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包子,皮薄餡多的包子!」
「熱騰騰、香噴噴,剛出爐的烙餅喲!」
「大爺您好,今兒照舊是一碗炸醬麪、兩碟小菜是嗎?沒問題,您坐您坐……」
正值用膳時間,京城裏這條開滿了食肆、餐館的街上也是熱鬧滾滾,再加上道路兩旁的小吃攤子,以及許多被菜餚香味及肚裏饞蟲引得飢腸轆轆的食客們,更是把這條原本寬敞的道路給擠得水泄不通。
眾人在各式美食之前物色着、猶豫着,考慮着今天要吃些什麼──酥油烙餅?三鮮餃子?還是什錦湯麪?
站在街角陰影處的赫連遠,臉上表情也和這些人同樣的苦惱,只不過他心裏想的是──
昨天他用調虎離山之計偷偷摸了幾個包子,鹹粥攤子的老闆看起來有點笨,這招應該對他也有用吧?但是鹹粥熱騰騰、燙呼呼的,就算捧着碗大概也不容易跑。
只不過其他店家幾乎都被他騙過了,一看見他靠近就拔菜刀、掄湯勺,彷佛恨不得用眼神將他就地正法似的,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真是難辦。
吃喝拉撒原是人類的本能,更別説一個處於成長期的十多歲男孩,長期的飢餓讓他顯得瘦骨嶙峋,雖然個子抽得比同齡的孩童高,卻讓他看起來更加瘦削,目標也明顯許多,無法像其他乞兒一般靈活蠢動。
赫連遠苦惱的嘆了口氣,連同肚裏傳來的響亮咕嚕聲,讓他身處熱鬧的街市之中卻倍感淒涼。
「唉……」
「唉……」
彷佛和他相應和似的,在赫連遠那聲輕飄飄的無力嘆息之後,一聲柔軟的嬌嘆也在不遠處響起,引得他忍不住暫時拋開眼前對於食物的煩惱與誘惑,蹲在一旁餐館的窗下,凝神聽着裏頭傳來的説話聲。
「小姐,怎麼不吃呢?您不是想吃這兒的蟹粉小包,還説買回家去的話就涼了,味道便不對了,硬是要上街來吃……哎呀!該不是這街上髒亂不潔,您哪兒不舒服……」
上個街就倒胃口不舒服,還怪罪到街上不乾淨?當這街上的人都死的啊?
赫連遠一邊聽一邊罵,肚子一餓火氣就大,看到這種好東西在面前卻哀聲嘆氣、挑三揀四不肯吃的傢伙就更討厭,讓他還沒見到那位「小姐」就先對她嫌惡起來。
「奶孃你別緊張,我沒事。」那個懨懨的嗓音接着響起,只是接着又嘆了口氣,「我很想吃的,只是今天的蟹粉小包不好,有點兒腥味……」
「喝!」
聽見小姐那軟呼呼的委屈辯解,立刻燃起了奶孃心中的熊熊烈火,啪的一聲將筷子往桌上一拍,氣勢洶洶的就捲袖子起身去找小二理論,「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拿有腥味的東西伺候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金枝玉葉,吃壞了肚子你們賠得起嗎?去叫掌櫃的出來,大廚也拎着螃蟹一起給老孃出來……」
這狂野的叫罵聲吸引了不少客人圍觀,連蹲在窗邊偷聽的赫連遠也不禁起了好奇心,悄悄站起身往裏頭望去。
大部分的客人都在專心觀賞這出潑婦罵街,反而沒什麼人注意坐在窗邊那位金枝玉葉的小姐,以及窗外突然冒出來髒兮兮的半顆頭。
赫連遠的目光先是在桌上那幾盤沒動過幾筷的菜盤上流連了好一會,然後才萬分不捨的移開視線,勉強看了看那個背對着自己、依然滔滔不絕數落着一排大男人的壯碩奶孃,最後則移向那位「小姐」。
不看還好,一看他忍不住嚇了一跳!
