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剛亮,船已靠上了南昌碼頭。金環二郎曹雄牽着馬君武一隻手,下了雙桅巨帆,碼頭上早已有天龍幫的弟子在守候着,兩個人剛下船,立時有三個青衣大漢迎上去,長揖請安,曹雄單掌還了半禮,問道:“那兩個和尚,落腳在什麼地方?”
中間一個四旬左右的大漢,垂手稟道:“弟子已派人監視兩個和尚行蹤,昨夜他們落腳在南昌西關悦來客棧,此時大概還沒有動身。”
曹雄回頭對馬君武一笑,吩咐那三個大漢道:“你們留兩人帶着我赤雲追風駒,等着鄭壇主一塊兒去,一個人給我們帶路上悦來客棧。”
中間那大漢,似乎是三個中的頭目,留下左右兩大漢牽馬等人,自己帶着曹雄、馬君武逕奔悦來棧去。
馬君武雖看出金環二郎在天龍幫中身份地位,似乎比鄭如龍還要高些,但他自己是客人,對天龍幫的弟子,不能不客氣點,回頭問那青衣大漢:“兄台高名上姓。”
那青衣大漢,受寵若驚地望着馬君武,躬身答道:“兄弟叫水蛇張才,承幫主恩典,派在長江總分壇下吃飯,負責南昌三百里內水路上的買賣。”
馬君武點點頭,三個人一陣快走,不大工夫,已到了悦來客棧。
這悦來客棧是南昌西關一座很大的客棧,房舍毗連,不下百間,三個人到店外,太陽還不過剛剛升起,兩扇黑漆店門還未開,水蛇張才三不管舉起拳頭在門上一陣狠擂。
大門開處,一個店中夥計睡眼惺鬆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看樣子他想發脾氣,但一看見水蛇張才,嚇得兩隻睡眼大開,不顧再扣鈕子,躬身一個長揖,道:“張爺,你老好早啊。”
水蛇張才冷冷地問道:“昨夜裏落腳你們悦來客棧的兩個行腳和尚走了沒有?”
店夥計又躬身賠笑的,笑道:“兩個大師父住在二進院中,大概還沒有走,張爺要找他們,就請你老稍坐一下,我這就去叫他們起來見你。”
張才微一搖頭,道:“不必了,你領我們到他們住的房間去便是了。”
店夥計看馬君武和曹雄都背插長劍,水蛇張才也帶着兩把水叉子,看苗頭就有點不對,哪裏還敢多説話,領着三個人,直奔二進院中,在一座兩室通達的房間門前停下,高聲喊道:“兩位大師父,醒醒啦……”
店夥計喊了四五聲,可是房間中毫無迴音,逗得水蛇張才性起,飛起一腳,踢得兩扇門應聲而倒,三個人搶入房中一看,水蛇張才只驚得一怔,馬君武和曹雄也呆在那裏半天講不出話,店夥計更是嚇得全身打哆嗦。
房間中,哪裏還有什麼和尚的影子,只見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並排放在靠窗案上,兩張木榻上,橫着兩具無頭屍體。
水蛇張才細看案上人頭,正是自己派來監視兩個行腳和尚的手下兄弟。
金環二郎問清楚死的兩個人是天龍幫弟子後,氣得他一張粉臉變成了鐵青顏色。
這時,長江神蛟鄭如龍也趕來店中。他查驗過兩個下屬屍體之後,皺皺眉吩咐水蛇張才,把兩個弟子屍體、人頭一併用棉被包起抬走,這件事與人家悦來客棧無關,不準藉故生非,找人麻煩。
水蛇張才巴不得早點離開,聽完話,立時親自動手,包好了兩具屍體,扛在肩上,躬身告退。
張才走後,鄭如龍歉意地對馬君武道:“想不到對方竟是高手,損傷了本幫兩個弟子不算,又害得我們撲了個空。不過他們昨夜既住在此地,現在料也去不了多遠……”
話到這兒,金環二郎接口笑道:“他傷了我們天龍幫幾條人命,也不能就此罷休,再説令師妹失蹤風波,還是由我們天龍幫惹起,溯因論果,我們天龍幫不能置身事外,縱然要歷盡天下寺院,小弟也非要把兩個野和尚追到不可。”説完話,笑容突斂,粉臉上又現出怒容。
馬君武正待答話,鄭如龍已接口道:“曹香主、馬老弟,不必再為此事論爭,事情既已如此,急需善後,以老朽之見,不如暫返船上,從長計議。”
三個人走出悦來客棧,店門外早有兩個青衣大漢牽着曹雄的赤雲追風駒,恭候一側,金環二郎接過馬繮,牽在手中,和馬君武並肩步行,鄭如龍跟在兩人身後,直向江邊趕去。
三人剛剛到達江邊,瞥見水蛇張才匆匆忙忙地過來。他先對三個人見了禮,然後垂手對曹雄稟道:“弟子剛才得報告,兩個和尚的行蹤,出現在南昌東北二十里的地方。”
曹雄劍眉一揚,俏目中驟射出來兩道冷電般的神光,回頭對鄭如龍道:“鄭壇主請由水路向北兜截,我和馬兄乘我赤雲追風駒由陸路追趕。”説畢,縱身跳上馬背,轉臉對馬君武招手道:“馬兄快請上馬!”
馬君武看他一張粉也似的俊臉上,眨眼間,就有幾個不同的表情,喜怒無常,變化莫測。但每次對自己講話,卻總是一副笑臉,心中暗忖:這人對我倒是不錯,只是心地難於捉摸,以後對他還得小心。
他這裏略一思索,曹雄已連聲催請,馬君武只好一縱身,也躍上馬背,坐在曹雄身後,他剛剛坐好,金環二郎已抖動鞭繩,赤雲追風駒一聲長嘶,放蹄向前衝去。
馬君武初乘寶駒,只覺得馬快如飛,超逸出塵,兩耳中呼呼風響,路旁的樹木景物,閃電般向後倒去,不大工夫,已跑了二十多里。
正急奔中,忽聽得金環二郎叫道:“果不出我所料,那兩個野和尚就在前面。”
馬君武視線被坐在前面的曹雄擋住,正想偏頭看去,突感眼前一亮,金環二郎已騰身離鞍,黃衣飄飄,如一隻穿雲巧燕,一掠之勢直飛出三丈開外,落在道中。
曹雄在飛離馬背時,已收住繮繩,他人離馬鞍,赤雲追風駒也同時緩了下來,馬君武放眼看去,只見曹雄橫身攔在路上,距他三尺左右,站着兩個和尚,一個身材高大,肩負禪杖,一個身材矮小,背插戒刀,兩個人穿着一色的灰僧衣,腰中繫着一條三指寬窄白麻編織的帶子。
曹雄攔住兩個和尚去路後,卻對馬君武招着手,笑道:“馬兄快些下來。”
馬君武縱下馬背,搶前兩步和曹雄並肩站着,細看兩個和尚面貌:那身材高大的粗眉環眼,一張臉黑如鍋底,長相十分兇惡;矮小的一個,面黃似鼠,骨瘦如柴,但兩隻老鼠眼中卻有光隱現,一望即知,有着極深的內功火候。兩僧神情都很鎮靜,並未被金環二郎躍下馬背的快捷身法所震驚。
曹雄轉過臉低聲對馬君武道:“馬兄小心戒備,這兩個野和尚有點怪道。”
馬君武點點頭,還未及答話,曹雄笑容突斂,剎那間粉臉上如罩寒霜,翻腕抽出背上金環劍,冷冷問道:“在南昌悦來客棧中,殺死本幫兩名弟子,可是你們兩個野和尚乾的?”
那矮瘦僧人鼠目一翻,陰森森一笑道:“佛門廣大,來者不拒,施主如有意步貴幫兩名弟子後塵,佛爺一樣超渡你早登極樂。”
曹雄冷笑道:“這麼説起來。在唐家集那片荒涼墓地中截劫崑崙派女弟子,重傷本幫四名弟子,也是兩位乾的好事了!”
那矮瘦僧人仰着臉一陣大笑,道:“出家人講求一個緣字,和尚順手化了一筆人緣,也算不得是件什麼大事。”
馬君武看他説得輕輕鬆鬆,不覺動了怒火,厲聲喝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你們兩個披着佛門袈裟的人,卻殺人劫色,樣樣都幹,現在你們把她藏到哪裏去了?”
半天不講話的高大僧人此刻突然插嘴冷冷接道:“這位施主可問的是那位穿紅衣的小姑娘嗎?”
馬君武道:“不錯,她現在什麼地方?”
