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奇偉星夜起飛,連轉了幾次機,才到了大水壩工程總指揮部所在的那個小城市,他直赴總指揮部,把幾個首腦人物自睡夢中吵醒,提出了幾項要求,說是工程勘察之必需。
他提出的要求,包括一架性能十分良好的直升機,和兩百公斤烈性炸藥。那些首腦給他嚇得目定口呆,可是還是立刻答應了他的要求,那是由於白奇偉在全世界的水利工程界中,有著極崇高地位。
白奇偉要直升機,是可以儘快赴到現場,可是他要的那麼多,幾乎可以把一座小山炸平的烈性作藥,又有甚麼用呢?唉,唉,還記得嗎?在他臨走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句話,不過沒有講出來,怕提醒了他,會用不自然的手法,使那邊瀑布出現。
可是我想到的,白奇偉早已想到了,而且他幾乎是一想到,就準備這樣會做!
因為他明白,等那“鬼哭神號”瀑布自然出現,不知要等多久,那瀑布一定是不常出現的,要不然,他的助手李亞在看到那瀑布時,也不會如此吃驚。李亞是在這一帶長大的,到二十歲才離開,由此可知,至少在那二十年之中,那瀑布未曾出現過。
要他等二十年,他自然不會,而且,他對那一帶的地形,有一定的瞭解,知道沿河向前去,一定有天然的蓄水湖在河流中間,只要找到這樣一個蓄水湖,炸開一缺口,湖水流向下游,那麼,那道瀑布立時會出現。而據那神秘女人解釋,由於空氣中陰離子增加的影響,使得那種“本來存在”的慘叫聲,會被人聽得見。
白奇偉全然不明白這種解釋的內容,但是他知道,在“鬼哭神號”之後,那個女人就會出現。
白奇偉決定的這種行動,可以說是極度胡作妄為,可是他卻有他自己一套的藉口,他說這一帶的水文資料,本來就十分原始,不論他怎麼“改造”。沒有人會懷疑河道原來不是這樣子。而且,在自然的情形下,天然蓄水湖崩岸,導致數億立方公尺的水,向下遊傾瀉,也不是甚麼罕見的變故。
白奇偉在駕駛著直升機,飛臨“鬼哭神號”瀑布的上空時,盤旋了一下,他已經離開好幾天,工作組自然也離得相當遠了。自空中附瞰下來,景色壯麗,山中有水,水中有山,河水婉蜒流著。有時河面寬闊、水流平靜,但遇上河面狹窄時,河水湍急,看起來像是一條不停在翻滾著的白色的巨龍。
白奇偉留意到,附近的村莊,大多數在山上,就算水流量徒然增加,對這些村莊,也不會造成影響,而更令得他高興的是,他發現,就在距離大約只有大公里遠處,就有一個他所需要的天然蓄水湖,他在上空繞了一圈,發現有一處地方,只要他帶來的炸藥的一半,就可以炸出一個巨大的缺口,形成一個新的瀑布,沖瀉而下的水流,會使原來的河道之中、河水驟漲,“鬼哭神號”瀑布就會出現。
白奇偉為一切都很順利而高興,自然,他知道,單是攀上峭壁去,安放炸藥,也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就算有天然的石縫,可供安放炸藥,一百公斤或更多的炸藥,也至少要分三次運上去。
他的心情十分高興,在最近距離中,他找了一處平坦的河灘,停下了直升機,然後,只舉起水壺喝了一口水,就先負了二十公斤炸藥,帶上簡單的攀山工具,向前進發。
為了炸開一個缺口,他需要攀上三十多公尺高,坡度十分陡峭的山壁。這自然難不倒他,而當他開始攀登,他就發現,山壁上有許多又深又寬的石縫,由於花崗岸中的石灰岩風化而出現的,石縫中,有少量的水,淙淙地滲出。
這種情形,不但說明了這座山壁的結構相當松,很容易被炸出一個大缺口,而且,還省了打石洞安放炸藥的手續,可以省不知多少事。
白奇偉感到自己的運氣出奇地好,雖然他的行動,在尋常人來說,還是十分艱苦,但是他輕鬆得甚至吹口哨。他在下午時分開始,到午夜,工作已完成了接近一半,他在河邊生了一堆篝火,烤煮著帶來的食物,然後又休息了一會。
