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者,非但草木禽蟲之怪也,亡國之臣,允當之矣。”——王夫之:“讀通鑑論”。)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我把我這個想法,大聲叫了出來,白素和齊白兩人,都保持着沉默,白素是一貫地冷靜,但是也可以看得出她的冷靜正在崩潰,或維持得相當不易。齊白則面色有點發綠,呼吸大是困難,頻頻喝酒,彷彿那樣才能使他體內血液循環繼續。
他一口酒喝得太急,嗆咳了起來,一面咳,一面反對:“這太過分了吧,當然他們全是人,你胡思亂想到什麼地方去了,別告訴我,天王洪秀全和他的妹妹洪宣嬌,還有什麼東南西北王,全是你形容過的那種……怪東西,那決無可能。”
這自己雖然提出了這樣的“結論”來,但是那只是我“理智”分析的結果,在我的意識之中,我也認為那不可能,所以齊白的反對,當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只是向他揮了一下手,留意着白素的反應。
白素像是思索有了結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也很少見的接過我手中的酒杯,淺呷了一口酒,才道:“有兩個疑點,必須澄清。”
我心跳加劇,白素竟然這樣説:那是説,她基本上是同意我的結論,是不過要澄清兩個疑點而已。
論點能得到白素的同意,自然是好事,可是由於我的結論實在太駭人,一時之間,連我這個提出來的人,心中也有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
那種怪異莫名的推論結果,如果是真的,那實在……不知該如何説才好。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涼氣,良辰美景緊緊抱在一起,温室裕自己害怕得嘴唇發白,可是還向她們作了一個藐視的神色,良辰美景不理會他,只是道:“白姐姐,哪……兩個疑點?”
白素又吁了一口氣:“第一,那怪東西,班登不知是從哪裏傳來的。”
大家都沒有出聲,因為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
温室裕的口唇掀動了一下,但也沒有出聲。
白素道:“最大的可能,他是在尋寶過程中得了那怪東西的。”
齊白舉起手來:“不成立。”
白素很沉着:“我們都會同意,班登在尋寶過程中,得到了一些東西,達到了他的目的。”
齊白立時道:“可是我們也都同意,那是一個體積小得他可以隨手藏起來,不讓我發現的東西。”
白素的“答辯”,十分緩慢,但是聽了之後,卻無法不令人心跳加劇:“別忘了那‘怪東西’是活物,活物是會長大的。”
一時之間,我書房中又靜到了極點,我失聲道:“大得那麼快?班登並沒有離開多久——”
白素向我望來:“你所謂‘快’,是什麼標準?是人的成長標準?要知道那怪東西不是人,也不能用尋常生物的成長速度來衡量,它是一個怪物!”
齊白帶頭,吞嚥着口水,温室裕更是駭然,看他的樣子,也想學良辰美景那樣,找一個人來抱着,以減少心頭的恐懼,可是又不好意思,他道:“那……怪東西能在幾個月之間……從小到大……它究竟能大到什麼程度?”
白素搖頭:“不知道。如果那怪東西不是班登自那次尋寶行動中得到的,那麼就不會和太平天國有關係,一切假定,也就不存在了。”
胡説的聲音很低:“如果是在圓管下面,水湧上來時得到的,當時他到手的是……什麼樣的生命形式?是-……粒卵……一隻蛹……怎麼過了那麼多年,還能……增殖它長大?”
白素沉聲道:“你是生物學家,應該知道生命的奧妙。一些在古墓中找到的種籽,隔了幾千年,只要一有生命發展的條件,立即又可以照着遺傳因子密碼所定的歷程生長,一絲不差。”
胡説低聲道:“那……那是植物!”
白素嘆了一聲:“那怪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它是一種生命,生命,總有它的秘奧和規律,可就是不容易被找出來!”
白素的話,很難説有確實的證明,但是卻也十分難以反駁。
大家呆了一會,她才又道:“第二個疑問是,那怪東西,假如我們看到的,是它生命中的“蛹”的階段,那麼,它是完全成長之後,是什麼樣子的?”
白素在這樣説的時候,向胡説望去。胡説皺眉:“可以是任何形狀——”
我道:“總有一點可以猜測的,我們用X光照射過,它形體有點像人,有一對……翼?好像下肢……和人不是十分像?”