高大和尚笑道:“佛法無邊,那位女弟子既經我佛慈悲,渡入空門,你今生就不要再想見她了。”
馬君武只聽得一連打了幾下冷顫,劍眉軒動,熱血沸騰,翻腕緊握劍把,三尺青鋒出鞘,正待出手,金環二郎已搶先發招,金環響處,耀眼劍鋒直點向那矮瘦僧人前胸。
矮瘦和尚一聲冷笑,縱身一避,讓開金環劍,借避招之勢,已拔下背上戒刀。矮瘦和尚動作夠快,但金環二郎更快,一劍不中。第二招已隨着出手,金環劍斜削直刺,眨眼間連攻八劍,直把那矮瘦和尚逼退了一丈多遠。
馬君武仗劍觀戰,看曹雄出手幾招又快又狠,心裏暗暗佩很。不過那矮瘦和尚亦非弱者,吃曹雄搶了先機,一輪急攻迫得他無法還手,憋了一肚子怒火,金環二郎八劍攻完,略一緩手,矮和尚立還顏色,手中燦似銀雪般的戒刀立時搶攻,而且招術怪異,來勢莫測,剎那間刀卷冷風,光密如幕,直若一團光影般向金環二郎逼去。
曹雄看那矮瘦和尚,手中一把戒刀,威勢非凡,哪裏還敢大意,金環劍也舞個風雨不透,但聽金環交響,劍風似輪,兩人這一接上手,轉眼之間,就是二十多個回合。
曹雄一面力鬥,一面暗暗稱奇,看不出這矮瘦和尚竟有着這大本領,心知不施出殺手絕招,一時間決難取勝。心念一動,劍招立變,施出海天一叟蘇朋海傳他連環三絕招“海市蜃樓”、“夜半烽煙”、“天網羅雀”,三招連環出手,劍搖寒星萬點,直若驚濤駭浪,海天一叟蘇朋海天生一代奇人,這三招是他半生,心血,精研天下各派劍術後,獨創絕學,前兩招雖然凌厲,但旨在亂人耳目,克敵致勝全在那第三招“天網羅雀”上面,金環二郎幼隨蘇朋海,深得海天一叟鍾愛,盡得真傳,這連環三絕招,他已下過數年苦功,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施用,果然威勢奇大,非同凡響。
那矮瘦和尚雖有一身本領,也是招架不住,但覺得一團銀虹中挾着金環錚鳴,當頭罩下,百忙中,和尚舉起手中戒刀一封,縱身跳開。可是金環二郎殺機已起,那還容他逃出劍下,一聲笑道:“野和尚,你還想走嗎?”一沉腕,劍尖金環正套在矮瘦和尚戒刀上面,順勢一推,冷鋒直逼那矮瘦和尚握刀的手腕上。
矮瘦和尚戒刀被金環套住,再想抽刀招架,哪裏還來得及,略一怔神,一隻右手已被曹雄金環劍齊腕齊切斷。金環二郎斬斷那矮和尚一隻手腕,似乎心猶未足,一抖金環劍,把劍尖金環套奪的戒刀,拋出去兩丈多遠,金環劍借勢又向那矮瘦和尚前胸點去。
曹雄劍招剛剛遞出,突聞得馬君武叫道:“曹兄,留神暗器。”
金環二郎聞得驚語,但攻敵劍勢仍然不變,只隨勢一翻,三把兩刃飛刀,貼着他衣服飛過,説危險,也實在夠險,差不到一寸,就要打中。
不過這樣一來,曹雄出手劍招準頭失了不少,那矮瘦和尚才逃出金環劍下,待曹雄第二劍逼攻過去,那發出飛刀的身材高大和尚,鐵禪杖已“橫掃千軍”風襲捲到。
曹雄金環劍,雖是專鎖對方兵器的奇形兵刃,但那和尚鐵禪杖足足有鴨蛋粗細,一杖橫掃,力逾千斤,金環二郎倒也不敢硬接,閃身避開一枚,劍化“金絲纏腕”,反削對方右手,迫得和尚收杖避劍,向後躍退五尺之遙。
馬君武看曹雄劍斷矮瘦和尚右腕之後,早已躍躍欲試,不容金環二郎再搶攻,仗劍急出,喊道:“曹兄請暫休息,這個和尚讓給小弟吧。”
曹雄一笑停住步,收了金環劍,馬君武趁勢一招“神龍搖尾”,冷森森劍鋒直點高大和尚前胸。
高大和尚禪杖變招“迎雲捧月”硬架長劍,馬君武一沉健腕,劍化“旋風掃雪”猛攻下盤,高大和尚縱身而起,讓開劍勢,鐵禪杖“獨劈華山”當頭下擊。
馬君武走險招,踏中宮,欺身步上,逼近高大和尚身邊,長劍迎截右腕,左掌同時劈出二招“飛鈸撞鐘”,他一進之勢,兩絕招一齊出手,劍招是追魂十二劍中的“迎風斷草”,逼住了對方禪杖,左掌卻用十八羅漢掌中的一記“飛鈸撞鐘”。高大和尚如果不收招,可能被截斷手腕,只得猛提丹田真氣,把下擊之力,向旁邊一滑,讓開馬君武一劍,但他卻躲不開左掌,小腹上着着實實地捱了一下,打得個高大身軀摔出去四五尺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禪杖落地,口裏鮮血直噴。
金環二郎見馬君武出手不過三招,就擊傷了對方,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妒忌,嘴裏卻笑着道:“崑崙劍法果然不凡,小弟佩服極了。”
馬君武一縱身跳近那受傷的高大和尚,劍尖逼在前胸,卻轉着臉望着金環二郎答道:
“曹兄太過獎了,小弟劍術,較曹兄相差遠甚了。”
金環二郎淡淡一笑,不再答話,緩步走近馬君武身側,望着那和尚笑道:“剛才聽你們兩個野和尚口氣倒是不小,就憑你們這幾下,也敢和我們天龍幫作對……”説到這裏,笑容一斂,粉臉變色,又冷冷問道:“你們把紅衣少女劫持到哪裏去了?”
高大和尚吐出來一口鮮血後,冷笑道:“佛爺不幸落敗,砍殺任憑你們,用刑迫供,那是休想。”
曹雄笑道:“那我看看你,是不是鋼鐵鑄成的羅漢。”
説話間,一回頭,瞥見那斷腕矮瘦和尚,趁空兒向前溜去,曹雄右手一揚,一雙金環脱腕飛出,黃光如電,去勢快極,只聽那斷腕矮瘦和尚一聲慘叫,金環正中光頭,直打得腦漿迸出,栽倒氣絕。
曹雄笑嘻嘻地跑過去,撿起金環,就在僧衣上擦乾血跡,套上右腕,牽着赤雲追風駒走回來,右手突出,點中了和尚的“風府穴”,然後拎上了馬背。
馬君武默默無語,一切都聽金環二郎的安排。曹雄牽着馬,走到一片荒野中,解開和尚穴道,並用推宮過穴的手法,活了他的血道,不大工夫,和尚醒了過來。金環二郎滿臉春風笑道:“野和尚,我看咱們還是彼此方便些好,你説出那紅衣少女下落,我讓你自己選一個死的方法,怎麼樣?”高大和尚聽得一呆,冷笑兩聲,道:“佛爺還不是怕死的人……”
曹雄不待和尚説完,接道:“好吧,你既然一定想試試味道,那就怪不得我。”
曹雄説畢,朝着馬君武一笑,飛起一腳,踢得和尚打了兩個滾,解開他腰中白麻帶子,捆了和尚兩隻腳,倒吊在一棵矮樹,又點了他臂-肩井兩穴,撿了一捆野草燃起,剎那間濃煙上騰,連燒帶燻,燻得和尚涕淚交流,汗如雨下。
馬君武站在旁邊,看得心中大是不忍,和尚雖非好人,但用這種方法逼供未免殘忍了一點,轉臉看曹雄,他似乎玩得興趣正濃,笑容滿面,洋洋自得。馬君武暗忖:這人看上去美如處子,心地卻狠毒可怕得很。
那和尚究非鐵打,如何能忍受得住,只得連聲求饒。
曹雄放下和尚後,笑道:“怎麼樣,你要是再不肯説,咱們就再試驗幾種更新奇的方法如何?”説完話,滿臉春風,意態間甚是得意。
.和尚光頭上已被火燒得傷痕累累,皮綻肉焦,慢慢地緩過氣,答道:“你們如果想見那紅衣少女,可去大湖山雲霧寺,找住持方丈通靈禪師……”説到這裏,頓一頓又道:“我能説的只有這些,其他的恕難再奉告了。”
曹雄笑道:“崑崙派中的女弟子可也在雲霧寺中嗎?”
大和尚冷冷答道:“那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把她押到雲霧寺中了。”
曹雄道:“你知道的當真説完了?”
和尚點點頭,還未及答話,曹雄突然拔劍揮去,青鋒過處,血濺兩尺,和尚一顆頭直飛出八九尺遠。
馬君武想阻止也已來不及,皺着眉道:“曹兄,你怎麼會真個相信這和尚的鬼話,他在使詐,欺騙我們又怎樣呢?”