那晚的月色相當好,他雙手交叉在腦後,背倚著一塊大石坐著,望著那座山壁。
正當他準備再坐一會,便去安裝最後一批炸藥之際,他陡然發出了一下呼叫聲,整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直跳了起來。
那山壁,他已上落了兩次,也揀定了最容易攀登的路線,在那路線上,有幾塊相當平整的,凸出的大石,他曾利用具中較高的那一塊來存身,把一捆一捆的烈性炸藥,塞進石縫中去。
照他的預算,炸藥一引爆,那塊大石以上的整個山崖,都會崩塌,瀑布形成,會挾著雷霆萬鈞之力,向下流衝去。在那塊大石上,他還帶上去了雷管和遙控的引爆裝置。本來,如果是按照正常的工作程序,引爆裝置應該最後才安裝。
但這裡是深山野嶺,一個人也沒有,先後沒有甚麼關係,他在第二次攀上山壁去的時候,順手帶上去。
可是,如今就在那塊大石之上,卻站著一個人。
那人是怎麼出現的,事先一點跡像也沒有,但就在他一眨眼之間,就清清楚楚,看到一個人站在那裡。
白奇偉這時所在的位置,和那塊大石頭之間,如果聯一條直線,距離大約是八百公尺左右。
所以,儘管月色溶溶,可是要在那樣距離之中,看清楚那是甚麼樣的一個人,還是不可能。
白奇偉真是驚駭莫名,一躍而起,至少有半分鐘,呆立不動,然後,他又跳了一下,奔向直升機,準備去取望遠鏡來,看個究竟。然而他才奔出了兩步,山壁石塊上的那個人,冉冉轉了一個身,衣袖揚起,長髮飛飄,使白奇偉可以認得出,那是一個穿著長衣的女人!
那個神秘女人!
白奇偉絕對可以肯定:山壁石塊上的女人,就是那個令得他雖然不肯承認,但連別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失魂落魄的那個神秘女人!
白奇偉陡然停住,從遠距離看來,那女人挺立著,姿態飄逸,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美感,和上次在那山洞之中,白奇偉面光,朦朧看到她的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反而不想去拿望遠幢了,當然,如果有望遠鏡在手,他可以把那個女人看得十分仔細,但是,何必將她看得那麼仔細呢?看仔細了,又有甚麼好處呢?
白奇偉生性浪漫,這時,浪漫情懷大發,只是盯著山壁大石上的那個女人,心中浮起的形容是仙女!
他感到,那是突然出現的仙女,不然,怎會那樣神秘。而體態又那樣曼妙!既然他的心中有了仙女的感覺,仙女是不能褻瀆的,又怎可以用望遠鏡去細細觀察仙女的眉毛是用於哪一型?
白奇偉沉浸在他自己浪漫的想像之中,感到了一股異樣的滿足。他看到了那女人在大石上站了一會,然後附下身子,看起來像是在觀察他留在石塊上的雷管和引爆裝置。
直到這時,白奇偉才從夢境般的幻想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世界,他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別去碰那些東西,那是危險的爆炸品!”
他和那女人相隔相當遠,不論他如何叫喊,對方實在無法聽得到,他看到了那女人又直起身子,手上好像多了一件甚麼東西。
本來,白奇偉準備完成了一切裝置,登上直升機,在直升機到了安全的範圍,才從直升機上的控制鈕,遙遠控制,引爆所有炸藥的。
這時,那女人手中拿著的是甚麼呢?是引爆的雷管!他用的一種稱之為“瞬發雷管”,那是極度危險,十分容易因為輕微的震盪而引起猛爆炸的危險物品!
白奇偉感到自己的叫聲對方可能聽不見,這時候,關於仙女的美麗的想像,被雷管可以突然爆炸的恐懼所掩蓋。
他如果奔向山壁,攀上去,那至少而要一小時,在一小時長的時間中,在一個正在把玩著雷管的女人身上,可能發生任何事情!
白奇偉又大叫了一聲:“別碰那些東西!”
