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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兩個關鍵性人物

    我來到了門口,定了定神,從門上的小窗子望進去,我看到白素穿着精神病院特有的那種病人衣服,蟋曲着身子,臉向牆躺着。

    我用鎖匙開門,推開門,立時將門關上,叫道:“素!”

    我一面叫着,一面向病牀走去,來到了病牀邊上,將她的身子扳過來,陡地一驚,立時又將她推得面向牆壁,心頭怦怦亂跳。

    躺在病牀上,人事不省的,根本不是白素,而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陌生女人,有着典型的日本女人臉譜。

    在那一霎間,我知道白素從頭到尾,有計劃地在進行着一件事,她的目的,是要混進這間精神病院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她顯然成功了!這個躺在牀上的女人,九成就是白素對她表示過友善的護士長。

    我正想轉身走出去,忽然看到,牀上那女人的手緊握着,有一小角紙片,自指問露出來。我扳開那女人的手,她的和中所握的,是一張小心折疊好的紙片,上面寫着字。

    門上傳來了聲音,我轉頭看去,看到了高田的臉,在門上的小窗處出現,我連忙把字條捏在手中,向他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向門口走去,打開了門。

    我一開門,就道:“我沒有法子叫得醒她,看來只好等她自然醒來。”

    院長道:“是啊,很難叫得醒。”

    我又緊張又興奮。沒有向他們説明白素根本不在病房中,白素這樣計劃周詳,一定有她的目的的,讓人家遲發現,對白素來説,就有利一些。

    院長十分緊張地自我手中接過鎖匙來,將房門鎖好。我一時好奇心起:“院長,那位護士長替我妻於注射了之後不感到害怕?”

    院長道:“好像很害怕,她推開病房時,頭也不回,向前直走——進了尾杉三郎的病房。”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但是外表上卻保持着冷靜,”哦”地一聲,看來若無其事地道:“尾杉三郎?就是那個棋手,他在這裏?”

    院長點了點頭,我也沒有再説下去,可是我的心中卻在狂叫:“我知道為什麼要假裝瘋子了,為了尾杉三郎!”

    我竭力剋制自己:“尾杉……也是一個危險的病人?”

    院長道:“是啊,他曾企圖扼死一個作家。”

    我向前走去,來到了尾杉三郎的病房前,從門口的小窗,向內張望,可是我卻發覺,那小窗從裏面,被一幅布遮着,看不到病房中的情形。

    這時,我不禁躊躇:是不是應該要求院長,把這個病房的門打開來看看?如果這樣做,會不會壞了白素的事?

    當我這樣考慮的時候,我想到,我至少應該看看白素留下的字條,再作決定。我一抬頭,看到了洗手間的指示牌,我向之指了一指,就急急向前走去。

    進了洗手間,迫不及待打開字條。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顯然白素匆忙寫下。

    “理,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希望那時‘我’還沒有醒來。我沒有殺人,整個事神秘莫名,我正在盡力追查。尾杉是關鍵人物,我會把他弄出醫院去。時造旨人也是關鍵,你快回去,從他那裏着手進行,不要管我,我會設法和你聯絡。素”

    白素要我回去,在時造旨人那裏調查,可是事件“神秘莫名”的事,究竟是什麼事,她卻沒有提起!

    我想了極短的時間,就有了決定,我在走廊中,又和高田、院長他們見面,我道:“附近有沒有旅館,我想先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白素將會用什麼方法把尾杉三郎弄走,也不知道尾杉三郎何以是關鍵人物,但是我決定不去打擾白素的計劃,回去找時造旨人。

    高田道:“也好,隨便找一家旅館就可以了吧。”

    我的目的是擺脱他,當然不在乎旅館的好壞,所以隨口答應着,高田陪着我,離開了醫院,臨走的時候,吩咐兩個警員在病房外守着。

    當我和他一起上了車之後,我才知道,我實在太低估了這個身材矮小,説話又快又羅嗦的警官。才一發動車子,他就對我道:“據我知道,還有一班飛機,只要路上不是太阻塞,可以帶你離開日本!”