曹雄把金環劍還入鞘中,笑道:“馬兄説得不錯,我也不相信和尚的話。”
馬君武奇道:“那你殺了他,不是沒辦法再問實情了嗎?”
曹雄笑道:“野和尚狡猾得很,再問他也不會説出實話。他透露出大湖山雲霧寺通靈禪師,不外有兩種作用,一是嫁禍於人,二則想害我們吃苦。通靈禪師如不是一代隱俠,必然是一江湖怪傑,很多江洋大盜,不少老年洗手歸隱空門。不過野和尚千慮一失,他沒有想到他能知道通靈禪師的底細,通靈禪師也會知道他們的出身,兩個和尚人雖已死,但形貌模樣我已深記心中,我們上大湖山雲霧寺先以禮晉見,如果通靈禪師是一位俠隱人物,必不齒兩野僧的惡行,那就容易説出這兩個野和尚出身底藴。假如他們是一丘之貉,我們就動手逼供,倘此事不關通靈禪師,他決不會忍刑不招。要想追尋令師妹下落,大湖山雲霧寺是非去一趟不可。馬兄,你以為小弟的話可有點道理嗎?”
馬君武聽得直點頭,笑道:“曹兄高見,小弟佩服,我們就此動身好嗎?”
曹雄笑道:“馬兄心情恐早已如熱鍋螞蟻,小弟豈敢延誤馬兄千金一刻的時光。”説罷,帶過來赤雲追風駒,他一縱身躍上馬背,又笑道:“快些上馬吧!我們趕到樂化吃午飯後,就連夜進九嶺山脈。”
曹雄一抖鞭絲,馬如箭發,不過一刻工夫,已跑出二三十里,到達了贛江岸邊。
曹雄勒馬江岸,仰起臉一聲長嘯,嘯如龍吟,響徹雲霄,突然見江心中飛馳來兩艘快船,不大工夫,已靠岸邊。
金環二郎拉着馬君武聯袂登舟,另一艘船上兩個搖櫓大漢,跳下船把曹雄赤雲追風駒也牽上了船,一舟乘人,一船渡馬,雙櫓划水,兩舟齊發,不過一刻工夫,已渡過滔滔贛江。
曹雄縱身上岸,回頭吩咐搖櫓大漢道:“你們見着鄭壇主時,就説我和崑崙派馬大俠趕赴大湖山雲霧寺去了。”説完話,滿臉笑意挽着馬君武的手,飛上馬背,一抖繮,寶駒驟發,但見沙塵滾滾,如狂飆掠空而去。
金環二郎有心要赤雲追風駒顯些神異給馬君武看,這一放轡飛馳,到樂化仍是不肯收繮,一陣急馳足足有兩百里路。
曹雄收繮停馬,已到了九嶺山脈邊緣的一座小鎮高湖集,這時天色還不過是未時的光景,兩百里行程,就不過一個時辰左右。
曹雄一飄身跳下馬背,指着前面起伏的山嶺,笑道:“前面那連綿無際的峯嶺,就是九嶺山脈,我們要橫穿九嶺山區,過義寧,再走百餘里山路,才能到大湖山下,算起來還要走六七百里左右。”
馬君武心惦李青鸞安危,恨不得一步到大湖山下,聽完話,不覺一皺眉頭,答道:“這麼説,我們今天晚上是趕不到了?”
金環二郎卻格格一笑,説道:“不過你不要擔心,我有赤雲追風駒代步,明天二更前,包你到大湖山下,你師妹如果在雲霧寺中,天未亮,你們就可以見面了。”
説着笑着,拉着馬君武的手走進一家飯鋪中。
兩人匆匆吃了飯,曹雄又買些乾糧帶上,牽出赤雲追風駒,騰身上馬。寶駒通靈,似是已知要趕山路,昂首一聲長嘯,放蹄如飛。
片刻工夫,進了山區,放眼望去,但見山嶺銜接,重峯疊嶂,雲山相連,不知有多深多遠。
走了一陣,馬君武見山勢愈來愈險,深澗陡壁,處處險阻,羊腸一線,盤繞而上,暗忖道:這等險惡山勢,赤雲追風駒縱然通靈,只恐亦難飛渡。
心念方動,突聞胯下寶駒發出一聲雷鳴似的長嘶,雙耳猛然向後一豎,三尺長短的馬尾和身子伸成了一線,一個急躍,縱出一丈多遠,馬君武驟不及防幾乎被摔下來,趕忙胯下加力,扣緊馬身。寶駒顯盡神力,馱負着兩人揚蹄直竄,登山渡澗如履平地,有時面對深壑突現,溪瀑雷鳴,馬君武還未看清楚眼前景物,那馬已縱躍而過。有時仰首登山,全身幾乎變成了一條直線,馬君武只覺得如同在雲霧中凌空飛行一般,不知道翻過多少山峯,縱躍過多少溪澗。
這一陣狂奔,足足有一個時辰,金環二郎才收住繮停下馬,和馬君武跳下馬背,讓馬兒休息了一會,又繼續縱騎趕路。
這時,晚霞已盡,天色入夜,幸好東方天際捧出來一輪明月,馬君武雖然已看出曹雄對寶馬流露出憐惜神情,可是曹雄依然放轡奔馳,不肯稍停片刻。
這一來,反使馬君武心中大感不安,低聲説道:“曹兄,赤雲追風駒雖是蓋世無匹的神駒龍種,但這等狂奔的趕路方法,縱是寶馬,也難當受,不如我們停下來休息一會,明天趕到,也不算遲。”
金環二郎回頭一笑,道:“馬兄此刻的心,恐早已飛到大湖山雲霧寺中,晚到一刻,你就多一分憂慮相思,我這冷僻的性格,一向和別人落落寡合,天下人能使我放在心中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我授業恩師,一個是我師妹,想不到我和馬兄一見投緣,現在再加上你,我心目中放着三個人了,知己難得,就是寶駒累死,小弟也甘心情願。”
馬君武聽得心頭一震,激起真情,無限感激地答道:“曹兄對我馬君武説得上義重情深,但恐我報答無日,這雲天高誼,我只有永銘肺腑了。”
曹雄又回頭兩眼盯在馬君武臉上,正色答道:“既稱知己,何分你我?你要是這樣説,那就有些見外了。”
馬君武天性純厚,被曹雄這一問,問得他答不上話來,但他是極端聰明穎慧的人,心裏打了幾個轉,被他想出幾句自解窘迫的話來,笑問曹雄道:“曹兄剛才説起令師妹來,想她對曹兄也是一定很關心的吧?”
金環二郎微微一聲嘆道:“我師妹蘇飛鳳,稱得上一位巾幗女傑,武功和我在伯仲之間,才貌尤絕,我們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相處雖然不錯,但還談不上情愛兩字。我幾年江湖行蹤,見過不少絕色美女,但能在我師妹之上的,我還沒有見過,以後有機會,我當給你們引見,引見。”
馬君武本想告訴他,已會見過蘇飛鳳了,但話到口邊,想想不對,如果據實相告,恐怕會引起他們之間的誤會,這樁事,只有暫時隱在心中,以後再遇上蘇飛鳳時,多加小心就是。
兩人一騎,放轡如飛,那赤雲追風駒果然神俊無比,雖然已跑得通體汗水,但速率並未稍減,只覺耳邊呼呼風聲,羣山千峯掠目而過,根本就看不清楚沿途景物。不到三更時分,已橫越九嶺山脈,神駒腳力,果然不凡,五更天就到達了大湖山下。
曹雄跳下馬背,看寶駒有如水淋一般,這匹馬今夜裏也似乎盡了它最大的力量,金環二郎輕伸右手拂着垂鬃,臉上微露笑容,望着寶馬出神。拂曉山峯,吹得他黃衣飄動,突然間他臉上笑容斂去,俏目中湧現出兩眶晶瑩淚水,臉上也變成了一種憐惜神情。
馬君武看他臉上陰晴不定的變化,心中很感不安,但又不便説什麼,只有淡淡地微笑。
曹雄取出乾糧,拉馬君武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分食。馬君武一邊吃,一邊打量眼前的山勢,這大湖山雖不很高,但卻不小,羣山連綿,不下數千裏方圓,雲霧寺既非一座名剎,當然是不大容易尋得,看着想着,不自覺發起愁來。
曹雄知他在愁着怕找不到雲霧寺和通靈禪師,微微一笑,問道:“馬見滿臉愁苦,可是怕找不到雲霧寺不成?”
馬君武點點頭答道:“這數千裏方圓之地,峯嶺深壑無數。
我們總不能完全找到!”
