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脆的駝鈴聲在大漠孤寂地響着,偶有一聲清澈的吼叫聲從那滾滾的沙漠傳了出來,響遍整個黃沙萬里的漠野,那是大漠特有的駱駝的呼嘯……
風在地上捲起一道悽迷的沙幕,恍如一個羞澀的少女用一條淡黃色的薄紗罩臉,惟恐被情人偷窺她的嬌容,而顯得更富情調……
寒漠的風情是苦澀而單調的,但在這金色的漠野流傳着輝煌的英雄事蹟,正如那飛馳而來的大漠英雄——石砥中和宇文慧珠一樣,個個都有不同的故事……
坐在駱駝上的宇文慧珠顯得特別憔悴,她用一塊黑巾包住頭上流瀉飄拂的髮絲,孤獨無依地望着覆蓋千里的黃沙世界,悽然隨着石砥中的紅馬之後,默默地走着……
石砥中也顯得很沉默,那是一個人在過度悲傷後的暫時沉默,倆個人似乎都有滿腹心事,可是這時誰也不願意説出來。
過了半晌,宇文慧珠才自沉思中清醒過來,她抖了抖身上的沙塵,望了望遐思中的石砥中,道:“石大哥,我真想一死了之……”
當她想到往後一個人孤零零的歲月時,就不禁滿腹悲哀和憂鬱,雖然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一個不通情理的父親,可惜他是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從來沒有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因此他對宇文慧珠而言等於是陌生人一樣。
石砥中深深嘆息一聲,道:“你還有一個父親可依靠,而我連一個可親近的人都沒有,尚且要和環境奮鬥,你怎麼有這個傻念頭?”
宇文慧珠眸中閃過一片淚影,悽楚道:“我那個父親有十年未見了,現在連他變成什麼樣也不知道。石大哥,你會像兄長般的保護我嗎?”
石砥中深知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女徘徊在愛情十字路上的那種痛苦與彷徨,字文慧珠雖然儘量壓抑自己的感情,可是在言辭間依然流露出對石砥中的愛意。
他勉強露出一絲笑意,道:“會的,我會保護你到嫁人為止。”
宇文慧珠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淒涼地道:“我永遠不會嫁人了,石大哥,沒有人能夠啓開我封閉的心扉,除非是你……”
石砥中大驚道:“你怎麼那麼傻,結婚是人生一個不可缺少的歷程,你怎可輕易放棄這至高神聖的愛情!”
宇文慧珠驚詫地望石砥中一眼,在那雙滾動的眸子裏浮現出一片迷惘,她深吸口氣,道:“你怎麼不結婚呢?”
石砥中一怔,嘆了口氣道:“我跟你不同,萍萍和我雖然無法天長地久,但是我們心中都有一種默契,沒有其他人能夠曉得。”
字文慧珠羨慕地道:“難道我倆就不能以這種方式相愛嗎?”
石砥中羞澀地搖搖頭,他惟恐眼前這個少女再問起他的心事,急忙避開她那含情的目光,向茫茫大漠望去。
在翻卷激射的沙漠中,他看見有兩隻駱駝正向這裏急馳而來。
由於雙方距離太遠,他無法看清楚坐在駱駝背上的人影,僅知那奔馳而來的兩人穿着塞上牧人的裝束。
“叮!叮!叮!”
駝鈴孤寂地響着,清脆飄傳開來,宇文慧珠也警覺出有些不對勁,她朝那遠遠奔來的兩匹駱駝看了一眼,突然發出一聲驚嚷,道:“那是我爹!”
宇文海已由一個蓬髮襤褸的老漢變為一個精神矍鑠的中年人,他目中兇光依然如舊,望着宇文慧珠,高聲喊道:“慧珠,我計算你也該來了!”
這個不通情理的老人雖然有些偏激的傲氣,但當他驟見十年未見的女兒長得那麼美麗時,也不禁激動地向這兒衝過來。
宇文慧珠卻有種陌生的感覺,只覺自己和父親像隔了一層東西似的,雙方都不容易親近。
宇文海自駱駝背上飄身墜落,道:“慧珠,你奇哥哥説你快來了,這幾天我一直在等你,總算讓我等到你了,嘿嘿!我們父女倆也該聚聚了。”
宇文慧珠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深邃的眼睛驟然閃過一絲殺意,她望着宇文海,非常沉痛地道:“爸爸,西門奇害死我師父,我要殺了他。”
“胡説!”宇文海厲喝一聲,道:“你奇哥哥都告訴我了,鐵掌金婆明明是被石砥中那小子打死的,你怎麼這般糊塗。”
宇文慧珠冷靜地道:“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誰打死師父,但在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師父還沒有死去,她可是親口告訴我是西門奇乾的。”
石砥中因為他們父女相會而不願意涉身中間,他獨自騎着汗血寶馬繼續向沙漠裏走去,隱隱他聽見宇文慧珠和宇文海爭執起來,他不想去聽也不願看見宇文海那種令人憎惡的樣子,在他腦海中這時盤旋着的正是那永遠不能忘懷的往事。
他落寞地發出一聲長嘆,暗忖道:“這宇文海和百里狐仇深似海,我身為鵬城之主遲早必須要把他殺了,礙在宇文慧珠的情面,我又不忍心就此下手,這事要如何是好?”
