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談話的記錄,如果只把三個人的對話記述下來,未免單調,所以把當時的情形寫出來,比較好些。
雖然我當時並不在場,但是後來白素又向我講述了當時發生的一切,白素的記憶力十分強,敍述得又仔細,我才能把她和那位來訪者見面、交談的經過寫下來。
開門的是老蔡,我們家的老僕人,老蔡由於年紀大,行動不是那麼俐落,門鈴響了將近七遍,他才去開門。那時,白素準備下樓去應門,她在樓梯上停留,沒有立即下來。老蔡一開門,看見來客是一個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來人,白素着不見門口的是什麼人,只聽到了一個相當拘謹的聲音在問:“請問衞斯理先生在嗎?我能不能見他?”
老蔡的聲音硬梆梆:“你和衞先生有約嗎?”
那來客忙道:“沒有……我有點事情想告訴他。”
老蔡的語調更僵硬了:“衞先生就算在,也不會見你,何況他不在。”
白素在樓梯上,暗歎了一聲。我是十分喜歡認識結交各種各樣朋友的人,可是實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的大多,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門來,儘可能擋駕,久而久之,老蔡習以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們不會責備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來訪的陌生人知難而遲,而且,絕不敢再來碰第二次釘子。
這時,老蔡的回答,已足夠令人難堪,果然,來訪者發出了兩下不知所措的“啊啊”聲,可能為自己找回一點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來。”
老蔡卻絕不給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來了,再來多十次,也不會見着衞先生。”
來訪者有點生氣了:“衞先生……我着也不是什麼要人,你這是……”
老蔡昂起頭來,一副愛理不埋的神情:“衞先生本來就不是什麼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麼多人要見他。”
來客悶哼了一聲,沒有再説什麼,老蔡用力將門關上,這樣的關門法,來客若是離門太近,準會嚇老大一跳。
白素在樓梯上走下來,皺着眉,老蔡轉過身來,神情十分得意:“又打發了一個。”
白素嘆了一聲:“其實……可以説得委婉一點。”
老蔡翻着眼,大不以為然;“委婉一點,打發得走嗎?哼。”
他那一下“哼”,當真有豪氣干雲之慨。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爭議什麼,就在這時,門鈴又響了起來,這一下,老蔡更神氣了,一面轉身去開門,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樣子,似是準備一開門,就兜臉給門外的人一拳。
門一打開,他的拳頭,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卻看見老蔡的拳頭,陡然凝住,臉上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整個人如同僵硬了一樣。
白素一看到這種情形,就知道有什麼意外發生了,可是她還未曾來得及有任何行動,就聽得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哈哈笑着:“怎麼,老蔡,下認識我了?”
白素一聽到那個聲音,高興得一面跳了起來,一面高聲叫着——白素絕不是那種一直在行動上維持着少女時代天真活潑的女性,可是這時,她的行動,卻和每一個正常的少女一樣,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這時,老蔡也從目定口呆之中醒了過來,叫道:“舅少爺。”
門已完全打開,站在門口的人,身形高大,提着一支手提箱,人走進來,白素奔了上去,來人放下手提箱,立時就和白素緊緊擁抱在一起。來人非別,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偉。
各位親受的讀友,白奇偉這個人,真是久違了,自從在“地底奇人”中出現過,我一直沒有怎麼提起他過。常常有人問起:“你和白素是怎麼認識的?”經過十分複雜,正是説來話長,全在“地底奇人”這個故事之中。
“地底奇人”故事發生在哪一年?相當久了,久到了和發生在咸豐年間差不多。
我一直少提白奇偉的原因,絕不是我和他之間的芥蒂還未消除。我記得,曾約略提過一下,他正在世界各地,參加大規模的水利工種建設,從埃及的阿斯旺水壩開始,幾乎沒有間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腳在什麼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親,白老大,在法國病重進了醫院,我們想找白奇偉,就不知上哪兒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務的那個工程處,工程早已結束,有的説他在西非洲岡比亞,有的説他在馬來亞,找不到他,白老大神通廣大,也沒有辦法,只好把他“缺席痛罵”一番,倒黴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們的錯,卻不能不恭聽痛罵。
而且,白奇偉對於我在“地底奇人”中對他的記述,不是很客氣,心中始終有點生氣,曾經相當正式地警告過我:以後,我的事,你最好少點寫。我不愛出風頭,只想無拘無束,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這個人的脾氣,要是發作起來,並不十分好玩,所以我也謹遵台命,儘量少提及他,這倒變成了這個人突然消失了。
而在這個故事之中,白奇偉的出現,我記述了下來,由於非他不可。自然,也可以假託一個人來代替他,但既然現成是他的事,為什麼不用實記述呢?
