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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一掌敗鬼王

    這時,徐元平已然累的筋疲力盡,縱然對方不用利刃架在他項頸之上,也是無傷敵之能,當下輕輕-嘆,道:“你的聲音我很熟悉,但我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不知我可否回頭瞧瞧?”

    身後傳來了一聲輕笑,道:“你想死的明明白白,那也是人情之常,你就回頭看看吧!”

    徐元平停下手指,正待回頭看時,心中忽然一動,暗道:我如回頭看到了他面貌,他勢非殺我不可,不禁猶豫起來……

    相持大約一盞熱茶工夫,徐元平尚未回首,那身後之人,已等得有些不耐起來,説道:

    “你怎麼還不回過頭來看我呢?”

    徐元平道:“如我不回頭瞧你,可否廷長我三日死期?”

    那人似是聽得甚覺奇怪,説道:“什麼?延長你三日死期?”

    徐元平道:“你現在殺了我,我叔叔亦將傷發而死,豈不是一刀二命?寬限我三日時間,先讓我把叔叔的傷勢療好,你再殺我也是一樣。”

    那人沉吟了一陣,道:“這麼辦吧!我身上攜帶有一種藥物,服用之後,三日後才能夠發作,你把這毒藥服下,我才能信你!”

    徐元平道:“好吧!你把那藥物拿來!”

    身後伸過來一隻潔白的玉手,掌中託着兩粒紅色丹丸。

    徐元平微微一皺眉頭,暗道:此人膚色如玉,手指纖纖,看去不似男人,難道是個女孩子……

    心中忖思之間,緩緩伸手取過兩粒紅色丹丸,正待吞下,心中一動,問道:“你這毒物服下之後,不知我的功力,是否會受影響?”

    那人嗤的一笑,道:“三日後毒發必死,無藥可救,但在三日之內,不會影響到你的功力。”

    徐元平道:“在下相信大駕之言。”張口把兩粒紅色的藥丸吞服下去,接道:“你現在可以離開了,或是隱身在附近暗處監視着我。”

    那身後人沉吟了一陣,嘆道:“你的言詞,字字句句,都令人無法不信,果然是一位誠篤可信可託的君子。”

    但聞步履之聲,逐漸遠去,漸不可聞。

    徐元平服用下藥丸之後,心中不禁泛生出黯然的感覺,想到父仇未報,母恨未雪,慧空大師遺託之事也未能辦好,自己卻要在三日之後告別人間,也許要死的不明不白,連逼自己服藥而死的人,也難看上一眼。

    他嘆息一聲,目光投注到金老二的臉上,只見他雙眉輕皺,臉上一片痛苦之色,但嘴角間卻又微微帶着笑意,分明他在忍受着極深的痛苦,但又深信自己能夠重傷復愈,兩種神情混合在一起,顯出他內心中堅決的求生意志。

    徐元平振作精神,連吸兩口長氣,閉上雙目,排除雜念,一意調息。

    他得天玄道長無意一腳,踢活了生死玄關,雖然任、督二脈未通,但真氣已可旁通奇經八脈,直上十二重樓,適才替金老二療傷之時,雖亦常運氣調息,但心中一直百感迴旋,雜念未除,此刻,雜念澄清,神意集中,頓覺真氣暢行經脈,內力源源而生。

    原來他預知了三日後必死無救,報仇雪恨之事,都成了夢幻泡影,一心一意,只想救活金老二,反而有助他神意集中。

    風雨漸大,大滴如珠,徐元平真氣流轉不息,內力綿綿不絕,人已進入渾然忘我之境,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早些療治好金老二的傷勢,對風雨的侵襲,渾似不覺。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落雨已住,雲散天晴,夕陽返照來一抹陽光,積水反映,霞光閃閃。

    忽然身後傳過來一聲嘆息道:“天色又入夜了,你還不休息一下嗎?”

    徐元平抬頭望望天色,道:“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了?”

    那聲音輕柔地接道:“可不是麼,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我送給你的食用之物,你一點也未食用,都給大雨沖走了!”

    徐元平目光一轉,果見身側放着兩個瓷盤子,盤中一片瑩潔,想那盤中食物,都已被大雨沖刷去了。

    目光迴轉,向後望去,剛剛看到一角黑衣,心頭突然一震,趕忙又轉了回來,暗道:好險啊!好險,我如回頭望他一眼,他藉故説我看到他的面貌,變卦不守三日信約,豈不是其咎在我嗎?”

    那身後之人,等了一陣之後,忽然緩步而去。

    徐元平不敢回頭張望,只能從那人的腳步聲中,辨出他逐漸遠去。

    這雖是一件極為簡單的事,但卻要極大的忍耐之力,剋制住好奇的衝動,只要他回頭一看,立時可以辨出來人是誰,但他為了金老二的安全,必須強忍住心中的好奇和衝動。

    他仰天長長吸了一口氣,又復運氣調息,調息好精神,又開始用手推拿金老二的穴道。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工夫,忽然覺到那股綿綿不絕的內力,倏然中斷,不禁心頭一震,停下手來,暗道:這一日一夜的工夫,我一直覺着內力綿綿不絕,何以此刻突然中斷不繼?

    心念一動之間,忽然覺着飢腸轆轆,飢餓無比。

    他回頭望了那兩個大瓷盤子一眼,心中暗暗忖道:如果這兩盤子中的食物,不被雨水沖走,我也不致受這飢餓之苦了。

    他發覺了後力不繼的原因,是因飢餓所致時,才想到自己已經兩日一夜,未進飲食了。

    一念動心,只覺那飢餓之苦,愈來愈重,如果不能及時進些食用之物,別説後力難繼,無法再繼續替金老二療治傷勢,單是這份痛苦,已是不易忍受了。

    他嚥了兩口饞涎,自言自語地嘆道:“還有兩日夜時光之多,難道我能撐過這一段時間麼?”

    忽然由身後仰過來-個白色瓷盤,一個嬌柔的聲音,隨着傳了過來,道:“你腹中定然是很飢餓了,快把這半隻雞吃下去吧!”

    徐元平凝目望去,只見那磁盤中除了半隻雞,還有兩個饅頭,一股肉香,直撲鼻中,本待伸手取食,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嘆道:“閣下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

    那人奇道:“你不餓嗎?”

    徐元平道:“很餓,但我兩隻手不能離開我叔父身上穴道,無法取食。”

    那人似是極為憤怒,冷哼一聲,將那瓷盤收了回去。

    徐元平嚥下一口饞涎,咬緊牙關,閉上雙目,勉強忍耐着飢餓之苦,繼續運氣調息,但覺腹中飢餓難捱,竟然難以提聚真氣。

    過了有一盞熱茶工夫之久,忽覺肉香濃郁,直衝內腑,睜眼看去,只見一隻雞腿,正放自己唇邊,身後傳來一個平和的聲音,道:“好吧,那我就餵你吃下去。”

    徐元平腹中飢餓,也不再謙辭,張開口來,很快把雞腿吃完。

    只聽那身後之人,笑道:“你餓了很久嗎?吃的像狼吞虎嚥一般。”緊接又送過來夾着雞肉的饅頭。

    徐元平一口氣吃了半隻雞和兩個饅頭,肚內飢火已消,嘴巴在衣袖上擦了兩下,説道:

    “雖然兩日之後,你要把我殺死,但今日一飯之恩,我仍然感激不盡。”

    那身後之人默然不語,沉吟了良久之後,突然幽幽一嘆,起身而去。

    徐元平聽他那移動的腳步之聲落地甚重,似是有着很沉重的心事……

    他微一思索,立時屏棄雜念,運行真氣,替金老二療治傷勢,不大工夫,已入渾然無我之境。

    當他再度停下休息時,忽然覺着頭頂之上,多了一些什麼,抬頭看去,只見一個茅草結成的頂蓋,四面用竹子撐住,用以遮蔽烈日風雨。

    三日時光,轉眼過去,他有了茅棚遮日蔽雨,又有人及時送上飲食,得以維持他的體力,才算把一件艱苦的療傷工作完成。

    那送給他食物之人,對他似乎是愈來愈是關心了,單見那餐餐不同而可口的佳餚,已顯示出對他的關懷。

    第四日早晨時分,徐元平已覺出金老二幾處受傷的脈穴,完全通達,療傷大功告成,心中甚為喜悦,低聲説道:“叔叔你可以睜開眼睛瞧瞧了。”

    金老二自得徐元平啓動生機之後,一直忍受着痛苦。但因徐元平綿縛不絕的內力,使他承受的痛苦大減,暈暈糊糊的過了三日夜的時光,有時神智全失熟睡不醒,醒來亦是暈淘淘的茫無所知,但他心中一直記着不能睜眼之事,始終閉目未睜,感覺之中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但他均棄絕外念,不理不想,直待聽到徐元平呼叫之言,才緩緩睜開雙目。

    徐元平滿臉微笑之容,説道:“叔叔可暗中運氣試驗一下,看看受傷的脈穴,是否已經完全通了。”

    金老二依言運氣相試,果然傷穴全通,忽然挺身而起,抓住徐元平一隻手腕,熱淚盈眶地説道:“孩子苦了你啦……”,他生平之中,極少有這樣激動,只覺千言萬語要説,但卻不知從何説起,一時之間,反而默然無語!