赫連遠一開始還以為,這千金小姐大概是家裏嬌養了多年,吃喝慣了好東西,才會這麼挑剔麻煩,因此大概也是有個十多歲的年紀;沒想到在他眼前的,卻是個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的娃兒,她同樣睜大一雙寶石般的璀璨眸子,彷佛是驚訝,但又含着讓他莫名其妙的喜色,一聲不吭的回盯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麼。
這年紀的娃娃,身上搞不好還帶着點奶味,就知道嫌棄什麼腥味了?
「有這種好東西吃還嫌東嫌西,我有個饅頭可以啃都要偷笑了呢……」
懶得追究她的神情,他目光又回到蒸籠裏那些精美細緻的包子上頭,赫連遠忍不住喃喃抱怨着,肚子也配合的冒出一串咕嚕聲,力求將他的哀怨顯得更加生動。
兩人隔得那麼近,赫連遠剛才都聽得見她在窗內的一聲嘆氣,那麼現在他的喃喃自語和飢餓腹鳴,這位小小姐更是聽得一清二楚。
無意間聽到他的低語,女孩原本因為驚喜而晶亮的眸中泛起一陣不解,像是不明白他為何會這麼説。
「……包子冷了之後腥味更重,不好吃的。」
赫連遠愣愣的看着她再度抬起頭望向自己,一臉認真的説道,好一會兒之後才反應過來是在對他説話,心裏不禁怦咚跳了好大一下。
「你──」
不待這小姑娘説完,肚子裏的饞蟲已經讓他搶先截了她的話,「你不吃的話給我。」他是乞丐,吃別人的殘羹剩菜也是很合理的。
她又眨了眨眼,困惑更甚,「為什麼?」
「我肚子餓。」
「那就應該吃東西。」
廢話。「對,所以你把包子給我,我就有東西吃了。」
她似懂非懂,看看他的狼狽模樣,又看看包子,再次堅持,「這個冷了……」
「我愛吃冷的。」其實只要是能吃的、吃得飽的他都愛。
「怎麼會?」
煩不煩啊她?「肚子餓了什麼都好吃!」
見她還在猶豫,而前頭那奶孃的叫囂似乎也即將告一段落,赫連遠心裏一急,趕緊改變策略,「這包子好不好吃都是你説的,我不信!」
「是真的……」她呆呆的還想辯解,卻被他再度打斷。
「不然這樣,你讓我試吃看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説的一般難吃,如果真的不好吃,那我就去吃別的。」
她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點了個頭之後正想將蒸籠往窗邊挪,卻見眼前閃過一道黑影,才兩個眨眼,剩下的幾個包子已經消失不見。
她驚詫的轉頭望向那張沾着髒污的臉,原本瘦得凹陷的雙頰,此刻卻脹得鼓鼓的,好像青蛙一樣。
「嗯……」赫連遠快速而貪婪的咀嚼吞嚥着口中的食物,等到終於清出一點空隙之後,又將手中最後的包子遺族塞進嘴裏,「嗯……我覺得……還不錯,是你口味太奇怪了。」
這番得了便宜又賣乖的無賴評語讓她又是一呆,她直勾勾的盯着赫連遠不放,看着他的目光中除了驚訝與疑問,還有一點點他不怎麼明白的……旁徨,讓他也不禁有些心虛,深怕她下一刻眉頭一皺、嘴兒一癟就要哭出聲來。
結果這娃娃眉頭是皺了,嘴裏吐出的卻不是哭號,而是讓他摸不着頭緒的問句。
「你……不認識我嗎?」
怎麼?要擺千金小姐架子教訓他了?「那你不認識我嗎?」要比無賴的話,他這個在社會底層討生活的人可比她厲害多了。
但,她的回答讓他又是一陣懵懂。
「我以為我認識……但又不怎麼像。」難道世上真有長得這麼像的人?
