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了羋月所贈的金子,本當起身前去秦國,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數年,亦不過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縮衣節食到了咸陽,想來既無華服高車可奪人眼,又無薦人引見可入人心,照樣不知何日方能出頭。又聞聽秦國使臣因五國合縱之事,來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時機,與秦國使臣結交,不但可以搭個便車到咸陽,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薦,直接面君。所以這些時日來,他便每天到這間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濁酒,一碟時人稱為菽的豆子,慢慢品嚐,消遣半日。
初時酒肆之中的人還留意於他,過得數日,見他只是每日定時來到,定時走人,並無其他行為,也不以為意。
只是張儀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處恰好在一個陰影處,能夠看到諸人進出,又可遠遠地看到秦人館舍的大門。
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時光。卻見秦人館舍的門口,一行人往這酒肆而來。
張儀連忙歪了歪身子,縮進了陰影一分,顯出有些疲倦的感覺來,抬手拄頭恰好掩住自己的半邊臉,倚着食案微閉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為意。
他這般作態,不為別人,卻是為了他剛剛看到了那羣人中,卻有黃歇與作男裝打扮的羋月二人。這兩人是他的債主,黃歇還罷了,羋月那個小姑娘卻是嘴巴不饒人的,更愛與他抬槓。而且明顯可見,與他二人同來的,還有那秦國使臣及身邊近侍,若是讓她失言説出自己的意圖,可不免就自貶身價了。
他雖然假寐,耳朵卻一刻不曾放鬆,傾聽着對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談。
但聽得羋月笑道:“此處酒肆,當是公子疾常來之處了。”
便聽得一個男子沉聲道:“也不過是見着離此館舍甚近,圖個捷徑罷了。”
張儀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經瞪大了,公子疾?他識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邊那個矮胖之人,這人當着正主兒的面,明目張膽的冒充秦王之弟,當真沒關係嗎?
卻聽得旁邊那個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與兩位貴客且請入內,小弟在外頭相候便是。”
張儀眼睛瞪大,公子疾喚作阿兄之人能是誰,難道是……他不敢再想象下去,頓時覺得心跳加快起來。
但聽得步履聲響,見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與黃歇羋月已經入內,那正牌的公子疾卻與數名隨從散落佔據了各空餘席位。此時正是剛過日中,已到日昳,卻是白日中人最是愛昏昏欲睡之時,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見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驕橫的模樣,過得不久,皆紛紛而去,只留得寥寥几席還在繼續。
張儀偽作假寐,也無人理他,他耳朵貼着食案,背後便是內廂,雖不能完全聽得進裏面的語言,但全神貫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聽到。這等技法,亦是他當年在昭陽門下那種奇門異士中學來的。
而此時內廂,羋月卻看着秦王駟的臉,十分饒有興味地道:“公子颳了鬍子了,當真英俊許多。”
秦王駟見了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聲道:“我卻是畏你再稱我一聲長者!”
羋月吐吐舌道:“你便是颳了鬍子,也是長者,不過那日是‘大長者’,如今是‘小長者’罷了!”
饒是秦王駟縱橫天下,也拿這個淘氣的小姑娘沒辦法,黃歇見狀忙上前賠禮道:“稚子無狀,公子疾休要見怪。”
秦王駟哈哈一笑道:“我豈與小女子計較,公子歇且坐。”
黃歇與羋月坐下。
秦王駟倒了兩盞酒來,與黃歇對飲。
羋月見竟無她的酒盞,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駟橫了她一眼道:“一個嬌嬌,喝什麼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後世所謂之茶,此時未經制作,不過是曬乾了的茶樹葉子,用時煎一煎罷了,味道甚是苦澀難喝,素來只作藥用,能解油膩,治飲食不調之症。在楚國除了治病以外,這種古怪的飲料,卻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為一種時尚。
當下侍者端上一盞陶杯來,盛的便是荼了。羋月記得昔年在楚威王處也喝到過此物,當時便噴了出來,當下便不敢喝,問道:“若無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麼拿這種苦水來?”
秦王駟笑道:“此處是酒舍,卻只有酒與荼。”酒舍備荼,卻不是為了飲用,而是為了給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羋月不甘不願地坐下,拿着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來。
黃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過酒麼?竟知道他們還備得有荼。”
秦王駟搖頭笑道:“這倒不曾,此物是我備下的。因此處與館舍相近,我常到此處,有時候未必盡是飲酒,偶而也會飲荼,故叫人備得這個。”
黃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駟卻搖頭道:“哪裏是雅人,只不過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飲習慣了。秦國不缺酒,卻缺荼,須得每年自巴蜀購入。”
黃歇奇道:“為什麼不與我楚國交易呢?”