    徐元平仰天長長吸一口氣,勉強壓制下心中的激動,説道:“平兒替叔叔療傷,真氣損耗甚大,必須要十日靜養,想請叔叔替我配幾劑藥物,以便我靜養時服用。”他想到今日已是相約三日死期,必須想個法子,讓金老二離開此地,免得他看到這一幕慘劇。

    果然金老二為之一駭,霍然站起身來,説道:“你知道什麼藥物嗎?我立刻就去配製。”

    徐元平淡然一笑,隨口説了幾樣藥物,他曾經看了那紫衣少女開給丁玲療治傷勢的藥單,腦際之中,還隱隱記得兩樣,隨口説了出來。

    金老二久在江湖上走動,見聞極是廣博,那紫衣少女開的藥物,都是療傷聖品,徐元平説了兩樣,果然把金老二給騙過,當下默記心中,説道:“平兒,你就在此地等我……”,仰臉望望天色,接道:“在天色入夜之前,我一定趕回此地。”

    徐元平微微一笑,道:“叔叔不用太急,我只不過是損耗一點真氣,你大傷初愈,不宜急急趕路。如果今夜趕不回來,明天回來也是一樣。”

    金老二似是急於徐元平復原,説道:“不論如何,我今天一定可以趕回。”也不待徐元平再答話,急奔而去。

    徐元平望着金老二急奔而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一陣悽苦之感,低聲説道:“再見了,叔父,當你購藥歸來的時候,平兒已經身首異處了……”

    他説的聲音異常低沉,但金老二卻似受到了感應一般,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徐元平只道被他聽到,不禁心頭一驚。

    只見金老二高舉右臂揮手説道:“平兒,不要離開此地,天黑之前,我一定可趕回來。”

    縱身躍起,施展開陸地飛行功夫,急奔而去。

    徐元平眼看金老二背影消失不見,緩緩站了起來,步出草棚,只見草色枯黃,落葉紛紛,一片肅殺之氣。

    三面青山環抱,正西方卻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這是一個很少人跡的荒涼所在。

    一叢及人的青草,矗立在丈餘外處,那方圓數尺之地,似是得天獨厚,仍然有些青翠之色。

    徐元平此時的心情有如洶湧的長江大河,萬念滾滾閃過心頭,他緩步走近草叢,凝目相注,自言自語地説道:“這地方倒是一處大好的埋身之地。”

    他呆呆的站了一陣,緩步走回那草棚之中,盤腿而坐,閉上雙目,想以內家調息之法,使雜亂的心情平復下來。但他卻失敗了,千古艱難唯一死,他雖有着視死如歸的豪氣,但這死前的一段折磨,卻不是豪氣所能抗拒,但覺往事如電閃過心頭,一直無法使心情平復下來。

    忽聽一陣沉重的步履之聲,急急走了過來,停在身側之處。

    徐元平只道是相約之人,暗道:既願束手就死,何須再見仇人形貌。於是眼也不睜的説道:“你動手吧!”

    這四個字説來雖是簡簡單單,卻不知摻揉着多少種複雜的感情,未了的恩仇、常憶的友情,以及他這一生中的曾遭遇到的悲歡離合,辛酸苦辣,他似乎都要在這一剎那間體會、宣泄出來,因為自今而後,世上的成敗榮辱,俱都不再與他有關,就正如墜下的果實與生長的枝葉一樣。他悵惘而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這多姿多彩的世界。

    只聽那沉重的腳步聲,突地一頓,然後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過來。

    他仔細地分辨着這腳步聲,冀求能在這單純的聲音中,尋找出自己的答案:“此人究竟是誰?”但他轉念一想,又不禁暗笑自己,暗笑人類的情感為什麼永遠是這麼矛盾?一種根深蒂固的理智,與另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感,永遠是在互相爭鬥着,直到他死前的一刻,仍無法終止。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對於生命的存在與人類的通性,似乎又瞭解了許多。

    腳步之聲更近,終於停在他身側,他心中暗歎一聲,緩緩説道:“三日之限已至,你只管快些動手。我……死亦無憾。”

    他突然想到他憑自己的力量,救活了他世上唯一的親人,嘴角當時泛起一絲安慰的微笑。

    秋風簌然,立在他面前之人,似乎輕輕驚歎了一聲,然後一個沉重嘶啞的口音詫聲説道:

    “動手?動什麼手?”

    徐元平微微一笑,緩緩道:“我既已與你訂下三日之約,你便是將我千刀萬剮,我也不會怪你,此時此刻,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大可不必在我臨死前還這般折磨侮辱於我!”

    他語聲竟是那般誠懇而無畏,叫人聽了,無法不由衷地發出敬佩與感嘆。

    哪知那沉重嘶啞的聲音竟又輕咦了一聲,訥訥道:“公子,你……究竟説的是什麼,小的……小的實在聽不大懂。”

    徐元平心中一動,沉聲問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直到此刻,他猶未張開眼來,那嘶啞的語聲“呀’地一聲,感嘆道:“原來公子竟是個……竟是個……”

    他終究不敢説出“瞎子”兩字,改口説道:“小的名叫張忠,又有人將我喚做張一爺。

    公子若有什麼吩咐,只管吩咐好了,小的還有兩膀子氣力,叫我做‘動手’的事,再好也設有,叫我用心思,那卻是……”

    他“嘿嘿”乾笑數聲,倏然頓住語聲。

    徐元平心中思潮反覆,不知面前之人是戲弄自己,抑或是真的與此事無關。心念數轉,他終於忍不住霍然張開眼來。

    凝目看去,只見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大漢,肩上挑着一擔木柴,腰中斜插着一柄巨斧,只看那巨斧要大於平常樵夫所用的兩倍,就瞭然此人有過人的臂力。

    張忠驚噫了一聲,向後退了兩步,放下柴擔。

    他原想徐元平是個目難睹物的瞎子,不料他睜開眼睛之後,卻暴射出懾人的神光,像兩道挾着霜刃的冷電,看透了人的肺腑心肝。

    徐元平輕輕一皺劍眉,茫然一笑,説道:“你當真是行樵之人嗎?”

    張忠乾咳了一聲,道:“是啊?小的打柴為生,已近十年了。”

    徐元平道:“你每日都由此處經過麼?”

    張忠搖頭笑道:“沒有,這條路我已經一個多月沒走了。”

    徐元平輕輕嘆一聲,道:“那你是不知道了……”,他這話似是對張忠説,但又似自言自語。

    張忠茫然一笑,道:“公子是讀書之人,説的話我自然是聽不懂了。”挑起柴擔,舉步欲去。

    徐元平看那一擔柴,大約有兩百餘斤,但他隨手一提,竟然放在肩上,毫無吃力之感,不禁讚道:“你的氣力不小啊?”

    這次,張忠似是聽懂了徐元平説的什麼,咧嘴一笑道:“我娘老是説我像頭蠻牛,一把死氣力,除了打柴之外,什麼也不會。”

    徐元平心中一動,問道:“你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張忠道:“除了老孃和我之外,再無他人了。”

    徐元平淒涼一笑,道:“你很好福氣,還有個媽媽照顧你……”

    探手人懷,摸出一把碎銀,和兩個金錠,“你拿去用吧!”

    張忠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金錠,和那樣多的銀子,不禁為之一呆,雙目盯在金銀之上,全身輕微的顫抖,顯然,這一堆金銀,使他十分動心。

    他呆呆的瞧了良久之後,突然嘆一口氣,道:“我未替相公做一點事情,如何能受此重金,就算替你家做上十年長工,也用不了這多金銀。”

    他的純厚朴實,勾起徐元平的感傷,暗道:我如不是身負有血海深仇,我如有雙親在堂,倒寧願像他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了一生。心念轉動,黯然一嘆,道:“這些金銀,對我來説,已是無用之物了……”

    張忠瞪大雙目奇道:“金銀怎會無用,可以買牛耕田,買馬拖車,置房買田討媳婦,樣樣都用得上,哪裏會沒有用呢?”