    我陡地震動,尷尬和吃驚的程度,真是難以形容。

    高田看來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尊夫人當然不在病房中了?代替她的,我看是那個倒媚的護士長。”

    我乾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嚨,才講出了一個字來:“是。”

    高田揚了一揚眉:“一個人,絕不可能在上午還清醒得在假冒記者,下午就變成不可藥救的瘋子。”

    我又清了一下喉嚨:“高田警官,我很佩服你的判斷,但是我不明白,何以你不揭穿她佯作神經錯亂,而任由她?”

    高田一面駕車向前駛着,他的神情極為嚴肅,那表示他説的千方百計極其認真。他道:“衞先生,那是由於我對你們兩位的尊重。雖然張強的死,有三個目擊證人的證供,但是我心中的信念,和你一樣:其中一定另有曲折。所以我不揭穿她,她有計劃地在進行着一件事,我不想破壞她的計劃。”

    高田的話,真使我感到到了極點,我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這個壞蛋,為什麼我下飛機時,你不對我説,害我着急了大半天?”

    高田扮了一個鬼臉:“我也是直到看到你從病房中出來時輕鬆的表情,才肯定尊夫人已不在病房中的啊,怎麼怪我?”

    我憋了好久的笑聲,到那時候,才算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我大笑,不斷地笑着,足足笑了幾分鐘,才停了下來。

    高田橫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不會笑,因為她推張強下去,還是有三個人看見的。”

    我吸了一口氣:“我建議你用各種方法,重新盤問那三個證人,這是白素留給我的字條,你不妨看看。”

    我把白素的字條給他看,又翻譯給他聽,講完之後,我強調:“她説,她沒有殺人。”

    高田皺起了眉,搖着頭:“如果是一件神秘之極的事,那不是警官工作的範圍了。”

    我道:“是啊,所以當精神病院發現白素和尾杉三郎同時失蹤時,你也不必大緊張了。”

    高田苦笑了一下:“到那時,通輯尊夫人歸案,是我的責任。”

    他略停了一停:“衞先生,尊夫人再能幹,畢竟是一個女人,她……你真相信她能處理一切?”

    我毫不考慮:“絕對能。”

    高田沒有再出聲,只是專心駕車,過了不多久,他車中的無線電話響了起來,他拿起來聽了一會放下:“死者張強,無法聯絡到他的家人,他只有一個哥哥,在南極探險隊工作。”

    我心中對張強的死,感到十分難過,嘆了一聲:“他哥哥是著名的探險家,我的好朋友。”

    高田又道:“張強是精神科醫生?”

    我道:“是,那個時造旨人,就是他的病人。”

    高田想了一會兒,嘆道:“事情好像十分複雜。”

    我大有同感:“是,簡直大複雜了,一點頭緒也沒有?唉,我真後悔——”

    我真後悔那天張強來的時候,我對他的態度,這時我想,如果我不是對他那樣,結果會不會不同?

    (後來絕對證明,結果不會不同,但是在全部神秘的幕沒揭開之前,我實在無法不內疚。)

    我把張強來找我,以及白素和他一起離去的經過,詳細和高田講了一遍。高田用心聽着,聽完之後,他的精神,也是一片迷惘。

    我道:“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

    高田道:“我連那第三條蟲也猜不出來,當然不知道尊夫人的手勢是什麼意思,她是要你照鏡子?”

    我搖着頭:“當然不是。”

    我在這時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啊”地一聲:“張強和白素,進過時造旨人的住所!我知道他們想找什麼了!”

    高田向我望來,我急速地揮着手:“時造芳子曾對我説,她哥哥曾寫信給地,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可惜她並沒有帶來。這些信,當然在時造旨人的住所,他們要想知道這些信中寫的是什麼。”

    高田苦笑:“為什麼他們不向芳子要?”

    我想了想:“他們不知道芳於恰好會去找旨人,他們第一次去的時候,想找芳子,芳子不在,他們才偷進去。”

    高田喃喃道:“大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我道:“我回去之後,立時去見時造旨人,白素還在日本,我一定會再回來,到時,我會將得到的資料,向你奉告。”

    高田連聲道謝,等到車子又回了機場,我及時趕上了班機。

    經過幾小時的飛行之後,飛機着陸,在機場大廈,我打電話給梁若水。

    梁若水動聽的聲音傳過來,我真不知道如何開口把噩耗告訴她。

    我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在機場,才從日本回來,要立刻見你。”

    梁若水像是猶豫了一下:“好。”

    她講了一個字之後,頓了一頓,又道:“是不是有什麼不幸的消息?”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怎麼説才好;梁若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放心,我經得起任何打擊?”

