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八個白衣女人,對於裴思慶的敘述,似乎表示了滿意,裴思慶那時,仍然一動都不能動,身子也仍然浸在清涼的液體之中,雖然他不是很喜歡這種情形,但既然十分舒服,他也沒有提出要改善。
這時,八個白衣女人之一,站了起來,雙手捧著一個玉盤,來到了裴思慶的旁邊,把玉盤略側,方便裴思慶看到玉盤中放的東西,就是那柄匕首和鞘,匕首放在鞘的旁邊。
那女人問:“就是這一柄,金月亮說真神賜給波斯王的,就是這一柄?”
裴思慶大聲答:“是!”
他自然絕對可以肯定,因為這柄匕首長時間在他的身邊,他不會認錯。
那白衣女人退了下去,接下來發生的事,裴思慶在記述之中,認為怪異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我們看了他的記載,也覺得事情十分怪異。唐朝人和現代人的想法一樣,自然是事情的本身,實在太叫人猜不透是什麼性質之故。
溫寶裕的意見是:“這傢伙在胡說八道。”
胡說十分沉著:“他沒有理由胡說,那是他親身的經歷,他不明白,所以記了下來,記得還十分詳盡。”
溫寶裕又咕嚕了幾句,我和白素也是滿腹狐疑,不知道裴思慶的遭遇之中,何以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以下,就是裴思慶確認了玉盤中的匕首,就是金月亮給他的那柄之後,兩個白衣女人,走了出去,在那片刻之間,沒有人說話,十分寂靜。裴思慶想問,自己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行動,就看到那兩個白衣女人又走了回來,兩人合力抬著一隻相當大的玉箱子,長方形,看來像是玉雕成的棺材。
裴思慶這時,心中不禁有點發毛,這種長方形的箱子令人聯想到棺材,又叫人害怕,是不是會把他放進去。雖然一眼就可以看出,那片一整塊的大白玉,名貴之極,但如果真是棺材,再名貴也不是好現象。
兩個白衣女人把玉箱子抬到了裴思慶的面前,卻把箱子,豎了起來,轉了一轉,裴思慶這才看到,箱子的上面,沒有蓋子——剛才抬過來的時候,裴思慶躺著不能動,沒有看到箱子的上面。
箱子之中,躺著的是——不,箱子豎了起來,在箱子中的人,看來也像是站直了一樣,那人不是別人,竟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金月亮。
裴思慶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金月亮。金月亮閉著眼,一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她全身赤裸,豐乳鳧臀,蜂腰長腿,活色生香,裴思慶仍然可以感到她的肌膚潤滑和富於彈性。
可是隨即,裴思慶卻感到了十分驚恐——他是一個武學名家,對人的生死,可以立下判斷。金月亮在長箱子之中,一動也不動,胸口也不起伏,毫無呼吸的跡象,看來已經死了。
而更令裴思慶感到金月亮已死的是,那玉箱子的一面,並不是沒有蓋子,而是有蓋子的,只不過蓋子是透明的,透明度十分高,不是仔細看,覺察不出來。
裴思慶雖然是豪富,可是他也未曾見過那麼大幅完整無瑕的水晶。
(胡說和溫寶裕又有了小小的爭執。溫寶裕:“不是水晶,是玻璃!”)
(胡說道:“唐朝,哪有玻璃?”)
(溫寶裕“嘿”地一聲:“玻璃有三四千年的歷史了,古埃及人就會造玻璃!”)
(胡說道:“你看看記載,那麼大幅的玻璃,古時候可造不出來。”)
(溫寶裕和胡說,都向我望來,我也十分疑惑:“我以為這種方便憑弔者瞻仰遺容的棺材,是近代才有的,出現在唐朝,真不可思議!”)
(白素道:“而且是出現在沙漠的一個神秘的國度之中,更怪。”)
(討論或爭執,並沒有結果。)
裴思慶絕想不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看到金月亮,所以他的錯愕,無以復加,他想問金月亮是死是活,可是喉間除了發出一陣怪聲之外,什麼話也講不出來。
這時,在金月亮躺著的玉箱子之旁的兩個白衣女人,其中一個問:“你認識她?”
裴思慶想點頭,才想起自己不能動,他掙扎了一會,才道:“是。”
那白衣女人又問:“她自稱名字是金月亮?就是她給你那柄匕首的?”
白衣女人問得不是很客氣,可是裴思慶實在覺得太奇怪,也不及去計較什麼了,白衣女人問一句,他就答一聲“是。”
他還是想問金月亮是生是死,可是那白衣女人問得十分怪,不讓他有發問的機會。白衣女人又問:“她有說自己住在什麼地方?”