    徐元平淡然一笑道:“我已快要死了,這些金銀你拿去替我買口棺木,明天來此地收我屍體,埋在那深草之下,餘下的,你就買些田產、牛馬討個媳婦,奉養老母,好好的過日子吧。”

    張忠凝目望了徐元平一陣,伸出顫抖的手,接過金銀,説道:“我先把金銀帶去,回去問問我娘,該怎麼辦?”這位純厚的樵人,顯然已為他生平僅見的財物動心了。

    徐元平望着他急奔而去的背影,心中暗暗忖道:看來人生名利之關,實是不易看破,此人這般忠厚純樸,也會為財帛動心。

    他安詳的微微一笑,似是對人生又深入了一層認識,緩緩閉上了雙目。

    人在將死的時候,不是萬念湧心,思緒如潮,那就會特別的平靜。徐元平經過一陣躁急不安之後,變的特別平靜,心如止水,萬念俱寂,慢慢的運氣調息。

    要知一個人在整個的生命過程中難得有幾次真正的胸無雜念,不論如何調息求靜,潛意識中,總難免有所掛念。此刻,徐元平卻進入了確無雜念之境。

    調息一陣之後,突覺一股真氣由丹田之中向上面衝去,有如渴驥奔泉,不可遏止。如在平常之時,徐元平必會為此一特異情形,停下行功,但此刻,他卻置之不理,暗暗忖道:是啦!我服用那人的毒藥,也該到了發作的時候,想是藥性發作了。仍然運息如故。只覺那向上疾衝的真氣,衝過了十二重樓,直向生死玄關逼去。

    全身的血液,也隨那向上衝動的真氣,沸動起來,躁動起來,一種忽升忽沉的感覺,使他心中起了無比的憂急和不安。

    這時,忽然又響起了一陣腳步之聲,直行過來。

    徐元平正為體內一種真氣忽升忽沉的衝突干擾,好像一隻大鵬被關在一所鐵籠之中,久思破籠而出,此刻那鐵籠破損了一個大洞,它正用盡全力向外掙動,但那破損的洞口甚小,卻無法容它展翼而去。

    他雖隱隱感到又有人向他走來,但體內氣血強烈的衝突,使他無暇去想這件事情,反正他覺得今日死不可了……

    忽然覺着氣血強猛向上一衝,腦際之間,轟然一聲大震,那躁急和不安的情緒,頓時為之消失,一種飄飄欲飛的感受,使他又生出輕鬆之感。

    這當兒,忽然感到右腕脈穴,被人一把扣住,耳際間響起了一個陌生口音,道:“好啊!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徐元平聽那口音不對,霍然睜開了雙目。

    只見一個身體高大的和尚,用左手扣着他的右腕脈門,放聲大笑。

    徐元平仔細睡了一陣,忽然憶起此人,乃是少林寺中慧字一輩,僅存的兩位高僧之一,慧果大師。

    慧果笑如龍吟,直衝霄漢,餘音迴盪在山谷之中,滿山回鳴,盡都是哈哈大笑之聲。

    他似是有着無比的歡情,也有着無比的激動,長笑聲綿延了一刻工夫之久,才停了下來,冷冷説道:“你終於被老衲找到了,哈哈,為找你踏破三雙芒履。”

    徐元平神色鎮靜,毫無脈穴被拿住的驚慌,淡淡一笑,道:“老禪師找到了在下,也不值得這般高興啊!”

    慧果滿臉泛布起殺機,道:“小施主不用裝痴作呆,拿出來吧!”

    徐元平道:“拿出什麼?”

    慧果道:“戮情劍。”

    徐元平暗暗忖道:我已是將死之人,留下寶刃,也是無用,此劍取自少林,還於少林,總比落於他人之手好些。左手緩緩伸入懷中,摸出戮情劍來,説道:“拿去吧!”

    慧果接過寶劍,隨手放入懷中,道:“劍匣呢?”

    徐元平道:“遺失啦!”

    慧果臉色一整,冷然説道:“此劍雖有削鐵如泥之利,但劍匣尤為珍貴,眼下施主的生死,已在老衲掌握之中,一個人死了之後,萬事皆休,留得劍匣,也是無用,小施主要三思了!”

    徐元平仰臉一聲輕笑,道:“生死之事,在下早已置之度外,老禪師如果想借此要挾,那可是失算之策……”,他微微一笑,又道:“不過此劍乃貴寺之物,還於貴寺,乃理所當然之事,戮情劍匣,現在南海門那紫衣少女手中,老禪師找她去討吧!”

    慧果微微一笑,道:“劍在你的手下,劍匣卻被人拿走,此言叫老衲如何能信?”

    徐元平大聲説道:“我説的字字真實,你不信那有什麼法子,慧空、慧因兩位老前輩,他們人格何等清高,你卻這般貪心,同出一門,一樣的修為,優劣之分,有如天壤之別,我還劍於你,也無非是看在慧空、慧因兩位老前輩的份上而已,哼!我懶得再理你!”説完緩緩閉上雙目。

    慧果凝目望去,只見他臉上一莊嚴,毫無一點畏死的神情,使人一瞧之下,竟有着一種凜然難犯之感,不禁心中一震,暗道:此人小小年紀,卻有這等視死如歸的豪氣。一陣惶愧之感襲上心頭,緩緩鬆開了徐元平右腕脈穴。

    徐元平緩緩睜開雙目,淡然一笑道:“戮情劍匣確在那南海紫衣少女的手中,大江南北的武林道上,都已為此女進入中原,不遠千里趕來,想來老禪師亦必早有耳聞了!跟下二谷三堡中人物,都在勾心鬥角,想從紫衣少女手中取得劍匣,老禪師定要尋找此物,那就快些趕去,遲恐生變,也許會被人奪走!”

    慧果大師道:“不知那紫衣少女現在何處?”

    徐元平道:“我離開之時,她們都還留在孤獨之墓,眼下行蹤何處,我就不知道了!但她在中原根據之地,在邙山碧蘿山莊,我已把胸中所知,盡皆相告。你要去,可以去了。”

    慧果雙眉一聳,説道:“老衲有一句不當之言,不知是該不該問?”

    徐元平道:“老禪師儘管請説。”

    慧果道:“施主坐在此地,可是等什麼人?”

    徐元平笑道:“等死!”

    慧果聽得一怔,道:“什麼!等死?”

    徐元平道:“不錯,我是等死。”

    他微微一頓之後,又道:“如非等死,我也不會把戮情劍還給你了!此劍雖是你們少林寺中之物,但慧空老前輩已經打賭輸給我了。我如能活在世上,必要保有此劍!”

    慧果道:“但眼下你並未死,為何有心放棄此劍?”

    徐元平笑道:“快啦!我已經活不了多久啦!最長也不會到日落時分,也許頃刻之間。”

    慧果道:“老衲雖然不通星卜之術,但就你氣色而論,既不像身受重傷,也不像中了什麼奇毒。但聽你言來,卻是非死不可,實叫老衲猜測不透了。”

    徐元平笑道:“天下的事,有很多是出人意料之外,在下不願把此事告人,老禪師……”

    師字未完,突然急聲吼道:“閃開!”

    一道白芒,疾如流星般急射而到,掠着徐元平耳根擦過。

    慧果頭也未轉,冷冷喝道:“什麼人?膽敢暗算老衲?”

    只聽一聲嬌脆的冷笑,道:“你再試試我滿天花雨的手法!”

    慧果肩頭微聳,身形突地斜斜飄起,只見他寬大的袈裟,飄拂飛舞,有如一朵輕雲般冉冉升了上去,去勢似乎並不甚急,但那來勢急快的銀芒,竟未能接近他身形三尺以內。

    日光強烈,但這一蓬銀芒,比日光尤覺強烈,帶着絲絲縷縷尖鋭的風聲,閃電般掠過慧果的腳下,擊向徐元平身上。

    徐元平眼簾微垂,有如一尊石像般,竟似全然沒有將這一蓬致人死命的暗器放在心上,直到他身形一尺開外,這一蓬銀芒突又一散,驚虹電掣般自他身側擦過,尖鋭的風聲,震得他衣衫為之拂動起來。

    慧果真氣一沉,雙足落地,情不自禁地轉目一望,見到徐元平這等鎮靜的功夫,心頭不禁湧起一陣敬佩之意,暗歎忖道:“此人性命若真的無法活過今日,倒的確是武林中一大損失。”

    他雖然心胸狹窄,但見了徐元平這種恢宏氣度,英雄本色,心下卻也不禁暗中傾倒。

    心念一閃便過,只聽身後又是響起一聲冷笑,慧果濃眉一揚,沉聲道:“漫天風雨,又當如何?”

    身後那嬌脆而冷峭的聲音,一字一字地緩緩説道:“還有子母流星呢!”