    我於嚥了一口口水:“還是等見了面再説好。”

    我清楚地聽到了她吸氣的聲音,我又道:“你在醫院等我,我立刻就來。”

    離開機場,直赴醫院,下車時,我看到梁若水在醫院門口,我急急向她走了過去,她的臉色十分蒼白,緊抿着唇,看來她已明顯的預感到不幸,當我們兩人面對面站定之際,我故意看向別處。

    梁若水低嘆了一聲,她的嘆息聲聽來,令人的心直向下沉。在一下嘆息之後,她才道:“衞先生,在電話中,我已經聽出在你的聲音,含着極大的不幸,別忘記,一個精神科醫生,必須同時是心理學家。”

    我仍然不直視她,儘量使我的聲音平淡,但事實上,我一開口,聲音仍然不免微微發顫:“梁小姐,張強死了。”

    當我終於鼓起勇氣説出來這個不幸的訊息之後,我才敢向她望去。可是,她的神態,卻並沒有我預期中的震驚,只不過她的臉色,變得更白。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我們站在醫院建築物前的空地上,斜陽的餘暉,籠罩着她的全身。在金黃色的陽光下,她臉上的那種煞白,看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滄惘。

    她仍然筆挺地站着,只是口唇在顫動,看來像要説話,但又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

    我又幹嚥了一口口水:“他墜樓死的,死因……十分離奇,到現在為止,一點頭緒都沒有,但是有些事,一定要你幫忙,才能弄明真相。”

    我本來想立刻向她説出白素曾留下條子,説時造旨人是一個關鍵人物,要她帶我去見他。可是我看到她蒼白的臉上那種悽槍的神情,深知此刻她心中感受到哀傷,覺得不應該在這時候再去打擾她,所以便暫時停了口,沒有再説下去。

    梁若水眨着眼,看來是想竭力忍住了淚,不讓淚水湧出眼睛來,接着,她抬頭向天,緩緩他説了一句話,當她第一次説那句話的時候,我沒有聽清楚,但是她接着,又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我聽清楚了,她是在説:“你我進入了不幸之城,陷身於永恆的痛苦之中。”

    我怔了一怔,這句話,佛萊茲-李斯特寫在他的“但丁交響曲”總譜上,梁若水在這時候説了出來,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極度哀痛呢?我嘆了一聲:“放棄希望吧。你們已來到這裏的人。”

    我接下去的後,和梁若水剛才所説的那句話,同一來源。這時候,連我自己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説,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頭來,向我看了一眼,又繼續抬頭向上,彷彿這樣子,眼淚就會倒流回去。

    我默默地等着,過了一會,她才道:“看到他的屍體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後,只見到了高田,聽他敍述了一切過程。本來,還準備和白素見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動計劃,沒有見到她。

    張強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過去要看他的屍體。直到這時,梁若水這樣問我,我也感到沒有這個必要。

    我在一怔之後,道:“沒有,我只是看到了報上的刊載,和一個警官對我的敍述。”

    接着,我就把事情的經過,約略向她講述了一遍。一面説着,一面在漫無目的繞着醫院的建築物走着,看起來,我們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閒談,只怕誰也料不到我在説的事情,如此嚴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聽着,一點也不打斷我的話頭。倒是有一個人,阻止了我的敍述片刻。

    這個人,就是那個第一次來到這家醫院,離去時碰到的那個中年人。由於我正在專心向梁若水敍述,並沒有注意到他如何突然出現,擋住了我的去路。他的雙手仍然虛攏着,像是手中有着什麼活的東西。滿臉企求的神色,把虛攏的雙手,伸到我的面前來,我知道他又想我看看他雙手之中的什麼,我厭惡地,剛想用力推開他,兩個醫護人員就走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強拉着走了。

    他在被拉走的時候,在叫着:“你們看,這隻蛾飛走了,它是亞洲第一次發現的新種,它飛走了,你們要負責,要負責。”

    他叫得十分認真,叫到後來,簡直像是在號哭。我皺着眉,向他看去,看到他在被兩個人拉走的時候,雙手分了開來。雙手分開,自然他就認為被他罩在手中的“那隻蛾”飛走了。

    他不但在號叫,而且還不斷在掙扎着,一個醫護人員大聲道:“別吵了,有一個人來看你,是維出納來的陳博士!”

