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考慮翻越這些峭壁的可能性,自然,更重要的是,翻過了峭壁之後如何渡過沙漠。
他剛才在經過那甬道時,留意到兩旁都有不少門,門緊閉着,是不是門後面,都是天國的秘密呢?
他滿腹狐疑,推開了小石屋的門,就看到躺在一張玉榻上的那個侏儒。
這一段經過,是完全寫在一幅羊皮上的,那幅羊皮上沒有那種古怪的文字。顯然是在漫長、無聊的生活之中,裴思慶學會了事無鉅細都記述下來的習慣——試想,在不見天日的日子裏,不找一些事來做做,悶也悶死了,把一切經過記述下來,倒也不失是一個打發時間的好辦法。
那一段經過,他也記得十分詳細,而且由於侏儒的話,頗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所以也給了他不少震撼,他也發出了不少議論,自然都荒謬絕倫,像是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殺人放火都有道理,別人瞪他一眼都該死一樣,世上竟然有像裴思慶這種人,當真頗出乎想象之外。
雖然我一直對人性的卑劣面,都相當有認識,可是也都認為行為卑鄙的人,清夜捫心,都會有內疚之感,看了裴思慶毫不保留的自白,才知道這一類人的道德標準,完全是弱肉強食,把卑鄙行為當作是天公地道的事,大異於常,絕對不會內疚絲毫的,至於悔改云云,只怕更是仁人君子的憑空想象了。
忽然之間,連我也免不了大發議論,自然是由於看了裴思慶的記述,實在太氣人的緣故。
且説裴思慶一面用心打量周圍環境,一面又貪心地欣賞夜空,來到了那小石屋的前面,推門而入,屋中沒有燈,但有天窗,所以星月微光映進來,倒也可以看清,那侏儒躺在一個玉榻上,一見了他,掙扎着坐了起來,喘着氣——他在掙扎的時候,手腳亂劃,樣子看來十分滑稽。
裴思慶來到了榻前,拽過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盯着侏儒。侏儒喘得很厲害:“裴大爺……謝謝你……來看我,我快死了。”
裴思慶悶哼一聲:“沒什麼,反正我沒有事,而且,這裏,只有你我來自長安,其餘的,不知是什麼,人不入,鬼不鬼。”
侏儒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裴大爺,你看出來了?”
侏儒的這句話,令得裴思慶莫名其妙。他説那些白衣女人“人不人鬼不鬼”,只不過是經年累月積下來的怨氣,發作一下而已,可是那侏儒卻這樣問他。
那難道那些白衣女人,真的是“人不人鬼不鬼”?如果是“人不人鬼不鬼”,那麼,介乎人鬼之間,又是什麼東西?
裴思慶在一時之間,無法反應,只是望着侏儒,侏儒的神情,也有着異樣的興奮,五官一起抽搐着:“我……我來得久了,又曾教她們學漢語,再加上我的樣子,所以她們並不提防我——”
裴思慶人何等精明,一聽到這裏,就疾聲問:“你知道了她們什麼秘密?”
侏儒吸了一口氣,先道:“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學會了她們的語言,可又裝着不懂,其實,她們在説些什麼,我都聽得懂。”
裴思慶又追問:“她們有什麼秘密?”
臨死的侏儒,又喘了好一會氣,可是竟然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反倒雙眼之中,現出了十分狡猾的神色來,説了一句裴思慶做夢也想不到的説話,這句話才一入耳,裴思慶有好半晌,如同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出自侏儒口中的那句話是:“裴大爺,我知道荀十九是你殺的。”
荀十九!裴思慶已很久沒有聽見這名字了,荀十九就是柔孃的未婚夫,是他的結義兄弟,也就是被他一匕首刺死了的那個青年人。
“十九”自然不是正式的名字,是他的排行,當時排行是連堂兄弟算在一起的,所以有排至三十幾的。
裴思慶自驚呆中定過神來時,他惡狠狠地盯着侏儒,雙手已揚了起來,想把侏儒捏死。可是,當他強有力的手指接近侏儒的脖子時,他發出了一聲冷笑,又縮回了手來。
這些日子裏,他的武功一點也沒有擱下,反倒更加精進,以他的這一雙手,若是要捏死侏儒,簡直和捺死一隻螞蟻一樣。
他冷笑一聲:“幹你甚事。”
侏儒的眼皮下垂,眼珠在明顯地跳動着:“我曾是荀宅的家僮。”
裴思慶雙目眯成了一線,他想起來了,當侏儒第一次聽到他是什麼人時,有過十分異樣的反應。荀家是長安著名的大族,家僮之中有侏儒,不足為奇。
這時,裴思慶冷笑一聲:“怎麼,你打算為主人報仇,名列義僕傳?”