裴思慶怔了一怔:“她……從來沒有說起過。”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想起金月亮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曾說她自己是匈奴大盜的女人,而匈奴大盜在受創之後,由駱駝負著,奔進了一處峭壁的山縫之中,那地方有可能就是匈奴大盜和金月亮的住所。
裴思慶把想到的這一點說了,那兩個白衣女人像是對裴思慶的推測相當滿意。
她們又準備把那玉箱子抬起來,就在那一-間,裴思慶看清楚了一點,使他發出了一下驚呼聲,也使他知道,金月亮死了!
那兩個白衣女人在要抬起玉箱子來的時候,先把玉箱子側了一側,在玉箱子之中的金月亮,當箱子豎立著的時候,她看來像是站在箱子之中,兩邊還有些空間,那麼,在箱子側向一邊的時候,她的身子也應該側向一邊才是。
可是,金月亮的身子,卻一動也沒有動過,仍然在箱子的中間。而在箱子略側之際,裴思慶又看到了箱子之中,有一種閃亮的光芒,那才使他驚呼——他起先以為那玉箱子有一個水晶的蓋子,這時,他才知道,玉箱子所盛載的,是一整塊透明的水晶,而金月亮整個人,是被緊緊嵌在水晶之中的!
裴思慶不明自何以一個人可以被嵌進了水晶之中,可以肯定的是,不論是什麼人,如果被嵌進了水晶之中,那麼當然不會再是一個活人。
他在玉箱子被那兩個白衣女人抬起之前,盯著看,可以肯定自己沒有看錯,也一點都沒有發現那塊大水晶有什麼拼湊過的痕跡。
裴思慶對這種怪現象,一定曾作過長時間的思考,所以有他的猜度。他的猜度是,一塊大水晶,自背面雕琢出了一個和金月亮人一樣大小,人形的凹槽,然後把金月亮放進去,再把水晶放進玉箱子之中。
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對付金月亮,裴思慶也有了他自己的設想:如此處置,得以保持屍體不腐乎?乍見之際,栩栩如生,故難辨生死也。
(在這時候,又有了討論。我先發表意見:“這樣處理屍體的方式,奇特之極。可是除非是水晶和身體之間一點空間也沒有,不然還是不能達到保存身體之目的。”)
(白素皺著眉不出聲,我望向溫寶裕,溫寶裕也皺著眉,道:“這種情形,只令我想起琥珀——透明的而內中有小昆蟲的琥珀。”)
(我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種琥珀。琥珀是由樹脂形成的,當樹脂滲出樹幹時,如果恰好有小昆蟲被樹脂裡了進去,那麼,若干萬年之後,形成了琥珀,小昆蟲也就一直留在裡面,還是若干萬年之前的樣子。)
(也有“人造琥珀”的工藝品,把甲蟲或是金魚,壓進透明的塑料之中製成。)
(溫寶裕說金月亮的那種情形,使他聯想到了琥珀,但我卻更想到了那種工藝品。)
(我把我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各人都駭然:“當時哪裡有這種技術!”)
(事情真的極怪,一個唐朝人不明白,我們幾個現代人,也不明白。而且我們所能作出來的“猜度”,比諸唐朝人來,也多不到哪裡去。)
裴思慶眼看著兩個白衣女人把玉箱子抬了出去,他對金月亮,總是十分懷念,問了一句:“她年紀輕輕,怎麼就死了?”
裴思慶在這樣問的時候,已經想到過,可能是天國中的人害死了金月亮,他如今身陷天國,又是天國的女主在沙漠中救了他的,所以他問的時候,已經儘量十分委婉。
他的問題,沒有人回答,那侏儒沉聲道:“你別問什麼,讓人家問你。”
裴思慶心中極不舒服,在他的雙目之中,也自然而然,現出了兇狠的神情。但是他畢竟知道自己的處境並不佳妙,所以他忍住了沒有再出聲。這時,他只是想:一切總要等自己可以行動了再說,身子一動也不能動,還有什麼好說的?
放置金月亮的玉棺抬了出去之後,那兩個白衣女人隨即回來,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為首的白衣女人又道:“現在開始,說你自己的事,別的事不說,把做過的違心之事,說得詳盡些。”
那白衣女人的口吻越來越嚴厲,使裴思慶更不自在,甚至十分惱怒,他忍不住道:“怎見得我有違心之事?”
白衣女人聲音冰冷,而且凜然:“誰能沒有?”
裴思慶大口吞了一口口水,心中駭然,他當然是有違心事的,不但有,而且很多,要說起來,一時之間,如何說得完?