她在打什麼啞謎?「那就是不認識。」他很有自知之明,不會以為她在搭訕自己的。
她那張粉紅唇瓣微微蠕動了一下,似乎覺得眼前的狀況超出了她幼小腦袋的想像,「真奇怪……」還想繼續追問,但四周圍觀的人愈來愈多,少年顯然不想惹人注目,身子一低便竄離了她的視線。
她呆呆的望着空蕩蕩的窗外,正要抬步去追,凱旋歸來的奶孃已經走回桌邊,氣沖沖牽起她的手,「小姐,咱們換個地方吧!小心吃壞肚子。」
欲言又止的回頭望了望,她終究還是扯扯奶孃的衣袖,止住奶孃顯然還想繼續訓斥第二回合的勢子,軟聲道:「奶孃彆氣,我們去買糖畫兒~~」
「小姐──」讓老身教訓這些沒用的奴才!
「是我不好,難得出來一趟,還鬧得大家不得安寧。其實我剛才又吃了一些,覺得還是不錯的。」她牽住奶孃的手,抬頭對眼眶含淚的大廚甜甜笑道:「李伯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我過幾天再讓人來買。」
手上還抓着算盤的掌櫃嗚的啜泣出聲,隨即點頭如搗蒜,「承蒙小姐賞識,以後想吃什麼,派人來説一聲便行,我讓廚子到大將軍府去給您做!」別再讓這潑婦上門鬧事了啊!
聽了掌櫃這番話,她只是笑着點點頭,沒有多做推辭,「奶孃,付了帳之後便走吧!不然糖畫兒爺爺要回去了呢!」
奶孃欣慰的點點頭,瞧她的小姐多乖巧懂事!
「是。」應了聲,奶孃隨即掏錢遞給掌櫃,同時又用眼神殺了他一刀,大有「敢再惹老孃就自己想想該怎麼死」的兇殘意味。
一場不大不小的騷亂就此平息,餐館裏又是一片熱鬧氣氛,只有眼眶微紅,不時還抽泣一聲的掌櫃,透露出他柔弱心靈中的餘悸。
而被那幾個包子暫時填了肚子一角的赫連遠,其實從剛才便沒有走遠,此刻也蹲在巷口陰影處,一邊偷覷着那個漸漸隱沒在人潮之中的小小身影,同時撐頰回想方才聽到的那些話。
剛才飯館掌櫃提到大將軍府……莫非那女孩是大將軍的千金,佟若寶?!
京城裏有好幾個將軍府,但是大將軍就只有一個,而且名副其實的功勞大、官職大、權力大。
這位佟大將軍年輕時幫皇帝打天下,現在則為東陵國固江山,據説連天子都敬他幾分,榮華富貴、金銀珠寶之類的賞賜更是不在話下。
只不過佟將軍一生征戰,不是身在戰場、就是在往戰場的路上,根本沒什麼時間待在家裏,因此三十好幾才得了一個女兒,自然是寶貝得像什麼似的;只是將軍夫人身體不佳,愛妻愛女的佟將軍放不下心,便將母女倆託給遠在南方的岳家照顧,可惜佟夫人還是在幾年前去了,連佟小姐都是前陣子才接回京裏的。
腦中回憶着那些八卦閒聊的內容,赫連遠又想起那個慘遭自己批評的小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後頸,有些慶幸她沒跟自己計較,不然以他一個小乞兒,膽敢在大將軍千金面前搶食,還對她出言不遜,若是被拖回去打幾十棍大概也沒人敢吭聲。
他搔了搔頭,想起她那副嬌貴模樣,心裏有些莫名的沉,早就習慣、並且接受自己這種低賤身分的他,心底難得泛起一種不甘心的陌生酸澀。