金環二郎大笑道:“這個你儘管放心就是,既然來到了大湖山,還愁找不到雲霧寺?我們現在好好地歇一陣,養養精神,説不定見到通靈禪師後,還得有一場拼鬥。”説完話,閉目靜坐,運氣行起功來。
馬君武看他説得很有把握,也不再多問,依樣靜坐,行功調息。
兩人內功都已有很好根基,不過頓飯工夫,疲倦頓消。金環二郎跳起身來,笑道:“我們去雲霧寺吧!”説着話,人已縱躍而起,展開提縱身法,向前面一座峯上奔去。
馬君武急起直追,回頭看那匹赤雲追風駒,竟也跟在兩人身後追來。
曹雄輕功造詣極深,施展開後,如巧燕穿雲。想馬君武也許追趕不上,止步回頭探望,哪知馬君武就停在他身後五尺的地方,曹雄淡淡一笑,回過頭又向峯上攀去。這次他盡展所學,較剛才速度快了許多,足點崖壁間雜出松石,騰身急躍,十幾個起落,已登上峯頂。
回頭一看,馬君武果然被他拋後了一丈多遠,不由心裏暗暗高興。
這時太陽剛剛升起,兩人站在峯頂望去,只見滿天金霞,照耀千百座起伏山峯,松柏青翠,景物若洗,朝露如珠,閃閃生光。
曹雄極目搜望一陣,回頭對馬君武道:“前面遙現紅牆,必是一座寺廟,我們先去看看是不是雲霧寺。”説完也不待馬君武答話,縱身向北方奔去。
馬君武追在曹雄身後,翻越過兩道山嶺,果見兩座山峯交接處的腹部,有一座規模不大的廟宇。
兩人一陣緊趕,不過一刻工夫,已到那寺廟前面,抬頭看去,只見匾上橫題着“雲霧寺”三個金字,一對紅漆圓門大開着,一直可以看到大殿。這座寺院,連大殿算起來也不過有八九間房子大小,紅磚圍牆,白石鋪路,大門內小院中滿種着松柏,看上去這座寺院似是修建不久。
金環二郎當先而入,穿過前院一段白石甬道,登上七層石階,進了大殿,正中供案上兩盞長明燈,仍吐着熊熊火焰,一座尺餘高的石鼎中香煙嫋嫋。兩個人看這大殿佈置,極為簡單,除了那供案上兩燈一鼎之外,就只有供奉的三尊佛像,但卻打掃得纖塵不染。
曹雄轉過頭對馬君武道:“看來這通靈禪師倒像是一位有道的高僧……”話還未完,驀地聞得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接道:“兩位施主是什麼地方來的?找通靈禪師有什麼事?”
曹雄和馬君武同時一驚,轉身望去,只見大殿門口,站着一個三旬左右的灰衣僧人,一張臉蒼白得看不出一點血色,瘦骨鱗峋,神情冷落,但兩隻眼中,卻神光炯炯。
金環二郎打量了和尚兩眼,俏眼流轉,滿臉笑意,答道:“大師父輕功不錯,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們都不知道。”一邊答着話,一邊向和尚走去。
那灰衣僧人兩雙眼睛盯住曹雄,不停冷笑,神態十分鎮靜。
馬君武這幾天和曹雄相處,已知他性格,愈是笑得春風滿面,下手也愈是狠辣,怕他把事情弄僵,趕忙一個縱身攔在曹雄前面,深深一揖,道:“在下是崑崙派門下弟子,這位曹兄是天龍幫香主,我們拜訪通靈禪師並無惡意,只是想請問他一件事情。”
灰衣和尚又一陣冷笑道:“兩位來找通靈撣師,可曾知道他老人家的規矩嗎?”
馬君武聽得一怔,道:“這個我們卻是不知,還得請大師父不吝指教一二。”
金環二郎在馬君武身後接口笑道:“我們能找上大湖山雲霧寺來,就不怕見不着他。雲霧寺彈丸之地,我就不信他能躲到哪裏去,惹得我發了狠,那就莫怪無情,放一把火燒光你們的和尚廟,挖地三尺,看看他出不出來見我的面?”
灰衣僧人冷冷接口道:“那你就燒燒試試?”
曹雄格格大笑道:“你認為我不敢嗎?我就燒給你看看!”
説着話,真的從懷中取出火摺子,就要放火。
馬君武心中大急,一個箭步縱過去,攔住金環二郎道:“曹兄使不得,有話好説。”
曹雄見馬君武情急之狀,收了火摺子,轉臉望着那灰衣憎人,笑道:“不是看在馬兄面上,我就當真燒了你們這座土地廟般的小寺院,看看那通靈禪師能奈我何?”
灰衣僧人在曹雄取出火摺子準備放火時,並不伸手阻攔,只是圓睜着兩隻怪眼,望着金環二郎冷笑,他似乎誠心要看曹雄是不是真有放火的膽量。直待馬君武攔住了金環二郎,曹雄收好了火摺子,他才冷冷地問道:“你們兩個,當真不知道求見通靈禪師的規矩嗎?”
馬君武答道:“自然是真的不知道,所以請大師父指點指點。”
灰衣憎人皺皺眉頭,道:“你們既是一定要見通靈禪師,那就先闖過我這一關。”
馬君武還未開口,突聞身後一陣格格笑聲,金環二郎已自出手,左掌“飛瀑流泉”,右手“分雲取月”,兩招一齊攻去。
灰衣僧人看曹雄來勢如電,快速至極,倒也不敢大意,一閃身避開七尺。
曹雄卻停住腳步笑道:“我還以為會是什麼大不了的規矩,原來是先要闖你這一關,你怎麼不早説呢?”説罷,不待對方回答,黃衣飄飄,拳腳齊出,又向那灰衣僧人攻去。
灰衣僧人這次不再退避,左手一招“拒虎門外”封住了曹雄攻勢,右手“鴻雁鋪翼”,猛劈右肩。曹雄上步側身,輕輕一閃,避開了掌勢,雙掌一合疾分,欺進了和尚的身邊,猛點和尚的膺窗、陰交兩穴。
灰衣僧人看曹雄下手辣極,而且借勢出手,狡猾無比,不覺心頭一震,暗道:看不出這嬌如美女般的娃兒,竟是身負絕學的高手,心念初動,曹雄兩手已逼近穴道,趕忙向後一仰身,施出鐵橋板功夫來,全身平貼地面,猛向左邊一翻,才算讓開了曹雄一記絕招。
金環二郎收招後一聲冷笑,問道:“怎麼樣,你是不是還要再試幾招?”
灰衣僧人被曹雄説得一張蒼白臉上泛起了兩頰赤紅,過了半晌才冷冷答道:“你突然出手,搶制了先機,算不得什麼本領。我們再拆幾招試試,如果我真的敗了,自當領你去見通靈禪師。”
曹雄看他仍不認輸,激得心火暴起,但他心裏愈是火大,臉上的笑容也愈是甜美,只見他微笑着不住點頭,答道:“大師父説得不錯,那我只有再拜領幾手高招了。”説着笑着,人也慢慢地向灰衣僧人身邊走去。
待離那灰衣僧人三尺左右,猛的一躬身軀,右手疾如電閃,“雙龍取珠”點向灰衣僧人雙目。
灰衣僧人已領教過曹雄笑裏藏刀的手段,早有準分,曹雄剛一發動,灰衣僧人亦蓄勢出手,左手“託缽渡江”,右手“排山連掌”,架來勢,攻中盤,幾招並出。
曹雄見灰衣僧人有備,不待招式用完,點出右手,倏然收回,縱身一躍,凌空而起,從灰衣僧人頭頂飛過,人未落地,灰衣僧人已跟蹤攻到,一招“金豹露爪”,搭向曹雄右肩。
金環二郎反手一記“手揮琵琶”,架開了灰衣僧人掌勢,不過他吃虧在腳未落地,半空中架人一擊,力道很難用實,一招硬接,被震出六尺開外。
這一招硬打,灰衣僧人頓時有了數,不覺膽氣一壯,縱身追擊,急手搶攻,一霎時拳影點點,四處風生。
兩人這一動上手,和剛才形勢大是不同。灰衣僧人越打越快,拳風也愈加凌厲,曹雄功力比和尚要稍遜一籌,不能硬接人家掌勢,處處避人掌力正鋒,搶攻上吃虧不小。
馬君武看曹雄落了下風,有心上去替代,又怕他心中不快,只好蓄勢旁觀,只待曹雄露出敗象,立刻動手應接。
兩人動手到十回合之後,突聽金環二郎叫道:“馬兄請留神看這和尚拳路,是不是和那兩個野和尚是同一路子?”