胡説苦笑:“問題是,我們不知道看到的是早期還是後期,像脊椎動物的胚胎初期,雞、魚、人的初期胚胎,看起來幾乎一樣,發育到了後期,才各按遺傳密碼,現出不同的形態,等到出生之後,自然更大不相同了。”
我遲疑着:“那怪東西有一對翼,總是錯不了的吧。”
胡説又搖頭:“也不一定,如果那只是它的胚胎初期形態,這對翼,就可能是退化了的一個器官,我在X光透視時,就曾注意到翼的骨骼太細小,根本不能作飛行之用,所以在完全成長之後,翼……可能不存在,可能退化萎縮……就像人的胎兒在初期會有‘尾’,但出生之後,尾是早已退化了的。”
白素揮了一下手:“也就是説,怪東西充分成長之後,可以是任何樣子,自然,也可以十分像人,至少,是一種稍加掩飾,便和人的形體一樣。
胡説道:“自然有可能。”
白素不再説什麼,我望向她,她才笑了一下:“我為你駭人的結論,作了備註。”
我大口吞嚥了一口口水,神情怪異,因為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結論了,我道:“難道所有的——所有太平天國首腦,全是這樣的怪東西?”
白素想了一下:“我想不會是全部,多半是開始起事的那幾個,後來,自然有……真正的人加人,但必然有幾個那樣的……那樣的……”
齊白接口:“那樣的妖孽。”
我吁了一口氣:“班登應該在這裏,聽聽我們所達到的結論。”
温寶裕那時,正和良辰美景低聲在爭論着什麼,我喝道:“小寶,有什麼話,公開點説。”
温寶裕漲紅了臉:“我説,太平天國中有一個翼王,她們就笑我。”
我有點愕然:“翼王石達開,很是一個人物,有什麼好笑的?”良辰美景仍然笑着,指着温寶裕:“他的意思是,因為石達開真是有一對翼的——就像X光透視那怪東西時所見到的那樣,所以才被稱為翼王。”
幾個人呆了一呆,温寶裕已急急為他自己分辨:“我沒有那麼説,我的意思是,像人的尾巴一樣,像大多數的人,尾都退化了,不存在了,但也有極少數的人,會有返祖現象,略剩一截短尾。”
當温寶裕一本正經説到這裏時,良辰美景又掩着嘴,發出“哈哈”的笑聲來,態度曖昧之至。温寶裕怒道:“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壞主意,可是我們應該好好討論問題。”我支持温寶裕:“對,小寶,她們不對,不該想你就是那有些尾留下的人。”
誰知道我不説還好,一説,良辰美景再也忍不住,笑成了一團,你推我讓,簡直不可收拾,別人也全笑了起來,只有温寶裕鼓着臉,最後,他陡然跳了起來,叫道:“再笑,為了證明不是有尾人,要請兩位小姐來驗明。”
他一面説,一面轉身對着良辰美景,嚇得兩個小丫頭連忙用手捂住了嘴,連連吸氣,一聲也不敢出。
温寶裕這才有“大獲全勝”之感,志高氣昂,繼續發表宏論:“那種……妖孽,能冒充人,自然外形和人相似,那對翼,只怕也是早退化了的,但也可能一兩個,殘留的痕跡多一些,那對翼……比較大,他們自己人之間明白,就叫他“翼王”,有何不可。”
我點頭讚許:“大有可能。”
齊白嘆了一聲:“愈推測愈玄,反正,什麼事都有可能。”
白素道:“真正能證明我們推測是否成立的,只有班登一人,可惜他不知所終了。”
齊白道:“明天我大登廣告,説有太平天國首腦人物的肖像畫出讓,讓他來上釣。”
我剛想説“只怕沒有那麼容易”,電話陡然響了起來,那時,已經過了午夜,我拿起電話來,只是“喂”了一聲,就聽到了班登的聲音:“告訴齊白,我不會那麼容易上當。”
我陡然一怔,班登,他這樣説,在這種時候,那表示什麼?表示我們在這裏説的話,他全聽得到,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一面按下電話上的一個掣,使人人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同時,我也想到了其中的原由,我十分不客氣地道:“班登先生,你似乎習慣了鬼頭鬼腦行事,這和你看來很像君子的外形,不是十分配合,你當然是上次來我住所時,趁機在我的書房中放了偷聽器。”
我一叫出“班登先生”,所有人都陡然一呆。我向客人作手勢,示意他們稍安毋躁。齊白張大了口,已經要大聲叫喊,但總算及時剋制了自己。
班登發出了十分苦澀的笑聲,又嘆了一聲,才道:“是的……我承認我的行為不夠光明正大——”
我更不客氣,“哼”地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從你欺瞞齊白開始,你的行為,沒有一種是光明正大的,豈止不夠而已。”
白素急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儘量讓他説話。班登又嘆了一聲:“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因為在探索的秘密,實在太駭人聽聞了。我……要向各位致敬,各位的推論,和我的推論一樣,雖然無法確切證明多接近事實,但那是唯一的推論。”
温寶裕、良辰美景和胡説究竟年輕,一聽得班登那樣説,都不由自主。發出歡呼聲來,一副高興莫名的樣子,我問哼一聲:“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
班登遲疑了一下:“不……我……事情實在……唉,我不想……在事情沒有徹底的結果之前冒出枝節。”
齊白大聲道:“如果我們的推斷全是事實,還有什麼叫徹底的結果?”
