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醫摯只覺得心中寒意陡生,卻又不得不答:“懷娠至險,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然宮中不比民間,椒室諸事皆備,疾醫侍娠……”
“夠了!”王后笑得極為森然:“小童已知詳盡,懷娠至險,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看來這順產者十不足五,乃是常例。女醫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爾!”
“這……”女醫摯直覺到了危機,卻惶然不敢再想下去,驚恐地抬頭看着王后。
王后優雅地跪坐撫膝:“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爾機會不算少,且都名正言順……”她悠悠説到這裏,便停住了,她知道跪在下面的這個女醫應該能夠聽明白她的意思。
“小君——”女醫摯自然聽得明白了,也唯有聽明白了,才嚇得魂不附體,伏地顫聲道:“小君,小醫學的是救人之術,並非殺人之術,求小君莫——”
王后冷冷地截斷她的話:“倘若向氏平安產子,爾當合族禍臨矣!”
女醫摯再也撐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渾身戰慄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地呼吸困難,頓時喘不過氣來,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貴的美婦人,恰似化身旱魃山魈般可怕……
而此時,在諸人眼中走了好運的向氏,並不像大家想象中那樣得意歡欣。
她身穿軟滑精美的刺繡綢衣,容光素淡,靜靜地躺在椒室之中。抬眼望去,有夜明珠照明、犀角掛壁,牀上有齊紈為帳、魯縞為被、黃金為鈎……一絲絲幽香從香爐中冒出盤旋而上,明亮温暖的室內泛着絲綢和黃金的幽光,恍如最華美的夢境。這本是個極其舒適的所在,可是自踏入椒室的時候,那種惶惶不安的感覺就始終籠罩於她的心中,
對於這種忽然間從天而降的好感,向氏只覺得似乎在夢中一樣,完全沒有半點真實的感覺。而事實上,以她的出身她的經歷她的性格,她是連作夢都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
向氏,本是山東的一個小國向國後裔。春秋戰國,征伐多戰,大國併吞小國,小國併吞更小的國家。一百多年前,莒人入向,向國為莒國所滅。但是莒人還算得厚道,向國雖滅,卻仍然還算善待向國的王族,向氏一族自此成為依附莒國的一支小貴族。向氏一族生得甚美且聰慧,所以男丁多為莒國王族的伴讀,而女子多為莒國公主的陪嫁媵從。
世事如輪轉,至如今楚國勢大,曾經滅了他人之國的莒國,也同樣被楚國所滅。莒國的王室舉族遷入楚國的國都郢都,而向族和其他一些小族,也作為莒族的附屬品一起遷入郢都。莒國公主成為了楚王商的姬妾,帶着數名陪嫁的媵從入宮,其中就包括向氏。
莒姬數年不孕,只得想方設法,借楚王商常來臨幸,趁着他興致高時,將身邊媵從間或推薦給楚王商侍寢,果然不久之後,媵從向氏就懷了孕。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媵從懷孕,卻忽然變成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幾乎是莫名其妙接到消息的莒姬,連忙趕到椒室,去看望更加暈頭轉向的向氏。
與嬌豔照人、明眸善睞的莒姬相比,向氏也自有一番清新婉約的美態。此時向氏心中惶恐,更顯得嬌怯可憐。她見莒姬進來,忙要起來行禮,眼含淚光如見親人:“莒夫人,奴惶恐……”
莒姬含笑忙快步按着她:“妹妹勿動,仔細身子。你身已非一人,自當慎重。”她這邊明快和悦地與向氏説話,另一邊卻吩咐:“女桑,向媵人從今日起身體與往日不同了,她行走坐卧,你都要寸步不離地扶着她,若有事故,我唯你是問。” 她身邊的侍女女桑連忙應了,上前來恭敬扶住向氏,不讓她隨便行動。
向氏滿懷惶恐,囁嚅道:“妾身害怕,椒室豈是妾身所居之地,莒夫人,您去跟大王説,讓妾身遷至別處吧!”
莒姬含笑着聽,卻微微收了笑容,道:“休要胡言,此是大王的恩寵,豈是你我自説自話的事?”
向氏怔住了,嘴唇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妾身委實害怕……”説到這裏,已經是聲作哽咽。
莒姬忙笑着安慰她道:“妹妹休怕,這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運,妹妹怎麼反而哭起來了。富貴逼人,一時間自然不適,待得時日久了,豈不樂在其中!倘若你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公子來,由子蔭母,以後的恩寵,只怕更在我之上呢!”
向氏低頭:“妾身不敢,倘若當真是生出公子,那也是由夫人撫育,妾不敢奢望!”
