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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公子蕩(2)

    披香殿內,魏夫人正在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葉擺放位置,聽到了這個消息,手一顫,將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去。她停了停,方問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麼名字?”

    采蘩戰戰兢地道:“大王取名為蕩?”

    “蕩?”魏夫人怔了怔,輕聲問道:“是什麼意思?”

    見采蘩低頭不語,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唔唔,若是有什麼好的寓意,我自會聽到,你早些説,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説,蕩之從湯,乃紀念成湯之意;蕩字又有蕩平列國之意。”

    “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魏夫人神情恍惚,重複了一次,竟似覺得胸口一股氣堵着出不來,直捂着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兒子,名華,亦是秦王駟當日所起,她清楚得記得秦王駟當日對着她説:“吾兒就名‘華’吧,光華璀璨,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

    當時她很高興,“光華璀璨,你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她以為這會是一種暗示,表示子華會是他最心愛的兒子,可是到了此刻,他卻為王后的兒子取名這“蕩”,“紀念成湯”、“蕩平列國”,此刻,她終於明白了他當初為自己的兒子取名“華”的真正含義。

    什麼光華璀璨?什麼父母的驕傲?什麼父母的珍寶?哼哼,説得再好聽,也不過是一個愛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以‘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這種深遠期望的儲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會玩文字遊戲,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立子華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麼會讓你哄得以為你會立我作王后,會立子華當太子呢?你一個字也沒説,卻讓我這個傻子自作多情,自作白日夢!甚至為此不惜一切,做了許多利令智昏、不能回頭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滿地的殘葉碎葉中,她抹去眼淚,鎮靜地吩咐采蘩:“叫井監來。”

    既然已經不能回頭,那就只能繼續走下去了。

    井監來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再準備一批禮物,給相邦張儀送去。”

    井監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問,他壞過我們的好事,何必還要尋他?”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你卻不知,此一時彼一時也。這世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張儀,那張儀若還想在秦國紮下根來,就必須得跟我們合作。”

    井監有些羞愧,忙問:“夫人要張儀做什麼?”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閃:“告訴他,我會在大王面前進言,幫他排擠走大良造公孫衍,讓他獨攬大權,他的回報就是給我多坑幾次楚國,要讓秦國上下以楚國為主要敵人……”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王后,你是怎麼失去了執掌宮務之權的,這樣的錯誤,只要你再犯幾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兒子跟你一樣愚蠢,那麼什麼紀念成湯,什麼蕩平列國,都是空話了。

    見井監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採繁一眼道:“想説什麼就説吧。”

    采蘩已經有些興奮了,喜道:“大王有秘旨,讓夫人想辦法讓公孫衍離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動了?”她説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駟,而只指如今的魏王塋,魏夫人的父親。

    魏夫人輕嘆一聲:“那張儀不過是個跳樑小醜,公孫衍才是真正的國士無雙。本來公孫衍若在朝,我兒立為太子的籌碼就會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急着再三催促要我儘快促成公孫衍離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則秦必衰弱,魏國必興。”

    身為女子,應該如何在夫族與母族之間保持平衡,這對她,對王后來説,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沒有母國,便沒有她們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是若是為了母族而失歡夫君,那她們這些孤身遠嫁的女子,命運又能何寄。

    見魏夫人愀然不樂,采蘩勸慰道:“夫人這麼做是對的,若能令魏國強大,令得秦又與楚交惡,對夫人和公子的將來會更好……”

    魏夫人輕拈着花枝,一枝枝挺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麼樣算是對子華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動,只怕機會越來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權力三分,對大良造來説,實在是太不公平。公孫衍一向心高氣傲,就算我不動手,他也會負氣而去。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負氣離秦可以,卻必須要入我魏國……”她細細地囑咐着:“你去見公子卬,此事,當小心謹慎……”

    采蘩睜大眼睛,不住點頭。

    椒房殿內,歡聲笑語。

    眾人皆圍着剛出生的嬰兒,嘖嘖稱讚。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嬰兒,笑道:“才出生的嬰兒就是這樣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會兒嬰兒,又遞給了羋月。羋月看着襁褓中的嬰兒,一時有些出神,此景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遠的回憶。記得當日羋戎初生的時候,雲夢台中,也是這樣一片歡聲笑語。母親向氏温柔地倚在軟枕上,莒姬抱着嬰兒應付着她的頑皮,然後是父親走進門中,將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縱聲大笑。