馬君武留心一看,果然不錯,灰衣僧人拳招,確和截劫李青鸞那兩個和尚拳路很多相像,似是同出一源,不覺也動了心火,叫道:“曹兄請停手休息,待小弟接他幾招。”
金環二郎一面打,一面笑道:“我要早下毒手,馬兄必然怪我心狠手辣,你就是不肯當面説出來,我也會想得到的,現在我再下毒手,你可不要怪我了。”
馬君武被曹雄一語道破心中隱秘,不覺臉上一紅,微一怔神,曹雄拳勢已變,但見黃衣飄動,快似蝴蝶穿花,繞着那灰衣僧人團團亂轉,着着指向要害。
馬君武看得暗暗驚心,竟自分辨不出曹雄身法拳路,只見一團黃影越轉越快,他哪裏知道這是海天一叟蘇朋海以畢生心血研創出來的一套三十六招飛絮拳絕技,看上去和李青鸞在水月山莊力鬥長江神蚊鄭如龍時,所用的流雲掌是有些類似,只是招術身法之深奧微妙,要比流雲掌高明上十數百倍了。
金環二郎施出飛絮拳,十回合後,那灰衣僧人已被他迫得汗流浹背。馬君武心中一動,暗道:曹雄手狠慣了,就要一掌擊中這灰衣僧人死穴,那就沒法子找到通靈禪師了,正待勸阻曹雄,不要傷了和尚,還未及開口,突聞一聲悶哼,那灰衣僧人已吃曹雄點中了期門穴,栽倒地上。
金環二郎收住掌勢,回頭看馬君武時,見他呆呆地望着那灰衣僧人出神,不由一笑道:
“你發的什麼呆,是不是覺得我下手重了,如果都像你那樣的仁慈心腸,還走什麼江湖?須知我不傷敵,敵必傷我,既然動上手,心存仁慈,徒招惡果。你以後要記着我這幾句話,江湖上比我曹雄出手更辣更狠的人,何止千萬,假如因一念仁慈,可能就追悔無及,抱恨泉下。”
馬君武搖搖頭,答道:“小弟並非怪曹兄手辣,我是在想那……”
金環二郎俏目一轉,接道:“你是在想,這和尚如果死了,我們就見不着通靈禪師,對嗎?其實是多此一慮,臭和尚鬼話連篇,你怎麼能當真信他呢!他拳路既和截劫令師妹的兩個野和尚同出一源,自然是一窩蛇鼠,通靈禪師當然也不是什麼好人,雲霧寺方圓不過數丈,哪裏會真的找不到,可慮的是老和尚也許真有點本領,等一下見面後,難免大費一番手腳,再説我出手並不太重,期門穴又非死穴,大概過一會他就可以醒來了。”
馬君武雖覺曹雄的話有些道理,但心中並不盡以為然,不過不好與他辯駁,只好微笑着點頭。
果然不大工夫,那灰衣僧人悠悠醒轉,馬君武縱身躍前,想用推宮過穴手法幫他通暢血道。哪知他右手剛剛伸出,灰衣僧人一抬臂架開了馬君武的手,冷冷説道:“哪個要你多事,我自有活穴暢血的辦法。”
説完話,掙扎着坐起來,閉上眼運功調息。馬君武怔了一怔,退在一邊,曹雄卻滿臉微笑,走近和尚身邊,看他運氣活穴。
足足有一刻工夫,灰衣僧人才睜開眼睛,緩緩站起身子,望了曹雄兩眼,又一聲冷笑,道:“我敗在你的手中,只能帶你一個人去見通靈禪師,你那位同伴,卻是不能同去。”
馬君武站在一邊急道:“那怎麼行,我們既是一塊兒來,自然要一塊兒去見通靈禪師。”
曹雄回頭對馬君武笑道:“野和尚想害我吃苦,不過我不在乎,你在大殿上等我,我去把他拖到大殿來見你。”
馬君武道:“讓曹兄一人涉險,那更不成,我非得跟去不可。”
灰衣僧人嘴角間浮現出一種陰森森的笑意,不再阻攔,轉身走出大殿,沿着一條甬道,直向殿後走去。
兩人跟在灰衣僧人身後,出了後門,穿過一片松林,直向一座懸崖中走去,馬君武睹此情形,心裏暗覺奇怪,怎麼這通靈禪師放着寺院不住卻住在山崖下面。
曹雄也皺着兩條劍眉,集中全神,默記去路,他的想法和馬君武又自不同。他想,這斷崖下面,也許有着極厲害的佈置,準備引兩人入伏。
那灰衣僧人帶兩人上了懸崖之後,沿着盤旋曲折的山谷向裏面繞進。金環二郎一面走,一面打量山勢,只見這條山谷,越來越狹,半里之後,僅可容一人通過,兩邊峭壁夾峙,形勢險惡至極,立時緊走幾步,追在那灰衣僧人背後。
那灰衣僧人繞着山谷前進,又拐了幾個彎,眼前景物突然一變,山谷已到盡處,前面一座高峯攔路,三峯環立,中間是一塊四五丈方圓的草地。灰衣僧人指着壁間一個洞口,冷冷説道:“禪師就住在那個山洞之中,你們如果不怕死,就請進去吧。”
曹雄吃和尚一激,心頭火起,回頭對馬君武道:“馬兄請看住這和尚,別讓他跑了,我進洞去看看,如果裏面沒有人,出來再和他算帳。”説完話,閃身入洞。
約莫過了一刻工夫,突聞洞中傳出來一聲大叫,接着一陣急風颯然,只見曹雄雙手捂着胸膛縱出石洞,粉臉上慘白如蠟。
馬君武大吃一驚,急搶一步,扶住曹雄,問道:“曹兄,你傷了什麼地方?”
金環二郎俏目閃光,望着馬君武,一語不發,暗裏卻在運功調息,臉上神情痛苦萬分。
馬君武看他模樣,受傷似乎不輕,一陣難過,黯然嘆道:“曹兄為小弟的事,受此重傷,馬君武感愧死了。”
金環二郎搖搖頭,嘴角間浮現出一絲安慰的苦笑。
馬君武看他腕上只餘兩隻金環,必是剛才在石洞中打了出去。
曹雄坐在草地上,調息了一會,臉上痛苦神情減去不少,緩緩站起身子,從懷中取出兩粒丹丸吞下,才對馬君武笑道:“那通靈禪師當真是身懷絕技的人,我入洞之後,擋得住他兩記掌風,已感不支,第三招力道更是奇大,洞中地勢狹窄,閃避不及,被掌力震傷內腑,我還了他兩隻金環後,退了出來。”
馬君武無限關切地問道:“曹兄覺得傷得重嗎?”
曹雄道:“我已吞下了兩粒九轉保命丹,這丹是出自天下第一奇醫妙手漁隱招公義之手,料已無礙,如果三個月內不再復發,當可無事,即使復發,也無大要緊,我師父內功精深,乾元指神功獨步天下,只要內腑不被震碎,他老人家總有辦法給我治療,只是馬兄要見通靈禪師的心意,恐怕無法即日如願,只有待小弟趕回黔北總壇,邀請幫中高手,再來雲霧寺。”
馬君武回頭一望那灰衣僧人,冷漠的神情之中,略帶驚異之色,似乎對曹雄能接擋通靈禪師兩記掌風一事大感出乎意料之外。再看曹雄臉色,漸漸好轉,沉吟一陣,説道:“曹兄回黔北總壇請高人,雖是上策,但往返需時不短,再説曹兄為小弟冒險受傷,我如不犯難一試,於心何安?不如待小弟入洞試試再説,也許曹兄接他三掌之後,已耗去他真力不少,小弟趁他元氣未復之際,再入洞以求其幸成。”
曹雄知他一心惦念師妹,勸阻恐難生效,皺皺眉頭道:“馬兄既然執意一試,唯望小心,切不可勉強躁進,小弟守在洞外,恭候佳音。”
馬君武飄身躍入洞中,向裏走去,轉了兩個彎,形勢逐漸開朗,馬君武運足目力,只見兩丈外隱隱現出一團灰影,似是一個人盤膝而坐。
馬君武暗忖那隱現灰影,可能就是通靈禪師,立時聚氣運功,蓄勢待敵,一面緩步前進。
又走了四五步,陡覺一股勁道,迎面襲來,馬君武雙掌平胸推出,便接一記掌風,攻來潛力雖被擋住,但已感到心神震盪,馬步不穩。略一怔神,對方第二道掌風又自攻到,這次力道較第一次攻來潛力加重很多,馬君武又硬接一掌,整個身子,被震退了四五步,氣浮血湧,眼花耳鳴,趕忙斂氣凝神,剛穩住搖擺的身子,對方第三道潛力又自攻來。
果如曹雄所説,第三次力道更是奇大,馬君武哪裏還敢硬接,急急一閃,避開正鋒,雙掌斜着劈出,他本意只想避開正鋒後,拼盡餘力,再接受一擊,立時縱退,縱被震傷內腑也可輕些,可是他忘了這四五尺寬窄的夾道中如何能施展輕功閃避的身法?他一急之下,無意中用出五行述蹤步來,隨勢發掌,暗合了五行生剋的妙用,輕輕把對方強勁力道,化解開去。
這一下觸動了他的靈機,平日百思不解的五行迷蹤變化,突的瞭然胸中,智珠在握,精神大振,縱身一躍,再復猛進八尺,已隱可看出一個坐着的人影。
通靈禪師見三記掌風竟是阻擋不住馬君武,反被他欺進八尺左右,口中咦了一聲,兩掌交替打出,連攻七招,這七招距離既近,力道也比較前三掌威猛很多,但均被馬君武以五行生剋變化,靈巧精微的身法,足不離三尺之地,借力化力,連解七招。
馬君武破解了通靈禪師十掌攻勢,正待再向前逼進,忽聞通靈禪師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和尚老了。”
馬君武停步長揖,高聲喊道:“晚輩馬君武,叩候老禪師金安。”説完話,跪拜下去。
通靈禪師又一聲長嘆,答道:“請恕貧僧殘廢之人,不能迎接,小施主請來一談。”
馬君武口裏答道:“晚輩正要拜見老禪師,有事請教。”暗地裏卻全神戒備,緩步向着通靈禪師走去。
馬君武走了四五步,突見眼前火光一閃,接着和尚身側亮起了一盞油燈,瑩瑩青光,照明石洞。馬君武凝神向通靈禪師看去,只見一個鬚髮虯結連在一起的怪人,盤膝端坐在一個用草編成的墊子上,耳鼻都已被那連結的鬚髮掩住,只有兩隻眼中神光炯炯。和尚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在這整年不見天日的石洞中,又陡然看了這樣的一個怪人,馬君武雖很大膽,也不覺心中一涼,遲疑了一下,才又緩步向前走進。
通靈撣師突然放聲一陣大笑道:“小施主請放心吧,你已一連拆解了我三輪猛攻,老和尚已到力盡技窮地步,只管前進無妨,貧僧自入石洞之後,已十年未和生人晤面了,難得小施主的駕臨,請到這邊小坐,老和尚和小施主暢敍一番。”
馬君武聽完話,膽氣一壯,走近通靈禪師跟前,抱拳長揖,道:“打擾老禪師清修了。”
通靈禪師抬起一雙神光逼人的怪眼,深注馬君武臉上一陣。笑道:“看小施主的功力,尚不到拆解我掌力的程度,但我三輪掌風,均被小施主化解開去。在這寬不到五尺的夾道之中,就是比老僧功力深厚的人,除了硬接我掌力之外,也無法用閃避的身法躲開我的掌力,而小施主竟能以精妙奇特的身法,借力化力,連拆我十招以上,小施主懷此武林中聞所未聞的奇技,必然是受過高人傳授。不知找我這四肢不全,與世無爭的人,有什麼教言吩咐?”