    話聲落地,身後竟有暗器破風之聲擊來,慧果雖然自恃身份,至今未曾回首,但此刻只覺心絃震動,忍不住霍然旋過身子去,眼角斜瞟。只見一串銀光,筆直襲來。

    這一串銀芒聚而不散,薄而不急,比方才那一蓬銀雨的來勢,竟是大不相同。但光芒閃動之間卻似隱含着一種令人不得不為之緊張的意味。

    慧果只覺心頭一震,不待銀光襲至,身形又自一旋,的溜溜旋開五尺以外。

    他身形方動,突聽“叮”的一聲輕響,當頭一點銀星,突地急射而出,有如一匹乍放繮繩的驚馬,突地由緩行而急奔,速度之差異,竟無法以言語文字描述。

    接着又是兩聲輕響,三點銀星,由直襲變為橫飛,然後便是一連串的“叮叮”聲響,一串銀光,又自變為一蓬銀芒,四面八方,亂雨般擊至端坐如山的徐元平身上。

    這一陣“叮叮”聲,一聲接着一聲,有如喪命之鐘,又有如攝魂之鈴,暗器未至,已足以令人驚心動槐。

    徐元平雙目一張,目光利箭般注向當中的那一點銀星之上,對四散擊來的銀雨,竟似不聞不見。

    慧果身形頓起,目光立刻轉向徐元平望去,只見那當先激射而出的一點銀星,在這微一霎眼之間,已將觸及了徐元平的胸邊要害之處。

    這生死存亡的一剎那,徐元平忽然疾快的伸出了右手,屈指輕輕一彈,只聽一聲波然輕響,那激射而至的銀芒,斜斜向一側飛去。

    緊接着一提真氣,原姿不變的凌空而起,寒芒閃閃,分由他身外四周劃過。

    慧果輕聲讚道:“好膽氣……好身法!”

    徐元平仍然盤膝而坐落在原地,淡然一笑,道:“老前輩過獎了。”

    慧果目光一轉,投注到丈餘外一片叢草之上,高聲説道:“老衲已領教了漫天花雨,子母流星,不知還有什麼驚人手法嗎?”

    草叢後響起了一個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應道:“你向左面走上五步,再試試我‘三元聯第’和‘一天飛蝗’手法如何?”

    慧果大師臉色一整,道:“要老衲再試你兩樣手法不難,但得讓老衲見識一下女施主是何等人物?”

    草叢後緩緩走出來一個全身的黑衣少女,背插雙劍,漫步而來。

    徐元平目光一轉,只覺此女似曾相識,但卻一時間想不起何時見過。

    只見那黑衣少女目光轉動,一瞥徐元平微笑説道:“你的膽氣實在叫人佩服!”目光一轉,凝注到慧果大師臉上,道:“你可是少林寺中的和尚吧?”

    慧果道:“老衲乃嵩山本院慧果。”

    黑衣女道:“天下武林人物能夠躲得我漫天花雨和子母流星兩種手法之人,難得挑出幾人。你這老和尚武功不錯,因此我料想你必然來自少林。”

    慧果看她一身黑衣,容色絕倫,年紀不過二十上下,能打出那等懾人魂魄的手法,決非平常之人。當下正容説道:“不知女施主高名上姓?”

    他目睹徐元平擊打暗器的手法武功之後,心中狂傲之氣,忽然稍減甚多。他忽然想到如若把徐元平換成自己,決然不會有那等沉着的豪氣。

    只見那黑衣女淡然一笑,道:“我叫上官婉倩……”

    徐元平心頭一動,忽然想起和她拼掌受傷之事,接口説道:“在下和姑娘原有三年之約,只怕難以履行諾言,這裏先行謝罪。”

    上官婉倩笑道:“不要緊,過去之事,已成過去,不用多想它了。”

    徐元平凜然説道:“大丈夫立世之本,信義當先,既有承諾,豈能不放在心上,不過今日乃在下的死期……”

    上官婉倩接道:“設若你死不了呢?”

    徐元平道:“舊約定當踐履。”

    上官婉倩笑道:“可惜你要死了。”

    徐元平仰首望着天上一片變幻的雲彩,心中暗暗忖道:天色已近午時,那相約之人,仍然不見到來,難道他忘記了今日相約之事嗎?或是想我已服下毒藥,難過三日之限,讓我自行毒發而死呢?

    他一心只想到自己生死之事,對眼下的情景,根本設有留心。

    只聽風聲呼呼,衣袂被風飄了起來,轉眼看去,原來上官婉倩已和慧果大師打了起來。

    兩人出手之勢,十分嚇人,每出一掌一招,必帶起強烈的破空勁氣。

    轉眼一瞥之間,忽然發覺那高聳的叢草旁側,站着一個全身白衣的人。以他目光的鋭利,一顧之間竟似未把那人看清,除了記得他穿着一身白衣之外,腦際之間,竟是未留下那人一點印象。

    這時他不得不重新轉過頭去,仔細的向那白衣人望去,看了一陣之後,忽覺心地泛起來一股寒意。

    那人長的並不如何難看,但全身上下卻是找不出一點生人的氣息,他臉上似是被一層青霜籠罩,掩藏了他內心所有的表情,有如從棺材中拖出來的一具屍體,使人一見之下,就有着一種陰氣森森之感。

    徐元平長長吸一口氣,暗暗忖道:世上竟有這樣死人般的活人。

    忖思之間,想見那白衣人右手一探,似是從懷中摸出一件東西,目光轉動,好像在計算上官婉倩和慧果大師兩人離他的距離。

    徐元平愈看愈覺不對,忍不住高聲叫道:“你們不要打了!”

    上官婉倩嬌軀一閃,脱開了慧果大師的掌勢,落到徐元平的身側,微微一笑,道:“怎麼?你可是擔心我打他不過嗎?”

    徐元平搖搖頭,道:“不是。”

    慧果和上官婉倩相搏了一陣,已知遇上了勁敵,只感對方武功路數詭異難測,而且內力充沛,乃生平僅遇的高手之一,打下去,決非一兩百招之內可以分出勝敗,是以聽得徐元平喝叫之聲,立時停手不攻。

    上官婉倩星目一轉,又道:“那你是怕我傷他啦!”

    徐元平搖搖頭,道:“兩位動手相搏,勝敗乃必然之事,在下自是不用多管閒事。”

    上官婉倩嗔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是你嘴巴癢了嗎?”

    徐元平劍眉微微一聳,道:“兩位轉過頭去看看那草叢旁邊,再責怪在下不遲。”

    上官婉倩回頭望了一眼,不禁一怔,道:“這些人是人是鬼?”她驟然見到這些裝束,不自覺地脱口而出,想到自己在武林中的威名,縱然是鬼,也不該這等害怕,趕忙住口。

    徐元平目光一轉,不禁也是一怔,説道:“奇怪呀!怎麼一轉眼,變成了這樣多人?”

    原來那草叢旁邊,一排站了五個衣着、身材一般的白衣人,他們都穿着一樣的麻布白衣,臉色同是一片青色,不論目光如何鋭利的人,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把他們分辨出來。

    慧果也似是為五個白衣人的出現有些震動,但他究竟年齡較大,為人較為沉着,保持着平靜的神態,默然不言,心中卻在不停的忖思江湖之上,哪一處人物這般裝束?

    片刻之後,上官婉倩的神情逐漸的平復下來,她身負絕世武功,膽氣是要比平常之人壯大甚多,冷笑一聲,説道:“我不信陽光普照之下,真的有鬼出現……”回目望着徐元平道:

    “你有膽子沒有,咱們一齊過去瞧瞧!”

    徐元平搖搖頭,道:“我要在此地等人,那人未到之前,我決不離開此地一步。”

    上官婉倩嗤的一笑,道:“你等哪個?”

    徐元平心中忽然一動,但口中仍然應道:“和我相約的人!”

    上官婉倩道:“那個人不會來了!”

    徐元平道:“你怎麼知道?”

    上官婉倩道:“要來早就來了,現在天已快過午時,自然是不會來啦!”

    徐元平霍然站起來,道:“你見過那人嗎?”

    上官婉倩道:“見過,而且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形影不離。”

    徐元平忽覺心中一陣劇激的震盪,道:“可就是姑娘嗎?”

    上官婉倩嫣然一笑,道:“不敢,不敢。”

    徐元平輕輕嘆息一聲,道:“不知那藥力幾時發作。”

    上官婉倩抬頭看看天色,笑道:“早哩,要到太陽下山的時候,夕陽殘照。”

    徐元平微微一笑,道:“這麼説來,我還有兩三個時辰好活了。”

    上官婉倩柔聲説道:“要是那藥物年久失靈了,你就永遠不死啦……”

    忽聽慧果大聲叫道:“鬼王谷……”

    耳際間響起了一陣夜梟悲鳴般的長笑,尖鋭刺耳,難聽至極,突地,一個高昂的聲音混入了那長笑聲説道:“鬼王谷,鬼王駕到。”

    這兩句話,一字一句,拖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餘音盪漾在山谷之中,回鳴不絕於耳,聽得人心頭泛起一陣冷森森的感覺。

    上官婉倩罵道:“鬼王谷中的人,果是沒有一點人味。”

    只見那草叢之後,一蹦一蹦的跳出來兩個頭戴白帽,身穿黑衣,腰繫麻繩的人來。

    這兩人活像兩具殭屍,行動之間,雙腿並立,只用雙腳的強力跳動,手臂直垂,雙目圓睜,怎麼看也沒有一點生人味道。

    慧果大師合掌當胸,高喧一聲佛號。

    高喧的梵音,響徹雲霄,混入那淒厲長笑之中。

    徐元平暗暗嘆息一聲,忖道:“丁玲、丁鳳在這等環境之下長大,自是難怪她們帶有幾分陰森之氣,但自和自己相識之後,兩個人都似在緩緩的轉變,尤其是丁鳳,出身鬼域,倒是難能可貴……

    忖思之間,瞥見那兩個跳動的人突然停了下來,那淒厲的長笑聲,也隨着停了下來。

    高聳的草叢後,緩步走出一個頭大如鬥,巨目闊口,身披黑袍,身不滿五尺的人來。

    達人雖然長的很不勻稱,但舉步行動之間,卻有着一種頤指氣使的高傲氣度。

    慧果大師回首對徐元平道:“江湖上久傳鬼王谷谷主丁高生具異像,此人可能就是鬼王谷的首腦丁高了。”

    徐元平道:“老禪師也不識得鬼王嗎?”