    我又好氣又好笑,上次,這個瘋子胡鬧的時候,醫護人員對他説“維也納的陳博士有信來”,他就老實了,這次,又對他説維也納的陳博士來了,看來這是令得這個瘋子安靜下來的唯一法門。

    果然,那瘋子一聽,立對不再掙扎,而且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跟着那兩個醫護人員走了。

    我被他打擾了片刻,又繼續説下去。等到説完,我強調了一下:“白素的神智,顯然極其清醒,她不會殺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和做過什麼。”

    梁若水幾乎連想也沒想,就道:“她當然不會殺人,絕不會。”

    一聽得她講得這樣肯定,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本來我還怕為張強的死,令她感傷過度,也相信了張強被白素殺害,要向她解釋,那就困難得很。我心中感激之餘,連聲道:“謝謝你。”

    梁若水苦澀地笑了一下:“可是,根據你的敍述,要旁人相信她不會殺人,那大困難了。”

    這個問題,我不知已想過了多少百遍,聽得她這樣講我只好苦笑:“是啊,她説,時造旨人是一個關鍵人物,所以我必須見他!”

    梁若水皺了皺眉,我不等她開口,就道:“事情已到了這地步,別再理會什麼醫院的規章了,你一定有辦法令我見到他的。”

    梁若水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我們繞回到了醫院的門口,梁若水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進去。

    我心中十分緊張,白素説時造旨人是關鍵,一定有理由。可是時造旨人卻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就算他是關鍵性人物,他是不可以講得明白呢?我一面想着,一面走進了醫院的建築物。

    梁若水緊跟在我的後面,經過一問會客室,聽見一個人,用極其流利的德語、法語、英語混雜着在説話,他不但同時動用這三種語言,而且還夾雜着一些拉丁文。

    這個人的聲音我十分熟,就是一再叫我看他手中的那隻“蛾”的中年瘋子。倒想不到這個瘋子的語言修養那麼好,所以不由自由,向會客室看了一眼。

    我看到那個瘋子,正神采飛揚,雙手不斷揮動,興高采烈,在他的身後,是兩個醫護人員,擺了一副隨時可以把他抓起來的姿勢。

    這個瘋子説話的對象,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瘦而高,看來十分有學養的年輕人,正皺着眉。

    那瘋子口沫橫飛:“陳博士,我在這裏發現了——”

    (他接着説出的是一個拉丁名詞,我相信就是“那隻蛾”的學名。)

    他繼續道:“這是多麼偉大的發現,還是第一次,可能和中南美洲所發現的略有不同,是一個新種。”

    他陡然叫了起來,伸手指向前:“看,它就停在那裏,我還以為它飛走了,看,多麼美麗的小傢伙。”

    他説着,向前疾走出了兩步,走向一隻茶几,到了茶几之前,動作突然慢了起來,小心翼翼,雙手漸漸合攏,像是要從那茶几上,去捕捉什麼東西。

    我站在門口看過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茶几之上,實在什麼都沒有。

    那年輕人嘆了一聲:“我看不到有什麼。”

    那瘋子叫了起來:“你看不見?”

    他叫了一聲,又像是怕自己的叫聲嚇走了那隻”蛾”,立時又靜了下來,緊接着,雙手合攏,歡呼一聲:“我捉到它了。”

    他轉過身來,將雙手伸向那年輕人,那年輕人神情苦澀,目光越過了他,向他身後兩名醫護人員看去:“看來他的情形,一點也沒有改善。”

    一個醫護人員道:“是的,他一直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亞洲從未見過的新種蛾。”

    那年輕人嘆了一聲,這時,瘋子已來到年輕人的身前:“陳博士,你看,只要你一鑑定,我就去寫報告。”

    瘋子把雙手舉到年輕人的面前,從瘋子的稱呼之中,我已經知道,那個年輕人,一定就是“維也納來的陳博士。”

    那位陳博士,可能是瘋子的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親戚,我已經沒有興趣再看他如何去應付那個瘋子了,正準備繼續向前走去,只聽得陳博士道:“老洪,你,唉,真可惜,我們的研究已經有了成績,我想——”

    他講到這裏,向那兩個醫護人員問:”誰是他的主治醫生?我想找醫生談一談!”

