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蘿聽着羋月忽然話題跳轉,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這些年,卻是知道羋月若是提起楚威王,必是懷了心事,忙勸道:“季羋,人懷孕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黃雀也能想到這麼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還是回屋換件厚的衣服吧。”
羋月也不與她爭辨,只笑了一笑,被女蘿擁着進屋,捧着一杯剛燒好的粟米粥,喝了兩口,感覺胃裏也暖了許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説這黃雀飛不高,是它害怕高度,還是貪戀美食,或者是心有牽掛呢?”
薜荔拿着一疊嬰兒的衣服進來,試圖轉變羋月的興趣,笑道:“季羋,您看,這些是我給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羋月本是一個內斂之人,素不與她們多説心事,可是自懷孕以來,時常多愁善感,感時傷懷,倒令得薜荔與女蘿兩人頗為擔心,經常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以嬰兒、大王等事來岔來。
見羋月只是懶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來,女蘿忙笑着提議道:“季羋,您喜歡鷹,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繡一隻鷹啊?”
羋月笑了,搖頭:“女蘿,你不懂。”
女蘿忽閃着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鷹,女子是雀;男人高飛千里,建業立業;女子養在宅院,生兒育女。”
羋月見了她如此説,輕輕一嘆:“是嗎?難道女人就不能是鷹嗎?”
女蘿不以為然地道:“做黃雀多好,不必太過辛苦,只要叫得好聽,自有人餵養,不用櫛風沐雨,流浪荒野。”
羋月道:“可是黃雀雖然安逸,卻不能抵禦風雨,而風雨,卻無處不在。”
女蘿正不解時,外頭卻有聲音,薜荔接了來人的話,進來稟道是椒房殿來人,説是王后有事相請。
羋月看着女蘿,笑道:“你看,風雨這便來了。”
羋月更了衣服,帶着女蘿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羋姝為何召她。前日宮中忽傳消息,説是秦王駟要讓她住進唐夫人所居的常寧殿,她聽了這個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這消息是如何出來的,以她對羋姝的瞭解,她是不會讓自己的媵女,接受別人的庇護的。此時羋姝召她過去,必是以此事,要求她主動拒絕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誠之心。
進了椒房殿,果然羋姝一張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懷有孕,我當好好照顧,蕙院狹窄冷清,我聽説唐夫人有意欲接你到常寧殿卻,你意下如何?”
羋月心中苦笑,口中卻道:“多謝阿姊關心,我住蕙院習慣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道:“終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進椒房殿來住吧。”
羋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經住了太多人,再説阿姊還要照顧公子蕩,我搬來搬去也是麻煩,還是照原樣吧,若有什麼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遲。”
羋姝猶豫着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讓你入住常寧殿的,是我説要讓你就近更方便照顧。”
羋月暗歎,她這個人到底就是如此氣量,非要逼着自己親口説出不住常寧殿來,才肯罷休。她是時時刻刻,都要逼着人向她表示效忠,卻不知這種行為,只會逼得人生厭生憎。當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愛住那兒,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願意搬到常寧殿的,畢竟我才是阿姊的媵侍,對嗎?”
羋姝大喜道:“對,妹妹,你真是貼心。”轉而指着女醫摯道:“這樣吧,我讓醫摯來照顧你,如何?”
這回羋月倒是真心道謝:“多謝阿姊。”這麼多年來,她是深知女醫摯為人善良,且又醫術精湛,有她照顧,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這裏,也不禁長吁了一口氣。
羋姝又轉而對女醫摯訓誡道:“醫摯,你是我從楚國帶來的心腹,這次妹妹懷孕,你要精心照顧才是。”
女醫摯聽到羋姝叫她來時,又聽説羋月懷孕,當年的舊事不禁升上心頭,只覺得心驚膽戰,惴惴不安。見了羋姝吩咐,忙一疊聲地應道:“是,小醫謹遵王后旨意。”
羋姝見諸事已經安排定了,也滿意地點點頭道:“妹妹需要什麼,只管説來,我叫玳瑁開了庫房給你取去。再不濟,有什麼事,只管去與掖庭令説去。”又對女醫摯道:“醫摯,你聽到了嗎,妹妹可就交給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這才放了兩人出去。
女醫摯一直心驚膽戰地聽到最後,也不見羋姝單獨另外吩咐她什麼事,只得驚疑不定地跟着羋月出去。
羋月見她一路頻頻回首,笑道:“醫摯不必擔心,王后不會單獨吩咐你什麼事的。”
女醫摯一驚,欲言又止。
羋月輕嘆一聲:“若當真有什麼,會是玳瑁來找你的。”羋姝畢竟還年輕,還單純,便是如楚威後那樣的人,真正惡毒起來,也是後來與楚威王關係變壞以後的事。倒反而是玳瑁,在楚威後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這個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麼事,會是她比羋姝更惡毒。
女醫摯微一猶豫:“那……”
羋月拍了拍女醫摯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對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訴我,大不了,大家撕破面,到王后面前,到大王面前,我還懼了這個老奴不成。”
女醫摯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自此女醫摯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就是由女蘿薜荔兩個大宮女,再帶着兩個灑掃的小宮女侍候,女醫摯搬進來,女蘿便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女醫摯,自己搬了與薜荔同住。
女醫摯便開始為羋月調理養胎之事,開了許多藥膳方子。只是秦楚醫道不同,秦國太醫院中許多藥物並不符合她的開方習慣,之前羋姝懷孕,也多半是太醫院太醫用藥較多。
女醫摯既受託,便自當精心照顧。當下便向羋月請示,欲趁着羋月胎息尚早,就要在這段時間到城中內外去尋藥購藥,甚至要親自出城去山上採藥,自己製藥。羋月稟了羋姝,便給女醫摯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採藥。
這日她正在咸陽城中一間藥鋪中尋找適用之藥,正站在藥鋪門口,看着那藥鋪中擺在外面曬着的藥,忽然聽得外頭人聲喧鬧起來,她一個不防,被後面的人擠推,摔倒在藥堆上,便聽得遠處有一人大聲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時眾人已經是你擠我逃,情景更是紛亂,那藥鋪主人忙上前來扶起女醫摯,解釋道:“人市離此不遠,想是有販賣的奴隸逃了出來,女醫無事吧?”