秦王駟笑而不語。
黃歇會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間,與巴蜀交易自然是比與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國飲荼甚多嗎?”
秦王駟聞言知其意,這是打聽數量了,當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頗知兵事啊。”
黃歇亦聽得明白了,當下拱手:“不敢。”
羋月卻是聽不懂兩人在説什麼,她不喜歡這種聽不懂的感覺,嗔道:“你們一説,就説到軍國之事了。”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講軍國大事,難道還要講衣服脂粉嗎?”他久居上位,雖然隨口談笑,卻是君王之威不顯自現。
羋月似覺得有種壓力,卻不甘示弱,眼珠子轉了一轉,轉了話題拍掌笑道:“聽説秦王派公子前來,是要求娶楚國公主?”
秦王駟點頭道:“正是。”他大致明白這小姑娘的來意了。
羋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趨前,笑嘻嘻地問秦王駟:“敢問公子疾,貴國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駟看着這小姑娘,只覺得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心中微一動,反問:“你是為自己問,還是為別人問。”
羋月嗔道:“自然是為別人問,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駟聽着她信心滿滿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問,誰想嫁,就讓誰來問。”
羋月見他反問得如此不客氣,不禁惱了:“你……”
黃歇忙截住她發作,笑道:“公子疾何必與一個小女子作口舌之爭呢?”
秦王駟看了黃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願與某作天下之爭?”
黃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駟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變法以來,國勢日張,我秦國大王,誠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陽,共謀天下。”
羋月跳了起來,叫道:“秦國視我楚國為無物嗎?”她看着黃歇,驕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讀,在楚國前途無限,何必千里迢迢遠去秦國謀事?”
秦王駟淡淡一笑,舉杯飲盡,道:“南後重病,夫人鄭袖生有公子蘭,心存奪嫡虎視眈眈,太子橫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強,只怕此後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於宮庭內鬥之中,何來前途,何來抱負?”
此言正中黃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駟一言,意味深長地道:“看來公子疾於我楚國內宮,所知不少啊!”
秦王駟卻微微一笑,對黃歇道:“楚國內宮,亦有謀我秦國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會不知道此事吧!”
黃歇想起前日羋茵之事,不禁一滯,心中暗驚,這秦國在郢都的細作,想來不少。
秦王駟又悠悠道:“況且太子橫為人軟弱無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個庸臣?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
他最後這兩句“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説得頗為鏗鏘,此時隔着一牆,莫説張儀耳朵貼着案几聽到了,便是樗裏疾與秦國諸人,也聽得精神一振。
黃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謝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黃歇生於楚國長於楚國,楚國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説一聲抱歉了。”
秦王駟笑道:“不要緊,公子歇這樣的人物,任何時候咸陽都會歡迎於你。”
黃歇沉默地站起,向着秦王駟一拱手,與羋月走了出去。
秦王駟看着几案上的兩隻杯子,黃歇的酒未飲下,羋月的荼也未飲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裏疾走進來,見狀問道:“阿兄,公子歇不願意?”
秦王駟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天下才子,此來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裏疾卻嘆道:“只是卻要向何處再尋難得之士?”
秦王駟笑道:“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説着站起來正欲走,卻聽得外面有人擊案朗聲笑道:“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當如是也,好!”
樗裏疾一驚,這正是方才秦王駟所説之言,莫不是有人聽到,當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駟眉頭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當下便揚聲道:“若有國士在此,何妨入內一見?”
便見一個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進來,但見此人帶着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凌厲,見了秦王駟,便長揖為禮道:“魏人張儀,見過秦王。”
樗裏疾一驚,手便按劍欲起,秦王駟卻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認得寡人?”
張儀笑道:“在下雖然不認得大王,卻最聞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謔,卻不曾説過公子疾英偉異常,龍行虎步。方才大王與人入內,人稱您為公子疾,臣卻以為,大王身後執劍者方為公子疾。可是?”
秦王駟笑看了樗裏疾一眼,道:“你便以我為假,何以就能認定他為真?便是他為真,何以認定我就是秦王?”
張儀道:“此番秦國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讓秦人簇擁,聞稱您為公子疾而無異色者,必不是胡亂冒認,真公子疾必在近處。且能夠夠冒用公子疾的名字還能讓公子疾心甘情願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夠説得出‘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的話,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駟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難得,難得!”
張儀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