忖念未逝,他突發現有一個人影正向自己這邊移動,這個人來得悄無聲息,他斜睨那人一眼,正是和宇文海同時來的那個漢子。
適才他腦海中盡迴盪着過去片段往事,沒有注意到這個人,這時輕輕一瞥,忽然覺得這個漢子長得好威猛,那濃卷的眉毛及深沉的笑容,竟是非常可怕。
這漢子在駱駝背上冷冷一笑,道:“閣下就是迴天劍客石砥中嗎?”
石砥中深吸口氣,冷冷地道:“正是,閣下有何見教?”
那漢子目光忽然一冷,冷哼道:“閣下大鬧海心山,掌傷西門盟主,這種不把我武林朋友看在眼裏的魯莽行為,我大漠數百好手都認為閣下做得太過分,在下李金寶斗膽向閣下討教一番……”
説罷便自駱駝背上斜躍飄了下來,他身形在空中一擰,頓時一道耀眼爍亮的金虹從他手上泛射出來。
劍芒閃耀,冷灩的劍氣騰空布起,李金寶大喝一聲,在顫動的劍光裏,冷峭的劍風斜斜劈向石砥中的身上。
石砥中見自己隨時隨地都被那些自命不凡的高手追擊,他雖有心脱離江湖是非,但是事與願違,只要他所到之處,便有人迫躡而來,他深深覺得名聲累人,這一生他非終老江湖不可。
他有心要給李金寶一點顏色瞧瞧,鼻子裏重重透出一聲冷哼,他滿臉都是憤怒之色,目注對方斜劈而落的劍勢,身形電快地凌空撲出,他冷笑道:“閣下不要自找難堪!”
他這時的功力已達天人合一的地步,一種存於體內的異稟,使得他隨時都可發掌傷人,但他心存厚道,從不肯輕易施出真正的功夫,他重出江湖以來施出真正神功也不過一兩次。
這時他既然有心要讓那些不怕死的人有所警惕,心中一橫,那掌上蓄集的功力已隨他的身形進發出來。
一股澎湃的勁道揮出,迎向那劈宋的劍刃,激進旋蕩地湧了過去,渾厚的掌勁如刀罩向李金寶的身上。
李金寶僅從搏鬥中便得悉迴天劍客石砥中的功力蓋世,已超過二帝三君之上。他原以為傳言失實,多為誇大之談,哪知今日相遇,對方只在一揮手之間,便有一股大力進發激出,這種空前的神功頓時嚇了他一跳。
他神色驟然大變,顫聲道:“你簡直功力通神!”
這種威金裂石的掌勁立時震懾住他的心神,他急忙一撤劈出劍勢,身軀在電光石火間向外退了開去。
“砰!”
石砥中見他反應之快不遜於一流江湖高手,這時掌力已發出大半,欲想收回已經無及,他只得一引掌勁擊在沙泥地上。
黃霧瀰漫激射,一道沙幕翻卷佈滿空中,李金寶愕然僵立在當場,只見那翻滾的沙影中,地上現出一個深深的大坑,幾乎能把一頭駱駝埋進去。
李金寶神色慘變道:“這是不可能的,凡人哪有這樣的本事,喂!石砥中,你到底是什麼人?”
敢情他闖江湖至今,還未曾見過任何人能以血肉之掌發出這樣浩瀚的掌勁,擊得如此大的一個深坑,不禁使他幾乎懷疑自己遇上異人。
石砥中冷冷道:“我是迴天劍客石砥中,請你告訴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凡是要找我石某的人,這大坑便是榜樣!”
“嘿!”
宇文海滿臉怒氣躍了過來,他冷喝一聲,怒道:“石砥中,你以為憑藉這點功力便能睥睨大漠,使天下的英雄聽命於你嗎?告訴你辦不到!”