白素和白奇偉,也好久沒有相見了,事實上,兄妹二個,會少離多,所以,白素一聽了白奇偉的聲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剎那之間,感到時光倒流,所以才會有少女時期的行動,表現出來。
兄妹二人相擁了片刻,白素後退了一步,打量着白奇偉,白奇偉顯然成熟了,眉宇間剽悍之氣,也隱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當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着,一面高興得説不出話來。
白奇偉也十分高興,恭維着:“哈,時間在你身上,好像一點也不起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偉忽然指着門外:“為什麼怠慢了藝術大師?”
白素陡地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他這樣説是什麼意思。這時,老蔡由於一開門,見到的是白奇偉,想起自己差一點沒將“舅少爺”推出門外.早已有點不知所措,門也還沒有關上。
白奇偉一面説,一面把門又打開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時看到,門外站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這個人,立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可是老蔡連什麼“藝術大師”都不知道,衝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麼還不走?”
白素和白奇偉齊聲阻止,老蔡那一句,已經説出來了。
門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剎那之間,變得尷尬之極,可是白素在事後説,她的神情,一定比門外那人,還要尷尬幾分。
那中年人衣着不是很時髦,頭髮也相當凌亂,而且又顯然幾天役有剃鬍子。看起來不怎麼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軒昂自信,而且,那種不着意的,自然流露出來的高雅氣質,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實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認出他是什麼人,白奇偉稱他為“藝術大師”,一點也不誇張,他的確是大師級的藝術家:世界公認的大師級藝術家。
正確一點説,他是一位雕塑大師,專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種類譽,不知多少,什麼“現代的羅丹”、“東方徹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種各樣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贏得藝術評論家的擊節讚賞,自然也成為世界各地的藝術博物館蒐購的對象。
他的創作態度十分嚴謹,一件雕像,就算已經接近了完成的階段,只要發現有一點點不滿意,他就立即將之徹底破壞銷燬。所以,在超過二十年的藝術生涯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七仲。
他還有一個怪脾氣,就是堅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樣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穌基督像”,在動工之前邀請了許多專家,來考證研究那穌的身高究竟有多少,結果,據説誤差絕不會超過一公釐去云云。
他另一種震動世界藝術界的行動,是有一位攝影家,把他的十幾件作品、拍攝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專集,説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極高,甚至有“上帝創造了人,他根據上帝的創造,複製了人”這樣的句子。
可是這本集子一出,卻令這位藝術大師赫然震怒,告將官裏去,要求天文數字的賠償,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絕不能轉化為照片,一旦變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相同的相片,是對他的創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創作的藝術成就,必須面對他的原作來欣賞,等等,理由一大堆。
幾經纏訟,各級法院接納他的理由,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規模出版社,因之破產,所有已售出的書集,也不準流通。他得了鉅額賠償,全數捐給了當年在長期旱災之中,餓殍遍野,亟需救濟的東非洲災民,而且,同年,又創作出一座題為“飢餓”的人像雕塑,再次震驚藝壇。
我書房中,就有一本當年引起打官司的畫集在,畫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認出他。
這位藝術大師是東方人——只知道他是東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國人血統,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統,他有一個十分中國化的名字:劉巨。
人總是有點勢利,老蔡用這麼粗魯的態度,得罪了一個流浪漢,或是得罪了一個如劉巨這樣的藝術大帥,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時充滿了歉意的神情和語調趨前:“真對不起、劉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邊翻着眼,他自然弄不清楚這個看來並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麼來頭。白素説話間,他還用相當高的聲音咕噥着:“人家兄妹好久沒見了,不知道有多少話要説,總要自己識趣才好。”
白奇偉忙推着他,連聲道:“去!去!去!這裏沒有你的事!”