    慧果道:“鬼王丁高很少在江湖上行動,老衲雖然久聞其名,但尚未見過其人。”

    徐元平道:“這就是了,待晚輩問他一聲。”

    上官婉倩卻似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事,低聲對徐元平道:“鬼王丁高的寒陰氣功,已練到傷人於不知不覺之中,而且擅施迷藥,天下無出其右,你可要小心一些了。”

    只見丁高在兩個黑衣白帽,以蹦代行之人左右護衞之下,直對三人停身之處走來。

    徐元平突然一側身,大步迎了上去。

    上官婉倩回手一抓,沒有抓住,雙足一點實地,嬌軀疾射而出,後發先至的搶落到徐元平的前面,玉臂攔住了徐元平前行之勢,説道:“站住。”

    徐元平微微一怔,但卻依言停了下來,心中暗道:這丫頭的舉動好生自負,也不想想憑什麼可以攔阻我的行動……

    只見那黑袍大頭怪人,左手一揮,兩側隨行之人,應手停了下來。

    上官婉倩不容徐元平開口,搶先説道:“你就是鬼王丁高嗎?”

    那大頭黑袍怪人巨目中神光一閃,陰森森地説道:“你是什麼人,敢這般對老夫説話?”

    上官婉倩笑道:“怎麼樣?我沒有開口罵你,已經算對你客氣了!”

    黑袍大頭怪人冷然一笑,巨目一轉,説道:“給我拿下。”

    左面那黑衣白帽之人,應聲出手,直垂的長臂突然一舉疾向上官婉倩抓去。

    上官婉倩星目一瞥,看那人指掌盡成一片紫色,冷哼一聲,道:“好贓的手。”嬌軀一晃,閃了開去。

    那人一擊不中,突然一跳,疾如流矢般直衝過來,雙臂齊舉合擊而下。

    徐元平心中暗暗忖道:我連番奇遇,學成了一身武功,父母大仇未報,卻已死亡在即,現在,恐怕是我最後一次施展武功機會了。

    一股強烈衝動,泛上心頭,口中大聲喝道:“上官姑娘請讓在下一陣。”一提真氣,右手疾揮而出,一招“金索縛龍”,直向那黑衣白帽的怪人右腕之上抓去。

    這時,上官婉倩已二度縱身避開那人的襲擊,兩手一揮,肩上雙劍一齊出鞘。

    只聽慧果大師失聲叫道:“十二擒龍手法,這是我們少林寺不傳之秘啊……”

    那黑衣白帽之人,身體雖然僵挺不彎,但動作卻是快極,第二度撲擊上官婉倩未中,人卻突然一跳,橫裏蹦開三尺讓開了徐元平的一擊。

    徐元平道:“這是少林寺的十二擒龍手法。”口中應話,人卻欺身而進,揚手一掌,拍向鬼王丁高。

    站在丁高右面那黑衣人突然一蹦,搶到了丁高前面,雙手齊舉硬接了徐元平一掌。

    徐元平只覺一股極強的暗勁,硬把自己的掌力給擋了回來,不禁心頭一震,暗道:看不出他還有這等深厚的功力。

    那人擋開徐元平一掌之後,長臂一伸,五指若鈎的當頭抓下。

    徐元平忖道:這兩人行動之時,一蹦一蹦的,手臂也似是異於常人,也不知練的什麼武功,接他一掌試試。心念一動,右手一抬硬向他手上抓去。

    他一心只想到難以活過今日,縱然對方練有絕毒武功,也不放在心上。

    兩人手掌相接,徐元平忽覺如觸冰鐵一般,不禁心頭一駭,暗道:這人手指怎麼這般寒冷。

    就在他心神分動的工夫,忽覺腕脈一麻,右腕已被人一把扣住。

    這時的徐元平,又非月前可比,慧空大師轉納於他的一口真元之氣,均已大部為他引歸經脈,收為己用,因此他的內力,陡然大進,一覺脈穴被扣,立時迫運一口真氣,貫注於右臂之上,即時行氣似珠,運勁若鋼,右脈間立時堅逾鐵石。

    那黑衣白帽怪人,一把抓住了徐元平的脈門,心中甚是高興,縱聲大笑,道:“如此雕蟲小技,也敢賣狂……”,突覺對方腕脈上泛起一股強猛之力,猛一擴張,緊扣的五指,登時被震的一鬆。

    他正在洋洋自得,自擂自誇之際,陡然受此一震,立時警覺到遇上了生平未遇的強敵,笑聲中斷,神情大變,大張的嘴巴,突然合攏起來,神情尷尬至極。

    這當兒,那攻襲上官婉倩的人,陡的轉過身來,舉手一掌,拍向徐元平的背心。

    徐元平被扣脈穴一解,行動已恢復靈活,聽得身後掌風襲來,霍然轉身拍出一掌。

    他不知本身功力,已入生搏虎豹之境,只想到右腕仍在人五指合扣之中,必須全力發掌拒敵,這反手一掌,用出了十成功力。

    雙掌接實,砰然一震,那白帽黑衣人突然悶哼一聲,身子忽的向上一蹦,重又落在原地,雙手直垂,靜站不動。

    徐元平暗暗嘆道:江湖上的高人,當真是有如過江之鯽,這兩人不過是鬼王丁高左右手下,竟然能接了我全力一掌,而且原地未動,連一步也未後退……

    心中忖思之間,忽見那人直垂的雙手,平平向上一舉,張嘴吐一口血塊,全身挺直跌倒在地上,呼的一聲,沙土橫飛。

    原來他全力一擊,無意用出了慧空相授的般若掌力,一擊之下,把那人內腑心臟,震的片片碎裂。

    此掌乃佛門無上心法,掌力擊出,毫無驚人的威力,專以傷人內腑,縱然練有鐵布衫一類橫練功夫之人,也無能抵受。

    這驚世駭俗的一掌,使鬼王丁高和上官婉倩同時為之一呆。

    只聽慧果低聲的驚歎,道:“啊!般若掌力,這是不可練成的事……”,他顯然震駭的有些失了常態和鎮靜。

    那扣着徐元平右腕的白帽黑衣人,似是已被嚇傻,呆呆的站着不動。

    徐元平對自己驚人的掌力,也似甚感意外,滿臉茫然的望了那倒摔在地上的屍體一眼,緩緩的轉過臉去,低聲喝道:“鬆手!”

    那扣着徐元平手腕的白帽黑衣人,驚嚇迷亂的神智,似是被徐元平一喝而醒,舉手一掌,當胸拍去。

    徐元平橫臂一架,反手一招“五嶽困龍”,反扣住了對方手腕。

    慧果大師低聲讚道:“好手法!”

    只見徐元平雙目圓睜,沉聲喝道:“鬆手!”那白帽黑衣人,果然應聲鬆開了握在徐元平右腕上的五指。

    原來徐元平反手扣制了他的右腕脈門,微一加力,那人登時感到半身麻木,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手指。

    這時徐元平如動殺機,右手一揮,立可把對方傷在掌下,但他突然放開了那人脈穴,冷冷説道:“你不是我敵手,我要鬥鬥鬼王丁高。”他出道以來,常聽鬼王之名,想在日落身死之前,和揚名天下的鬼王打上一架,也可多使這短暫的生命,留給武林道上一些回憶。

    這是他生平中最後的一戰,説完話,立時凝神提氣,蓄勢待敵。

    鬼王丁高就在他身前丈餘左右之處。

    那黑衣白帽的怪人雖被徐元平鬆開脈穴,但並未馬上離開,微閉着雙目,靜站在原地不動,似是受了重傷一般。

    只聽鬼王丁高陰惻惻的一聲冷笑,道:“你當真要和老夫動手嗎?先報姓名上來。”

    徐元平朗然一笑,道:“在下徐元平。”