只是赫連遠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為了她如此糾結,畢竟他們素昧平生,不過是同吃了一餐飯的陌生人。
更何況這也不是什麼能炫耀的事情,畢竟就算自己跟那些乞丐兄弟們説他今天和大將軍的女兒吃了同一籠包子,也沒有人會相信的吧……
***
自從知道那天遇見的是大將軍府的小姐,赫連遠不時的就會蹭到附近去閒晃打轉。
其實他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畢竟這一帶都是高官府邸,就算沒有朱門深鎖,屋前也會有手持棍棒的門房像座鐵塔似的守着,讓他躲躲藏藏的彎來繞去,不敢輕易靠近,免得自討肉痛。
即使比起在鬧市街道上還要來得緊張,而且根本討不到食物、銅錢,他還是習慣性的會在下午比較沒人、守衞也顯得昏昏欲睡的時刻來晃個一圈。
自己大概是指望着還能見到那位小姐,再從她那兒吃到些什麼好東西吧……在將軍府後門徘徊的赫連遠,為他的可疑行為做了個合理的解釋。
只不過他花了幾天時間,卻是再也沒見到她,赫連遠低頭盯着空虛的肚子,決定不再繼續做這等傻事,還是回街上去覓食比較實際。
心裏剛打下了第一聲退堂鼓,那將軍府的後門就像應和似的,吱呀一聲的打了開來。
「環兒,我出門買點小姐想吃的芝麻糕,待會她午睡醒來好當點心;你去交代廚房,讓他們晚上做些清淡開胃的菜……唉!小姐最近也不知怎麼的,明明就是正在長個兒的年紀,食量卻比以前小得多,精神也不怎麼好,真令人操心……」
匆匆躲在附近樹後的赫連遠聽着那兩個女人的閒談,然後見到兇悍奶孃快步遠離的身影,除了沒被察覺的放心之外,又不禁有些複雜滋味。
原來平常這個他在撿拾殘餚剩飯的時辰,她大小姐正在午睡,醒了之後還有點心可吃,也難怪自己在這兒繞了好幾天也見不着她一面……雖説人各有命,但這個「命」還真是懸殊得令他牙癢癢。
小小年紀的她要什麼就有什麼,憑什麼吃不下、睡不好?
「那個,你……」
赫連遠還杵在樹下發愣,一聲明顯壓抑的含糊輕喚卻突然在不遠處響起,他自然而然的抬頭一看,驀然瞪大了眼,看向那個明明應該在睡午覺的丫頭,此時卻像只猴子似的攀在高高的圍牆邊,有些艱難的探出一顆小頭顱朝他張望。
他急急走了過去,氣急敗壞卻又不忘壓低了嗓子,「你在幹嘛?」
「跟你説話。」她眨了眨眼兒,一臉誠實。
「跟我説話需要爬到圍牆上?」
「我不爬上來的話,你怎麼看得到是我在叫你呢?」搞不好會以為是大白天撞鬼了呢!
赫連遠氣悶的瞪着她,終於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丫頭雖然是個千金小姐,但似乎離大家閨秀還有段距離。
「叫我做什麼?」他沒好氣的回道,想到她矮不隆咚的身子在圍牆上懸蕩的模樣,心裏就更加惱火。
「你在後門邊等我一下,我……有點事想問你。」
也沒問他願不願意,她逕自扔下一句話,那顆頭就縮了回去,徒留赫連遠呆呆站在牆外,為了這突來的發展而反應不過來。
她想問他事情?他有什麼好讓她問的?告訴她哪家的包子好吃?