要知宇文海在大漠於十年前便已躍為當時一流高手之列,再經白駝派關了將近十年之外,在古墓中修練成一種在無意中悟解出的陰柔掌力,他自恃這種掌力,天下將沒有人可以抵擋他的一擊,是故非常不服氣。
石砥中慎重地吸口氣道:“你如果不服氣不妨試試!”
字文海一生中除了當世少數幾個人外,他從未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他聞言只覺非常刺耳,嘿嘿一陣冷笑,氣得身上衣袍頓時隆隆鼓了起來。
他笑意一斂,冷哼道:“你以為我會怕你!”
也許會感奇怪,宇文海何以敢和石砥中動手,而不敢和白駝派的年輕高手哈蘭青遭遇?
在十年前白駝派把他關進古墓的時候,白駝派掌門曾告訴他,有一個專練剋制他那身功夫的年輕人負責看管那座墳墓,宇文海深知白駝派掌門所言非虛,故而出來後惟恐再栽在白駝派手中,所以當他見了哈蘭青連忙奔馳而逃。
李金寶適才被石砥中掌勁嚇得愣住了,他驟見宇文海頃刻要和這個高手作殊死決鬥,不禁替宇文海擔憂起來。
他惶急地道:“宇文前輩,你真要為我動手?”
宇文海一怔,旋即有一股怒氣浮現在他臉上,他把眼一瞪,在李金寶身上輕輕一掠,冷哼道:“你滾開,大漠英雄的臉都被你一人丟盡了!”
他看上去雖像是個中年人,可是真正年齡卻已七十多歲,不明就理的人還以為他很年輕呢,但是他火暴的脾氣並沒有因年紀而稍改,反而愈變愈大。
李金寶滿臉羞紅急忙默默退向一邊,他畏懼地看了那個令他駭顫的男子一眼,只見石砥中沒有一絲表情凝視着宇文海,那種氣定神閒的威儀深深使李金寶折服。
宇文海手一揚,嘿嘿笑道:“石砥中,我先讓你一掌!”
“爹爹!”宇文慧珠淚痕斑斑,悽然道:“你不要與石砥中動手,倘若你不顧及女兒的面子,我就從此不要再見你……”
宇文海嘿嘿笑道:“除非你答應那件事,否則我非要這小子血濺當場不可,你仔細想想,爹爹總不會害你的。”
他們父女爭執了許久,彷彿有什麼默契似的,石砥中聞言一怔,斜睨了宇文海一眼,道:“宇文姑娘,有什麼事呢?”
宇文慧珠淒涼地搖搖頭,道:“石大哥放心,我不會輕易答應這件事的。”
她好像有什麼事在她心裏孕藏着,沉痛地滴落下顆顆晶瑩的淚珠,那種悽然憂傷的神情,石砥中忽然泛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同情,非常憐憫地投給她一個關懷的目光,使宇文慧珠那失去的勇氣又鼓舞起來。
宇文海見他們兩人在一瞥之間,交換了一個令人猜測不出的眼色,他氣得怒吼一聲,指着宇文慧珠罵道:“慧珠,你不知被什麼東西迷了心竅,連爹爹的話都不聽了,難道爹爹還會讓自己的女兒吃虧!”
宇文慧珠倔強地道:“爹爹,你把女兒當成什麼東西,我拼了一死也不會答應西門奇那個可恨的要求。爹,你也是雄霸一方的宗師,為什麼要去巴結海心山!”
“你真不想活了,我倒白養了你一場!”
宇文海心中所存的秘密通通被宇文慧珠抖露出來,他怒氣衝衝看了石砥中一眼,頓時想把滿腔的怒火發泄在他身上,他猙獰地笑道:“姓石的,你可以出手了!”
石砥中凝重地深吸口氣,運功於一周天,但覺心中乎靜如常,那些曾撩撥他心酸的往事在這片刻不知何時已從他腦海中輕靈地溜走了,他冷冷地道:“石砥中出道至今還沒有讓人讓過,閣下如真自命功力通神,儘可出手,我相信你在我手中還走不出十個回合。”
這一來可疤宇文海氣炸了肺,他自認在萬里大漠中還沒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説這種大話,對方年紀輕輕就敢誇下海口,怎不把這個老江湖氣壞了呢!
他大吼道:“氣死我了!”
他只覺怒火中燒,大喝一聲,進步斜身,雙掌一抖,一式“紫府神功”片片掌影挾着沉猛的勁風劈將出去。
石砥中上身一仰,左掌斜斜一削,掌刃一閃,疾快似電朝對方劈到的雙掌揮出,掌勁進激盪去。
“砰!”
