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如此太平。
風調雨順,六畜興旺,士農工商,欣欣向榮。
百姓皆道,誰能讓老百姓豐衣足食,誰就是個好皇帝。
所以説,這個傳承中原金氏皇朝第七代的皇帝──
「皇上年紀雖少,可謂德望甚高啊。」望着遊行京城的皇輿長伍,白鬍子老書生率先搖頭晃腦道。
「説得是,先皇治國甚佳,當今皇上更是青出於藍,才能在短短三年內以德政感化四方鄰國,比方説東鷹國。」
「還有西梟國與南鴻國。」
「當然還有北雁國囉。」
「哎喲,這不就是統一全天下了?」
此聲驚呼才響起,人潮驀地興奮騷動,原來是皇輿已逐漸接近。
不知誰先喊了聲,「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霎時頌讚聲繚繞,不絕於耳,彷彿直達天聽。
直到皇輿長伍遠走,人們仍然未散去,興致勃勃地談論着這名年輕有為的好皇帝。
「如今天下太平,國運又如此昌隆……」
「皇上想必是龍心大悦,龍體悦和。」
「沒錯、沒錯,皇上一定開心得很……」
應當「開心得很」的皇帝用力地皺起眉頭,足足打上四個死結。
一個死結代表一個「麻煩」,四個死結就代表四個「麻煩」。
誰説他龍心大悦?誰又説他龍體悦和?
除非他能解得開這四個死結,解決這四個「麻煩」。
話説第一個「麻煩」是──
「啓稟皇上!」一名小太監急匆匆地闖入御書房。
「什麼事這般慌慌張張?」隨侍於皇帝身邊的老太監毛公公立即趨前低斥道。
「是、是,奴才該死!可是,奴才啓稟皇上……」小太監誠惶誠恐地抬起頭。
皇帝擺了擺手,要毛公公讓開,接着定睛一瞧,「你是……長公主宮裏的人,發生了什麼事?莫不是長公主又做出什麼『新鮮』佳餚了吧?」
堂堂九五之尊,説到這裏,身子竟不自覺地戰慄了下。
説起金氏皇朝的長公主鳳凰,可説是人美性嫺靜,千萬般的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她極好中饋烹煮之事,不時興匆匆地親手挽袖做羹湯。
皇帝原本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壞事,還特地命人蓋了一座公主專用的灶房,供鳳凰使用,省得她不時跟御膳房的廚子搶地方。
很快的,公主專用的灶房蓋好了,鳳凰也很快樂,天天都窩在裏頭鑽研中饋烹煮之術,終於──
煮出一堆連死人都會驚得活跳跳的菜餚。
第一次,鳳凰親自做出一桌子豐盛的山珍海味,很高興地邀請皇帝前來品嚐。
第一次,皇帝也高高興興地赴約。
然後,那天晚上,他至少跑了十趟茅廁。
就不知道那是籠酸滋滋的「三珍五味小湯包」害的,還是那道苦哈哈的「金玉露燉龍蝦湯」害的?還是……
算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後極為歉疚的鳳凰淚漣漣地前來致歉時,皇帝原諒了她。
然而,有句話是這麼説的,「不到黃河心不死」。
第二次,鳳凰再度做出一桌菜餚,也再度邀請皇帝品嚐。
第二次,皇帝猶豫半晌後赴約,然後……
好吧,是比第一次改善許多,他整個晚上沒跑過一趟茅廁。
可是他頭好暈!暈暈暈,暈到只能倒在榻上動彈不得。
這就不知道是那盅辣呼呼的「夏蟲冬草八寶飯」害的,還是那盤甜膩膩的「珍菇豆沙冰糖糕」害的?還是……
算了,那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後鳳凰比上回哭得更厲害地前來致歉。
皇帝能不原諒她嗎?只是,他也很客氣、很婉轉地「請」鳳凰往後遠離庖廚。
鳳凰也淚眼漣漣的同意,保證除非自己的中饋烹煮之術有所精進,否則絕不會再要人品嚐。
可是又有句話是這麼説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所以,這回鳳凰是真的覺得自己的中饋烹煮之術有所精進了,第三度邀請皇帝品嚐。
