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連日來帝都出了不少大事,連帶得鎮國公府也不得安寧。然而,葉城畢竟是數百年來醉生夢死之地,商賈們眼見得政治風波已經過去,東西兩市順利重開,便將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喧囂聲很快就把各色風波給蓋過,不露一絲痕跡。
星海雲亭沒了殷夜來,別的幾家青樓便立刻得了意,紛紛放出手段,急着將更多的恩客攬到自己家裏來,相互之間幾乎差點兒明着打起了對台。
“傅壽呢?”紅袖樓上,老鴇急火火地上樓來,一掀簾子,“有大客人來了!人家點名要你唱幾首,説一曲給一百個金銖!還不下來招呼?”
“傅壽姐姐不在。”小丫鬟捧着金盆出來,細聲回答,“一早就出去了。”
“怎麼又出去!”老鴇急得跺腳,咬牙切齒,“這些天老往外跑,到底是着了什麼魔!她那個姊妹淘殷仙子不是死了麼?她還有啥地方可去串門的!”
頓了頓腳,她撩起牀邊垂落簾子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來:“哎呀!”
老鴇以為自己眼花:牀頭放着一個描金的匣子。裏面透出珠光寶氣,耀花了人的眼目。定了定神,發現那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老鴇看得傅壽房間裏沒人,不由得眼睛發亮,顫抖着手拉開了匣子——傅壽在風塵裏打滾多年,頗有積蓄,但最近她年紀漸長,恩客散去,風光也已經大不如前,論收入,在紅袖樓裏也排不到前三去。
然而,這個匣子裏,卻放着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寶貝!
第一層是密密鋪着的一排金條,每一條都有小手指粗細,一盒估計摺合金銖約五千;第二層是兩串珠寶,顆顆有拇指大,圓潤無瑕,每一顆都價值百金;更了不得的是第三層,拉開一看,裏面黑色的絲絨上什麼也沒有放,只放着一對寸許直徑的碧色珠子。
那竟是稀世珍寶、如今雲荒早已絕跡的凝碧珠!
“這女人……”老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怎麼來的那麼多寶貝?”
身後忽地傳來腳步聲,老鴇一驚,以為是傅壽回來撞見了自己私開寶箱,連忙燙着了似地縮回手,往後一跳。然而,進來的卻是方才捧着金盆出去倒水的小丫鬟,她被老鴇的舉動嚇了一跳,失聲:“媽媽這是在幹嗎?”
“我……”老鴇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傅壽牀頭那個百寶箱,提高了語調,“小丫頭片子,問那麼多幹嗎!討打?”
小丫鬟一貫懼怕這個青樓的老鴇,連忙縮了聲,半晌才道:“對了,傅壽姐姐今天一早起來的時候似乎動過筆墨——我看到她寫了一封信,聽説是寫給媽媽的,要不要看看?”
“信?”老鴇驚疑不定。
“恩,傅壽姐姐似乎把那封信壓在枕頭底下了,託我和您説一聲,”小丫鬟嘀咕,“我也問她有什麼事不能當面和媽媽説非要寫信?可是她……”
她這頭還沒説完,那邊老鴇已經迫不及待地探手到枕頭底下,果然摸出了一封信,上面字跡娟秀柔媚,正是傅壽筆跡。老鴇年輕時也是一位名妓,頗識得幾個字,拿起來看了片刻,臉上表情陰晴不定。
先是吃驚,後是憤怒,然後釋然,最後居然化成了驚喜。
“活見鬼!這個臭蹄子,居然跟男人跑了?!”許久,老鴇放下信,跺腳啐了一口,然而眼睛裏卻沒有流露出多少憤恨惋惜,“一個人老珠黃的女人,還想着要從良跟男人過日子?老孃倒是要看看她會落得個啥下場!”
“什麼?”小丫鬟也吃了一驚,“傅壽姐姐……傅壽姐姐和人私奔了?”