那一剛一柔的兩股強勁大力在空中相接,發出一聲沉重的大響,兩人同時身形一分,各自倒退數步。
石砥中心裏一驚,目注對方,腦海疾快忖道:“這宇文海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其功力之深不低於西門熊,怪不得他敢那樣高傲地對待自己。”
忖念未逝,一旁註視着兩人動手的宇文慧珠忽然向他招手,以顫抖的聲音向他輕輕喚道:“石大哥,你過來!”
石砥中舍下宇文海輕輕躍向她身邊,霎時有兩道關懷又深情的目光射進他的心裏,他急忙定下神,剋制住被對方挑動的心絃震盪,冷澀地道:“你有什麼事?”
宇文慧珠低聲哀求道:“請你不要傷了我爹爹,他也是個非常孤獨的人,我不管你怎麼恨他,在我面前請你多留點情面。”
石砥中輕輕嘆道:“你放心,我並沒有傷害他的意思,不過他那種盛氣凌人的樣子實在使人受不了,甚至對你,他不該把你當成貨品。”
宇文慧珠深長嘆了口氣,淚影閃動的眸子流露出一絲感激的神色,也有着濃濃的情意,她不解地盯着石砥中,那英颯飄逸的形像在她心中又盪漾出一絲漣漪,但她都不敢表露出來。
宇文海追蹤而來,氣吼道:“慧珠,我不准你跟他説話!”
宇文慧珠幽怨地撩起羅袖輕拭眼角上的淚水,她緩緩向前走了兩步,黯然搖頭道:“我不理他就是。”
宇文海滿意地笑了笑,臉上冷煞的神情頓時一鬆,他舉掌斜豎於胸前,陡然一掌擊出,道:“石砥中,你這個可恨的東西!”
石砥中見他運足全身功力向自己劈出一掌,驟覺自對方揮出的掌風中,傳來一股陰柔的勁氣,發時無聲,卻有種陰寒無比的感覺。
掌風未至,他不自覺打了一個冷顫,自己全身好像跌落在冷寒的湖底,絲絲縷縷的冷氣進逼心神。他暗中一驚,腦中如電光石火似的浮現出一個念頭,疾快忖道:“這是什麼功夫,怎麼會這麼陰毒!難道宇文海在那個墳墓裏,借那陰森之氣練就了天下最毒的一種陰掌!若真是如此,我只有施出純陽的功夫才能抵抗。”
這個意念在他的腦海中一閃即逝,面對這股陰柔的掌力,一絲也不敢大意,在這掌風泛體的頃刻間,一股無形勁氣忽佈滿全身,把身上的衣袍都鼓將起來。
他大喝道:“好厲害的掌力!”
他深知對方那浩湧而來的陰寒掌勁純屬柔勁,要破去這股柔勁必須施出內家最難練就的以剛制柔之法,他運起丹田之火,身形一挫,電快地揮出一掌。
“砰!”
在這剛柔相擊之間,但聞一聲輕響,周遭空氣頓時為之一凝,好像塵世間的空氣驟地失去。
宇文海步履踉蹌連退五、六步,一縷血漬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他的神色慘變,顫聲道:“你怎麼練成那‘斷銀手’的?”
石砥中剛才一時收不住激盪出來的氣勁,而傷了宇文海,他深感過意不去,急忙瞥了宇文慧珠一眼,哪知她臉上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望着那萬里無垠的黃沙怔怔出神,似乎連兩人停下手來都混然不知。
石砥中黯然嘆了口氣,忖道:“她若知道我打傷了她父親時,不知會如何傷心,其實這也不能怪我,誰叫宇文海要和我拼命呢!”
他自覺過意不去,竟默默沉思起來,沉醉在那無涯的回憶裏,連宇文海的厲喝都沒有聽見。
宇文海劇烈地喘息數聲,見石砥中茫然望着天際盪漾的沙影,還以為對方不屑於回答自己,只氣得他通體寒悚,血漬從唇角緩緩流出。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漬,厲喝道:“石砥中,你敢情看不起老夫!”
這聲大喝有如沉重的巨雷一樣在石砥中耳際響過,使他清醒過來,他茫然嘆了口氣,喃喃白語道:“我不該再為這些事煩惱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又何苦作賤自己,我該快快活活地活着。”
宇文海怒喝道:“你説什麼?”