    那瘋子還在不斷地道:“陳博士,你看一看。”

    我走了開去,看到梁若水在她辦公室的門口等我,我進了她的辦公室,又聽得陳博士在問:“張強醫生不在?總得有人負責吧。”

    我心中想了想:原來那個瘋子的主治醫師也是張強。想起張強年紀輕輕,不知為何死在異鄉客地,心中不禁黯然。

    等我來到了梁若水的辦公室時,梁若水已經在打電話,和她通話的,好像是醫院的負責人,梁若水的臉色仍然蒼白,但是聲音和神情,都很鎮定,她對遭電話道:“是的,我也是才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張醫生主治的病人有十二個,他們都不能一日沒有主治醫師的照顧。”

    電話那邊講了幾句,梁若水又道:“我可以負責,不要緊,加上我原夾的病人,我辛苦一點,可以應付……會,我會……好好檢查那些病人的病歷,不必謝我,誰都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不幸。”

    梁若水放下了電話,停了極短的時間,吸了一口氣:“現在,我是時造旨人的主治醫師,我們是先研究他的病歷,還是先去看他?”

    我忙道:“當然是先去看他。”

    梁若水點頭,按下了一個鈴,進來了一個護士,梁若水囑咐道:“請張醫生的幾個護士,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已經負責兼顧他的病人。”

    那護士答應着,走了出去,梁若水解釋道:“病房的鎖匙,全在護士的手中,等他們來了,就可以去看病人。”

    我在她的辦公室中來回踱着,感到十分緊張。就在這時候,辦公室外傳來了陳博士的在聲叫嚷聲:“張醫生不在是什麼意思?去找他回來,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另一個人解釋道:“張醫生已經有好幾天沒來上班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陳博士的聲音聽來十分惱怒:“難道沒有人接替他的工作?”

    梁若水聽到這裏,皺了皺眉,來到辦公室的門口,陳博士和院中人爭吵的地方,就在會客室的門口,離她的辦公室相當近,梁若水一到了門口,就反手向辦公室門口所鑲的她的名牌,指了一指,道:”我是梁醫生,張醫生的工作,暫時由我接替,閣下有什麼事?”

    這時,我也到了門口,我看到陳博士向梁若水望來,陡然怔呆了一下,想來一定是心中在驚訝,何以那麼年輕美麗的一個女郎,竟然會是精神病醫生。

    然後,他的視線從梁若水的身上,轉移到了門口的名牌上。

    名牌上不但刻有梁若水的名字,還有她在醫院中得到的頭銜的縮寫,那些字所代表的學歷,很容易看得懂。我就看得出,其中一個是英國愛丁堡醫學院的院士,一個是德國柏林大學的醫學博士。

    陳博士看了名牌之後,雙眉略揚,神情更是訝異,向前走來,來到梁若水的面前時,已經取出了名片來:“我姓陳,叫陳島。”

    梁若水接過名片,我斜目看了一下,陳島的頭銜倒很簡單,只印着“安普蛾類研究所”的字樣。可是在他的名字下面,那種縮寫字母的學銜,看來比梁若水還要多。

    梁若水也不由自主揚了揚眉:“陳博士,我很忙,有什麼事,請你直截他説!”

    或許是梁若水的態度太冰冷了一些,令得陳島的樣子有點難堪。這時候,我只是在想:“安普蛾類研究所”這算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構,從來沒有聽説過,蛾類,那瘋子不是堅決地認為他發現了一種新的品種麼?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發出了一下輕輕的悶哼聲。陳島向我望了過來,神色之中,殊乏友善。

    很多人説我風度不好,可是這次,我風度至少比陳島好得多,他幾乎是瞪了我一眼,但是我卻微笑着,向他點了點頭。

    陳島又轉向梁若水:“洪安先生是我主持的研究所中的研究人員,我想帶他出院。”

    那時,一個醫護人員走過來:“梁醫生,洪先生的病——”

    梁若水作了一個手勢,阻止那醫護人員再説下去,“那要等我研究過洪先生的病歷之後,才能答應你。”