“也不算私奔吧,”老鴇並沒有絲毫焦急,將信揚了揚,盯着那一個匣子,“那女人還算有良心,給我留下了這一盒的贖身錢——算是沒白養了她這一場!”
——傅壽雖然曾經是“八美”之一、紅袖樓曾經的頭牌,但畢竟已經年近三十人老珠黃,如今她留下的這些“贖身費”,足足可以把見財眼開的老鴇哄的心花怒放,覺得大大賺了一筆。不過,雖然心裏沒有什麼不情願,老鴇卻還是微微有些躊躇,嘀咕:“樓下客人説明了是衝着傅壽的歌來的,她不在,可讓我怎麼交代?”
小丫鬟在一旁,忽然鼓足勇氣道:“媽媽覺得我怎樣?”
“嗯?”老鴇怔了怔,終於正眼看了一下這個捧着金盆的丫鬟,依稀記得她的名字是荷釵,八歲上就被賣到了這裏,是跟了傅壽三年的貼身丫鬟,乖巧聽話,平時細聲細語,幾乎從來不引起別人注意。
老鴇不語,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發現這個才十五歲的孩子居然不知不覺地長高了許多,如初開的荷花,出落得有幾分清秀靈氣,嗓音輕柔嫩滑,頗有昔日紅袖樓頭牌歌姬的影子,倒不由得心裏一動。
“這些年,我私下跟着傅姐姐也學了不少曲子,”荷釵小心翼翼地看着老鴇的臉色,知道自己日後命運的轉折點就在這一刻,細聲道,“如果……如果媽媽不嫌棄,奴婢願意代為安撫一下樓下的客人。”
“唔……”老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拿着手帕揮了揮,“唱幾句!”
“是。”荷釵臉色一喜,連忙上來作了個揖,清了清嗓子,小心地開口細聲唱道,“碧落蒼茫海連天,此中……”
方聽得一句,老鴇臉色一喜,揮了揮手:“好了,你自己去開了傅壽留下來的箱籠,看看還有什麼合身的衣服首飾,穿戴好了趕緊下樓!”走到一半,又扭頭補了一句:“荷釵?這個名字也忒土氣了,從此你就改名初荷吧。”
“是!”荷釵喜出望外,深深作揖,“謝謝媽媽!”
老鴇抱着那一盒沉甸甸的珠寶扭着腰走下樓去,嘴角止不住地露出一絲得意的笑來: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傅壽走了又如何?葉城多的是追歡買笑的客人,多的是願意出來接客的貧家女孩。這件事對她來説只有賺,沒有賠。
“傻丫頭啊……”畢竟是在紅袖樓裏呆了十幾年,看着傅壽從小丫頭成為紅極一時的頭牌,又從頭牌漸漸淪為過氣的老人,老鴇走下樓來,嘆了口氣,喃喃,“男人哪有這一盒珠寶可靠?……日後若是後悔,走投無路,連這一行的飯也吃不了了,看她怎麼活!”
——
歡場無情,從來只見新人笑,羣玉坊的紅袖樓裏一片忙亂熱鬧,追歡賣笑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然而在隔了兩條街的八井坊裏,卻是頓時冷清了許多——這條街上住着的都是窮苦人家,白日裏都出去做苦力了,樓裏顯得分外空蕩寂靜。
“吱呀”,牀榻發出了沉重的呻吟,啪的一聲,上面躺着的人猛然一沉。
“唉喲!”不堪重負的牀居然塌了,牀上的人大叫了一聲,身體如同一隻大蝦米一樣蜷了起來,只痛得臉都皺在了一起,“天殺的……疼死老子了!”
“快別動!”外間的女子搶步進來,將一隻碗放在了榻邊,一把按住了被子裏亂動的人,“來,把身體伸直!——大夫説身子老佝僂着,容易讓傷口粘連,將來連紗布都揭不下來呢。九爺快別這樣了。”
然而,任憑她萬般勸阻,被子底下的那個男人還是蜷曲着身子,賴着死活不肯伸直,嘴裏哼哼唧唧:“疼!”
