結束了,心中感慨萬千:“官家,古人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從古到今,有多少為君者都是掛在嘴邊,真要放下自己的虛心名而能做到,能有幾人!臣妾幼年受離亂之苦,於此深有體會,百姓能夠安居樂業,真是勝過任何表面上的豐功偉業!”
真宗點了點頭,遼軍雖撤,他亦是不忙着回京,意欲多巡視邊關。不料京中急報傳來,留守京中的雍王元份忽然重病不起。真宗大驚,因車駕到京,還需數日,因恐京中無人,立刻派了參知政事王旦快馬回京,權任東京留守,暫主持大局。這邊立刻傳旨,準備車駕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