他在這樣説的時候,自然極盡揶揄之能事,像是貓捉住了老鼠之後在玩弄一樣。
侏儒緊閉着的雙眼之中,擠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來:“十九公子待我極好。”
裴思慶抬頭大笑,在這裏,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忽然提起了長安的舊事,他實在忍不住想笑。
侏儒的幽幽長嘆聲,在裴思慶的笑聲之下,聽來是如此軟弱無力,可是他的一句話,卻令得裴思慶陡然停止了笑聲。
侏儒道:“十九公子對柔娘也極好,甚至真心誠意,要娶她為妻。”
裴思慶面肉抽搐,盛怒之下,看來他的形容,十分可怖,他吼道:“柔孃的名字,你也配提?”
侏儒睜開眼,望着裴思慶,裴思慶發現自己的盛怒,對一個垂死的人來説,也發生不了什麼作用。而侏儒的反應,卻十分奇特,他居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甜蜜,聲音聽來也充滿了喜悦:“我不配提?柔娘這個名字,就是我取的,柔娘是我的妹妹,親妹妹。”
裴思慶在陡然之間,張大了口,一時之間,難以再合攏來。他迅速在考慮着侏儒的話,是不是真的,但是他知道,那是真的。
雖然柔娘從來也未曾提起有一個哥哥,可能那是她不想自己的丈夫知道有一個地位卑微的哥哥。她的出身,裴思慶也不是很清楚,唐人作風開放,並不囿於門第之見,紅拂女是楊素的家伎,投奔李靖,李靖就一點也不嫌棄她的出身。
那麼,自然柔娘也有可能是荀家的家婢,荀十九和她相戀,也十分自然。
裴思慶只覺得這一切十分滑稽,令得他不知説什麼才好。侏儒在這時嘆了一聲:“正因為有這重關係,所以我垂死了,想見見你。”
裴思慶悶哼了一聲:“是想我告訴柔娘,你客死在沙漠異域之中?”
侏儒緩緩搖頭:“不,為了不想柔娘失去丈夫,我要指你一條可以脱身的道路。”
裴思慶聽到這裏,心頭狂跳,高興之極。
侏儒一開口就指斥他殺了荀十九,他幾乎沒有一出手就把侏儒捏死。而如今,侏儒竟然是他的妻舅,又要指點他的出路。
這樣的轉折,自然意外之至。
(整個故事,東拼西湊,零亂之極,一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堆亂放的環。可是慢慢地,這些環一個個聯了起來,故事也漸漸完整了。)
(所有的環,終於將聯成一整條煉,在這個過程之中,少一個環都不行——如果侏儒不是和裴思慶有這重關係在,以後故事的發展,就會完全不同。)
(世上許多許多事,許多許多人的命運,其實都是一個這樣的形成過程。)
裴思慶掩不住興奮:“怎麼脱身,快説。”
他怕侏儒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嗚呼哀哉,那就變成一場空歡喜了。
可是這時,他急,侏儒不急:“你先承認自己殺了荀十九。”
裴思慶一咬牙:“不錯,是我殺的。”
侏儒長嘆一聲:“你們結義之時,曾罰下重誓,你必然會應誓而亡。”
裴思慶大笑:“不錯,上次在沙漠中,我以為毒誓應驗了,可是我命不該絕。”
侏儒又長嘆:“難説——我見過十九公子的屍體,那一刀的刀痕,薄得幾乎看不見,就知道那是一柄鋒利之極的匕首,直到見了裴大爺你的這柄匕首,才心頭雪亮,再無疑問。”
裴思慶悶哼了一聲,心想你這侏儒,雖然人不像人,可是心思卻恁地靈巧。
他又想起那柄匕首已不再屬自己所有,連問都不能問,不禁大是惱怒:“還説什麼是我的匕首。”
侏儒道:“這柄匕首,對天國的人來説,重要之極,她們一直在找這柄匕首,世世代代在找,這柄匕首,關係着她們的命運。”
裴思慶聽得十分用心,可是侏儒講的話,不是很有條理,剛才説要教他脱身之法,忽然又説起匕首來,忽然又問:“你覺得她們像不像人?”
裴思慶揮手:“當然是人,女主雖然……但確是女人,你以為她們是什麼?”