白素道:“自然你想把那‘怪東西’培育出來,看看那東西完全成長之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對不對,班登先生?”
通過電話的擴音設備,可以清楚地聽到班登的喘息聲。白素不等他再回答就道:“我勸你,班登先生,千萬別那麼做,因為你絕不知道你培育出來的,會是什麼樣的……妖孽。”
電話中又可以清楚地聽到班登的呼吸聲:“那照你的意見應該怎樣處置?總不能把那東酉……拋進焚化爐去。他是一個生命,而且還可能是一個十分高級的生命,我相信有幾個這樣的生命,在一百多年前,曾經做出過天翻地覆的大事來。”
齊白唸唸有詞:“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白素的聲音很堅定,在各人的心中(相信連班登在內)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亂,有一種不知如何才好的潛在的恐懼感的時候,白素的這種堅定的聲音,聽了會使人產生相當程度的安全感。她道:“我相信那東西不是天然成長,而是由你根據什麼方法增育到如今這樣狀態的,對不?”
我有點驚訝於白素何以如此肯定,班登卻已然發出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來:“衞夫人,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白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徑自道:“增育的方法,在令祖的資料之中,還是在藏寶的圓管之下?”
班登簡直是在呻吟了。我們都知道,白素那樣説,自然也全是推測,可是她的推測,願然十分正確。良辰美景望着白素,神情大是佩服。
白素的聲音聽來十分誠摯:“看來你遭到了十分的困擾,是不是請過來一下,人多好議事。”
班登醫生那沒有回答,過了十來秒,電話掛上了。”
温寶裕和胡説“啊”地一聲,白素則十分有信心:“他會來,而且,很快就會來。”
她這句話才出口,門鈴聲已響起,良辰美景張大了口合不攏來,我心想她們畢竟經驗不足,利用偷聽器竊聽的距離不會太遠,班登自然就在近處打電話,當然説來就來,何足怪哉。倒是白素幾句話,就令得他露面,這才是真叫人佩服。
温寶裕大叫一聲,衝下樓去,不一會,就帶着班登,走了上來,班登向每一個人鞠躬,雖然不説什麼,但分明是向各人在道歉。當他看到良辰美景時,陡然呆了一呆,喃喃地説了一句:“生命的奇蹟。”
然後,他伸手在我的寫字枱下,取出了一具超小型的竊聽器來。那不過是一粒普通糖果的大小,他將之捏在手中,望向齊白,道:“當圓管下面,突然有水湧出來之際,我恰好在最下面,這……也是整件事中十分湊巧的一個環節,當時我自然慌亂之極,但是當我忽然覺察到有東西碰了我的小腿一下時,我還是有足夠的鎮定,將之抓在手中。”
温寶裕駭然:“就是那怪東西?”
班登吸了一口氣:“是一隻小盒子,完全密封的黃金小盒子,我立時知道,那就是我要找的東西了。”
齊白道:“你瞞得我好。”
班登又向齊白鞠躬:“真抱歉,沒有發現藏寶,我是準備在發現藏寶之後,把我的一份給你,作為謝罪的。”
齊白瞪着眼:“你不希罕錢,我就希罕麼?”
班登側頭片刻:“那條如此粗大的鐵索,如果是純金的,估計會值多少?”
齊白咕咬着:“一億美元?兩億?誰知道。”
温寶裕又急了起來,嚷:“喂,別隻説錢好不好。你是得到了什麼資料,才改去研究歷史,又怎麼一抓到了一隻小盒子就知道那是你要的東西?”
班登並沒有立時回答,伸手取過了酒瓶來,白素忙把杯子遞給他,他喝了一口酒,才道:“我得到了那批資料,最初吸引我的,自然是藏寶,但是資料中有一部分,卻用十分不可解、十分疑惑的筆法,記述着一些不可思議的事,説是有幾個主要的人,全是經過了細胞遺傳因子中遺傳密碼變更手術的……怪物。或者是你們口中所説的……妖孽。”
我陡然一驚,其餘的人也一樣,所有人異口同聲問:“什麼意思?”