馬君武躬身答道:“老禪師潛修山中,晚輩打擾清修,尚望恕罪。”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小施主年少老成,勝而不驕,尤屬難得,剛才老僧已算敗在小施主手中,你有什麼事但請吩咐,老和尚知無不言。”説完伸出瘦如鳥爪般一隻左手,指着旁邊一塊青石,示意馬君武坐下。
馬君武心知這鬚髮虯結的老和尚,過去必是一位空門高人,潛修深山,如非是參悟了佛門秘奧,定有着難言隱衷,心念及此,頓生敬仰,深深一揖,才如示坐下。
老和尚看馬君武拘謹多禮,一派温文,心中亦甚喜愛,大笑着問道:“小施主駕臨荒山,當非無因,什麼事直講無妨。”
馬君武略一沉吟,即把李青鸞被擄、又被截劫的事很詳盡地説了一遍,只把曹雄辣手刑訊那和尚口供一段隱了起來。
通靈禪師聽完了馬君武的話,全身微微發抖起來,半晌才長長一聲嘆息,道:“出家人造此冤孽,實在愧對我佛,不過這件事關係太大,貧僧如推腹直告那截劫令師妹的兩個和尚來歷,小施主必然要冒奇險去追尋令師妹的下落,縱然小施主身懷絕學,恐怕也有去無回。”
老和尚話未説完,馬君武已接口道:“但請老禪師指示一條明路,晚輩就感戴不盡,涉險歷艱,非所計較。”
老和尚閉上眼,不再答馬君武問話,燈光照着他顫動的雙手,嘴唇微微啓開,顯示他內心正感受到極大的激盪。
足足過了有一刻工夫,通靈禪師突然睜開兩隻環眼,眼睛裏含藴了兩眶晶瑩的淚水,右手緩緩提起垂在地上的僧衣,馬君武隨眼望去,只見通靈禪師兩條腿自膝以下,已全被截去,不覺心頭一震,問道:“老禪師的腿……”
老和尚鬆開提起的僧衣,放聲一陣大笑,道:“小施主自信比我的功力如何?”
馬君武道:“老禪師掌力渾雄,功力自較晚輩深厚多了。”
通靈禪師點點頭,道:“小施主雖已得高人傳授絕學,但功力火候,還嫌不夠,如欲往救令師妹,那無疑飛蛾投火。但我已敗在小施主的手中,依武林規矩來説……”説到這裏停住,突然雙手合十,仰臉祈禱道:“我佛慈悲,恕弟子泄露師門隱密之罪吧。”説着話,環眼中淚珠滾滾而下,似有着無限苦衷。
馬君武坐在一邊,看得心中大感不安,從通靈禪師的幾句話中,他已聽出一點端倪,截劫李青鸞的和尚,必是和通靈禪師同出一源。
通靈禪師禱告完後,激動的神情漸漸平復下來,嘆道:“小施主所探詢令師妹被擄去處,正是貧僧的出身師門,我因違寺中戒律,被截去雙腿逐出門牆,連我親傳的兩個弟子也一同遭逐,我們師徒歷盡艱辛,經過多年來的努力,才在大湖山修築了這座雲霧寺,我因雙腿已斷,不願再見生人,幸好寺後有一座天然石洞,遂遷居此處。老僧未被逐出門牆之時,在寺中地位不低,難免有很多弟子暗中前來探視,因為寺中戒律嚴酷,凡是被逐出門牆的人,都不準門下弟子來探看,一經發覺,立被處死。為避免株連無辜,我遷居這石洞之後,就立下了一個不合情理的規矩,凡是來見我的人,不問是誰,必先接我十招以上掌力,十年來有不少人進過這座石洞,但都吃我掌力逼退……”説到此處,老和尚突然一陣急喘,嘴角間湧出來兩行鮮血,人也搖搖欲倒。
馬君武心中大驚,趕忙雙手扶住他,連聲問道:“老禪師,你怎麼了?”
通靈禪師喘息一陣,苦笑道:“我在被逐出門牆之時,已被他們用透骨點穴法,點了我藏血、腹結兩穴,這兩處穴道,是我師門的獨門點穴手法,除了寺中幾位師叔、師兄能夠解得以外,天下武林同道,能解透骨點穴法的人,恐怕很難找得出來了。”
馬君武問道:“那麼老禪師是不是能解得呢?”