那白衣女人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又給了他提議:“揀大的說,小事不必提了。”
裴思慶長嘆了一聲,大事,自然是見到了柔娘之後,起意殺死了結義兄弟那件事了。
這件事,他絕不想提,可是那白衣女人,在他遲疑的時候,站了起來,走近了一些,用極其凌厲的目光,俯視著他,令得他遍體生寒。
那種眼光,像是能看穿他五臟六腑,叫他不能不把所有的經過說出來。
那是一個十分悲慘的故事,也是一個十分卑鄙的故事,裴思慶說得十分詳細,他在敘述的過程中,並沒有對自己下了多大的譴責,反倒說自己在見了柔孃的美貌之後,神不守舍。是“人情之常”。又說如果他不先下手,叫對方知道了自己的意圖之後,也“必遭毒手”。更無恥的是他說娶了柔娘之後,對她呵護備至,使柔娘生活極好,若不是他一手造成,柔娘斷無今日之幸福,云云。
一件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此卑鄙的一件事,他竟然可以顛倒黑白,把自己開脫到這種程度。
在看到這一段記載之時,溫寶裕不知罵了多少句“無恥”,氣得俊臉通紅,手握著拳,狠狠地道:“這狗東西,不讓他應了毒誓,在沙漠裡渴死餓死,真是沒有天理。”
溫寶裕的這句話,倒是人人同意。
裴思慶對自己的一生,極多炫耀,自然不必一一記述出來了。
他一共在那個白玉槽中,浸了七日七夜——從第三天起,那個侏儒就定期用一個相當大的玉杓,把玉槽中的那種水,淋在他的頭臉之上,在那個時候,他就可以暫時住口,不講他自己的事。
七天之後,他全身的皮膚,開始脫落,在沙漠之中經過了那麼久的掙扎,他全身的反膚,都乾枯得和百年老樹的樹皮一樣,七天之後,這層皮膚,自頂至踵,都脫落了,舊皮之下的新肌膚,比當日他養尊處優時更細滑,簡直連他自己看了都會喜不自勝。
他被扶了起來,這時候,他已經可以行動了,可是像是大病初癒一樣,全身乏力,行動也十分遲緩,一直有八個白衣女人在伺候他。
又過了七天,他才恢復了正常,當他知道自己的體力完全恢復了之後,他陡然提氣長嘯,身形展開,就練了一套他最得意的拳腳,當真是虎虎生風,矯健無比,到這時候,武技大豪裴思慶,才算是完全復原了。
然後,就是他和天國女主的婚事,照說,他應該十分滿意和感激才是,可是在字裡行間,他對那個女主,卻沒有什麼敬意,甚至有“疑其究屬何等女人”這樣的詞句。
可能是天國的女主並不能滿足他,所以他特別思念金月亮。
而且,金月亮如何會“身”在天國,又被嵌在一大塊水晶之中,這件事也令他感到困惑。
令得裴思慶十分不滿的是,可以在記述中看出,他的行動,不是十分自由。像“至此已歷六月,竟不知天國何所云哉”的句子相當多。可見他連這個“天國”的地理環境也沒有弄清楚。他也有不少的猜測,例如“所見一切,皆是美玉,豈身在玉山腹中乎”的疑問,也有七八次提及,於是,他就開始想知道金月亮的情形,究竟如何,因為上次看到她在大水晶之中,看來和生人無疑,“天國”中的一切,既然如此詭異,金月亮未始不能復生,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從這裡開始,裴思慶的事,我要長話短說了,因為若是要詳細來說的話,實在太長,只好揀重要的說。
裴思慶先是向那個侏儒打聽,可是他每次,只要一提起來,在侏儒那張本來是十分滑稽的臉上,就會出現十分驚恐的神情,逃之惟恐不及。
自從裴思慶成為女主的丈夫以來,所有的人,都對他十分尊敬。但他向那些伺候他的白衣女人問起,也沒有一個人肯答。
裴思慶心知其中一定有重大的秘密在,所以在一次和女主的相處中,他閒閒地問起金月亮送給他的那柄匕首,表示想要回它。
女主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女主的神態和語氣,都極之冷淡(這或許就是他特別思念熱情如火的金月亮的緣故)。
女主說:“這柄匕首,是真神賜給波斯王的,不是你的東西,以後不必再問了。”
裴思慶一聽,不禁勃然大怒:“明明是我的物事,怎麼連問也不能問?”
女主的神情更冷漠:“你若是死在沙漠之中,又拿什麼來問?”