班登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人為幾個人……或者説,只是幾個人最初形成的胚胎,進行了遺傳密碼的變更手術。那是極其複雜的生物化學變化過程,涉及到生命最初形式,酶和蛋白質的改變,雙螺旋節段螺旋的改變,雙鏈核甘酸新合成的DNA、氨基酸密碼三聯體的變換……”
他一連串地説着,幾乎全是生物化學中的專門名詞,白素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班登才略停了一停:“太專門了,但那恰好是我研究的課題,而且,資料還提到,在那樣的改變之後,人的胚胎就完全逸出了人原來的遺傳因子密碼的作用,由一條全然不同的方式發育成長——”
當他講到這裏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怪東西醜惡,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連班登自己的面色,也難看之至。
班登又吁了一口氣:“我是專研究遺傳學的,各位想一想,我看到了這樣的資料,豈不能不令我發狂?記載又説,經過了改變密碼之後,循新方式發育的人,樣子和傳統的人有點不同,可是智力比普通人高出許多倍,主其事的,要來作為試驗觀察之用,似乎又觀察到這種……妖孽在先天性格上,有很大的缺點……”
齊白又喃喃地道:“可不是,那些妖孽,再也成不了大事。”
我疾聲問:“誰?資料中有沒有説明,主持這種……試驗手術的……是什麼人?”
班登搖頭:“沒有,一點線索也沒有,只是説,密碼改變的秘密,藏在一個黃金小盒之中,被放在最隱秘的地方,那地方,同時有大量的藏寶。那黃金小盒完全密封,連最重要的……妖孽,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而將之當作是他們‘受命於天’的一個象徵物。”
各人聽得目定口呆,胡説叫了起來:“天,你得到的不是什麼怪東西,而是製造怪東西的方法。”
班登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又靜了下來。事情很明顯,班登離開之後,就利用這種改變遺傳密碼的方法,施在一個人類最初的胚胎上(那是十分容易得到的,説得簡單一些,那不過是受了精的卵子而已)。結果,就培育出了我們看到的那怪東西。
他自然詳細研究過那東西的形狀,看來看去不像是人,也不認為這樣子的妖孽,可以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有那樣的地位,所以才想來找我共同研究,可是他採取的方法,卻又太鬼頭鬼腦了。
大家呆了半晌之後,班登才道:“衞夫人説得對,那東西……可能還在成長的初段,可能……形狀會變,會十分接近普通人——”
他又望向温寶裕:“你對於‘翼王’這個稱呼的理解,可説是想像力發揮到了極致。”
温寶裕受了誇講,紅着臉,居然知道謙虛:“那……不算什麼,我本來就好胡思亂想。”
我卻大是駭然:“你還準備繼續培育……它?”
班登的神情十分遲疑,顯然不肯放棄。白素忽然遭:“我建議你不妨再和勒曼醫院聯絡一下,作為研究課題之一。”
我以手加額:“天,別製造妖孽吧。”
班登卻立時道:“我正在此打算,可是勒曼醫院……不知搬到哪裏去了。”
我嘆了一聲,心想班登是不肯放棄的了,不如成全了他吧:“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勒曼醫院在格陵蘭的冰層之下,你可以先到丹麥去,試圖和他們接觸。”
班登現出一副大喜過望的神情來,連連搓手,一副急不及待,恨不得立時到格陵蘭去的樣子。
温寶裕、胡説、良辰美景、我和白素、齊白卻都目定口呆。
我們都不是很知道改變遺傳因子的密碼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結果如何,我們是見到過的。
可怕嗎?似乎絕不止可怕,而是人類語言文字無法形容的一種可怖境界。
最後,剩下的問題有兩個:
問題一:在將近兩百年前,就已掌握了改變遺傳因子密碼秘密並且做了實驗的,是些什麼人?
問題二:那怪東西發育完成之後,是什麼樣子的?
問題一沒有答案,因為班登獲得的資料中一點也未曾提及——他後來把他得到的原始資料全給我們看了。
問題二也沒有答案,班登只是在若干日之後和我聯絡了一下,説那東西開始在兩個月中,成長速度驚人無比,可是在進人了“蛹”的狀態之後,又慢得驚人,可能要再過幾十年,才能充分成長。
問題三……
沒有問題三了,至少在這個故事中,沒有問題了,是不是?
不是,有問題三,那就是,良辰美景把我的住所當成了她們自己的家一樣,愛來就來,要走就走,白素十分從容她們,我也就無可奈何,這算不算是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