    忽見那靜立不動的白帽黑衣人,突然睜開了兩目,右手一揮,疾快絕倫的向徐元平右手之上劃去。

    徐元平怒聲喝道:“你要找死嗎?”手腕一翻,拍出一掌。

    只聽砰然一聲,掌力正擊在那黑衣白帽怪人前胸之上。

    那黑衣人慘叫一聲,向後倒去,但左手卻借勢掃出,劃在徐元平左手背上。

    徐元平覺出手上輕微一疼,怔頭看時,左手背上微見血痕,被那黑衣人的指甲劃破,傷勢輕微,也未放在心上。

    這時,鬼王丁高向前移動了一下矮胖的身軀,冷然説道:“徐元平這三個字,在武林雖是藉藉無名,但你的武功,卻是老夫一生所遇的有限高手之一,能在舉手投足之間,打死了我護身之鬼,眼下江湖難以選得幾人。只此一樁,老夫也該和你動手幾招了。”

    徐元平目光一瞥仰卧在身後的兩具屍體,正容説道:“有幸奉陪。”

    鬼王丁高敞聲大笑,道:“小心了!”舉手緩擊一掌。

    徐元平右手一招“手撥五絃”,斜裏發出一掌,人卻疾向旁側閃開五尺。

    他在近月之中,連番和當代第一流高手相搏,對敵的經驗大增,心知以鬼王的盛名,這緩來一擊,必藏殺手,不是存心引敵,定是將暗發出絕毒的功力,斜發一掌,以測強敵實力,橫躍避開,以充裕的時間應付強敵詭變。

    果然,兩股掌力一觸,鬼王發來掌力之中,藴蓄了極強彈震之勁,徐元平只覺自己的掌力有如擊在一股暴射而下激流上,柔軟中帶有強大的反彈之力。

    鬼王丁高冷然一笑,左掌一揚,接連又劈出一掌。

    徐元平試敵一掌,戒備之心更甚,肅容而立,誠誠敬敬,發出一掌。

    這一次,他用出了八成真力,腳踏丁字步,原地未動,顯然,他已存心硬接鬼王一擊。

    兩道破空的勁氣一接,激起了一陣氣漩,絲絲寒氣,有如針芒般穿透徐元平劈出的護身掌勁,襲上身來,登時體內生寒,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不禁心頭一凜,縱身而起,飄出八尺。

    鬼王巨目一瞪,暴射出兩道攝人心神的寒光,喝道:“再試我一掌如何?”右手疾急的推來一掌。

    這一掌和前兩次的勢道大不相同,掌勢揮動之間,立時劃出了一道狂風,激射而到。

    徐元平兩掌平胸推出,果然又硬接一擊。

    但見人影一閃,鬼王丁高那矮胖的身軀,快若電光石火一般,緊隨着發出的掌力而到。

    徐元平二度接實對方一擊,心頭忽然劇烈一震,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三步。

    只聽冷笑起自身側,一雙巨靈之掌,斜肩抓下。

    這驚人的迅快,迫得徐元平有着措手不及之感,匆忙之中,隨着那下擊的掌勢,疾向地上倒去,身子還未落實地,忽然一個轉身,橫翻五尺。

    丁高冷哼一聲,道:“好一式雲裏翻身!”左腳一抬,疾欺而上,徐元平身子還未挺直,鬼王丁高右掌已到身前數寸之處。

    形勢迫得徐元平無法選擇,不是挺受一擊,就只有硬擋他襲來的掌勢,當下右掌一翻,接住了鬼王丁高的一擊。

    只覺對方掌勢來的雖快,但勁力並不強大,心中方自奇怪,忽覺一股陰寒凌厲的暗勁,循臂而上,衝向內腑。

    原來鬼王丁高蓄勁掌中不發,只待雙方接實,才發出強凌的內勁,揉合着寒陰氣功之力,想一舉震傷徐元平的內腑。

    徐元平吃那凌厲的反震之力一彈,身不由己向後退了四步,全身搖顫,步履不穩。

    鬼王丁高冷笑道:“螢火之光,也敢和日月爭輝,再試我一掌如何?”雙肩一晃,緊迫而上,右手一揚,當胸劈出。

    徐元平只覺如置身在冰雪之中,寒意陣陣泛上心頭,眼看丁高又是一掌劈來,突然大喝一聲,振奮神威,又接一擊。

    這次他全力出手,用出十成功力,但卻未帶一點破空風聲。

    這正是佛門中至上心法的般若掌力。

    第四度雙掌相接,有如輕絮相觸,聽不到一點聲息。

    但聞鬼王丁高哼了一聲,矮胖的身軀,忽然向後暴退七八尺遠。

    徐元平卻欺身攻上,揮手搶攻,左掌右指,連環擊出。

    鬼王丁高的高傲氣焰,似乎已被那一掌壓制下去,雙目圓睜,臉色凝重,顯然已毫無輕敵之念。

    這時,兩人似都已存了以快速的掌勢變化決勝,攻拒之間,神妙無方,上官婉倩和慧果大師都被兩人掌招之上的詭譎變化吸引,聚精會神,凝目而視。

    徐元平愈打精神愈好,拳路掌勢的變化,也愈來愈奇,鬼王丁高,卻是臉色越來越是沉重。

    激鬥之間,見徐元平口齒啓動,一縷柔和的歌聲,嫋嫋飄起。

    他的臉上,隨着那柔和歌聲,泛起一片莊嚴,急快的掌勢,也忽然慢了下來。

    上官婉倩大為焦急,暗道:怎的這人忽然瘋了,相搏正值緊要關頭,生死決於瞬息之間,他又槍得先機,只要後力能繼,終有勝敵之時,能夠一舉擊敗息隱江湖十餘年的鬼王丁高,那可是一件大光彩的事,但他卻無緣無故的唱起歌來……

    轉眼望去,只見慧果大師雙目圓睜,緩步向前移來,似是看的更入神了。

    突聽鬼王丁高一聲厲嘯,迅急的拍出一掌,轉身急奔而去。徐元平也不追趕,望着鬼王遠去的背影,呆呆出神,那飄蕩在耳際的歌聲,也隨之中斷。

    不遠的草叢處站的白衣人,也緊隨鬼王丁高身後而去。

    徐元平回目一瞥那倒卧地上的兩具屍體,仰臉長長吸一口氣,看着夕陽殘照,低聲説道:

    “太陽就要下山了……”

    上官婉倩蓮步姍姍的走了過來,説道:“你真的很怕死嗎?”

    徐元平淡然一笑,道:“想到人世上還有很多事要我去做,眼下實是死非其時。”

    慧果大師突然走了上來,手中搖動着戮情寶劍,耀目的寒光,在落日映照之下閃動着,説道:“此劍還是交由你暫時保存吧!”

    徐元平搖搖頭,笑道:“此劍得於少林,還於少林,乃理所當然之事,還是由老禪師收着吧!”言詞之間,隱隱流露出將死的悲哀。

    上官婉倩突然伸出雪白的玉掌,笑道:“交給我吧!我替他收存着。”

    慧果一縮手腕,道:“女施主不覺太貪心嗎?”倒捏劍尖,把寶劍送入徐元平的手中,道:“你的武功,足以配用此劍,老衲告別了。”

    轉過身子,大步而去。

    徐元平望着他隨風飄動的衣袂,心中暗暗忖道:奇怪呀!此人一向貪心,天涯追蹤,志在求劍,怎的寶劍到了手,反而這等大方起來……

    上官婉倩突然伸手一把搶過他手中寶劍,笑道:“人家既然不要,那就送給我吧!”

    徐元平略一沉嶺,道:“此劍乃少林寺之物,我不能答應送你,但我可以不向你討。”

    上官婉倩流目四顧,但見荒山寂寂,四外無人,突覺一陣羞意泛上心頭,垂下頭去,説道:“你的武功,眼下我已自知不是你的敵手,咱們比劍之約,就此取消。”

    徐元平道:“任憑姑娘裁決,在下無不從命……”,忽然心中一動,接道:“咱們向那邊走走可不可以?”

    上官婉倩道:“好啊!這我應聽你的了。”

    徐元平道:“你等等。”急急跑到那草棚之處,用手寫了幾個大字,匆匆向東奔去。

    上官婉倩緊緊相隨着他,放腿而行。

    徐元平信步而奔,毫無目的,走了一陣,到了一處山腳之下。

    但聞泉水淙淙,一溪青流,由山上倒瀉下來,就在斷崖下聚成了一個水潭,四周青松環繞,景物甚是清幽,立時坐了下來,閉上眼睛。

    上官婉倩看他望也不望自己一眼,一副冷傲神態,心中甚是惱怒,當下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兩人僵持了良久工夫,上官婉倩再難忍耐,首先開口説道:“你怎麼不説話呀?”

    徐元平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冷冰冰地説道:“你該走了,坐在這裏幹什麼?”

    上官婉倩生平之中,從未受過此等羞辱,霍然躍起怒道:“是你叫我來的,哼!誰稀罕跟你一起?”