又來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也罷,不是有句話説「事不過三」嗎?皇帝硬着頭皮去了。
結果……唉,這次他是沒拉肚子直跑茅廁,也沒有頭暈倒在牀上,卻是嘔個不停,自晚膳後沒完沒了的嘔到子時,又從子時一直嘔到天明。
受了三次教訓,連狗兒也懂得避災躲難!往後無論鳳凰再怎麼淚漣漣,再怎麼致歉,再怎麼邀約,皇帝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赴約就是不赴約。
皇帝不赴約,鳳凰怎麼辦?哪能怎麼辦!既然「毒」不到九五之尊……不、不,應該説皇帝既然沒這個口褔,鳳凰精心烹煮的菜餚,只好落入服侍她的宮女及太監的肚子裏了。
這真是無比榮幸……老天爺!誰要這份榮幸誰拿走好了!要知道,從此之後,上吐下瀉之聲就從長公主的宮裏源源不絕的傳出,至今不曾停止。
現下,這個小太監便是因為這回「災情」太過慘重而前來稟報,希望皇上拯救他們的小命。
「長公主今日煮了江南菜色,七大菜五小菜,共計十二道菜色,分別是……」
「停停停,」皇帝立即舉起手掌,「只需告訴朕,『災情』有多嚴重即可。」
「是,」小太監清清喉嚨,道:「小甲子和小乙子暈了過去,宮女枝兒、椏兒兩人躺在牀上,小丙子一直跑茅廁,小丁子……」
「再停!」這「災情」真是太慘重了,要稟報到什麼時候?「也罷,只要告訴朕,長公主的宮裏現下還有幾人能站、能醒着?」
「這……只剩奴才一個。」
「你怎麼會沒事?」皇帝奇道。
「奴才走運,今日一大早便被派往他處幫忙,半時辰前才返回長公主宮裏。」小太監慶幸道。
「你確實走運。」皇帝不禁嘆息。「毛公公,速令所有御醫趕往長公主的宮裏去。此外,傳朕口諭,賜長公主宮裏伺候的太監與宮女人人一筆賞銀,慰勞他們的……辛苦。還有,教人請長公主過來一趟。」
「奴才遵命。」
唉,説到辛苦,誰又可以來安慰他這個當皇帝的?
不想還好,愈想愈覺得命苦,皇帝支肘撐額,正沉思着時,那個再度造成「災情」的罪魁禍首終於姍姍來遲,吶吶地等候發落。
「皇上……」
「唉,您來了。」皇帝下定了決心,整容正色,注視着眼前的人兒,「您要知道,您這次又闖禍了。」
「是,本宮知道……」
「還有,朕可不能再護着您了。」
「是,本宮知道……」鼓起勇氣,鳳凰問道:「那麼,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的意思是,要把鳳凰給嫁了。
雖説輩分上鳳凰是皇帝的姑姑,但皇帝貴為一國之君,他説要把她嫁了,她再怎麼不願,也還是得嫁。
金氏皇朝長公主出閣,天下譁然也詫然。
「聽説了嗎?皇上竟要把長公主嫁到東鷹國去呢!」
「那東鷹國雖説是我朝友邦,可是地處蠻荒,想深宮中的公主何等嬌弱,能受得了嗎?」
「就是説啊……」
姑且不論鳳凰受不受得了,至少伺候皇帝的毛公公注意到,皇帝的眉頭已然少了一個死結。
原本,金氏皇朝長公主的嫁輿是萬般光彩華麗,但是在歷經漫漫長路上的風沙吹拂後,已滿是塵土。
當東鷹國的迎親隊伍終於與金氏皇朝的送嫁隊伍碰頭時,看見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一整排被風沙覆蓋的車馬,侍衞們忙着把吹進嘴裏的沙吐出來,好幾名宮女一下馬車便暈吐個不停。
自細緻華麗的嫁輿中被人扶出來的長公主長髮凌亂,遮住了半張小臉,另半張臉則露出紅腫得可怕的眼睛,以及乾裂的唇瓣,嬌小的身材更因連日的路程而消瘦不少,薄得像張紙片兒。
老天爺!東鷹國的迎親伍人人臉色變了又變。
「這個……她就是金氏皇朝的長公主?」
「真是瘦小呀!一點都不美嘛,是誰説她貌若天仙來着?」
各國各俗各眼光,若説金氏皇朝認為女子姿色美在纖細柔弱,那麼東鷹國正好相反,認為女子以身材健美為佳。
所以,在他們眼中,這個一看就像隨時會被風吹走的金氏皇朝長公主真的是──
醜得可以啊!