莒姬心中暗暗讚許,她特地前來關照,也正是為了這一番話。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間經常互嫁王室宗室女子,當時各國文字方言習慣皆不同,因此一個女子出嫁,通常宗族內就會陪送許多同宗或者臣屬之女作為陪嫁媵從。這樣會讓新娘不至於忽然獨自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語言不通的環境中,至少她還有同伴。
所以通常一場婚姻中,男方娶進門的可能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羣女人。而這些“妹妹”們不但是同伴,還有可能是代孕的的對象——也許身份最高的那位貴女不一定就能夠生出兒子來,但是隻要她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兒子,那個她這個族羣在這場聯姻中就有了繼承人
因此在中國古代,婚姻並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姓之間的結盟,所謂“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的事。往小裏説是兩個家族的聯姻,若大了説就是兩個國家之間的姻盟。主母和媵從之間並不是女人同性之間必然存在的情敵關係,倒反而更像是同一個共榮共辱的團隊關係,向來互為羽翼輔庇,主母提攜和保護媵從,媵從依附和順從主母。
向氏一向温順聽話,因此也深得莒姬歡心關照。所以莒姬樂得對向氏表示善意和關懷,她也是真心關切向氏肚子裏的孩子,早就視為自己的孩子,但態度卻仍然是更為和氣:“妹妹,你是此子生母,與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稱呼,只管叫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頭看着莒姬,嚅嚅地叫了一聲:“阿姊——”
莒姬笑着摟住她:“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後去侍奉之外,便是長駐椒室,細心照顧,竟使得王后派來的人,一時不得下手。
輾轉數月過去,向氏已經臨盆。當下由女祝徹夜跳巫祭祝,女御女醫着緊侍候,連楚王商都破例罷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時,向氏臨盆時的哀叫響徹椒室上空,奚奴們進進去去,忙碌不休。女巫們唱着巫歌點燃了祭禱神靈的香料,可這芬芳的香氣也不能讓人平心靜氣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身邊,不住勸慰:“既是星象所祝,必當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憂!”
此時王后心如油煎。那個該死的女醫摯,竟敢違她之命,拖延到現在還沒有下手。她已經派人催過數次,女醫摯只推説如今向氏身邊,莒姬防範甚嚴,且女御奚人環繞,便是食物藥材,也都有專門的烹人食醫掌管,實在不得下手。唯有到臨盆之時,諸事混亂才好下手。
她也實在嚴重警告過女醫摯,倘若到時候沒有讓她滿意,那麼族誅之言,絕不為虛。她這邊勸着楚王商,這邊已經是裏頭的向氏叫得越淒厲,她心頭的惶恐都是劇烈,這邊看似端坐如儀,卻在向氏每叫一聲聲,如心頭被針紮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惡毒地詛咒着一次次:“她怎地還不死,她怎地還不死……”
庭院中,戴着面具的女巫轉圈跳躍吟唱,向着傳説中主管子嗣、驅除邪魔的女神少司命乞求保佑,讓產婦順產,讓嬰兒順利出生: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
王后聽着遠遠傳來的女巫吟唱,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心中卻不斷詛咒:“神靈有知,吾以楚後之名,祈求上天:太子已立,國本不可亂,祈求司命之神如我所願,休讓那霸星降生,休讓那孽亂之*我家邦。”
正祈禱時,忽然內室裏向氏一聲極長的淒厲叫聲傳出。
眾人皆驚,連楚王商也不禁站起,問道:“向氏如何了?”
莒姬也正關切着,忙應道:“妾進去看看。”説着便進了內室。
她方進去不久,裏頭便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傳出,楚王商跳了起來,驚喜地道:“生了,真的生了!”
王后臉色頓時雪白,心頭只有一個念頭淒厲地盤旋:“到底還是讓她生出來了,到底還是讓她生出來了……”
她臉色蒼白,腳下也不禁一軟向後倒去,卻被玳瑁扶住了。
此時外頭女巫的歌聲正悠悠傳來: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然而誰也無心再去聽那些女巫的唱歌了,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女醫摯手抱着襁褓,一步步走出來,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脱,又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時王后卻顧不得看她的臉色,只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抱着的襁褓中那一團啼哭不止的嬰兒。倘若眼睛能夠噴得出火來,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將女醫摯和這個嬰兒燒死千回,倘若眼睛裏能夠射出箭來,那麼她眼睛盯着的人早已經被射透千箭萬箭。
楚王商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激動也有些興奮:“快把孩子抱來給寡人看看——”
女醫摯已經走到楚王商的面前跪下,將手中的嬰兒高舉到楚王商面前:“恭喜大王,向氏為大王產下一位公主!”
“你説什麼——”這一聲並非出自楚王商之口,而是發自王后的尖叫:“到底是公子,還是公主?”
“是——”女醫摯咬咬牙,稟道:“是一位公主,是女兒!”
“不可能!”楚王商的怒吼聲幾可驚天動地,他大手一伸親自解開襁褓,一個粉紅色的肉團哭得聲嘶力竭,拎起小肉團的一條腿一看,楚王商的臉色也白了,隨意將手中這一團軟糯往女醫摯懷中一丟,一腳踏得廡廊的木板幾乎都斷了,女醫摯只聽得他漸漸遠去的怒吼:“將唐昧抓起來,準備鑊鼎,寡人要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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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楚王商,羋姓熊氏,單名商,即後世所稱的“楚威王”,“威”是他的諡號,但他此時仍活着,便按當時習俗,稱之為楚王商。
[注2]唐昧,姬姓唐氏,為唐國後裔。唐昧著有星經,與甘德石申(甘德著有《天文星佔》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後人將二書合為一部,稱《甘石星經》)等齊名。
[注3]楚國宮殿多以“台”為名。可考證楚王主宮為章華台,其餘如雲夢台、豫章台、匏居台、漸台、層台等均為楚國舊宮殿之名。
[注4]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妻可自稱“小童”,其他人稱她為“小君”,如果是對國外之人提起時則稱為“寡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