    徐元平微閉的雙目,突的一睜,看晚霞只剩下一抹餘彩,不禁輕聲一嘆,自言自語地説道:“金叔父該回來了!但願他不要找到此地才好。”他似是根本忘記了上官婉倩還在身側,看也未看她一眼。

    這冷漠使上官婉倩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憤怒的拔出長劍,直向徐元平前胸刺去。

    哪知徐元平渾如不覺,劍尖刺破了他的衣服,他仍然若無其事,閉目而坐,動也未動一下。

    上官婉倩玉腕一挫,及時的收住了劍勢,無法宣泄的憤怒,化成了滿腹委屈,滴滴熱淚,奪眶而出。

    她原想徐元平會和她大打一場,或是好言解説,要她放下寶劍,至低限度也該出言責罵她幾句,可是對方這不聲不響漠視生死的神態,卻大出上官婉倩的意料。她本可一劍把他殺死,但她卻又無法下得了手。她天性中潛在着無比的倔強,冷漠和羞辱,在她的感受上,重過生死。

    徐元平緩緩睜開了微閉的雙目,淡然一笑道:“你哭什麼?”

    上官婉倩用力的把寶劍摔在地上,用衣袖拂拭一下臉上的淚痕,怒聲説道:“我高興哭,你還能管得了嗎?快些撿起地上的寶劍,我給你一個公平的取勝機會。這一次不分出生死,決不許住手。”

    徐元平望了那寶劍一眼,道:“我在最飢餓的時候,你送給我食用之物,不用問那遮蔽風雨的草棚,也是你替我搭的了……”

    上官婉倩尖聲叫道:“不要説了……”

    徐元平微微一笑,繼續説道:“但我已答應不向你討戮情劍,作為答謝。我們之間的恩怨,已經清結了……”

    上官婉倩道:“誰稀罕你的戮情劍!”探手摸出戮情劍,振腕甩了出去,只見一道青芒,電射飛出,擊在一塊大山石上,深沒及柄。

    她餘怒未息拔出背上一支長劍,揮劍一挑地上寶劍,直向徐元平飛了過去,冷冷説道:

    “接住!”

    徐元平伸手一把,接過長劍,但立時放在身側地上,説道:“比劍之約,姑娘已經親口取消了。”

    上官婉倩嬌豔的嫩臉上,已變成一片青白之色,顯然,她心中仍有無比的氣憤、激動,目光凝注在徐元平的臉上,説道:“我不願殺死一個坐以待斃的懦夫,你如不願動手,那就用你身邊的劍自刎算啦!”

    徐元平似是被她的羞辱激怒,伸手握劍,挺身而起。

    上官婉情冷笑一聲道:“好,這才像男子漢的氣概。”揮手一招“龍行一式”連人帶劍,一齊衝上。這一擊,似是發泄了她胸中所有的憤怒,衝刺之勢,凌厲無匹。

    徐元平突然橫跨三步,避開來勢,投劍於地,挺胸一站,和顏笑道:“我已是垂死之人,提不起爭勝之心……”

    上官婉倩柳腰一挫,硬收住向前衝擊之勢,大聲接道:“胡説八道……”

    徐元平臉色一變,道:“你不信我的話,那也是無法的事,在下為人最恨謊言。”緩緩閉上雙目,盤膝而坐。

    上官婉倩呆了一呆,慢步走了過去,只見徐元平臉上,泛起了一層青氣,果已中毒甚深。

    但覺前胸之上,如受人重重一擊,手中長劍噹的一聲,跌落在地上,緩緩蹲下了身子,説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徐元平臉色莊嚴,冷冷地説道:“你快些撿起那戮情劍去吧!我自願服用下你的毒藥,我一點也沒有恨你的感覺……”,他微一停頓,接道:“我現在正以本身的內功,和攻入體內的藥毒相抗……”,他莊嚴的臉上,忽然泛升起一縷微笑,道:“我不是你心中想象的懦夫,我不願和你動手,是因為我感激你,在我最飢餓的時候送給我食用之物,如果不是你送食物給我,也許不用服你的毒藥,我已經早被餓死了,唉,那時候我如死了還要拖累我金叔父一起死去。”

    上官婉倩急道:“我給你服用的不是毒藥,你怎會中了毒呢,天啊,要急死我了……”

    徐元平霍然睜開雙目,兩道眼神炯炯如電的逼視在上官婉倩臉上,只見她淚眼眨動,滿臉惶急之情。

    這位橫行在西北武林道上,倔強任性的女孩子,忽然間變的脆弱起來。

    只聽她如泣如訴地説道:“自從我懂事之後,沒有人敢忤逆過我,父母寵愛,恩師情慈,我幼小就在嬌縱的環境中長大……”

    徐元平泛起一個黯然的微笑,道:“你很幸福。”

    上官婉倩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痕,接道:“我記得我沒有流過眼淚……”

    徐元平道:“我們男孩子,遇上了委屈傷心之事,也常會在無人之處,大哭一場,女孩子流上幾滴眼淚,那也算不得什麼丟人之事。”

    他生平之中,最是不解女孩子家心事,説幾句慰藉之言,聽來也十分刺耳。

    上官婉倩怔了一怔,嘆道:“我藝滿出師後,一向橫行在西北道上,這些年來,從沒有遇過敵手,但在偃師郊外易天行那密府之中一戰,卻和你打了個兩敗俱傷,從那天起,我心中就恨上了你,我暗中不知發了多少次誓,一定要親手殺了你……”

    徐元平道:“唉!女孩子的氣量當真是小,兩敗俱傷,你仍然這般記恨於心。”

    上官婉倩道:“因此,當我再遇上你時,確存了殺你的心……”

    徐元平淡淡一笑,道:“你現在該很快樂了,我仍然死在了你的手中,但我將死時的心情,卻一點也沒有恨你的感覺,殺一人並不太難,但一個被害人毫無恨你的感覺,那實是不容易了。”

    上官婉倩急道:“可是我,我……我早就不願讓你死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忽覺出我不是真的恨你。”

    徐元平奇道:“你暗中發了無數次的誓,要殺了我,那還不是真的嗎?”

    上官婉倩淒涼一笑,道:“我也弄不清楚,反正那不是真的,我給你服用的藥物,是我爹爹秘製的療傷靈丹,不但不會傷害到你,而且對你的身體,還有補益,可是你怎會中了毒呢……”

    她眨動了一下圓圓的眼睛,兩顆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黯然地接道:“但你中毒的事,卻又是千真萬確,你的臉色上已顯示出劇毒侵入了內腑,你真的是不能活了……”,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乞求和渴望。

    徐元平微微一笑,接道:“是真的,我也難再久於人世了……”

    他仰臉望望天色,道:“天色不早了,你該走啦!”

    上官婉倩期望在他的答話中,能找出一線生機,但她卻失望了,他漠然生死的神情,使人有着生機全絕的感覺。

    她生性暴急,但此刻卻變的無比温柔,低聲説道:“你當真要我走嗎?”

    徐元平道:“我就要死了,你留這裏,可是準備替我收屍?”

    上官婉倩笑道:“好吧!不論你如何譏諷我,我也會逆來順受。”緩緩站起身來,急步而去。

    徐元平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説道:“唉,最是難解女人心,她迫我服下致命的毒藥,在我將死之前,卻又這般友善的對我……”

    片刻之後,上官婉倩懷抱了一捆枯枝趕來,在七八尺外,燃起了一堆野火。

    天已入夜,黑暗中那一堆野火,更顯得特別明亮。

    上官婉倩大膽的走到了徐元平的身側,傍着他左肩坐了下來,幽幽一嘆,説道:“一個人沒有了求生之心,縱然有起死回生的靈丹,也無法挽回他的生命。你雖然中毒甚深,但尚未陷入生機全絕之境,只要你生意堅決,療治並非太難。”

    徐元平淡淡一笑,道:“不錯,我也覺出受毒甚深,但如説在今夜中能要我的命,只怕未必見得。”

    上官婉倩道:“那你為什麼一定要死?”

    徐元平道:“如果你能早些離開,也許我還不致於死。”

    上官婉倩臉色一變,揮手一掌拍了過去。

    但聞砰然一聲,徐元平面頰上登時腫起了五個鮮紅的指印。

    她生性暴急,雖然儘量想使自己變的温柔,但火氣一衝,仍是無法控制得住。

    徐元平睜開雙口,望了上官婉倩一眼,淡淡一笑,道:“打的好!”