“哎,怎麼像個孩子一樣,”傅壽苦笑起來,無可奈何,“九爺不是號稱大丈夫大豪傑麼?也會像個孩子一樣怕疼?”
“大丈夫又怎麼了?他孃的,任、任憑是誰,被砍了十刀八刀難道就不會疼麼?”清歡縮在被子裏,嘶嘶地倒吸着冷氣,一邊呻吟,“天殺的龍!把老子砍成這樣……唉喲!”
傅壽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縮在被子裏罵人,眼裏卻滿是憐惜,連忙將藥碗端起,湊到了他的嘴邊,殷勤勸説:“來,快把藥喝了——這可是我一早上重金去城南懸壺醫館裏求來的生肌止血藥,九爺快服了。”
“咳咳……這種酸湯貓尿,有啥用處?”清歡嘀咕着,卻不過情人的面子,勉力抬起頭就着她的手裏喝了幾口。然而半碗還沒喝完,又猛烈地咳嗽起來,一口血噴出,居然濺得整個藥碗裏一片殷紅!
“九爺!”傅壽失聲驚呼,連忙扔了藥碗將他扶住,然而胖子手一揮,將她撥拉到了一邊,握着自己的胸口猛咳一氣。只聽“啪”的一聲輕響,似是什麼被戳破了。清歡一口氣立刻頓在了咽喉裏,忽然沒了聲息,只對着傅壽點頭,眼神直直地看着關着的窗口。
傅壽會意,連忙撲過去將窗户推開。同一個瞬間,榻上的病人忽然站起,一個踉蹌衝到了窗口,張開嘴。噗的一聲,一道血箭從他咽喉裏直衝出來,在屋檐上居然射了三尺遠,將瓦染得一道血紅,沿着溝槽直流了下去!
“九……九爺!”傅壽驚得呆了,癱倒在了牀上,停頓了片刻才臉色蒼白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他哭出了聲音來,“你怎麼了?九爺?別嚇我呀!”
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後,清歡整個人卻彷佛反而輕鬆多了,劇烈地喘息着,用手肘抵着窗台回過身體來,伸手挽住了她的腰,口裏一邊喘,一邊斷斷續續地道:“哎喲……我、我的小心肝,投懷送抱也別那麼急嘛!爺的傷還沒好全,你……你想要了爺的半條命麼?咳咳!”
傅壽跌到了他懷裏,一時間怔住了,“九爺,你……”
“嘿,跟你説過,死不了!”清歡嘴角還殘留着血絲,然而説話的氣脈已經開始連貫,他豪氣萬丈地拍了拍情人的臉頰,“爺是劍聖傳人……剛才那一口是被我逼出的瘀血,現在…現在爺十成裏已經好了七成,沒大礙了。”
“真的?”傅壽歡喜萬分,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當然,九爺……咳咳,九爺啥時候騙過你?”胖子揪了揪她的鼻子,又低頭看了看身上耷拉下來的衣服,嘖嘖了幾聲,“得,因禍得福,這次老子非一下子瘦了二三十斤不可!——壽兒,你就等着看九爺回覆年輕時代的英俊瀟灑摸樣吧!”
眼見這個人又能開始耍貧嘴毒舌,傅壽臉上還掛着淚水,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九爺是恢復英俊瀟灑了,只可惜壽兒卻已經人老珠黃。”
清歡湊過去,涎着臉道:“沒啥,最多我陪你一起老,我陪你一起黃……”
他説得老大不正經,傅壽卻心裏猛然一跳,紅了雙頰。
六天前,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九爺忽然又人間蒸發,出人意料地留給了自己一大筆金銖,説是給她做贖身之用,然後就此消失——不告而別也罷了,這些年他來去一貫飄忽不定。但留金這一舉動卻有些反常,令她心裏日夜不安,猜測着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忽然留了那麼一大筆錢,顯然是為自己的日後考慮。
可是,他做出這樣的安排,難道是覺得下半輩子都可能無法相見了麼?