女醫摯忙點頭:“無事。”
説着隨了那藥鋪主人入內,鋪子裏地勢略高,兩人順勢看起熱鬧來。但見前頭的人都躲了開來,中間有個大漢,看上去遠比周圍的人高出一個頭來,卻在人羣之中逃竄,那追他的人在後面不斷地叫着:“抓逃奴,抓逃奴……”眼見着人羣擁擠過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誰快住前面的逃奴,我謝五金!”
五金不是一個小數目,簡直足夠再買一個奴隸了,當下便有人應聲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氣頗足,人羣中只傳來痛呼之聲,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吧。
女醫摯忽然聽得一聲小兒啼哭之聲,然後傳來大聲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過得一會兒,人羣散開,卻是一個過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醫摯見人羣散開,也隨着走出來,但見那販奴之人已經追上來按住逃奴,感激連連道:“多謝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強力掙扎的奴隸,讚歎道:“好一位壯士。”便問那販奴之人:“這個奴隸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那奴隸販子抱怨道:“這是跟東胡人打仗時的戰俘,因為沒有人贖他,所以就烙了印給賣掉了。小人還以為此人孔武有力,會是一樁好買賣,不曾想此人吃多的,不幹活,還經常打傷人。小人拉出去賣了好幾次,都讓主家退了回來。”
女醫摯在人羣中遠遠地聽了聲音,不禁一怔,急忙扒開眾人向前行去。
遠處,那公子正與那奴隸販子道:“你這奴隸要多少金?”
那販子苦笑道:“小人也實不指望他能掙到錢,只保個本兒,十五金罷了。”
那公子道:“我給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給我罷了。”説着拿了十五金給那販子,那販子便從袖中取了購那奴隸時的契書,也就是一根刻字蓋章的竹條遞給那。
那公子轉過頭去,將契書遞給精壯奴隸道:“給。”
那精壯奴隸愣愣地接過契書,還沒反應過來道:“你,你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這契書去官府銷了你的底冊就是。”
那奴隸正拿着木條發愣,女醫摯已經擠過人羣走到進前,仔細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樣,不禁失聲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聞聲看去,也吃了一驚道:“女醫摯——”
這人,卻是當日羋月入秦之時,路遇義渠王伏擊之戰中,落馬失蹤,被諸人以為已經屍骨無存的黃歇。
黃歇轉頭看到女醫摯,也是驚喜異常,快步走到女醫摯面前,幫她提起藥筐道:“摯姑姑如何在此,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醫摯驚疑不定地看着黃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見他手是温的,陽光下也有影子,這樣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剎那五味橫陳,顫聲道:“你、你沒死?”
黃歇也不禁唏噓萬分,嘆道:“是,我沒有死。”
女醫摯垂淚看着黃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險之後,遇上了什麼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陽?”
黃歇嘆道:“實是一言難盡……”
那一日,他落馬受傷,被東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亂軍之中,他被馬匹踩踏,受了極重的傷,昏迷不醒,待他醒來之時,發現已經是在東胡軍營。他本欲就要去尋羋月,怎奈受傷太重,連骨頭都斷了數根,竟是不起,只得耐心養傷。鹿女將外界的事瞞了個密不透風,他多方打聽,也打聽不出。
待得傷勢稍好,他能夠下地走動,便要去找羋月。鹿女不肯放他離開,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卻總是被抓了回來。他無奈之下,雖然思及鹿女救命之恩,但卻心繫羋月安危,只得在東胡製造了幾場混亂,這才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