等白奇偉把老蔡推了進去,門外的劉巨才吁了一口氣:“貴管家!”
白奇偉忙笑道:“老人家有點悖時,劉大師別見怪!”
劉巨緩緩搖了搖頭,在白素的邀請下,走了進來。
白素自然十分歡迎劉巨來訪,但恰好白奇偉來了,兄妹之間,的確有許多話要説,但剛才已經得罪了人,這時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暫時把白奇偉放在一邊,先作了自我介紹,再介紹了白奇偉,然後道:“衞斯理不在,劉先生有什麼事,對我説也一樣!”
白素想不到像劉巨這樣的藝術大師來找我有什麼事,但循例總要這樣問上一問。
白奇偉已走過去,取了酒和酒杯來,倒了一杯酒,遞給了劉巨,劉巨接了過來,一飲而盡,白奇偉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劉巨這才開口:“是這樣,我有一個朋友,認識衞先生,聽他講起過衞先生在探索許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上的種種成就。”
他頓了一頓,又道:“自然,衞先生的許多成就,實際上就是衞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偉笑道:“看來大師不但擅於塑造人,也很擅於恭維人!”
白奇偉的話,本來應該是可以令得談話的氣氛輕鬆很多,可是,劉巨聽了,卻緊蹙着雙眉,嘆了一聲,有點像自言自語地道:“我擅於塑造人像?在……有了那次經歷之後,我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偉,都不知道這個在世界藝壇上有着如此祟高地位的大師,受到了什麼打擊,以致他竟然會説出這樣的話,互相錯愕地望了一眼,等着他説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異,我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決定來向衞斯理先生請教,我來得冒昧……”
白素忙道:“不,不,歡迎光臨!”
劉巨又嘆了一聲,再呷了一口酒:“三天之前,我去鄉觀一間蠟像院。”
他這句話一出日,白奇偉首先挺了挺身子,表元驚愕。一個舉世崇仰的雕塑家,專從事人像雕塑,怎麼可能對蠟像院產生興趣?蠟像院中的陳列品,絕大多數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稱之為藝術品的。
作為一個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劉巨當然善於捕捉人體的每一個動作,也知道這些動作,代表了什麼。
白素和白奇偉兩人,雖然沒有説什麼,劉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活,引起了對方的驚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釋道:“本來我絕不會對蠟像院有興趣,可是我有兩個學生去看過——我到這裏來,應大學藝術系的邀請,作一個短時間的授課。”
白素忙道:“是,是,報章上對大駕的光臨,有過專題報導。”
白素竭力在彌補老蔡造成的過失,雖然看來劉巨對於剛才的不愉快不再放在心上。
劉巨繼續道:“這兩個學生,我認為極有天份,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個蠟像院去看看,並且説他們自己參觀的經過,太怵目驚心,所以他們只看到第三間陳列室,就奪門而逃,沒有勇氣再看下去。”
白素聽到這裏,“啊”地一聲:“是,我們有一個朋友,也曾去參觀過這間蠟像院,也竭力推薦我們去看。”
劉巨的神情有點緊張:“你們去了沒有?”
白素搖了搖頭:”沒有。”
劉巨吁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吶吶説了一句:“如果你們去看過,只怕不會再稱我為藝術大師。”
白奇偉一聽,霍地站了起來:“蠟像院中的陳列品,藝術價值會在你的作品之上?”
劉巨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託着前額:“那兩個學生,只差沒有説出那蠟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他們説得次數多了,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説到這裏,又停了片刻,然後,就詳細敍述他在那間蠟像院中的經歷。
他説的那間蠟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間,十分湊巧的是,劉巨在向白素和白奇偉敍述他的經歷時,我正好就在那間蠟像院之中,重複着他的經歷。
劉巨三天之前,在蠟像院中的經歷,和我的相同、所以不必重複。所不同的,他作為一個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會更加感到震粟和有更深感受。
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樣,到最後,只有他一個人,由米端陪着,參觀了第四間陳列室。
看完之後,他激動得幾乎發狂,緊握米端的手臂,大聲叫着:“藝術家在哪裏?簡直大偉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佈這件事!”