他們的王上當真要娶這麼個又髒又醜又矮小的女人嗎?
是啊,本王當真要娶這麼個又髒又醜又矮小的女人嗎?東鷹王也在心中這樣驚疑地想着,一雙濃眉不覺緊緊的打了個死結。
如果可以,他還真想當場掉頭離去。
但由於他的身分,他非但不能這麼做,更得主動迎上前去。
「妳就是金氏皇朝的長公主?」
當他見到對方身子晃了晃,當真要昏過去,立即不假思索的向前,健臂一伸,便將她半摟半抱的擁入懷裏。
「唔……」鳳凰原本頭暈目眩得緊,可是她沒想到自己非但沒有癱軟倒在地上,反而偎入一副温暖厚實的身軀。
一驚,她仰起小臉,看向東鷹王,她待嫁夫婿的臉龐。
眉毛黑粗粗,眼睛兇狠狠,從鼻子下方直到下巴則是一團毛茸茸的鬍子……啊,莫非她要嫁的不是什麼東鷹國國王,而是一頭熊不成?
而且還是會説人話的熊!
「不準暈!」東鷹王忍不住命令道。
拜託!他都還沒嫌她醜呢,她竟一看到他就要暈死過去?這教他如何好聲好氣?
「嗚嗚……」她也不想暈哪,只要給她一點時間,好讓她發軟的雙腳有時間站穩就行了。
嘖,這女人,不會柔弱得連站都沒辦法站吧?
東鷹王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可是雙臂卻不由自主地收緊。這麼一收緊,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掌完全貼合她的臀。
多麼嬌小,卻又多麼渾圓挺翹,彷彿成熟飽滿的桃子,皮薄薄的,一口咬下去鮮汁滿嘴……
而且,她的身子或許瘦小,卻絕不是瘦在胸脯上,雙峯高聳鼓脹地貼着他的胸膛,輕微的蹭動讓他更加意識到那份圓潤柔軟的觸感……東鷹王頓時陷入遐想。
另一方面,總算不再暈眩、雙腿發軟的鳳凰,也正悄悄打量着自己的待嫁夫婿。
當然啦,他並不是一頭熊,可是黝黑的臉和那滿嘴的鬍子使得他看來還是像頭熊,是頭個頭魁梧、聲音洪亮的熊。
不過奇怪的是,她愈看這頭熊是愈看愈順眼。
也許是因為他的懷抱好暖和,胸膛依偎起來好舒服,讓人感覺好安心,彷彿即使天就要塌下來,還有這頭熊先替她頂着。
也是,「天」字出頭便是個「夫」字啊。
這麼一想,鳳凰原本浮躁不安的心緒倒平靜了下來。
她對眼前的熊……不,眼前的男人試探地、討好地笑了笑。「臣妾鳳凰,見過東鷹王。」
東鷹王直勾勾地凝視着那張小臉,好半晌後才放開她,正式回禮,喚了聲長公主。
「請您直接喚本宮的名字鳳凰吧。」這是他身為她夫婿的權利。
他頷首,從善如流,「鳳凰,妳一定累了,本王立刻差人服侍妳休息。妳好好休息過後,便舉行成親大禮。」
「謝謝王上。」
東鷹國以遊牧立國,即使後來學習金氏皇朝大興土木修築宮殿,可是樣式格局仍以簡單大方為主,不興繁複華麗的雕樑畫棟。
即使是東鷹王的寢宮以及御書房,裏頭仍無太多不必要的擺飾,除了必備的桌椅几凳以及櫃子、書架外,牆上不過掛了幅長十尺寬六尺,象徵東鷹王室圖騰的繡氈。
東鷹王正在御書房裏批閲奏摺。
當他振筆疾書告一段落,兩道急促的呼喊以及興匆匆的腳步聲自御書房外傳來,由遠至近。
「王兄!王兄!」
不一會兒,兩名少年、少女闖了進來。