雖然摸不清她在打什麼主意,但自己確實對她也有些好奇,便磨磨蹭蹭的走到了將軍府的後門,莫名彆扭的看着那個打開門探出頭來的小小人兒。
「要問什麼快點説,我很忙的!」赫連遠虛張聲勢的低聲道。
「那你有空吃捲餅嗎?裏頭包了醬牛肉,很好吃……」
咕嘟吞了口口水,很忙的赫連遠清了清喉嚨,立刻改口道:「看在你這麼誠心誠意的分上,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像是料準了他會上鈎,佟若寶嘻嘻一笑,拉着他就進了將軍府的門,熟門熟路的躲到不遠處的假山後頭,坐在陰影下悄聲説話。
「堂堂將軍府的千金小姐,竟然拉着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叫花子躲在這兒,成何體統?」赫連遠毫不客氣的大口啃着她遞來的食物,含糊不清的消遣着,絲毫沒有吃人嘴軟的認知。
她聽了之後倒也不生氣,稚氣的臉上同樣端起一張嚴肅的神情,「你説得對,那吃完這些就趕緊離開吧!那些筍片雞湯、桂花甜糕什麼的我就不拿出來了。」
「……既然不成體統,那我們別聲張,小聲點吃喝説話也就是了。」
乞丐當久了還真會變得什麼都沒有,連骨氣也同樣被連綿不絕的飢餓給當成乾糧一般吞個精光,他立刻從善如流的改口,但還是忍不住帶了一句取笑。
「小小年紀,從哪學來這樣的伶牙俐齒?小心以後嫁不出門。」
「人説將門虎女,我爹爹是堂堂的大將軍,我也不能像一般女孩兒那樣畏畏縮縮的。」被他的話惹得雙頰漲紅,她抿起嘴,故作成熟的説道,但最終還是扭着軟下了聲,「況且,我早就許人啦……」
吞嚥食物的咕嘟聲掩去她最後那幾不可聞的囁嚅,赫連遠見她這副故作正經的人小鬼大模樣,不禁噗哧一聲,嘴裏的餅屑也跟着噴了出來,「人家那叫温柔含蓄,你懂不懂啊?佟大膽!」
他的笑臉讓她一瞬間有些恍惚,但隨即便意識到他的取笑,氣急敗壞的站起身跺了跺腳,柔白的臉龐被羞怒慌亂染得紅潤,軟軟的嗓音則委屈的駁道:「別亂叫,你就愛欺負我!」
「説兩句就老羞成怒,你還有得學呢!」赫連遠低笑兩聲,忽略她那彷佛兩人熟識已久的嗔怪,繼續吃着她的貢品,沒再跟她抬槓。
這女孩讓人一見就知道家裏對她是如何的疼寵珍愛,吃得少、睡不好都有人掛心着,和他這種沒人照顧、沒人理睬的人是天壤之別。
難得的是她出身權勢富貴之家,身帶驕氣是理所當然,對他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死要飯卻全無嫌棄之貌,毫不介意他衣衫襤褸、凌亂髒污,就這麼大剌剌的和他席地對坐,像個朋友一般閒聊拌嘴。
朋友……雲泥之差的朋友嗎?自己真是肚子裏一有東西就胡思亂想,還是少作白日夢了!
佟若寶默默的看着那張既熟悉、卻又顯得陌生的臉,雖然有八分確定,但他的態度卻讓她有了兩分猶豫不決,就怕好不容易得到了希望,卻會失望得更深……因此已經到了嘴邊的疑問,卻始終説不出口,只好努力的觀察再觀察,就怕錯認了他。
只是她雖然閉口不語,身體卻很不客氣的背叛了她──
「咕嚕~~」
赫連遠嘴裏還咬着餅,驚愕的瞪着那個冒出熟悉聲響的小肚子,一會兒之後才緩緩將目光移上她紅得幾乎要泛出血來的臉蛋,直覺的想笑,又怕她再度羞惱、起了性子,只好努力抿着唇,大方將手中的餅掰了一塊遞給她,「這就叫借花獻佛了。」
只不過手一伸出去,他便瞥見沾在自己指尖的污漬,臉上不禁一熱,正想叫她自己拿別的食物,佟若寶卻已經伸出嫩嫩的小手,毫不在意的接過他遞過來的餅,柔軟唇邊還微帶羞澀。