侏儒深深吸了一口氣:“何以族中只有女人,沒有男人,何以多年來,族中女人,一直只是六十二名,一名不多,一名不少?何以她們行蹤如此詭秘?何以她們如此心急要得知匕首秘密?”
這些問題,裴思慶自然答不上來。
侏儒喘着氣,自己道出了答案:“她們根本不是人!是一羣妖怪,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妖怪。正如你所説的:人不入,鬼不鬼。”
裴思慶剛才所説的“人不入,鬼不鬼”的意思是,那些只穿白衣服的女人十分神秘,他並不以為她們會是什麼妖精,所以他對侏儒的話,顯得不耐煩。何況他急於想知道,那些女人組成的“天國”,究竟有什麼秘密,和怎樣才可以離開。
所以,他不客氣地責斥:“廢話少説,我怎樣才能離開這裏?”
裴思慶的責斥,當然極具威脅,可是侏儒卻現出了一個滑稽的神情來,一點也不受影響。他已是一個垂死的,已經不必懼怕任何權威了。對一個垂死的人來説,已沒有甚麼欲求,自然也就不必再顧忌什麼。
所以侏儒的語氣是肯定的,甚至比長安大豪更權威,更有可能,他一輩子也沒有用那麼充滿自信的語調來説過話。他道:“聽我説!我愛怎麼説,就怎麼説。”
説了這句話之後,他甚至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裴思慶是憤怒還是無可奈何。
裴思慶自然是無可奈何,他忍住了氣,聲音聽來僵硬:“好,你説,隨便你説。”
侏儒這才又睜開眼來:“那柄匕首,對她們重要之極,原來她們一直都在找尋這柄匕首,找了好多好多年了,找了上百年。”
裴思慶本來又想責斥侏儒,可是“胡説”兩字到了口邊,又生生吞了回去。
侏儒的聲音更神秘:“她們一直在找。這些女妖……她們根本不會老,再過幾百年,她們還是這個樣子。”
裴思慶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那柄匕首雖然珍罕,可是也不值得那麼重視。”
侏儒的雙眼眯成了一線:“對她們來説,匕首是真神所賜的,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使得她們每一個人都昇天為仙——這是我學會了她們的話之後,一直聽她們在講的,那匕首有巨大的力量。”
裴思慶又悶哼了一聲:“東西在她們手裏,已有兩年了,她們怎麼還沒有昇天?”
侏儒立時有了回答:“她們參不透匕首上的秘密,就像波斯王也參不透一樣,她們打聽到了匕首落在匈奴大盜的女人手中,就把她捉了來——”
裴思慶“啊”地一聲低籲:“金月亮。”
侏儒的五官,忽然擠到了一起,現出了害怕的神情來,能令得一個垂死的人有這種神情,那麼,他想到的事,一定可怖之極了。侏儒的聲音也有點發顫:“那女人説匕首她已送了人,卻死也不肯説出送給什麼人來,她們一怒之下——”
説到這裏,侏儒的身子震動了一下,想起了金月亮,裴思慶又不禁長嘆了一聲。
侏儒繼續道:“我親眼看見的,親眼……看見的,她們不知道我在偷看,她們逼那女人……叫金月亮?説那匕首的下落,把她放在玉棺中,用……一種很濃的水去浸她……那種水從一根很長的管子裏流出來,管子……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在説到那些白衣女人如何對付金月亮的經過時,侏儒的話,十分凌亂,裴思慶要十分用心聽,才能聽得明白。
侏儒雖然喘着氣,可是一直沒有停口:“那種水,一流出來,就結成了冰……後來才知道,成了水晶,把她整個人都封在裏面,那美女倒真有種,寧死不屈,白衣女人始終沒問出什麼來。後來,我順着那管子去找,找到了一個大山洞,山洞裏全是奇形怪狀的東西,不知是什麼,那女人死了……”
裴思慶吸了一口氣:“你揀重要的説,好不好?”
侏儒停了片刻:“後來女主在沙漠上救了你,竟然在無意之中,得到了那柄匕首,她們的高興,可想而知,足足幾天幾夜,我聽得到她們每個都不斷在説:可以昇天了!可以昇天了。”
裴思慶實在難以在“昇天”和“匕首”之間產生什麼聯繫,他不耐煩地揮着手,又追問了一句:“我有什麼辦法可以離開?”
