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竭力放緩呼吸,整個人軟軟地不敢使力,生恐被這二人發現。她雖然習過武藝,但見這二人三下將自己三人擊倒,顯見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從未與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驚蛇。
但聽得陰柔男聲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聲道:“既然賞賜下來叫我們只消殺了這一個,其餘兩人,只管扔在這裏便是。”
這兩個男聲特徵明顯,很顯然是宮中內侍,尤其那個試自己鼻息的內侍,聲音略粗,手臂粗壯,顯然是在宮中執力役粗使之人。
那陰柔男聲沉吟道:“若是教人發現……”
那略粗男聲冷笑道:“便是發現,又當如何,兩個奴婢的話,又有誰聽。她們若想活命,當知如何噤聲。我如今只備了一份錢與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兩份。”此時宮中頗信鬼神,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為着貪財害命,不免要出錢與巫師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災。他只收得一份錢,無端多殺兩人,就要多兩份開銷,自是不願。
那陰柔男聲猶豫片刻,也自同意,問道:“那你如何殺她?”
那略粗男聲手一抬,道:“將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縱使被人發現,亦只道她不慎墮河身亡,無人過問。”
那陰柔男聲亦是同意,當下兩人抬起羋月,走到小河邊,便欲將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聲卻道:“且慢!”
羋月但覺得頭上幾處刺痛,她後腦勺本就被人打傷,再被此人撕扯,饒是她忍耐力再強,勉強控制着自己不呼痛,不掙扎,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頭亦是握緊了。
幸而此時那人忙着撥她頭上釵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覺察到。那陰柔男聲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這略粗男聲喝道:“你只休要來與我分這些財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齊上前,將羋月頭上的首飾耳璫皆摘了去。
羋月恨得牙交緊咬,卻不敢有異動,卻被兩人抬起,扔在水中。那兩人本也是殺人心虛,將羋月扔下,就慌張離開。
羋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見兩人話語聲漸遠,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來,當下輕蹬着雙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經被人扔下河去,雖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為警惕,自她六七歲起,便派了會水的小內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後,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時,亦是常換了魚靠,帶着羋戎去洑水相戲的。
那兩個內侍,人只道她已經暈厥,又拋入水中,必死無疑,卻不曉得這宮中的公主,竟還有會洑水游泳的。
羋月一直潛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這才抬起頭來,看着周圍。
但見這一帶水系,卻是繞着這座廢宮,羋月瞧着陽光的方向,方才他們自此宮東邊而來,如今她這一潛行,卻到了此宮的西角處。這所宮苑甚大,斷牆殘垣處處,便是羋月此時出來,那一頭的兩個內侍,亦是無法看到。
幸而此時正值夏日,羋月雖是從水中出來,倒也不至於着涼。當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忙脱下外衣擰乾,自己只着半臂小衣,又擰乾了裙子,乘着太陽尚未下山時稍晾一晾。
此時她的頭雖然受了傷,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經泡到發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無法脱身,將衣服勉強晾得半乾,便慢慢尋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斷垣殘壁間走動尋找着,此時夕陽西下,西風漸起,風中竟似傳來一二聲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
羋月身上半濕,只覺得不知何處一股陰風而起,更吹得渾身寒意。
她便是膽氣再壯,素不信鬼神傳説,此時便也覺得心驚。戰戰兢兢地走了好一會兒,那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時斷時續,走得近了,竟是越發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之聲。
羋月聽了這個聲音,雖然仍然覺得詭異可怖,不知怎地,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殘宮舊苑,荒草迷離,但卻可見草叢之中,隱約卻見樹枝被踩斷的痕跡,更有幾滴紫黑色的血痕。
羋月心中大為詫異,當下便沿着這些痕跡,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見痕跡盡頭,卻是一間極寬大亦是極破舊的宮殿,瞧這形制,竟似是這間廢宮的主殿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進去,見舊破的宮殿裏,窗破門倒,凌亂地掛着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帷幔,到處結着蛛網,地面上蒙着一層積灰,一切都荒涼地像是無人居住,只有中間一行紫黑色乾涸的血跡。
羋月左右張望,卻是聽得隱隱約約一兩聲破碎的女聲**,卻是忽左忽右,實不知從何而來。
她一步步踏進去,殿中俱是帷幔處處,破舊不堪。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殿中更是黝暗難辨,羋月已經是走得極小心了,卻仍是不小心踩到一處不知是何物,竟是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地向後倒去,她慌亂中揮手,勾到了帷幔,便勾着帷幔一起跌倒。
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經腐朽,更是帶着一股説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氣味,中**嘔,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便看到帷幔掉下來的地方露出了一張可怕如厲鬼的臉。
這是羋月這一生見過的最可怕的臉。
便是連羋月這樣的人,也被這張臉嚇得心膽俱碎,竟是閉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來。
她實是嚇到連腳都軟了,整個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渾身顫抖着,連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這一長聲尖叫,將恐懼都叫出來之後,直欲爬起來就想逃走。
她似乎聽到了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離,那就是飛快地逃離。
她踉踉蹌蹌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門口,扶住柱子驚魂稍定,忽然一個極細的聲音鑽入了她的耳中。
那聲音微弱地説道:“阿姊——”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頭,渾身顫抖着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着什麼,還是期待着什麼,
她等了多久,也許不過是一瞬,也許是無限長久,只覺得一股陰風吹起,吹得她寒徹入骨,卻又聽得了一聲斷斷續續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
羋月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一軟便摔倒在地,涕淚交加,那一刻當真是天崩地裂無以形容,她扭過頭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嗎,是你嗎——”
殿內再也沒有聲音。
然而她此時全身似一把火燒了起來,哪怕裏頭有一千隻一萬隻惡鬼,她亦不再恐懼,一咬牙,她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裏走着,一邊用凌亂破碎的哭腔叫着:“魏妹妹,你別怕,阿姊來了,阿姊救你來了——”
她連滾帶爬地要往裏走去,忽然身子一輕,身後竟是被人抱起。
此時羋月正是最驚駭最恐懼的時候,忽然被人抱起,頓時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轉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以為方才那兩個內侍去而復回,恐懼到了極點反而轉成恨意滿腔,竟是連生死也不顧了,抓起抱着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卻聽得背後之人痛呼一聲,不但不曾鬆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另一隻手卻是輕撫着她的肩頭,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來了!”
羋月怔住了,忽然間似迷途的孩童驟然見着了大人一般,整個人都崩潰了,她轉身撲入對方的懷抱,將黃歇抱得死緊,大哭起來:“子歇,子歇……”
黃歇輕撫着她的頭髮,卻撫到血跡與傷口,心中大痛,避開她的傷處,輕拍着她的背部道:“是我來遲了,都是我的錯。”
羋月方哭得兩聲,卻忽然推開黃歇的手,轉身欲向殿內而去,黃歇只道她惱了自己來得遲了,忙拉住她方柔聲道:“皎皎,你休要惱我來得遲了……”
便聽得羋月嘶聲道:“魏妹妹在裏頭,魏妹妹在裏頭,子歇,隨我去救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