那兩天,她焦急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本來想找殷夜來商量一下,然而星海雲亭旋即被抄,殷夜來被強迫入宮,連唯一能和九爺相關的線索也中斷了。
在這樣日夜的煎熬裏過了兩天,她在短短的幾天裏消瘦了許多,頭髮開始大把的掉落。然而,在某一夜,在她就要梳妝入睡的時候,忽然窗外響起了沉重的叩聲——“誰?”她提心吊膽地推開窗,一個巨大肥碩的身軀便壓了下來,仰面將她撞倒在地。
一時間,她的視線和鼻端,到處充滿了血的豔紅和腥味。
“九爺?!”她半是震驚、半是狂喜地低呼。
“壽、壽兒,我、我説過會回來找你的……”那個胖子躺在地上,看着她,口齒不清地喃喃,“九爺……九爺説話算話吧!嘿嘿……”
他還沒説完那一句就失去了知覺。那一刻,她眼裏的淚水長劃而落,撐起了身子,將那個滿身是血的胖子抱在了懷裏。
是的,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富人,千金買笑,從不留情,而自己不過是一個人老珠黃的青樓女子,這些年他能一年來一次已經算是不忘舊情,而此刻,他分明是已經山窮水盡、垂死掙扎,卻還不忘要回紅袖樓裏對自己説這一句。
——光憑這一點,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她沒有問他到底去了哪裏,又如何弄成這樣,只是迅速地連夜將他轉移到了這個八井坊的破舊房子裏,又到處為他找來名醫看診——幸虧他留給她的錢足夠多,多到在葉城這個只認錢不認人的地方里,幾乎無所不能。
一直過了三天,他才甦醒過來。一醒過來就嚷着肚子餓,打發她去買酒買肉,全然不奇怪自己到了哪裏,她又為何半夜服侍在榻邊。一説傷口還沒好不能吃,他就大發脾氣,幾乎把藥碗都給摔了——她只能連夜下樓去街上沽酒。
十一月的冷風吹來,又冷又困,然而她卻忍不住歡喜得淚流滿面。
是的……他畢竟活下來了!她的九爺活下來了!
只此一次,她便明白了自己日後決不能再失去他。她當機立斷地拿出了多年來積攢的所有珠寶,放在了牀頭,算是向老鴇贖了身,從此後便做了退出青樓、畢生跟隨他浪跡天涯的決定。
畢竟是體質壯碩,恢復得極快。再過了幾天,九爺差不多便能下地了,她看到他胸腹間的有幾處極可怕的傷,貫穿了整個身體。然而九爺卻渾然不在意,也不顧傷口尚未結疤,便要出去找殷夜來,被她死活攔下了。
今日,眼見得他調勻了內息,疏通了脈絡,便是再也攔不住了。
“我妹子呢?”果然,清歡一旦能夠站起來走動,立刻便皺着眉問,“你有沒有和她説我在這裏?這些日子裏她來看過我麼?”
“……”傅壽一時間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他昏迷的那幾天裏,帝都傳來了噩耗:白帝白燁在雷雨之夜駕崩,當夜的天雷還引發了一場奇特的火災,幾乎燒掉了半個帝都。而夜來……夜來卻偏偏在那一夜奉旨入宮獻舞,沒有躲過這一劫。
她被燒死在宮裏,再也沒能回來。
然而,這個消息,又怎能告訴重傷中的九爺?
這邊,她的略微一遲疑,立刻令那個精明的胖子起了疑心。清歡霍然回頭看着傅壽,失聲:“夜來……夜來她沒事吧?她如果知道我受了傷,不可能不來看我!她如今到底怎麼了?白墨宸那傢伙答應我要送她去雲隱山莊的,難道……”
傅壽勉強笑了一笑:“她、她沒事。”
然而清歡是何等樣人,絲毫的異常也瞞不過他的眼睛,臉色刷地變了,失聲:“不可能!龍已經被我幹掉了,鳳凰、鳳凰也死了……沒有人再來為難夜來了!她怎麼會……”
他顧不得身上重傷未愈,轉身衝下樓去。
“九爺!九爺!”傅壽急得在後面大喊,“去不得!”