侏儒長嘆了一聲:“她們既然解不開那柄匕首的奧秘,你可以胡亂編些言語,讓她們信了,要挾令她們送你出去,這是唯一的可行之法。”
裴思慶想不到侏儒也會行這等詭計,這種訛人的把戲,自然難不倒他,他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好計。”
侏儒緩緩吁了一口氣,整個人,油盡燈枯,他説了最後的一句話:“但盼你迴轉長安之後,好好待柔娘,唉!你一去無影蹤,她不知怎麼傷心欲絕了。”
説完了這句話,他閉上了眼睛,裴思慶伸手探了探,侏儒已經沒有了鼻息。
裴思慶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又逗留了好一會,想了許多事,主要想的是,世事竟然如此之巧,侏儒竟然會是柔孃的哥哥。
他離開石屋時,那兩個帶他來的白衣女子迎了上來,他向她們作了一個手勢,白衣女子全然無動於衷,仍然帶着他回到了這些日子來,他一直不見天日的石室之中。
如果不是顧忌自己渡不過千里沙漠,裴思慶早已發難,就算要他把所有白衣女人全部殺了才能離去,他也不會心軟下不了手的。
當晚,裴思慶才見到了女主,他開門見山,冷笑着道:“你們一直參不透匕首上的秘密,怎麼不來問我?”
女主大吃一驚,呆了好久,才道:“你……知道……匕首的秘密?”
裴思慶並不直接回答,只是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來,女主又呆了好一會,才道:“如果你知道,請告訴我,全族都感激大恩。”
裴思慶一看到這種情形,就知道自己佔了上風,他大是好奇:“你們竟這樣急於昇天?”
女主皺着眉——她有一張十分平板的臉,和金月亮的妖冶,一天一地。她道:“是的,我們急於昇天。”
裴思慶問了一句:“你們不是已把這裏叫天國了嗎?”
女主長嘆:“叫天國,和真的天國不同,我……真是天國的女主,別人也全是真的……天國的子民。”
裴思慶並沒有十分留意女主的話……留意了,他也不會懂是什麼意思,他已經想好了辦法。這時,他提了出來:“我可不想昇天——”
他才説了一句,女主大是欣喜:“我正為這事擔心,你只怕不能昇天,你不想昇天,想怎麼樣?”
裴思慶道:“我只想回長安去,此間距離長安,究竟有多遠?”
女主沉吟了一會:“約莫一個月的行程。”
裴思慶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月,並不算太遠,想起自己可以回到長安,他忍不住心跳加劇。
他十分知道利用自己的優勢:“替我準備一切,我認為我可以安全到達長安,在離開的時候,自然會把天神所賜的匕首的秘密告訴你。”
女主立即答應,裴思慶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準備的,第二天一早,裴思慶被帶出了山洞,經過了他來的時候曾走過的那條古怪之極的“道路”,那“道路”的兩邊,沙粒向上噴起如噴泉,形成了一道溝,而沙粒居然又不向下瀉來填滿這道溝。
出了這道溝,是一望無際的大漠,裴思慶看到二十匹高大神矮的駱駝,駝架子上滿是清水肉乾糧食和美酒。
有了這樣的裝備,別説在沙漠中一個月,三五個月都不成問題了。
女主和八個白衣女人送裴思慶出來,裴思慶忽然又節外生枝:“我想把金月亮的屍體帶走。”
女主一口答應,四個白衣女人循着那道溝回去,女主又大聲囑咐了幾句。
等四個白衣女人回來的時候,不但抬來了有金月亮在內的玉棺,而且還帶來了一大捆羊皮。女主指着羊皮:“這些日子來,你在羊皮上寫了不少字,是不是有用?要不要帶回長安去?”
裴思慶一揮手:“不必了,留着你們慢慢看吧!對了,待我把最後發生的事記上。”
這“最後發生的事”,其實也不能算是“最後”,因為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再沒有記述了。
裴思慶所謂“最後的事”,是他告訴女主,那柄匕首,含有無窮的力量,她們若是想要昇天,必須用這柄匕首,刺進心窩,才能羽化登仙——由於這方法實在超乎想象,怎麼歷來沒有人蔘得透。
女主和那八個白衣女人聽了之後,據裴思慶最後的記述是:“各人竟皆有覺悟之神色,餘之信口雌黃,能使彼等均死於山腹之中矣,彼等其愚若豕,亦咎由自取也。”
他不想想若不是女主救了他,他會怎樣,竟然用這樣的方法,使這一族神秘的女子,個個死在這匕首之下,心思可稱歹毒之極了。
以後,那些白衣女子,十分殷切希望昇天的白衣女人,是不是中了裴思慶的毒計,不得而知。而裴思慶是不是安然回到長安,也不得而知。
一千多年前的事,就算有信史記載,可供追究的也不多,何況只是這樣的一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