他不但叫着,而且還用力搖晃着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請作者出來,請作者出來。”
米端的回答卻十分冷淡:“作者不願見人。”
(這和我的經歷不同,我推測到了米端就是作者,他就承認了。)
劉巨當時就生了氣,指着米端罵了起來:“你這種市儈,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把那麼偉大的藝術招為己有,沒有權利把藝術家隱藏起來,不讓他和世人接觸,你這卑劣的市儈……”
劉巨不但認不出來米端就是這些塑像的作者,而且還把他當成了卑劣的藝術品販賣商,以為他不把藝術家介紹出來,是想壟斷他的作品,奇貨可居來謀利。
米端對他的指責並不反駁,只是冷冷地聽着,直到劉巨自己報了名字:“你知道我是誰?我叫劉巨。”
他以為對方至少會對這個名字表示一下驚愕。
誰知道米端聽了之後,只是冷冷地道:“對不起,未曾聽過閣下大名。”
這一下,幾乎把劉巨氣昏了過去,他們的這番談話,在那個院子中發生,米端講完了那句話,就走了進去,把門關上。
劉巨拍打房門,可是手也拍痛了,米端再也未曾把門打開來。
劉巨急急忙忙衝出院子,又繞到了前門.前門也已關上,他再度敲門,踢門,直到兩個警察過來,要把他當作瘋子趕走。
可是劉巨哪裏肯就此干休,他一生從事人像塑造,那些人像,給他心靈上的打擊之大,實在無與倫比,他和那兩位警察爭論,警察把他帶到了警局,弄明白了他的身份,才把他放了出來。他連接受道歉的時間都沒有,立刻又趕到蠟像院去。
他趕到的時候,恰好米端在向幾個參觀者講話,米端一看到他,就不客氣地要他離去,劉巨硬向內闖,結果,又是警察硬把他弄走的。
以劉巨的身份,一再“鬧事”,令得大學當局和警方,都十分尷尬,警方把他交給大學,學校方面無法可施,只好派幾個他的學生,牢牢看住他。可是劉巨畢竟是學生崇拜的對象,看了一夭,第二天就看不住,又給他溜了出去。
這一次,他學乖了,在去蠟像院之前,先把外形大大作了一番改變,米端居然沒有認出他,又帶着他和另外幾個人,參觀了一遍,這一次,劉巨還弄了一點狡猾,做了一點手腳。
他不相信那麼象的人像由蠟做成,所以他去之前,帶了一柄鋒利的小刀,準備刮削一些人像的材料,去研究一下,究竟是利用了什麼材料,才能塑製出如此生動,可以説是人類自有塑像以來,最偉大的作品。
要達到這個目的,不很困難,整個參觀過程,雖然米端一直目光炯炯地注意參觀者的反應,總有機可乘。
不過,劉巨在做這個“手腳”之際,經過相當驚人,以下是他的敍述:
“雖然我是第二次看到這些人像,但是心頭的震撼,還是同樣的劇烈。本來,我對於蠟像裝上機械的裝置,以追求逼真的效果,十分反感,一直反對,我認為那是一種十分低級庸俗的做法,簡直對藝術是一種侮辱。”
“可是,看了這些塑像,我無法不承認這裏的一切安排,巧妙之極,把藝術帶給人心靈的震撼,提高到無可再高的層次。”
“我手中握着那柄小刀,等候着機會,在岳飛父子的那一間陳列室中,我有了下手的機會,有兩個參觀者在我和那個市儈之間……”
(劉巨一直不知道米端就是這些人像的作者。〕
(講到這裏時.他的聲音有點發顫,由於按下來發生的事,使他驚駭莫名,這時仍然心有餘悸。)
“我一看到機會到了,伸手在岳飛像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我畢生從事各種材料的人像雕塑,用的是什麼材料,一般來説,只要碰一碰,摸一摸,就可以知道。這時,我一摸上去,就嚇了老人一跳,我……的手指,竟告訴我,那……不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是……真正人的肌膚……甚至還有着體温。”
(錄音帶在劉巨講到這裏時,爆發出了白奇偉毫不掩飾的轟笑聲和白素小聲要哥哥注意禮貌的勸告。)
不過,白奇偉還是發表了他的的意見:“大師,你以為那些人像全是真人?”