「中午吃得少了,現在有點餓……」她秀氣的啃着餅,同時訕訕的解釋着。
「有飯幹嘛不吃?以為餓肚子好過?」敢情她是想嚐嚐肚子餓的滋味?有錢人的消遣還真奇怪。
「沒東西吃的話,你是不會理我的吧!」佟若寶悶悶的説着,「我這幾天從繡樓上見到你在外頭,本來是想偷偷溜出去找你的,但是奶孃一直跟在身邊,只好用這種方法,纏着讓她去幫我買東西;好不容易等到她出了門,我才有辦法出來……」
她這幾句話説得前言不對後語,赫連遠想了一會兒之後,才噗哧笑道:「拿你幾個包子,你就對我念念不忘到這個地步;今天吃了這麼多東西,該不會就當成我的賣身錢,一輩子為你做牛做馬了?」
幾句玩笑話惹得佟若寶雙頰又是一陣火辣,氣呼呼的伸出小腳丫子往他腿上踹去,「我、我只是有事情想問你!」
對於她的花拳繡腿,赫連遠也沒躲,就這麼笑着被她踢了一下,「就知道沒有天上平白無故掉下包子來的好事。」
嘴上的打趣雖然微帶酸意,但他心裏卻是開心的。
將軍府的千金有話要問,大可找個家丁去街上將他帶回來,就算只賞杯茶喝,也算是很給他這個乞兒面子;沒想到她卻為了和他見面説話,不惜使出這種拙劣的苦肉計好支開身邊的人,讓他真是啼笑皆非。
而這些進了他肚子裏的食物,八成就是她藉口吃不下、然後又偷偷去拿來給他的膳食。
「真不知該説你笨還是聰明。」他將油膩的手指隨便往衣服上頭抹了抹,「要問什麼就問吧!」
「你……發生了什麼事?」她心裏膽怯,問得也就迂迴。
但赫連遠哪裏懂得她在糾結什麼,心忖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問他為什麼好手好腳的卻在要飯,所以才問得這麼隱晦。
「我不久之前還在客棧裏幫忙做事,但掌櫃的嫌我食量太大,都快把他們給吃垮,就把我趕走了。之後又一直找不到別的差事,只好……」
一餐吃個五碗飯很過分嗎?他還算收斂了呢!
「我不……」不是要問這個啊!佟若寶焦急的微微蹙起眉,正要開口説話卻又被他截斷。
「但我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最近不是聽説朝廷要徵兵嗎?我也已經十五了,打算下次朝廷徵召時就去從軍,軍隊裏應該不會讓兵給餓着吧!不然怎麼打仗?」
赫連遠一邊將甜糕塞進嘴裏,一邊説着自己對於填飽胃袋的打算,隨即抬頭望了望後門,隱約聽見一個有點熟悉的大嗓門,心裏暗叫不妙,「我好像聽到你奶孃的聲音了,你快回去吧!有什麼話之後再問。」
聽他這麼説,佟若寶更急了,「可是──」她什麼都還沒問出來啊……
「就當我先欠着,不會賴帳的。」
一口喝乾了剩下的湯,赫連遠匆匆扔下一句,站起來的同時也順手彎身將佟若寶拉起,隨即跑到方才她用來爬上圍牆的梯子邊,準備等奶孃進門的同時翻過牆去。
沒想到佟若寶在見到他掛在頸上、因為彎腰而落出領口的小荷包時,臉色頓時驟變,立刻跟着跑了過來,拉着他的褲腳,臉上盡是驚喜,衝口便喚道:「赫連遠!」
那明明是她繡給他的荷包,因為太醜了所以反而好認得很……
「啊?」叫那麼大聲做啥?已經攀上牆沿的赫連遠回頭看了她一眼,滿臉奇怪,「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她沒回答他,只是又急急説道:「我是寶娃!你別説你忘記我了,我們分開還不到兩年,還稱不上什麼女大十八變的,你肯定又在捉弄我吧?」
寶娃又是誰?