    陳島神態高做:“我看不必了,我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他恢復正常。”

    梁若水揚了揚眉:“陳博士,如果你沒有認可的精神病醫生資格,只怕你不能這樣做。精神病患者,和惡性傳染病患者一樣,對社會構成威脅,所以有法律規定他們必須接受正式醫生的治療。”

    梁若水的詞鋒,十分逼人,陳島給她一番話,講得一時之間,回不了口。

    梁着水看到幾個男女護士,已陸續走了過來,她作了一個手勢:“如果你沒有別的事,對不起得很——”

    陳島提高了聲音:“洪安在你們這裏幾個月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粱若水道:“我説過,我才接手,但是我會認真研究他的病歷和考慮你的要求。你可以留下一個聯絡電話,我會通知你我的意見。”

    陳島看來有點負氣,他甚至不禮貌地伸手出來,指着梁若水:“我給你二十四小時,明天這時候,我再來這裏聽你考慮的結果!”

    他講完了之後,神態做然地轉過身,向外走去,恰好洪安——那個瘋子——在一個醫護人員的陪同下,自會客室走了出來,他的雙手仍然虛攏着,陳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放心,明天我來,一定會把你帶走。”

    梁若水沒有説什麼,只是略現厭惡,接着,她就向已來到的護士説明她接着了張強的工作(她並沒有宣佈張強的死訊),然後問:“有一個病人,是日本人,叫時造旨人,他的病房鎖匙,由誰掌管。”

    一個男護士應聲道;“我。”

    梁若水道:“帶我們去看他。”

    男護士答應着,轉身向前走,我和梁若水跟着他,來到電梯口,搭乘電梯,到了三樓。

    醫院的三樓全是病房,一條長長的走廊,雖然燈光明亮,他也給人十分陰森悽慘的感覺。

    我道:“明天,我會通知時造芳子來看她的哥哥。”

    梁若水輕輕地“嗯”了一聲,那男護士來到了一間病房門口,先從小窗子向內張望,用鎖匙開門:“這個病人很安靜,他只是反覆他講那幾句話,好幾句日本話,連我也聽得懂了。”

    我向內看去,病房相當寬敞,佈置得簡單而實用。

    時造旨人坐在一張沙發上,神情木然,雙手抱着頭,他抬起頭,陡然看到了陌生人,先是一怔,然後立即道:“你們,你們可帶了鏡子來?”

    我一聽得他劈頭就問我們有沒有帶鏡子來,就不禁一呆。

    剎那之間,我心念電轉:在事件不可測的事情之中,“鏡子”好像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張強和白素離去,就留下了幾面鏡子。從此開始,鏡子不斷出現,包括我至今未曾猜透內容的白素的手勢。如今這個關鍵性人物,一開口就提到鏡子,令我怦然心動。

    我忙踏前一步:“鏡子?帶來了又怎麼樣?”

    時造瞪着我,還沒有開口,在我身後的那個男護士已經道:“他一見人就問有沒有帶鏡子來,先生,別忘了他是病人!”

    我惱那男護士多口,向後用力揮了揮手,示意他別説話,把剛才的話,又問了一遍。

    時造嘆了一聲:“要是你有鏡子……借我照一照,借我照……一照。”

    照鏡子,再普通不過,一天照上幾百次不算希奇。可是時造這時,問我要鏡子照一照時的神態和語氣,就像是照鏡子是一種嚴重之極的事情。彷彿他不是向我借鏡子,而是要向我借一柄尖刀,插進他自己的心口!

    這時,我倒真想有一面鏡子,可以借給他,可是那有男人隨身帶着鏡子的?我立時向梁若水望去,希望她有鏡子帶着,可是梁若水搖了搖頭。

    我又向他走近些:“我身邊沒有鏡子——”

    我才講了一句,時造就現出極度失望的神情來,我忙又道:“不過替你弄幾面鏡子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時造在不由自主喘着氣:“謝謝你,快……替我弄幾面鏡子來。”

    我向那男護士作了一個手勢,可是那男護士卻站着不動,而且一臉不耐煩的神色,我有點生氣:“請你去弄幾面鏡子來。”

    男護士看來比我更氣惱:“先生,他是病人,他一天到晚,就是想照鏡子,有一次,我替他弄了超過一百面鏡子來,他還嫌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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