劉巨的聲音有時囁嚅,充滿了猶豫:“請……聽我再説下去。”
白奇偉又道:“那是一種軟塑料,我見過用那種特種軟塑料製成的假人,的確,單是靠觸摸,感覺和真人幾乎沒有差別,日本人很精於此道。”
劉巨沒有分辯什麼,只是道:“請……聽我説下去。”
白素忙道:“請説,請説。”
劉巨道:“嚇了一大跳之後,自然還得照計劃行事,所以我立時用小刀的刀尖,在人像的手背上,劃了一下,誰知道……誰知道……才一劃下去……才一劃下去……”
(劉巨每一句話,都不由自主重複,白奇偉的笑聲又傳了出來。)
白奇偉道:“千萬別告訴我們,你一劃下去,就有血流出來!”
劉巨發出了一下驚呼聲:“正是這樣,我一刀劃下去,只劃了一個小口子,血就迸流出來,就像劃在真人的手背上!”
(錄音帶中,接下來是相當長久的沉默,和劉巨的喘聲。)
(那自然是劉巨的話很令人吃驚。)
(打破沉默的是白素。)
白素的語調十分審慎:“我想……這批人像,極可能是科學和藝術的結晶,既然不斷有血自人像中冒出來的機械裝置,那麼,充當血液的紅色液體,有可能在人像中流過,所以當你劃破了人像,紅色的液體也就流了出來。”
又是一段時間的沉戳之後,才是白奇偉的聲音:“大師不同意這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劉巨説的還是那句話;“請聽我……繼續説下去。”
白奇偉的聲音有點誇張:“天,別告訴我,你割下一小塊東西,拿回去研究,那是真正的人肉。”
劉巨道:“不是,不是。”
白奇偉又加插了一句:”謝天謝地。”
劉巨嘆了一聲:“不過也差不多。”
(聽錄音帶聽到這裏,連我也嚇了一跳。什麼叫作“也差不多”?劉巨接着白奇偉的話講,那麼,任何人都不妨想想,“也差不多”是什麼意思,真正無法不令人吃驚。)
(當然,那時.白素和白奇偉兩人,也同樣感到了吃驚,所以又是沉默。)
白奇偉乾澀地笑了一下:“請解釋。”
劉巨道:“當時,我一看到被刀劃破處,竟然有血流出來,心中十分吃驚,恰好這時,有一個參觀者,掩面疾逃,我心中慌亂,不敢再停留,也跟着那個參觀者,一起逃了出來,等到到了街上,我才想起,我要做的事,沒有做到,可是已無法再回去了。
“我手中還猩着那柄小刀,手心全是冷汗,我看到,小刀上,還沾了一點血跡,突然之間,我心中有一個怪異之極的想法,我感到,那……有可能是真的人血,因為在那些陳列室中,的的確確有濃烈的血腥味,血腥味有可能是視覺上的震撼所引起的嗅覺上的條件反射,也有可能是化學合成物造成的氣味,也有可能,是……真的血發出來的氣味。”
“所以,我回到大學之後,立時要醫學院的一個助教,替我化驗。”
“我必須説明,我有了這個怪異的念頭,心中極其緊張,這個念頭,可以説是我一生之中,最怪誕的念頭了,那小刀……又十分鋒利,把我的手也割破了一些。”
白奇偉的笑聲,陡然爆發。
可以想像得到,他本來也因為劉巨的敍述而十分緊張,正屏氣靜息地聽着,陡然之間聽得劉巨那樣説,自然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所以他的笑聲,聽起來簡直收不住。
他一面笑,一面道:“小刀割咬了你的子,一化驗,自然是人血!”
劉巨道:“是,化驗的結果是,小刀L沾着人血,這是化驗報告,請你們自己看。”
在一陣紙張的交遞聲之中,便是白奇偉和白素兩人同時發出的驚呼聲。
(當我聽錄音帶,聽到這裏時,心中十分焦急,因為我不知道化驗報告上究竟説些什麼。幸而白奇偉的話,立時給了我的答案。)
白奇偉在一下驚呼之後,立時道:“小刀上有兩個人的血,一個是B型,一個是0型。”
劉巨道:“我是B型的,B型的血是我的,那0型的血……那0型的血……”
他的聲音,又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然後,又是一個相當長的時間的沉默,白奇偉才用十分怪異的聲音道:“那0型血,難道是‘岳飛’的?”