石砥中朗聲大笑,道:“命運不欠我一分,我也不欠命運什麼,在這大漠準都不要想趕我出去。宇文海,你回去告訴西門熊及那些大漠英雄,大漠將是屬於我的。”
嫋嫋餘音霎時蕩傳出漠野數里之外,他一時豪氣干雲,萬丈豪情這時從他心底激湧而出。
宇文海輕拉宇文慧珠一下,道:“慧珠跟我走!”
駝鈴又清脆地響了起來,宇文慧珠失神地輕嘆一聲,當她發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石砥中已離她很遠了。
那薄霧似的沙幕濃濃地把石砥中吞噬了,他望着輕馳離去的三騎,突然悲壯地一聲大笑,一聲英武的長嘯自他嘴裏高亢地發出來。
他朗朗笑道:“萬里迢迢大漠路,將是我石砥中的歸宿,我的足跡將踩遍整個漠野,直到我死去。”
朗朗的笑聲掩去了礫石飛濺的磨擦聲,地上斜斜映出一個修長的身影,悲壯的馬嘶劃破了沉寂的大漠,在這遍地黃沙的世界,彷彿只剩下這個騎士踽踽獨行。塞上的景色是雄偉的,在這一片覆蓋萬里的黃沙下,曾流傳着許多古老的神話,也埋藏許多傳説,曾有多少英雄足跡留在漠野黃沙上,但早巳煙飛塵散。
如今,牧人們撥起胡琴,吹着胡笳,唱着漠野自古流傳下來的古老情歌,在美人明眸似的星光下,他們烤着羊肉,喝着烈酒,沉醉在大漠神秘的夜空底下,在那熊熊的烈火光下,這些牧人們烤紅了臉低聲唱着自己拿手的情歌,對那些年輕的少女發抒愛慕之意,希望得到對方的青睞,但那些美麗的少女卻連正眼也不瞧他們一眼,因為她們的目光俱被一個靜立於一隅的男子所吸引住了。
大漠的夜是靜謐的,也是冷清的,那個男子似乎沒有注意別人對他的打量,正低着頭獨自喝着悶酒,在他的臉上卻不時泛出淒涼的神色,這些含情脈脈的塞外少女詫異地望着他那種淒涼的神情,暗地裏紛紛竊竊私議他的來歷……
不久她們失望了,因為這個男子本身藴藏的神秘令她們迷惘,偶而還可聽見他發抒出來的一聲嘆息。
低沉輕嘆,像一塊巨石震動她們的心絃,也驚動了那些牧人,於是那些牧人的目光俱詫異地望着他。
正在這時,在沙丘的那一邊突然響起一陣低低的輕鈴聲,接着在明亮的月光下映出兩隻高大的駝影,那是走夜路的旅客。
直到那兩隻高大的駱駝慢慢走近,大家才看清楚那駱駝上馱着一個綠袍蓬髮的碧眼怪人,在那雙碧目中射出一片慘綠之色,那猙獰的樣子看得那些牧人俱吸了口冷氣,而在這怪人身邊卻坐着一個清麗秀絕的明媚女子,在那彎彎如菱形的嘴角上帶着一絲幽怨,頓時那些牧人的目光俱落在她身上,深深感動着他們。
但僅有一個人沒去注意這兩個不速之客,就是那個男子。他獨自喝着烈酒,恍如這世間發生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的確,他哪有心思去注意與他沒有關係的事情呢!
“哼!”那個綠袍蓬髮的怪人,見這麼多人都注視着那個女子,鼻子裏暴出一聲重重的冷哼,那雙慘綠目光一瞪,嚇得那些牧人俱打了個寒噤,不自覺地低下頭去。
那個美豔奪目的女子羞澀地在這羣牧人間一瞥,忽然有一個人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全身似是一陣輕微的顫抖,在那雙瑩澈如水的眸子裏,瞬息含藴無數變幻的神采,有如薄霧般流過了她的眸眶。
那少女幽幽嘆道:“大舅,你看那個人!”
綠袍蓬髮怪人嘿嘿怪笑道:“你又想他了,他哪會在這裏。”
這熟悉至極的語聲清清楚楚地飄進那個男子耳中,他驀地抬頭,立時怔住了,不但他怔住了,連那個少女以及綠袍蓬髮怪人也怔怔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男子嘴唇輕輕翕動,喃喃自語:“是韻珠和千毒郎君,他們什麼時候也來大漠了!”