    眼前的嬰兒無知無識,可是長在這深宮裏,卻是註定他這一生,不能平靜。

    羋月逗弄了一會兒嬰兒,忽然感覺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視線在注視着她,她並不抬頭,不動聲色地又將嬰兒遞給了一邊的侍女琥珀,順勢抬頭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鬆了一口氣。

    她忽然覺得好笑,她以為自己會怎麼樣,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將嬰兒害了不成?這個老婢對她的敵意到底有多大,她心底有太多不能訴諸於口的隱秘惡事了吧,所以才會這麼處處視她為敵,這麼處處地防着她,算計着她。或許只要她不死,她對她的殺機和惡意,就不會消除了吧。

    如今與高唐台不同,在高唐台的時候,羋姝畢竟是個單純的被寵壞的孩子,有着任性與天真,但有更明顯不懷好意的羋茵在,反而令得羋姝對她更為信任。但如今在秦宮,有這樣一個心思惡毒,對她懷着敵意的人日日夜夜在羋姝面前,只怕她和羋姝之間,難以善了。

    過一會兒,**母將嬰兒抱下,一時喧鬧才止。

    玳瑁便狀似無意地道:“王后,季羋所居蕙院僻靜,老奴覺得她往來實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來,大家也好一起熱鬧。”

    羋姝看着羋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羋月手一攤,笑道:“我搬回來,卻是住在什麼地方去?”

    幾個媵女聽了這話,臉色便有些不安起來。

    椒房殿雖然不算小,但羋姝一開始便不願意分寵,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獨居,兩邊側殿均作了別用,只撥了後面兩處偏院分別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羋月若是搬回來,要麼住於兩間偏院,擠佔了她們的空間,要麼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們不安。

    羋姝看了眾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聽了玳瑁的話,便有意試探羋月,卻不曾想到此處來。

    羋月卻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蕩降生,將來必還有許多弟弟妹妹,阿姊這殿中,只怕將來是連幾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讓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來,又要搬出去。”

    羋姝見她這話説得吉利,不禁也笑了,轉眼看到羋月頭上一對藍田玉釵剔透晶瑩,雕琢成流雲彎月之狀,自己從未見過,想是秦王駟所賜,不覺心中又酸楚起來:“妹妹頭上藍田玉釵當真不錯,我看這玉質,實是難得。”

    羋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卻不應答,反若無其事地伸出雙手笑道:“若説珠玉珍寶,秦宮如何比得上楚宮,玉釵雖好,可我手上還缺一對玉臂釧,阿姊便找一對給我吧。”

    這般有些小無賴的舉動,反將羋姝一絲酸意衝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説:“你啊,真是個孩子。成,珍珠,你開我的首飾箱子,找一對玉臂釧給季羋。”

    羋月也笑道:“多謝阿姊。看來我今天不虧啊,送了塊金鎖片,卻換了對玉臂釧。”公子蕩三朝,她不過是隨大流送了塊金鎖片而已。

    羋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寬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虧,趕明兒你再來,我得緊閉大門了,來一次我就要損失些首飾,這樣的惡客可招待不起。”

    兩人嘻笑着,一場酸風醋意微妙和解。

    羋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歎,看上去她和羋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羋姝對她卻是越來越有猜忌之心了。畢竟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個男人的女人,終究不一樣。可是這種猜忌若有若無,就算是挑明瞭羋姝恐怕也根本不會面對自己會有這麼狹小的心胸,更不會承認和改變。可是若不破解,時間長了,就越發惡化了。她再這麼插科打諢地也只能解得一時,敵不過日積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經出宮了,羋月請求秦王駟將他送于軍中,秦王駟有些不解,曾經問她:“沙場兇險,刀槍無眼,這麼小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就讓他從軍嗎?”

    羋月卻道:“後宮原不應該有外男,哪怕他年紀再小,終究是個事端。在宮裏我縱然庇護得他一時,庇護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場兇險,可是大好男兒,寧可戰死沙場,也不應該死於後宮婦人的陰謀和算計。”

    魏冉還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裝,跟着繆監出去了,羋月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淚如雨下。

    縱然心底有再多的不捨,然而,他終要長大的,外面的天空廣闊無比,他是男孩子,不必象她那樣,終身只能困於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着父、夫、子而立身。

    他將來,註定會比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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