他皺起眉,雖然想解釋,但不僅説來話長,在街頭培養出來的求生本能,更是讓他直覺就想避開那個比男人還強悍的奶孃,只好姑且揮了揮手,打算敷衍過去。「很高興認識你,下次再聊。」隨即翻落圍牆,驚險的逃過了被那隻強悍的母雞抓起來毒打的命運。
赫連遠坐在牆邊,沒有立刻起身離開,反而凝神聽着圍牆另一頭的聲響,毫不意外的聽見了奶孃的大呼小叫。
「小姐,你不是在房裏午睡嗎?怎麼跑到院子裏來曬太陽?這個環兒也真是的,又不曉得在哪兒摸魚!來,跟奶孃一起回房,除了芝麻糕,還有豆沙包子呢……哎呀!怎麼無緣無故的哭了呢?哪兒不舒服?肯定是這大熱天的給曬壞了!快進屋裏去……」
她哭了?為什麼哭?因為他沒有如她所願,表現出一副與故人重逢的驚喜感?難道他們認識……
聽着牆裏的聲響漸悄,想起之前在包子店裏,她看着自己的模樣也滿是驚喜期待,赫連遠有點坐立不安的動了動身子,不禁有些懊惱。
其實他不記得的不只「寶娃」,自己十三歲之前是住在哪裏、什麼身分,他都毫無記憶了,只知道某一天睜開眼之後,全身上下傷痕累累,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彷佛自己是突然從這個世上冒了出來似的。
根據當時撿到他的樵夫大叔説,當時四周散落着馬車殘骸與不明的血跡,而他則滾落在不遠處的山谷昏迷不醒,雖然沒死,但也只剩一口氣,看來是不幸遇上了土匪,腦子大概也是在那時候撞壞的吧!
要不是身上還留着一個手工異常差勁的荷包,裏頭塞了張寫了姓名和生辰的紙,他連自己姓啥名誰、年歲多少都不知道。
赫連遠雖然曾到附近的縣衙裏報了官,只是盜匪猖獗,相同的事情層出不窮,他給的線索又特別少,官府很快就將他的案子擱到一邊;後來他輾轉來到京城,整天忙着想辦法填飽肚子,已經沒多餘的心力再去追究自己的過去,反正一直沒人來尋,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想,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直到今天,有個他以為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孩子,因為他不記得的事情而傷心流淚,赫連遠才再度為自己遺失的過去起了疑惑。
寶娃是誰?是她嗎?自己以前和她熟稔到能夠這麼親密的喚她?他努力的想了又想,但腦中還是不爭氣的什麼線索都撈不出來。
沒辦法,只好等下次見了她,再跟她説自己腦袋壞掉的事吧!他也不是故意忘記,沒什麼好傷心的,要是佟若寶喜歡自己這麼叫她的話,那他以後就這樣叫她好了。
只不過這個「下次」,卻是自此沒了機會。
不知是她刻意避不見面,或是找不到機會出來見他,赫連遠在將軍府外繞了好幾天也沒再看到佟若寶;後來和他約好要拿命換飯吃的兄弟們,聽説朝廷開始徵兵,二話不説就拖着他一起去報了名,隨即他便離開了京城,隨着軍隊派駐到遙遠的邊疆。
一直又過了好幾年,突然傳出一件全國為之震動的消息──
叛將佟衞雲通敵叛國,罪證確鑿,遭皇上當廷怒斬,並下令誅九族、家產充公。
消息傳到了軍中,同樣引起一片譁然,眾人紛紛議論着大將軍的事蹟、未來朝廷勢力可能會如何轉變、敵國是否因此才迅速的強盛起來……
失了這個名將,人人臉上都是一片凝重,赫連遠也不例外,心情沉鬱得好幾天都少吃了三碗飯。
大家以為他也為了佟將軍的事情而痛心,唯有他自己知道心裏那股空虛沉重是為了什麼──
十三歲之前的事情,他不記得;但後來遇到了一個似乎認識自己的女孩,兩人嬉鬧共食的景象,如今依然歷歷在目。
虧他還一直想着,見了面之後要對她解釋些什麼,現在卻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佟若寶,叛將佟衞雲的女兒。
他的寶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