通靈禪師點點頭道:“我雖然懂得一點秘訣,卻無法解開。”
馬君武低頭默然,通靈禪師又喘息一陣,接道:“他們用透骨點穴手點了我藏血、腹結,留下我一條性命,但並非真的饒恕了我,只不過是讓我多受十年活罪,剛才我發掌攔擊小施主時,用力過多,致引得傷穴發作。”
馬君武黯然接道:“想不到晚輩無意之中,引發老禪師的傷勢……”
老禪師搖搖頭道:“就是貧僧不動手,我也活不過六個月了。這十年來,我獨處石洞,原想以本門內功心法,療治傷穴,哪知十年苦功,仍屬白費。近月來自覺肝膽一脈逐漸麻木,而且不斷擴展,腹結穴氣血交接之處,每日子午兩時辰,痛如刀割,雙穴傷勢既發,已難久於人世,我在死前,能把師門惡跡揭露出來,雖然對師門不忠,但總算替天地間留下了一份正義……”
老禪師話尚未説完,一陣血翻氣湧,連着吐出來四五口血,而且鬚髮顫動,全身發抖,看神態模樣,已知他極力在忍受痛苦。
馬君武心中大慌,卻苦於無法替和尚解除痛苦,只有扶住通靈禪師身子,黯然神傷。
過了好一陣工夫,老禪師才鎮靜下來,接道:“我這潛修養傷的事,連追隨我的弟子也不知道。就是初見小施主時,我也不準備泄露師門秘密,後來又想到,我如不説出這件隱密,不但令師妹無法得救,就是天下武林道上,也永不會知道在那冰霜封鎖的深山之中,一座莊嚴宏偉的寺院裏會住着一羣身披袈裟、外貌仁和,其實兩手血腥、無惡不作的空門弟子,老和尚死後亦愧對我佛了。”
話到這裏,通靈禪師突然雙目閃動,神態肅穆起來,推開馬君武扶在身上的一雙手,又道:“一來他們作惡的巢穴,僻處深山,人跡罕到;二則我幾位師叔、師兄的武功,已登峯造極,天下能和他們頡頏的人,實在寥寥可數;再加上寺中有一株天地間僅有的奇樹雪參果,功能起死回生,返老還童,只要食一枚便助長功力不少,這株夫地間靈氣孕育而成的奇樹,助長了他們的兇焰……貧僧就是為勸阻我師叔及掌門方丈,稍斂惡行,而遭逐出門牆,我的法號,本來是名叫一明禪師的。來到這裏潛修避禍,才改作通靈……”説到此處,禪師尚已支持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馬君武急急扶起老禪師,用推宮過穴手法推拿他藏血、腹結兩穴。無奈透骨點穴法和一般點穴法大不相同,馬君武替通靈撣師推拿了半晌,仍是毫無作用。
過了足足一刻工夫,老和尚慢慢地睜開一雙失神的環眼,微微搖着頭道:“我已經不行了,小施主千萬別涉險到大覺寺去!你就是一定要去,也要多請些高手同去,入洞時你化解我掌力的身法,似乎是一種極為繁難至高武功,移步出手,招招含藴玄機,我知道那不是你們崑崙派中所有的身法,小施主必是另從高人學來,傳授你這身法的人,也許有力和我師叔、師兄們相抗衡……”
説到這裏,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神情上痛苦萬分,但他仍斷斷續續地説道:“……我幾位師長……不但武功登峯造極,而且我三師叔玄虛,更練成一種極殫毒的百毒掌力,中人……
必死……只有乾元指神功可……破……”
老和尚極困難説出他最後一個破字,似乎是言猶未盡,但已再難續説下去,兩眼一翻,口中鮮血泉水般湧出,全身抽動一陣,閉目逝去。
馬君武目睹這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僧死狀奇慘,心頭升起了一份愧咎,如果自己不來尋他求教,也許他還能多活一段時間,想着想着,悽然淚下,扶正他屍體,倒身拜了兩拜,帶着滿眶熱淚,緩步出洞,走了幾步,又不自主回頭望去,幽暗的山洞中,只有那盞孤燈,仍吐着熊熊的光焰,照着四肢不全、滿口鮮血的通靈禪師,倍增淒涼之感。
馬君武滿懷沉痛,出了石洞。見曹雄急得在洞外走來走去,回頭見馬君武帶着滿臉淚痕出來,心中一驚,跳過去拉着馬君武一雙手,問道:“你怎麼了?”
馬君武搖搖頭,慘然道:“我沒有什麼,可是通靈禪師死了。”
金環二郎轉了轉俏目,笑道:“那個臭和尚死了你卻哭什麼……”
馬君武未答話,站在旁邊的灰衣僧人突然接道:“你怎麼滿口胡言亂語,我不信就憑你你那點功夫,能傷了我師父?”
馬君武黯然嘆惜道:“老禪師功力深厚,我豈是他的對手,是他自己傷穴發作而死。”
灰衣僧人聽了馬君武這話後,果然鎮靜下來,兩眼中汩汩淚下走回石洞裏去。
馬君武拉曹雄在石洞外面,把入洞會見通靈禪師經過,很詳細地説給曹雄聽,任他金環二郎生性冷僻,手辣心狠,也聽得心裏面冒上來一股冷氣,嘆道:“這通靈禪師倒不失為一個好人,他那些同門師叔、師兄,對自己師侄、師弟,下了這等毒手,手段也太陰毒了。”
馬君武看曹雄一眼,見他竟也流露悽然感懷神情,心中很感快慰,暗道:看來他並非天性陰毒,以後我要找機會好好勸他,不難改去他辣手狠心的習性,也不枉他對我一番情義了。
想到這裏,沉痛的臉色上,泛起來一絲微微的笑意。
兩人在洞外等了很久,仍不見那灰衣和尚出來,馬君武心覺有異,於是拉曹雄人石洞,走到洞底一看,只見那灰衣僧人已撞壁死在通靈禪師身邊,腦漿迸出,死狀甚慘,只有通靈禪師身邊那盞孤燈,仍然是青光瑩瑩。
馬君武把兩具屍體排好,滿眶淚水,低聲禱告:“馬君武如能救出師妹,無恙脱險後,定當重來雲霧寺奠祭兩位大師父的亡魂英靈。”禱畢起身,和曹雄攜手出洞,搬了很多山石把洞口封起。
封好石洞,兩人依原路登上懸崖。靈性的赤雲追風駒正在峯上樹林邊吃着肥嫩的野草,一見兩人,長嘶一聲跑近身側。
曹雄挽着馬君武一隻手,雙雙跳上馬背,放轡奔去,赤雲追風駒灑開四蹄,朝着祁連山青雲巖的大覺寺奔去。
由江西到甘肅,有水旱兩條路可走。走水路是由湖北乘船沿江而上,渡三峽進四川,再棄舟登陸人甘肅。走旱路則由湖北過陝西省境進人甘肅,這一段遙遙的旅程,如依一般商旅來説,自然都走水道。但金環二郎仗着赤雲追風駒的腳程,棄船走旱,而且沿途上除了打尖餵馬之外,很少休息。這赤雲追風駒果然是一匹舉世無雙的寶馬,日夜兼程,速度不減,五日夜狂奔急馳,第六天中午時候,已到了甘肅境內的靈台縣。
馬君武看寶駒經過五天五夜的長途奔馳,神駿之態消失不少,垂鬃鞍鐙上,滿是塵埃,心中既感激曹雄,又覺得有些慚愧,很感動地握着金環二郎雙手,説道:“曹兄和小弟萍水相適,肯如此幫助……”
曹雄略皺眉頭,接道:“你要是心存感激,那就是不願交我這個朋友了,其實我是願意來西北玩玩的,如果我不高興來,你就是求我也沒有用。”
馬君武聽得一怔,金環二郎卻格格大笑起來,拉着馬君武右臂,道:“我們找個客棧,好好休息一天,這地方已離祁連山不遠了,通靈禪師説大覺寺中和尚,每一個皆身負絕學,也許不是危言聳聽。我們兩個人實力薄弱,只宜暗中下手,先救出你師妹,順便再偷他們幾枚雪參果嚐嚐。”説完,牽着馬和馬君武並肩進了一家客棧。
兩人在客棧休息了半天,那赤雲追風駒也經店夥計洗刷去身上和鞍鐙上的塵土。曹雄待馬兒刷好後,不停用手拂着它的垂鬃,臉上神情甚是憐惜,良久後才吩咐店夥計多加草料,把馬兒飼好,然後獨自出店而去。
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曹雄手中提着兩大包藥物和一隻鐵鍋回來,到了房中,就連聲催促店夥計準備一個木炭火爐送來。
馬君武看着他打開兩包藥物,很細心檢查一下,然後混合放入鐵鍋,這時店夥計爐中生火,火焰熊熊,火勢甚是強烈,曹雄把鐵鍋架在爐火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小包赤色藥粉和在藥物中,合上鍋蓋,人卻坐在爐邊守候。
馬君武不知他在搞什麼名堂,直待曹雄坐下休息時,才問道:“曹兄,你這是幹什麼?”
金環二郎笑道:“通靈禪師告訴你,青雲巖大覺寺中的和尚都不是好東西,你信不信?”
馬君武答道:“我想他不會騙我們。”
曹雄道:“我也相信他不會騙我們,所以咱們就來個以毒攻毒的辦法。”
馬君武道:“你現在是不是在調製毒藥?”