他一面叫,一面已向直升機奔過去,在剎那間,他已有了主意,他發動直升機,向那山壁飛去,一面利用直升機上的擴音設備警告,那麼,在五分鐘之內,就可以達到警告目的。
他連滾帶爬,進了機艙,他在駕駛位上坐下來,喘著氣,準備去發動引擎,才發現通訊儀上,一盞小紅燈,不斷在閃著,這表示有緊急通訊,必須立時打開通訊儀來接受信息。
白奇偉在那裡,只顧到大石上那女人的安全,任何緊急通訊,都不會引起他的興趣,所以他根本不作理會,只是在發動之前,又抬頭向那塊大石上,望了一眼。
一看之下,他又怔住了。
他看到那女人還在,伸出一隻手,看來是直指著直升機,在她那隻伸向前的手中,有紅光一閃一閃,閃動的頻率,和通訊儀上的貿息信號燈,一模一樣。
白奇偉心中陡然一動,下意識地感到,那神秘女人要和他通話。
雖然他在那一剎那,也曾想到過、站在山壁凸出的大石頭上,如何能通話呢?除非她隨身攜帶著無線電通訊信儀!但是白奇偉還是立即打開了通訊儀,小心地旋轉著調整頻率的鈕掣。
突然之間,他的手,像是觸電一樣,離開了掣鈕,因為他陡然聽到了一下低低的嘆息聲,自通訊儀的傳音裝置之中,傳了出來。
那是他極熟悉的嘆息聲,充滿了無可奈何的嘆息,發出嘆息聲的人,心中不知有著多麼深沉的鬱悶,甚至不想號哭,只是幽幽地,默默地嘆息。
白奇偉不由自主,也跟著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他自然無法知道那神秘女人,為甚麼要嘆息,因為他甚至於不明白他自己為甚麼要嘆息。
然後,他聽到了那動聽的聲音,語調之中,帶著幾分責任的意味,但是絕不嚴厲,反而使人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而且,照例以一下輕嘆作為開始:“唉,你相干甚麼?”白奇偉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小孩子,在一個明知不會責備他的人在問他做過了甚麼一樣,半秒鐘也沒有考慮,就把他在做的事,講了出來:“我想利用猛烈的爆炸,使鬼哭瀑布再出現。”
悅耳的聲音中有著訝異:“為甚麼?”
白奇偉道:“在瀑布出現之後,就會聽到那種……號哭呼叫的聲音。”
聲音靜了極短的時間,令得白奇偉十分緊張,以為對話就此結束了,但聲音隨即再以嘆息開始:“更不明白,我絕不相信有人聽到過這種聲音之後,會想再聽一邊。”
白奇偉搖著頭:“我絕不願意再聽一次那種可怕的聲音,但是我認為,在聲音出現之後,你會再出現,我就可以看到你。”
優雅的聲音發出了“啊”她一下低呼聲,像是對白奇偉的回答,感到極度的意外,然後又問:“你為甚麼要再見我?”
這一下,輪到白奇偉停頓了片刻了,因為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停了一停,他才道:“只是想見你,上次,我追出山洞,你已經不見,我在附近到處找你,停留了很久,都見不著你,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來。”
又是一下低嘆聲:“我知道,我以為你離開之後,就不會再來了。”
白奇偉陡然激動起來,激情爆發如少年:“會的,當然會,為了再見你,我會做任何事。”
聲音中又有了訝異,但只是一下接一下的低嘆和低呼,然後才是語聲:“這……很不合理吧,我是甚麼樣子,你都不知道。”
白奇偉道:“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沒有道理可說。”
白奇偉一面對著通訊儀說話,一面是一直盯著石塊上的那女人的,這時.他看到那女人身子轉動著,而又不再有她的聲音傳過來,白奇偉發起急來,大聲叫:“你停在那裡別動,我駕機上來接你。”
聲音顯得驚惶而不知所措:“不,請不要,唉,請不要。”
白奇偉的手指,已經按在啟動鈕上,儘管他也可以判斷出、對方的拒絕不堅決,而是猶豫的,可是他還是不忍違拂對方或許還不到一半的拒意。他看到,石塊上那女人,在無意識地揮著手,那是她心緒十分亂的表示。她為甚麼拒絕和自己見面呢?白奇偉心中想。那麼神秘的一個女人,甚至使人錯認為仙女,是不是有著甚麼隱秘,以致她不肯和人相見?
想到這裡,他雖然役有答案,但是已有了主意:“其實,我早已用望遠鏡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只不過想靠得你更近一點。”
他這樣講了之後,立即有點後悔,尤其當他聽到有一下低低的驚呼聲傳來,更加後悔,不過她的聲音還是十分平靜悅耳:“著清楚了我,也沒有甚麼關係,我的樣子不致於駭人。”
白奇偉一聽,大喜過望,幾乎連聲音也為之發顫:“你是說,我真可以看看你?我其實還未曾看過你?”