劉巨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人像,不是塑像,是真正的人。”
劉巨的聲音,在最後一句,聽來十分淒厲。
我聽得他出了這樣的結論,也不禁駭然。因為我才從那地方回來,當然,人像逼真,確然會使人以為那是真人,但那當然不可能是真人,簡直絕無可能!
小刀上有另一型血,可以另外尋解釋,決不能由這一點就申引到那些人像是真人。
我如此肯定,是那些人像都不斷在流血,那自然是機械裝置的循環作用,如果是真人,哪有那麼多的血可流?
這是最簡單的常識,其間並無可能供超特想像的餘地。果然,白奇偉也提出了這一點來反駁。
可是,白素卻有另外不同的意見:“最好的辦法,就是到那蠟像院去看看。”
劉巨立時道:”對,我來找衞先生,就是想把我的看法講了出來,請衞先生去看一看那些人像,説不出來的詭異。”
白奇偉道:“還等什麼,我們這就去。”
接着,便是白素對我説的一段錄音:“我們去看看,你如果回來,先聽聽錄音帶。”
錄音帶聽完了,我立時看了看時間,我大約花了一小時,白素留下的字條,是九時零三分,我回家之後,由於震撼持續着,到十點鐘才開始聽錄音帶,現在是十一點了。
我估計,他們三個人離開,到蠟像院去,和我回來之間,大抵只有幾分鐘,如果我早回來幾分鐘,或是他們遲幾分鐘再出發,我們就可以見得着。
如今,距離他們離去,已經超過兩小時了,沒有理由要花那麼長的時間。
當然,他們三人“去看看”,決不會是循正當途徑去參觀。以白素和自奇偉兩人的能耐,別説偷進米端的蠟像院,就算們進蘇聯國家安全局,也綽綽有餘,不去有什麼意外發生。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難道被米泊發現了,又驚動了警察?
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劉巨跟着一起去,他可不是專家。
我考慮了不到一分鐘,就決定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下了樓,出了門,才一出門,就看到白素的車子,疾駛而來,這種橫衝直撞的來勢,駕車人自然不會是白素。
車子直衝了過來,我打橫躍開,以避來勢,車子停下,幾乎直衝迸大門。車門打開,白素先下車。她的臉色看來十分蒼白,而且全身竟然是透濕的,沾滿了灰,神情狼狽之極。
接着,白奇偉也出了車子,情形和他妹妹差不了多少,我看了這樣的情形,不禁大是錯愕,他們到米端的蠟像院中去,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副模樣回來?
更令我驚愕的是,他們兩人的神情,白素帶着無可奈何的悲傷,白奇偉十分惱怒。我忽然想起,應該還有一個人:藝術大師劉巨呢?看他們兩人的神情十分凝重,為了可以使氣氛輕鬆一點,我向白奇偉伸出手去:“好久不見了,你們幹什麼去了,看起來,什麼地方失人了,你們參加了救人?”
白素嘆了一聲:“進去再説!”三個人一起走,白奇偉把濕透了的外套剝下來,用力拋了開去。
若不是剛才他和我握了一下手,我真要以為那麼多年了,他還在生我的氣!我道:“怎麼,我説錯了什麼?”
白奇偉眉心打着結:“沒有,你説對了,我們不但救人,而且想在火中救人,不過,都沒有成功!”
我陡地一怔:”那個蠟像院……失火了?”
白奇偉悶哼了一聲:“是,就像多年前的那部恐怖片一樣,秘密快被人發現,問失火燒悼了一切證據。”
我搖頭:“留下來的錄音帶我全聽了,我認為劉巨的懷疑沒有道理,啊,你剛才説救人?救誰?蠟像院的主人叫米端,救出來了沒有?”
白奇偉和白素兩人互望着,像是從來也未曾聽過米端這個名字。
我忙道:“那個人製作那些人像,如果你們已見過那些塑像,一定會承認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塑像藝術家!”
白素和白奇偉同時用十分沮喪的聲音回答:“不,我們沒有看到那些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