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就這樣,躲過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政治危機。 然後,是高宗皇帝的去世,新帝——三皇子顯的繼位。 顯的背後,站着新皇后韋氏。韋氏很美也很聰明,正因為太聰明,所以她也有一雙充滿了慾望的眼睛,女人有慾望並不是錯,錯的是她不應該急於表現出來。更不應該讓武太后看到了她的身邊還有另一雙覬覦皇權的眼睛。 也許武太后可以輕而易舉地換掉這個不成熟的皇后,可是卸下粉妝後,她看到了自己的皺紋和悄生的白髮時,她對於坐在珠簾後面,失去了耐心。 於是宰相裴炎在朝堂上,拒絕了新皇對韋氏之父賜於厚爵的旨意。 “韋某沒資格做宰相……” “他有——” “雖然你是皇帝,可是你也無權這樣……” 氣極敗壞地:“誰説我無權,我是皇帝,就算把江山都給了韋某也不關你的事……” 一個成熟的老政客,近乎逗弄孩子似地,終於套出了他想要的話—— 於是第二天,聲稱退居幕後的武太后重新站回了舞台的中央:新帝失德,廢除帝位。 新帝懵了:“失德???” 一聲厲喝:“你要把天下讓給韋某,還不是失德嗎?” 眼看他粉墨登場,眼看他蒼白下台。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帝國名份上最尊貴的人——皇帝和皇后,就成了浩浩蕩蕩流放大軍中的一份子,他們的名字,也將很快被帝都的人遺忘。 四皇子旦登上帝位,可是這位皇帝一天也沒有去坐上他的寶座。當他得知自己成了皇帝時,很乾脆地下了一道旨,把皇權全部委託給他的母親管理。然後等着武氏家族導演的一波又一波熱烈的勸進戲演得差不得時,他按照劇本,進行了一份移交手續。然後,乾乾脆脆地退回深宮,繼續做回他的皇子角色。 然後,就是武太后成了大周朝的皇帝——武皇。 風雲變易,乾坤逆轉。 不變的只是我——上官婉兒,我永遠都是站在女主身後的影子,不管她是武后,還是武皇。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雖然美麗如昔,但是在我的心中,我知道我的青春即將要在案牘之中逝去。 而武皇卻煥發了第二次的青春。從和尚薜懷義到御醫沈南繆直到蓮花般美麗的張氏兄弟,直到成立專收美男子的控鶴府、奉辰府…… 我站在水閣中,聞着空氣中淡淡的蓮香,想着那美如蓮花的男子。 蓮花的香氣變得濃郁了,我回過神來時,眼前已經玉一般的手執着蓮花,含笑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五郎張易之? 他是太平公主獻給武皇的男寵,一入宮便三千寵愛在一身,直至他的弟弟張昌宗的出現,才稍奪他耀目的風采。兩兄弟同樣的美貌,然而易之自負、昌宗柔順,作為女主的小玩意兒,昌宗顯然更得寵。 張易之的眼中,偶然會顯露出落寞的神色,然而與兄弟兩人聯手獨佔皇寵所獲得的權勢來説,這一點落寞,卻也算不了什麼。 少年乍貴,輕狂的心中認為天下任何事都可征服,於是在那一個燥熱的下午,易之抱住了獨自在水閣中乘涼的我。 也許我應該立刻推開他,作為在步步殺機的宮庭中生存了那麼久的我,應該比易之更理智,決不可以讓自己陷下去。然而為什麼我的反抗是如此地軟弱,半推半就。是因為我已經繃得太久,飢渴得太久,我身處於慾望橫流的宮庭,卻讓自己的青春如此地荒蕪。 一百一千一萬個不甘心,上官婉兒就此在宮中老去,然後,白頭閒坐時回憶我的一生,只有無窮的案牘。我十四歲時的夢呢,“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心中刀割一般的痛,萬里之外的賢,他的墳頭早已經是青草離離了吧!我累了,此刻的我只想倚在一個男人的懷中,好好在放鬆自己。悠悠盪盪,在那一池蓮花的香氣裏,我放縱着自己沉溺於其中。 直到女皇的一聲怒喝,將我從虛幻的美景,拉回嚴酷的現實之中。 天子之怒,血流成河,我這一生中看過多少次了——婉兒哪,你怎麼還能讓自己陷身於如此的絕境。我在冰冷的天牢中,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詔書下:“惜其之才,止黥而不殺!” 