“為什麼去不得?”清歡在樓梯口頓住身子,回頭問,眼神里透出一股兇狠的意味來,“你到底瞞了我什麼?快説!”
“夜來、夜來她……”她被他那樣的目光一逼,心裏頓時一冷,站在窗口喃喃地説着,臉色漸漸蒼白,終究一狠心,跺腳説出一句話來,“她已經死了!”
“你説什麼?”清歡一震,“死了?”
“是的,已經死了!”傅壽用力地咬着牙,乾脆把所有的事實都一口氣説了出來,再無保留,“九爺現在去星海雲庭也沒有用,夜來她已經不在那裏了!——她死了差不多有七日,聽説白帥已經為她入了殮,安葬在城北的墓園裏了。”
清歡站在那裏,肥胖的身體搖了一下,又猛然扶住了欄杆。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説着,剛有好轉的臉色又蔓延上了灰敗,蒼白得可怕,咬着牙,臉部肥肉一根根地扭曲了,顯得分外可怕,“我已經殺了龍,也殺了鳳凰!——還有誰會對她不利?不可能!”
“是天災,”傅壽輕聲,“天雷擊中內宮,夜來不幸葬身火海。”
“天災?去他孃的天災!”清歡忽然間爆發似地喊了起來,一把將她推搡開來,厲聲,“你是説我妹子是被雷劈的麼?見鬼!——他孃的她一生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你説她被雷劈?給我閉嘴!”
傅壽被那一推,推得幾乎跌倒在地,心裏一冷,眼裏的淚刷的一聲落了下來,哽咽:“夜來……夜來是我的好姐妹,我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咒她死?她、她是真的死了!……不信的話,你去城北的墓園裏找找!”
“……”清歡身體晃了一下,盯着她看,忽然道,“真的?”
“真的。”傅壽點頭,“九爺不相信我麼?”
此刻,她的心情是悲涼而複雜的:一邊為死去的好姐妹悲傷,另一邊,卻又為自己被他如此對待而心灰意冷。是的……早在認識她之前,九爺就已經認識了殷夜來,並且關係匪淺。兩個人雖然一直都以兄妹相稱,九爺也從不在她房裏留宿,但青樓裏,哪個不一口一個哥哥姐姐的喊呢?難道他們兩個還真的是親兄妹不成?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這些年來,這個疑問一直纏繞在她的心頭,幾乎成了心魔。
可以她的身份,卻根本不好開口向九爺或者夜來詢問這件事。如今,聽説她不幸死在了火裏,在悲傷之餘,心頭卻居然也有了隱隱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種感覺,令她心裏又有了一層內疚,不敢直面九爺質問的目光。
聽到了她的回答,那個胖子忽然一聲不吭地轉過頭,奪門而出。
“九爺!九爺!你要去哪裏?”她連忙抓起了外套追了上去,“外面冷……我替你僱一輛車——你的傷口還沒好,跑不得!”
“我去找我妹子!”清歡頭也不回地大吼了一聲,“無論死活都要找到!”
等她追下樓的時候,外面的八井坊裏已經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條淅淅瀝瀝的血跡,飛速地延展,消失在小巷的盡頭。傅壽怔怔地看着空無一人的街道,臉色蒼白,忽然膝蓋一軟,坐在門口,心緒複雜地掩住臉哭了起來。
夜來……夜來!