「我們的未來王嫂人在哪裏?」
「聽説她長得又瘦又醜,像只甫出生的小羔羊?」
「還有,聽説她……」
「靜下來,你們兩個。」東鷹王不得不舉起左手,示意他們閉嘴。
他語氣雖嚴厲,可是眼底卻有着一抹疼愛弟妹之情。
少年和少女自然也清楚,東鷹王嚴肅的神色是裝出來的。
他們一左一右來到他的身邊,繼續吱吱喳喳。
「王兄,我們當真要有個小羔羊似的王嫂了?」翔王子好奇地又問。不若東鷹王粗獷,翔王子有着一張漂亮的俊秀臉龐。
「對。」
「那她會騎馬、射箭和狩獵嗎?」長相神情與翔王子相似的翩王女也跟着問。
「我想她不會。」東鷹王腦海中浮現出那道嬌柔的身影,並未察覺自己眼底一閃而逝的温柔。
聞言,翔王子撇撇嘴,翩王女則蹙起眉,兩人異口同聲道:「呿,那我們就不好找她玩啦!」
「淨想到玩?太傅交代的功課呢?做完了沒?」
「有啦、有啦,做完了。」
「哎喲,王兄好嘮叨喔。」
東鷹王的長相看起來雖然粗野,想法卻比任何人都還要細膩深遠。
身為東鷹國之首,他很早就警覺到,長年遊牧的方式,並不能使東鷹國的子民過着富足的生活,各部族間更無法團結,凝聚國力。
因此,當十年前他接下王位後,便花費數年時間,以武徵、談和,各式各樣能用、可用、管用的方法,幾乎統一了各部族。
唯一沒有被統編的,正是與東鷹王擁有相同的姓氏,鵲王爺的部族。
鵲王爺,本是最有可能登上王位的人選之一。
所以當事與願違,是兄長之子成為東鷹王后,鵲王爺憤而離去,不惜以斷絕對立之姿雄霸一方,自立為王。
東鷹王很清楚,這形同叛變,是他遲早要下手解決的事。
是夜,準備就寢。
一身柔軟衣衫的鳳凰,一邊讓陪嫁的宮女梳理長髮,一邊與她們閒聊。
「公主,那東鷹王長得好粗獷喔。」
「東鷹國的人長得較為高大,和金氏皇朝的子民大不相同呢。」
「就是啊!人長得不太一樣也就罷了,連吃的、住的、穿的也……」枝兒、椏兒相互交換着眼神,大有惋惜之意。
莫怪她們會這麼想,和金氏皇朝相較之下,東鷹國的宮室,在金氏皇朝中頂多只是避暑行宮的大小;東鷹國的膳食、衣飾和器皿,根本不及金氏皇朝一半的精緻考究;和金氏皇朝相較之下……
「枝兒,」鳳凰柔聲開口,打斷枝兒滔滔不絕的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本宮已經嫁到東鷹國來,自然是東鷹國的人了,日後,莫要教本宮再聽見妳們説半分不是。」
「是,公主恕罪!」枝兒趕緊道,連同椏兒一同屈膝跪下。
「起來吧,」她仍是那般柔聲口吻,卻似重達千斤萬兩,「若再有下次,莫怪本宮『懲罰』妳們了。」
「奴婢知罪。」兩名宮女一思及鳳凰「懲罰」的方式,立即嚇白了小臉。
「好了,本宮要休息了,妳們退下吧。」
「是!」
兩名宮女離去的速度之快,活像是怕她會忽然改變心意,把她們留下來「懲罰」一番似的。
鳳凰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
夜,更深了,人們也已睡去,一切就待明日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