    上官婉倩尖叫一聲,突然伏在徐元平的懷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口中低聲訴説道:

    “我沒有存心打你的,但我情不自禁。”

    徐元平道:“你打的很好,時機選擇的恰當無比,在目下情景之中,你縱然再打我幾個耳光,我也不會還你一掌。”

    上官婉倩道:“你如肯好好打我一頓,我也不會這樣氣憤了。”

    徐元平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現在我心中平靜的很。”

    上官婉倩輕輕嘆息一聲,忖道:哀莫大於心死,他連一點反抗的意識也沒有,自然是難以活下去了。

    一縷深沉的愁苦,泛上眉梢,她緩緩解下披在身上的黑緞斗篷,披在徐元平的身上,道:

    “你安心的死吧!我要坐你的身邊陪着你,我會把你屍體運到甘南上官堡去,選一處山明水秀、風景幽美的地方,把你埋葬起來……”

    徐元平搖搖頭道:“不要,待我毒性發作時候,我會跳下懸崖,摔個粉身碎骨,讓野獸和老鷹吃去我殘餘的骨肉。”

    上官婉倩道:“我決沒有給你服下毒藥,但你又中了劇毒,在你死之前,應該弄清楚什麼人下的毒害你。是那少林寺的老和尚,還是鬼王丁高。”

    徐元平心中一動,忽然想起掌斃丁高隨身二鬼時,手背曾被劃傷的事。

    低頭看去,只見那受傷的手背上的傷痕,只餘一道微白的痕跡,心中暗暗忖道:如果那人手上劇毒侵入了我的內腑,這傷處早該潰爛,決不會好的這等迅快,這想法實是多慮了。

    忖思之間,忽聽上官婉倩怒聲喝道:“什麼人?”

    徐元平轉頭看去,只見那一堆燃燒的野火之後,站着一個身軀魁梧的人影。

    夜色朦朧,中間又有火光映照,無法看清那人的臉色神情。

    突然間,由另一個方向中傳過來一聲冷笑,道:“別説你躲在這個淺山崖下,縱然是藏在天之涯,海之角,老身也能追查到你的行蹤。”

    這聲音蒼勁尖厲,顯然是女子口音。

    徐元平只聽那聲音有些耳熟,但一時卻又想她不起,冷然的掃掠了一眼,只見人影幢幢,在夜色中晃動,淡然一笑,閉上雙目。

    上官婉倩星目一轉,忽然挺身而起,嬌軀閃動,迅快絕倫的奔到一塊大石旁邊,玉腕輕伸,拔出戮情劍,重又躍回徐元平的身側,倒捏劍尖,道:“快拿起兵刃。”

    徐元平微一啓動雙目,接過寶劍,隨手放在身前。

    上官婉倩迅快的撿起地上雙劍,握於左手,冷然喝道:“什麼人,快些報名上來,要不然別怪我暗器歹毒了!”

    正西方傳來了一聲粗豪的大笑,道:“女娃兒好大的口氣。”

    徐元平低聲説道:“趁他們尚未近身,姑娘快些走吧,咱們已經被包圍了。”

    上官婉倩盈盈一笑,柔聲説道:“不要緊,你當真不能打架了嗎?”

    徐元平疾睜雙目,神光一閃,但迅快的重又閉上,説道:“我恐怕是不行了,你快走吧!”

    上官婉倩舉手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前散發,笑道:“那我更不能走了。”

    徐元平道:“為什麼?”

    上官婉倩道:“我要留在這裏保護你。”

    只聽正北方傳過來一聲嘆息,接道:“只怕連你也活不成了,還要保護別人?”

    這聲音有如黃鶯晨唱,動人至極,徐元平聞聲驚心,登時醒悟到來人是誰。

    但見那野火之後的高大身形,緩緩向前走動,片刻之間,已到了那高燒的野火前面。

    火光照耀下面目已清晰可見,只見他方面大耳,長髯垂胸,正是碧蘿山莊的莊主王冠中。

    他神態肅然,眉宇間泛現出深沉的愁苦,但舉動卻十分緩慢,有如拖着千斤重鉛,走過那高燒的野火直向兩人停身之處行來。

    相距還有四五尺遠,上官婉倩突然一揮手中長劍,冷冷喝道:“站住啦,再往前走一步,當心我手中長劍。”

    王冠中冷漠的瞧了上官婉倩一眼,沉聲叫道:“徐元平,你睜開眼睛。”

    徐元平緩緩睜開雙目,凝注在王冠中的臉上,肅然問道:“什麼事?”

    王冠中冷笑一聲,道:“當今之世,有幾個徐元平?”

    徐元平淡然一笑,道:“在下所知,只有一人。”

    王冠中道:“我卻見兩個了……”

    他微微一頓之後,又道:“可惜另一個徐元平已經死了!”

    上官婉倩聽得微微一怔,回頭把目光盯注在徐元平的臉上,連眨也不眨動一下,似是要看穿徐元平的內腑,顯然,他兩人的談話,已引起她甚大的關懷。

    徐元平微微一笑,道:“如若當今之世,真有兩個徐元平,只怕那活的一個,也不久於人世了。”

    王冠中道:“很好,很好,一個人能預知自己的死期,可算得第一等聰慧之人。”

    上官婉倩仔細打量子徐元平,覺着眼下之人,和第一次相遇的徐元平,毫無不同之處,她心中曾經極端的厭恨過這個人,因此,她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人和留在她腦際中的人,毫無不同。

    她揮動一下手中的長劍,指着王冠中冷冷喝道:“你這人瘋瘋癲癲,胡説八道的什麼?”

    只聽身後一個尖厲的聲音,説道:“此人與你無涉,最好不要惹火亡身。”

    上官婉倩轉頭望去,只見一個白髮飄飄的老嫗,站在丈餘開外,手握竹杖,滿臉肅殺之氣,兩道目光盯在自己臉上,不禁心頭火起,一揮長劍,怒道:“你瞧什麼?”

    那老嫗還未來得及答活,身後突然閃出來一個面垂黑紗的女子,接道:“瞧你長的有幾分人才……”

    上官婉倩大怒,接道:“瞧了又怎麼樣?”玉腕一揚,登時有兩點寒星疾射而出。

    徐元平深知她發暗器的手法,厲害無比,不自覺的竟然替那紫衣少女擔心起來,低聲喝道:“姑娘不可……”

    只見梅娘手中竹杖一揮,立時幻起了滿天杖影,一陣乒乓之聲,那電射而去的寒芒,完全被擊落在地上。

    上官婉倩吃了一驚,忖道:這老婆婆好快的手法。

    徐元平目光一轉,只見駝、矮二叟,和一個身着紅衣,肋架鐵枴的人,分站成一個圓周,把兩人團團包圍起來。

    徐元平忽然一挺而起,大聲説道:“諸位擺出這等陣勢,不知是何存心?”

    上官婉倩放下平舉胸前的長劍,緩緩走到徐元平的身側,説道:“你很想死嗎?”

    徐元平道:“不死也不行啊!他們要我項上之頭,那有什麼法子?”

    上官婉倩嗔道:“你的手呢?”

    徐元平揚了雙手道:“長在雙臂之上。”

    上官婉倩道:“要它做什麼用?人家要殺你,你就不會反抗嗎?”

    徐元平低聲一嘆,道:“就算我殺了他們幾個,我身上劇毒,亦將發作而死。”

    上官婉倩怔了一怔,道:“那你是甘願被人殺死了?”

    徐元平淡淡一笑,拱手對王冠中道:“你們如想我束手待斃,先請讓開一條路,放這位姑娘過去。”

    王冠中轉向那面覆黑紗的紫衣少女望去。顯然,他是無法作得了主。

    上官婉情一揮手中長劍,道:“不用讓,我自己想走時,自然闖得出去。”

    王冠中冷冷説道:“想向你討上一點東西!”

    徐元平道:“不知你們要向我討什麼?”

    王冠中道:“討取你項上人頭。”

    徐元平神色如常的淡淡一笑,道:“只要你們能耐心等上一夜,這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幾句話,大出王冠中意料之外,不禁微微一怔,道:“什麼?”

    徐元平心平氣和的重又説了一遍,道:“我説只要你們能夠耐心的等到天亮,取我項上之頭,並非難事……”他抬頭望望天色,又道:“現在已經初更時分了,距天亮的時間,並不太長。”

    場中突然肅靜下來,那緩緩向徐元平逼行而來之人,也同時停下了腳步,似是所有的人,都為徐元平這幾句話為之一怔。

    山風吹拂四外松枝,發出輕輕的沙沙之聲,充滿着淒涼的山野,更顯得淒涼了。

    徐元平道:“你武功再高,也不是他們的敵手。”

    上官婉倩道:“縱然非敵,我也不甘心坐以侍斃,反抗而死,總要比任人屠殺的好。”

    徐元平笑道:“人家要殺的是我,不知你急的什麼?”

    上官婉倩呆了一呆,怒道:“難道別人能殺你,我就不能殺你嗎?”

    徐元平道:“姑娘誤會了,在下之意是此事既與你無關,你似是不必捲入這次是非的漩渦之中。”

    上官婉倩餘怒未息地説道:“我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哼!我爹爹都不管我的事,你是我什麼人?要你管我?”

    徐元平怔了一怔,正色説道:“你的武功雖然不錯,但想憑藉一人之力,勝過數人之眾,絕對難以辦到……”

    忽聽那紫衣少女大聲接道:“這位上官姑娘既然願以身陪葬,你們就快些動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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