他腦海中立時浮現出施韻珠那柔情似水的情意,楚楚可憐的神情,這些過去的回憶有如電光石火在他的心底翻騰起波盪的思緒,不覺又墜人相思裏……
施韻珠驟見石砥中默默望着自己,心裏陡地泛起一股酸楚,她眸中淚影隱隱透出,這個男子所給予她的生命力量是那麼的堅強,若非是石砥中的影子時時迴盪在她的腦際,她可能早就無顏活在這個塵世間了。
她悽然落下兩顆淚珠,顫聲道:“砥中!”
石砥中心神一顆,自沉思中清醒過來,他儘量壓抑心頭的激動,凝望茫茫的夜空,深長吸一口氣,悲涼地笑道:“韻珠,你好!”
那苦澀的語調含有太多傷感,聽在施韻珠的耳中,恍如是一柄巨錘敲進她的心坎裏,那股積鬱於心中的愛苗有如一把野火似的,從新燃起新的希望。
她低低呻吟一聲,顫泣道:“砥中,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這個純潔如玉的女孩子一生幾乎都活在痛苦裏,她恍如有無限的心事,終日黛眉深鎖,沒有一絲笑容,雖然這時她因意外地相逢而激動得哽咽,但在她那潔白的臉靨上卻浮現出一絲淒涼的笑意,在她腦海裏突然迴盪起夢一般的回憶。
清瑩的淚珠顆顆串連從她腮頰上滾落下來,濕濡的淚水滴落在她的羅衫上,沾濕了大片,她急忙撩起羅袖輕拭着眼角上的淚水,朦朧的眸子裏閃過許許多多過去的影子,她全身搖顫,恍如要從駱駝背上跌下去。
千毒郎君急忙扶住她的手臂,道:“韻珠,你要冷靜啊!”
施韻珠無語望着石砥中,她可以看到他眼眶裏閃爍濕濡的淚光,這使她心裏感到深沉的悲傷,空虛的心靈有如薄霧似的飄蕩起幽怨的哀愁,她望着這個男子落寞的神情,疾忖道:“他不是沒有感情的啊!若他對我沒有一絲情意,他也不會流淚……砥中,我的愛人,你是第一個啓開我心扉的人,我怎能沒有你!”
她幽幽嘆了口氣,深鎖的黛眉倏地一層,霎時那股濃愁從她心底輕靈地溜走了,她低聲道:“砥中,萍萍呢!”
“呃!”這句悽清的話聲深深觸動石砥中心裏的創傷,他痛苦地低呃了一聲,那顆凍涸的心又片片被撕裂開來。在他眼前恍如又浮現出東方萍和唐山客泛舟白龍湖的情景,他時時都會幻想東方萍婚後的種種情景,這些鮮明的影像是那麼令他傷心與悲痛。
他全身抖顫,臉上泛起一陣抽搐,非常痛苦地道:“不要再提那個女人!”
一股醋火使他懷恨東方萍的變心,他嫉妒唐山客把他的愛人搶走了。石砥中雖然深深愛着東方萍,但是當知道他的愛人已不屬於他的時候,也免不了惆悵與傷心。當他默然沉思的時候,他會獨自傷心流淚。
施韻珠一愕,道:“你們鬧翻了!”
在那雙幽怨的眸子裏泛現出詫異的神色,她幾乎不相信天地間那樣堅貞不移的感情會驟然起了變化,更想不到一個那樣倔強的男子會被情感折磨成這樣頹喪。
石砥中不願有人在他面前再提起東方萍,每當他聽見她的名字時,他會痛苦得幾乎要流下淚來。他深覺女人的心有如深邃的大海,永遠難以捉摸,有時她也許會柔情蜜意,有時卻會變得冰冷無情,正如那變幻的雲海,時時都會掀起意想不到的變化。
他濃眉緊蹙,深吸口氣,道:“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多談只會增加傷感。”
“唉!”深長的嘆息聲,輕輕迴盪着,低沉而憂鬱,充滿淒涼的意味。
施韻珠嘆了口氣,幽幽道:“蜉蝣人生本是如此,不能像澄淨的碧空一樣,沒有一絲雲彩浮在天上。在人生的道路上,往往難以預料前景,每當沉思回憶往昔,悲傷總是多於歡樂。”
她以一種夢幻似的聲音,緩緩説出,眸光悽迷凝望空中那輪皓潔的明月以及閃爍的寒星。她彷彿看到自己在破碎的夢幻中,承受嚴冬的冷寒吹襲,那過去曾憧憬過的希望裏的美麗夢境,早巳隨着時光而消逝。
但是在美夢幻滅後,她嚐到了空虛的痛苦,一個人心靈上的空虛是非常深沉的痛苦,那使人有一種無所依攀的感覺,自以為遠離了歡樂。
空虛,空虛,其實人生又何嘗不是一連串的空虛呢?像朝露夕霞,蜉蝣人生,在整個時間和空間裏僅是一閃而過罷了。
石砥中將目光緩緩投落在施韻珠那淒涼幽怨的臉上,他恍如看見她那憂鬱的目光裏,閃現難言的悲傷的神色。
他避開對方悽楚的目光,輕嘆道:“韻珠,你好像已失去往日那種天真了!”