女主說這樣的話,一定不是第一次了,多半是每當裴思慶有什麼不滿或提抗議時,她就會這樣說。雖然她曾救過裴思慶,但裴思慶是一個極之桀驚不馴的人,這種人的心中,能有多少感恩圖報的心思?
於是,他的不滿更甚,他十分深謀遠慮,因為這時,他連自身在何處都不知道,而在沙漠之中生死一線的那種痛苦,記憶猶新,也使他不敢亂動。
天國中的歲月悠悠,裴思慶至少又過了一年,而在這段時間之中,有十分古怪的情形,記述在草書之中,有“餘不見天日已年餘矣”——一年多沒有看到天日,他又懷疑自己是在一座玉山的山腹之中,可見他一直是在如同山洞一樣的建築物之中。
而且他也沒有見過別的男人,除了那個侏儒。見的女性,除了女主之外,也不會超過二十個,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錦衣玉食,可是他過的是一種被軟禁的生活,裴思慶自然越來越無法忍受。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他學會了看“天國”的那種古怪文字,怪之極的一種現象——他看懂了那種文字,可是不會讀,所以,他並不通天國的語言。有許多次,當女主和白衣女人用他聽不懂的話,分明是在交談十分重大的問題時,當他是不存在一樣,因為他一句也聽不懂。
他曾提出過要學,可是遭到了女主冰冷的拒絕。有一次他十分惱怒:“我們是夫婦,我又要在天國長久居住,言語不通,算是什麼!”
女主的一句脫口而出的回答,曾使裴思慶黯黯思索了好久,女主的回答是:“誰會在這裡長久居住?”
女主在說了這句話之後,連忙又用別的話來掩飾,使裴思慶更覺得這句話的重要性。可是他卻琢磨不出這句話的意思來。
當時,女主為了要掩飾她的失言,甚至答應裴思慶,可以學一些簡單的天國語言。裴思慶也假裝十分高興,像是全然未曾留意女主的這句話。
這時,裴思慶越來越感到自己處在一個詫異之極的環境之中,他甚至於懷疑,所有的人,都是鬼而不是人,他感到無時無刻不存在的陰森氣氛,感到這群人神秘鬼祟之極,可是他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這一年多之中,他主要的消遣,就是看他初來時那七天七夜,講述他自己的一生經歷時,那八個白衣女人在羊皮上所作的記錄,而且自己加以批註、補充,並且他也料到所有人都看不懂他的漢字草書。
他在寫的時候,也肆無忌憚,可能他絕想不到一千多年之後會有人詳細研究他寫下的每一個字,所以他在寫的時候,絕不保留,當他寫到懷疑自己在鬼域之際,倒也真有令人感到鬼氣森森的感染力。
又是一場小小的討論。
白素首先道:“女主那樣說,應該不難理解,沙漠中的遊牧部落,很少在一個地方定居的。”
我嘆了一聲:“看他記述的這一切,不像是遊牧部落,那些人一直是住在那……山洞中的。”白素又想了一會:“可能也一直想離去。”
我攤了攤手,沒有再說什麼,一千多年之前一個唐朝人想不通的問題,我們一樣想不通。
裴思慶在略通天國的語言之後,他的處境並沒有改善多少。又過了若干時日,在這段時間之中,他曾向女主問起過三次,有關金月亮的情形。據他自己說,一次比一次更需要勇氣,而問了三次之後,連他這個長安大豪,也沒有勇氣再問第四次了——因為他每次問起,女主的神色就難看之至,而且一次比一次難看。“幾如厲鬼夜叉”,畢竟他只是行動沒有多大自由的“女主丈夫”,而且他越來越感到情形的詫異,所以他也不敢造次了。
可是,也許是由於他在這裡久了,本來,如影隨形,總有幾個白衣女人,幽魂一樣跟在他身邊的,也漸漸不見了,他可以有更多的行動自由。
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比較重要的事:那個侏儒死了。
侏儒在臨死之前,傳言來要見他,這看來是一件小事,可是對裴思慶來說,卻十分重要——在記憶中,他到了這裡之後,未見過天日,而在兩個白衣女人,帶他去見侏儒的時候,他才知道那時是晚上,因為在經過了一道長長的甬道之後,他一抬頭,就看到了星空。
他勉力抑制著自己心中的激動,循著白衣女人所指,走向一間小小的石屋。
那侏儒就住在那石室之中。
裴思慶在那一刻,貪婪地打量著四周圍的環境。他看到了四面全是十分高聳的峭壁。在星月微光之下,山石的顏色白潔,看來竟真的全是玉。
而他自己正是從一座峭壁之中走出來的,那令他十分自豪地早有“置身於玉山腹中”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