狂喜和驚懼同進在我的心中激盪,當我走到大明宮長長的走廊時,額頭的烙印痛徹骨髓,那一刻我的額頭被烙下梅花形的烙印時,它也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我唯一可慶幸的是,那天在蓮花池畔的是五郎,而不是武皇此時痴迷的六郎。命運又讓我逃過死亡的一劫。 武皇已老,對身邊的人不想再頻繁變換,張氏兄弟保持着武皇的寵愛直到最後一刻。縱橫一世的武皇,此刻不得不面對着平生最大的敵人——死亡。她想得最多的是,在她身後,她所創造的大周武氏王朝如何傳承下去。 她的兒子,畢竟是李唐王朝的後裔,在她死後,肯定會把武家王朝,再變回李家王朝去。她的侄子雖然姓武,卻不是她的親生骨肉,這也是令她不甘心的事。 她曾經想過調和,讓武三思娶太平公主,可是兩個同樣覬覦皇位的人,卻不肯共享最高權力。 武皇的心在兒子與侄子間搖擺,滿朝文武也跟着無所適從。 “婉兒,你怎麼看?”武皇倚在榻上問我。 選擇、表態?凡是政局到了一定的時候,處於政治旋渦中的人,就一定要站對方向,跟對主子。一旦選錯,就是粉身碎骨。 我低下頭去,心頭狂跳,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嗎?我不能這麼早選擇,因為——武皇還沒有選擇定。不管我選擇了誰,我一定被他的對立面撕成粉碎。沒有好處只有壞處的事,是決不能做的。 “武皇一向倚重狄大人,何不試探一下他的口風?”我把球踢給了武皇最信任的狄仁傑,多年來武皇每遇大事,對狄仁傑的意見總是十分重視。 武皇召來了狄仁傑:“朕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鸚鵡折斷了一隻翅膀,狄卿能給朕解解這個夢嗎?”鸚鵡者,武皇也,在武皇的心中,鸚鵡的兩支翅膀,就是指武、李二族,一邊是她的親骨肉,一邊是她的家族。兩邊支撐着鸚鵡高飛,而如今的形勢卻是兩邊互不相容。然而在武皇的心中,任何一邊的折損都是她所不願意看到的。 狄仁傑是個偷換概念的高手,他沉吟了一下,道:“鸚鵡者,武皇也。鸚鵡雙翅,指的是您的兩個兒子,廬陵王遠在他鄉,如今您的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因此武皇才會有折翅之夢。” 狄仁傑的一席話,巧妙地讓遠貶邊荒的廬陵王起死回生。廬陵王回到京中,並被立為太子,武皇的這個決定讓所有武氏家族的成員都極度震驚。 這一天,絲竹盈耳,十丈軟紅裏,梁王武三思將我留在了温柔鄉中。自五郎事件之後,武皇意識到我也有着女人的渴望,她重重地懲罰了我,卻又封了我母親為沛國夫人出宮設府,又準我每晚出宮回家,等於是默許了我有單獨的空間。可是那一次的懲罰,足以使我和張氏兄弟從此之間互相如避蛇虺。 武三思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婉兒,站到我這邊來,我若為皇,定封你為後。以你的才華,大有繼續發揮的天地。” 我走在去往東宮的長長走廊上,若干年前,我也是這樣,捧着《少陽正範》去見太子。不同的是,如今的太子,是“他”的弟弟。 我來是負責對新太子一家人人給予從服裝髮飾到禮儀等方面的指導。這些年長安的服飾流行變得很快,而武皇創造出的新官職更是春夏秋冬容易混淆。在女主當政的日子裏,武皇、太平公主和我一不小心的一個動作,都會變成長安的流行風。比如現在的韋氏,就學我的樣,在額頭畫了一朵紅梅花。 太子妃韋氏的笑容近乎諂媚,十多年的流放生涯使得這位昔日的美人已經如鄉下的村婦,然而她對於太子顯的影響力卻顯然沒有減少反而更增加了。她殷勤地留我用餐以謝我的盡心幫助,韋氏不知何時已經出去,我和顯對坐着,在某一個側面,顯真象他的二哥。醉意朦朧中我倚在了顯的懷中。 當我猛然驚醒時,我聞到了陰謀的氣息。我要離開—— 阿韋適時地出現了:“婉兒,我們需要你。賢已經死了,難道你真的忍心,讓顯再落到這一步嗎?顯一直愛着你,我一直願把你當作我的妹妹,和我一起幫助顯吧!這個時候你幫我一把,將來我所有的一切,都將與你共享。” 我頹然坐下。三思、阿韋,你們步步進逼,到現在我必須表明我的立場了嗎? —— 幻劍書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