“嘿!”千毒郎君冷喝一聲,道:“這都是你賜給她的!”
施韻珠好像不願把自己慘痛的遭遇説出來,她通身寒悚驚顫,急忙道:“大舅,你不要多説!”
千毒郎君雙目綠光一湧,冷哼道:“為什麼不説,難道你要瞞他一輩子?”
石砥中一愣,不曉得他倆人到底要對他説些什麼?但從對方那種痛苦的樣子裏,他已預感到這將是件悲慘的事情。
他愕愕地道:“韻珠,有什麼事情不能告訴我?”
千毒郎君冷哼一聲,道:“石砥中,你將後悔知道!”
石砥中一生倔強,不管做了任何事情,他從沒有後悔過,但千毒郎君説得那麼嚴重倒使他嚇了一跳。
他充滿好奇地望了施韻珠一眼,只見她滿臉悽楚,在那略顯憔悴的險靨上籠罩着陰影,她恍如害怕説出那段難堪的遭遇,還沒説話,淚水已經滂沱流了下來。
石砥中看得一陣難過,道:“韻珠,假如你不願説就不要説了!”
施韻珠黯然搖頭一嘆,道:“砥中,我們到那邊説吧!”
兩人走過了幾個沙丘,在一個沙丘後面席地坐了下來,施韻珠沉思半晌,方道出那段悽慘的往事。
在一年前,當施韻珠白知無望得到石砥中的愛情後,決心以死證明白己深愛石砥中的情意,她含着盈眶的淚水,毅然投落那無底深井。
黝黑的深井榦涸得沒有一滴水漬,她決心以死殉情,索性閉起雙目等待死神的召喚,哪知道她投落井底居然沒有摔死,身上竟然沒受到分毫損傷。
她詫異地查看黝黑的井底,在那深井底下竟有三、四條出路,當時她早萌死意,自覺活在世上沒有意思,倒不如在這井底覓一處地方了結殘生。
施韻珠心念一決,毫不畏懼地向井底深黑的一條通路行去,這條路愈行愈高,到最後竟有石階一路上去。
她此刻沒有心事去探尋這是個什麼地方,腦海中盤旋的盡是石砥中的影子,因為在那離別的剎那,她曉得自己永遠得不到他的愛情。
等她踩上了最後一道石階,驟覺眼前一亮,只見這通路的盡處,出現一個清澈的大荷池,在那荷池旁邊的一塊大石上獨坐着一個青年,他正低頭撫弄手中的一根墨綠色玉笛,連看都不看施韻珠一眼。
施韻珠怔了一怔,正在猜測這個青年的來歷時,忽然在她的耳際迴盪起一陣清越的笛音,絲絲縷縷的笛音有如無影劍穿進她的心坎。
在她眼前如夢幻化出數個不同的身影,在那些浮現的影像中有她的愛人也有她的仇人,她彷彿看見石砥中悄悄出現在她身邊,正張開那有力的雙臂緊緊摟住她,霎時,她沉醉在那幻化的夢境裏……
當她曉得是這陣笛音作怪時,為時已晚,那清越飄忽的笛音就像命運之神,正把她帶進無涯的痛苦中。
由於這柔細的笛音有如魔音似的,她忽然覺得石砥中冷漠地把她推開,而在她臉上連着擊了數掌,她唯恐再失去這僅能抓住一線的温馨時光,悲泣道:“砥中,不要離開我!”
石砥中冷叱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她尚未自覺自己被幻影所困,驟聞石砥中叱罵她不要臉,不禁傷心哽咽,那破碎的她的愛人的影子很快就消逝了。等她自幻化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眼前已經模糊,只覺淚影閃動,只見那個青年對她猙獰一笑,一股氣血上衝,使得她暈死過去。
一陣異樣的痛苦刺激得她又清醒過來,等她發覺不對的時候,在她身上已經壓着一個瘦癯的老人,立時,她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個清瘦的老人喘息數聲,顫抖地道:“姑娘,我們倆個都被害了!”
施韻珠想不到自己尋死不成竟遭受到如此大的侮辱,她驚駭得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寒悚地把那個老人推了下來,顫聲道:“你……”
那個清瘦的老人淒涼道:“你也許不相信。”
“呃!”