只是一下低嘆聲,沒有應允,也沒有拒絕。白奇偉深深吸了一口氣,取出望遠鏡,湊向眼前,開始時,由於他手震動得很厲害,根本找不到目標,看上去全是那山壁上嶙峋的石塊。
剛有多久,他已經看到了,先看到的是那女人一身淡白色的衣裙,在微微飄著,那不知是甚麼式樣,看起來像是古羅馬時的衣服,十分輕柔。然後,他看到了那女人。
白奇偉只覺得自己心跳加劇,可是同時又有全身血液都為之凝結的感覺。
他看到了一張出奇傷感的臉。
自然,那女人極之美麗。可是,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傷感,卻掩蓋了她的美麗,使人震驚於那種難以形容,流露在她眼神中,神情上,那種無可捉摸,輕淡得幾乎不存在,但又濃烈得使人一眼就可以感得到的那種哀傷。
那女人的年紀,大約是二十五歲到三十歲,月色下看來,臉色十分蒼白。眼珠是一種神秘的淺灰色,白奇偉一時之間,說不上她是甚麼地方的人。事實上,他那時根本未曾想到這個問題,他一看到那女郎,整個心神,就被那女郎的美麗臉龐上的哀傷所吸引,心中只在問:“為甚麼你那樣哀傷?”
他心中反覆地問,口中小自覺地低念出來,他立時聽到了女郎的回答,先是一下輕嘆(啊啊,她輕嘆的時候,唇型是多麼動人。)然後是悅耳輕柔的聲音(她說話時,若隱若現的牙齒,是多麼整齊潔白。):“我哀傷?我自己並不十分覺得……或許是沒有甚麼值得高興的緣故吧,所以……”
白奇偉像痴了一樣,忽然之間言不及意起來:“笑一笑,像你那樣美麗的女郎,一定會笑的,笑一下,你笑起來,一定更美麗。”
(當白奇偉事後向我和白素敘述經過,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心中已經咕嚕了幾十遍:白奇偉啊白奇偉,你這是幹甚麼?你以為自己是少年人嗎?還是忽然間想做一個情人?那鬼女人笑還是愁,有甚麼關係?快問她是甚麼,你哪裡來,和那些慘叫聲有甚麼關係,快問啊,她會突然出現,也會突然消失,你這傻瓜,快問!)
(由於白素聽得十分入神,而且十分欣賞,所以我只是在心中咕嚕,並沒有出聲。)
(事後,白素狠狠地埋怨我一頓:“你這人,甚麼都好,就是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
(我直跳了起來:“我沒有,白小姐,想當年是怎麼出死入生為了要和你在一起?事情總得有個輕重緩急。”)
(白素的神情變得很甜,自然是想起了當年的情形,不過地還是嘆了一聲:“各人有各人表示愛情的方式,大哥認為這時,看到那女郎的笑容,比知道她的秘密更重要,為甚麼要怪他?”)
(我道:“當然要怪他。”)
(當然要怪白奇偉!是有原因的。我和白奇偉一段對話,是事後又事後的事,發生的事還未曾敘述,所以對話也只好先記錄到此為止,下半截,在適當的時刻,再加插進來。)
女郎聽到了白奇偉的要求,非但不笑,反倒蹙足了眉,神情看來更是動人:“人類,不是在高興的時候才笑的嗎?”
白奇偉忙道:“是啊,難道你連一點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那女郎現出了笑容,淺淡到了極點,但毫無疑問,那是一個燦然的笑容,看得白奇偉心曠神怡。那女郎一面笑,一面道:“是的,總有點高興事,能和你說話,就值得高興。”
白奇偉一聽,興奮得幾乎昏過去,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在那一仰間,望遠鏡自然離開了她,他忙又把望遠鏡湊向前,可是,就在這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石塊上的那女郎消失了。
白奇偉陡然震動,開始時還以為找錯了石塊,可是石塊上的雷管和引爆裝置全在,他心跳加劇,不由自主叫了起來:“你到哪裡去了?”
通訊儀的傳音裝置,傳來了一下長嘆聲:“我到哪裡去,你下會知道,我和你全然不同的兩種人,你不必再炸山,就算瀑布出現,也不會有任何聲音,我當然不會因此而出現,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去做一件事,很希望以後能再和你談話,人類的生活中,總多少還有歡樂,你說得對。”
白奇偉像痴了一樣地聽著,等到聲音寂然,他又大叫了起來,不但叫著,而且駕著直升機,直飛向山壁,飛到那塊大石之上去,尋找著那個女郎。他一直駕著直升機在飛,飛到了燃料告罄,逼降在河灘上,然後,他又發了瘋一樣,攀上了山壁,站在那塊大石上,叫到再也發不出聲,才不得已停了下來。
白奇偉在進行這種我稱之為“幼稚之極”而白素卻認為是“浪漫非凡”的行動時,正是阿尼密在三天之後,午夜之前來到的同時。
特別指出這一點,是時間的吻合,相當重要,看下去,自然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