金環二郎點點頭,笑一笑,卻不再答馬君武的話。馬君武自是不好再追問,只得冷眼旁觀。
曹雄待鍋裏藥物溶化之後,又取出幾大包鋼針投入鍋中,把鍋蓋密合起來,任那爐中強烈火勢燒了一夜。
次日起身後,曹雄打開鍋蓋,取出鍋中幾包鋼針。馬君武看針時,已被藥水浸煉成一種藍汪汪的顏色。金環二郎收好幾包鋼針,牽馬出店,兩人又縱騎西上。
西北地廣人稀,而且多山,愈往西走則愈難走,好在赤雲追風駒能翻山越嶺,兩人認定方向,單走捷徑,這樣一來,近了不少。又走兩天,第三天已進入祁連山。
曹雄眼看山勢,重峯疊嶺,高接雲天,其雄偉氣魄,實非五嶺能及,這時雖已是深春季節,但山高氣寒,直若嚴冬,所幸兩人有一身武功,不畏寒冷,放轡縱騎,越山直入。
這一陣縱馬急跑,已翻過二十餘座山嶺,少説點也有百里左右山路。金環二郎收住繮繩跳下馬嘆口氣道:“再要不休息,馬兒就真的要累死了,那我們就得從千尋峭壁上跌入深壑,粉身碎骨不要緊,可是馬兄卻永遠不能再見你師妹了。”
話説得雖然輕鬆,臉上卻是無限憐惜神色,一面拂着寶駒垂鬃,一面取出雪白的手帕,擦抹着馬身汗水。馬君武只是呆呆地站在一邊,望着他發證,他心裏有千言萬語要説,但又覺得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兩人相處時間長,馬君武則愈覺得曹雄的性格無法捉摸。
曹雄説着笑着,拉馬君武縱身跳上一棵松樹上坐下,取出乾糧分食。
馬君武淡淡一笑,想不出合適的話説,只有沉默,一邊吃乾糧,一邊四顧山勢。兩人停身地方,原是一座極高峯頂,放眼看去,只見重峯連綿無涯,而且一色銀白,分不出是雲是雪,較近幾處山峯上,也只能看出銀色峯端黑點斑斑,那大概是山峯上長的巨松之類樹木。
馬君武窮目四外搜索,看了半天仍是一無所獲,看不出一點跡象。
曹雄的兩雙眼卻盡往下看,突然他轉臉對馬君武笑道:“馬兄,你看西南方兩峯之間,是不是一片大森林,我們現在去放火,大概到午夜時候三百里內就可見到火勢了。”
馬君武順他手指望去,果見西南兩峯之間,隱現出一片黑黝黝的顏色,點點頭道:“不錯,那正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曹雄笑道:“好,咱們吃飽後,就去放火。”
馬君武正待答話,一轉臉,突見正西方一點白影劃空而來,不大工夫,已到兩人停身崖頂,飛行如箭,快速至極。金環二郎大叫道:“好大的白鶴呀。”
説着話,縱身而起,躍高一丈五六,手握松枝,一個倒翻,人已翻躍上松樹頂端,右手揚處,一雙金環脱腕飛出,直向那掠空急飛而過的奇大白鶴打去。
馬君武想阻止他已是遲了一步,陡見那大鶴轉過身來,巨翅一撲,曹雄打的金環被擊落,接着兩翅一合,箭一般向下疾撲曹雄。
金環二郎想不到一隻白鶴,竟有這等威勢,一時間來不及拔劍迎擊,只得飄身下樹,那巨鶴下衝之勢太快,曹雄這一飄身避開,巨鶴卻無法收住疾衝身勢,撞入樹中,但聞得一陣響聲,那數百年的巨松,被鶴身衝得枝葉紛飛。
巨鶴一擊不中,立時仰首疾升數丈,一個迴旋後,二次斂翅下撲曹雄。
這時,金環二郎已握劍在手,一招“仰觀天象”迎鶴掃去,曹雄剛才看那巨鶴撞了松樹的威勢,心中已感十分驚異,故劍招出手,用了八成真力。
哪知巨鶴竟似精通技擊一般,斂合的雙翅突的一張,左翼迎劍疾掃,右翼借勢下擊,兩隻斂藏在腹下的鶴腿猛伸,雙爪直逼曹雄頭頂。
金環二郎劍勢吃鶴翅掃中,逼開一邊,幾乎脱手,而且那巨鶴右翼雙爪,卻一齊襲到,迫得他仰身倒卧下去,借勢翻滾,才算讓開一擊。
哪知他身子剛剛挺起,那巨鶴卻又襲到他身後。
這座山峯本就不大,而且積雪冰封,光滑異常,曹雄剛才讓開白鶴一擊,已快到懸崖邊緣,此刻,巨鶴又迅速從身後襲到,如果再往前縱避,勢將落入那萬丈懸崖,這情勢逼得他只有奮身回擊一途,金環劍施出一招“迴風拂柳”,轉身橫向巨鶴掃去。
劍勢出手,突覺被一股強力吸住,原來劍尖金環,已被巨鶴右爪抓住,同時那巨鶴左爪左翼,一抓一掃,也閃電襲到。
曹雄心頭一涼,暗想:完了,想不到我金環二郎送命在這畜生的利爪之下。
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突見一道銀虹閃電而至,猛向巨鶴襲撲曹雄的左腿劈去。巨鶴左腿疾收,仰首破空直上,曹雄不肯丟棄手中金環劍,連劍帶人被那巨鶴帶了起來。
馬君武出手一招救了曹雄,大聲叫道:“曹兄,快些撒手,這白鶴的主人,小弟認得,待見面的時候當為曹兄討還金環劍。”
曹雄已被那巨鶴帶飛起兩丈多高,聽得馬君武一喊,只好鬆手丟劍,身子剛落實地,探手入懷,取出一把毒針仰首望那直升巨鶴準備撒去。
大白鶴升高到十丈左右,突然停住,雙翅平伸,緩緩繞峯飛行,長頸下探,似在默查敵勢。
馬君武見鶴思人,想起了授自己五行迷蹤步法的白雲飛來,近月來全仗五行迷蹤步身法,驚走了開碑手區元發,保存性命,拆解了通靈禪師雄渾的掌力,探得李青鸞消息……他只管回憶往事,卻沒有注意曹雄已手扣毒針蓄勢待發。
那巨鶴在兩人頭上緩緩繞兩週後,突然俯衝下擊,直撲馬君武。
金環二郎揚腕一把毒針,電射而去,十餘條銀絲閃爍,直向巨鶴打去,毒針細小,絲毫不挾破空風聲,曹雄心想無有不中之理,只要那巨鶴中得一支,針上劇毒立時發作,任它是千年通靈之物,亦難抵受得住,哪知曹雄打出的毒針盡被巨鶴扇出強風震飛,散落峯頂。
金環二郎只驚得呆了一呆,那大白鶴卻原勢不變,仍向馬君武撲去。
馬君武在括蒼山中已吃過這巨大白鶴的虧,知它兩翼神力驚人,鐵嘴鋼爪,裂金碎石,又知它是白雲飛所養之物,於是劍護面門,縱身一閃。那巨鶴好像已看出是馬君武的模樣,撲擊之勢頓時一收,右爪一鬆,金環劍凌空落在峯上,長唳一聲,昂首振翼,破空直上,飛高到百丈左右,轉頭向北而去。
但見它雙翼展動,掠空急去,眨眼間沒有了影兒。
馬君武直待那大白鶴消失空際,才俯身撿起金環劍,送交曹雄,心裏卻暗暗想道:這巨鶴突然在祁連山中出現,莫非白雲飛也到祁連山來了?
馬君武心念一動,又想起那夜荒墓中撿得的羅帕,不自覺伸手入懷,正要掏出,金環二郎忽然問道:“那野禽好像是認識你一樣?”
馬君武笑道:“我和那大白鶴的主人有過數面之緣,想不到它竟也像認得我了,千年靈禽,當真非凡。”
曹雄冷笑一聲説道:“將來我會見那野鶴主人時,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免得以後他再縱放野鶴欺人。”
馬君武本想把巧遇白雲飛的經過告訴曹雄,但聽曹雄話風,把遭巨鶴戲弄的一腔怨忿,遷怒到巨鶴主人的身上,只好把準備出口的話又咽回肚子裏去,兩雙眼卻盯在曹雄臉上,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金環二郎問道:“你看什麼?是不是覺得我打不過那養鶴的人?”
馬君武點點頭,道:“那靈鶴主人,確實是一個身懷絕學的奇人,而且生性亦很高傲,萬一我們遇上他時,最好是不要動手,由小弟替兩位引見便了。”
金環二郎微微一笑,卻是不答馬君武的話,緩步撿起金環,套在腕上,道:“走!我們放火去。”言畢,一齊向峯上躍去。
翻越兩座山峯,果然有一片萬頃森林,對林下望,丈餘深淺已被交錯枝葉和繞樹藤蘿遮住了視線,林內積葉深達數尺,大多數均已腐爛,極目無際,不知多少萬株。
曹雄高興地揚揚劍眉笑道:“好啊!這一片原始森林,總在萬頃以上,燒起來可有熱鬧看了,咱們分頭放火。”説完,沿林邊向西跑去。
馬君武慢慢地取出火摺子望着參天林木,不覺黯然一嘆,這一把火,不知要燒死多少鳥獸。他幾次燃着火招子,要點燃林邊積葉,但又縮回了手,陡然間李青鸞的音容笑貌飄浮腦際,馬君武一咬牙,正待點燃積葉,突覺一陣急風捲襲身後。
馬君武不顧燃火,翻身一掌“拒虎門外”先擋敵勢,然後向右側躍退三尺。
抬頭一看,見巨鶴長頸直伸,紅冠如火,降下地面後,緩緩移動鶴身,向馬君武身邊靠近。
馬君武見巨鶴雖無傷人之意,但仍存着戒心,運功聚掌,目注巨鶴,正在蓄勢戒備,靈鶴似是看出馬君武心意,長頸伏地低鳴。
馬君武呆了一呆,問道:“你主人可來了祁連山。”
鶴性雖靈,但究非人,苦於不會説話,只把巨大鶴身向馬君武身邊偎去,鶴頸伸縮,不住展動雙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