當施韻珠目光瞥及地上那片殷紅的血漬時,她再也剋制不住心裏的悲傷而痛苦地泣顫着。的確,一個美麗的少女貞操若被一個不為自己所愛的人佔據時,心裏那種痛苦絕非一個局外入所能體會。
在這種情形下,她的情操便這樣的被那個老人奪去了,她氣憤之下,揮起玉掌給了那老人一掌。
那老人捱了一掌後,並沒有生氣,他黯然道:“你打吧,我自知對不起你!”
施韻珠厲喝道:“我想殺了你!”
“隨你怎麼樣,我反正也活不了了。”
施韻珠氣得全身直顫,可是也沒有辦法,她怨恨地望了那老人一眼,只覺這老人一臉正派,不似那種邪惡之輩,但無論如何她也沒法輕饒他。
她正要施出毒手對付那個老人的時候,只聽一聲冷笑自她身後傳來,她急忙找回衣服遮住身體,只見在荷花池見到那個年輕人冷漠地站在這個石洞外面。
那個老人滿臉殺氣地對那年輕人大吼道:“逆徒,你做的好事!”
這個青年冷笑道:“老東西,你還有臉活着,這麼大年紀了還去玩弄一個少女,我有你這樣的師父也丟盡臉了。”
那個老人雖然氣憤到了極點,卻似頗為顧忌,他憤怒地對那年輕人劈出一掌,滿臉痛苦地吼道:“我早知你不存好意,趁我練那‘滅音神功’的時候,故意弄個女人來,使我因受不了外來的刺激,而做出了這樣大的錯事。”
那青年身形輕輕一閃,避過那掌,獰笑道:“老東西,不要逞能了,我要是你早就自殺了,你對得起‘玉笛門’列代老祖師嗎!嘿嘿,老殺才,我在你手裏可受夠氣了!”
“呃!”那老人痛苦地一聲大吼,張口吐出一口鮮血,他冷煞地瞪了那青年一眼,臉上泛起陣陣抽搐,大喝道:“孽種,孽種!”
身形忽然暴起一頭往洞壁口撞去,只見腦汁四溢,血液染紅壁口,他的身子在地上一顫,頓時暈死過去,可是他的雙目還睜得大大的好像死不瞑目。
那年輕人嘿嘿笑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不能脱出這個樊籠,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束縛我了,天下將是我玉面笛聖一個人的。”
施韻珠從雙方的談話中已知道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趁那青年和其師對話之時,已穿好了衣服,輕輕拂理那散亂的髮絲,指着青年叱道:“原來是你!”
她氣得渾身直顫,輕叱一聲,掄起手掌就往那青年胸前削去,掌風如刃,在空中幻化成一道掌弧斜斜劈了過去。
那青年身形輕輕一閃便自讓過,道:“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我只是念你替我完成了這件事,饒你一命而已。”
説罷,他嘿嘿冷笑數聲,逍遙地離去了。
施韻珠氣得淚水串串流下,她正想要和這狂徒再拼之時,忽然瞥見那個已經昏死過去的老人身子動了動,不多時,那個老人深長地吸了口氣,雙目也開始緩緩轉動。
施韻珠見他頭上鮮血直流,尚未斷氣,不禁嚇得倒退兩步。她恨得眸中閃過一絲兇光,怒叱道:“你還沒有死!”
那老人喘息數聲,説道:“我不能死,我要把事情交代給你,那逆徒已得了我的真傳,將沒有人能制伏得了他。他的‘落鼎笛音’已經青出於藍更勝於我,天下僅有我的‘滅音神功’才能克住他那冠於天下的笛技,他深懼我那‘滅音神功’所以才想要害死我。姑娘,不管你怎樣恨我,請你替我清理這個逆徒,必須要拿下他的頭顱送回這裏,我知你貞元已破,無法練習‘滅音神功’,但你不要灰心,在大漠邊緣一個‘落魂宮’,你去求那宮主給你一顆涸元神丹,便可……”
這老人説到這裏,好像再也無法抗拒死神的召喚,全身陡地一顫,一縷血絲自嘴角上汨汨流出,那門頂上的血漬湧現突然死去。但在他的手中卻緊緊握着一本薄薄的絹冊,上面寫着“滅音神功秘芨”六個大字。
施韻珠恨得把那老人身子往外一踢,方始泄出心頭的恨意,一個人傷心地在洞裏流淚,直等到千毒郎君尋了過來,才停止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