日頭偏西的時候,空氣開始漸漸變暖,一地的霜痕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墓園裏的風似乎依舊還是寒冷的,瑟瑟地在飄飛的經幔裏吹拂,一天一地素淨的白。
遠處有誦經聲,綿密如水。
白墨宸坐在這個荒涼的佛堂裏,垂頭聽着遠處傳來的誦經聲,手指一寸一寸地撫摩過懷裏的青色瓷壇——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裏重新恢復了平靜。前幾日,在目睹夜來之死後心裏熊熊燃燒着的憤怒火焰,在這誦經聲里居然慢慢地平息了。
哀莫大於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慕容雋已經潛逃了,就算滅了慕容氏滿門又如何?無論他做什麼,夜來永不能再回來……或許,琉璃那個丫頭説得對:一個男人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女人,卻把怒火傾瀉在那些弱者頭上,的確是一種不算光榮的行為。強者被激怒,應該拔刀向更強者;只有怯懦者才會尋求向更弱的人泄憤。
那天晚上自己不知道是怎麼了,居然喪失了理智,做出這樣瘋狂的行為,差點真的讓兩百多口無辜的人屍橫就地。
“好險。幸虧有那個丫頭和悦意出面,才沒有真的滅了慕容氏啊……”他在斜陽裏喃喃,“否則,夜來你也不會原諒我吧?”
似乎感知到了這邊情緒的微妙變化,佛堂裏的誦經聲漸漸低了下去,彷彿手上有千斤重擔,主持法師空海敲着木魚的手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人忽然往前一傾,重重砸在了地上,額頭上頓時有一行血長劃而下。
“師父!師父!”小沙彌嚇壞了,連忙跑過去扶起空海大師,帶着哭音,“快回去休息吧……白帥吩咐的法事已經做完了,您為何還在這裏晝夜唸經?”
“魔在身側,豈能安睡?”空海法師喃喃。
“魔?”小沙彌嚇了一跳,“在哪裏?”
“就在這裏……在人的心裏。”空海大師的目光吃力地逡巡着,最後落在了遠處佛堂裏的元帥身上,苦澀地一笑,“你還小,不會感覺到的。”
空海法師顫巍巍地扶着他的肩膀站起,凝望着獨坐的白墨宸——那個殺伐決斷的軍人坐在午後的陽光裏,垂下頭,無聲地撫摩着懷裏那個小小的青瓷罈子,肅殺的眉目漸漸舒展,裏面凝聚的殺氣和怒意也開始消散,到最後,眼神空無而平靜。
那一刻,温暖的斜陽映照在他身上,似是給一把冷厲的兵器鍍上了一層暖意。
終於是壓制下去了麼?可是……方才在那個人身上迸發出的、是一股多麼可怕的黑暗力量啊!那到底是什麼?竟然讓他這樣修行了一輩子的人都如遇雷擊,不敢直面!
小沙彌跟着師父看過去,看到了獨坐在斜陽裏的白墨宸,有些敬畏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説:“師父不必擔心。有白帥在這裏,相信魔也無法接近——聽世人都説白帥是空桑守護神,他在,冰夷便無法作亂入侵,雲荒才能永保平安。”
“守護神?”空海法師低低誦了一聲阿彌陀佛,手握佛珠,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昔年我師孔雀明王曾説過:這世上有誰稱自己是佛,此人必是魔——何哉?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如來的真實相,乃無虛,無實,不是萬物,包容萬物,與世融為一體,並不以具像存在。被神化之人,往往更易入魔啊……”
小沙彌聽的有些雲裏霧裏,然而看到師父的眼神深沉而疲倦,也沒有多問,只扶着老僧進入內室休息打坐。
—
當師徒兩人離開後,忽然有馬蹄得得,驚破了這個墓園的寂靜。
一個鐵衣黑甲的戰士策馬從遠處疾奔而來,快如閃電般地在墓園門口翻身下馬,疾步上前,跪倒在佛堂下。
“回來了麼?北戰?”白墨宸的眼神終於從青瓷罈子上移開了,開口,“你是不是親手把我的那封信交給了黎縝大總管?中途沒有他人接觸到它吧?我真擔心穆星北那個傢伙又會料事如神地攔截我這封信。”
“是,屬下一路疾奔,直接將信交給了黎縝大總管,一路上從未遇到穆先生。”十二鐵衣衞首領斷然回答,“請白帥放心。”
“那就好……”白墨宸輕輕鬆了口氣,凝望着寂靜的墓園,“如果半途又被那傢伙攔截,那我只怕就無法如願了——對了,大總管看了我這封信有什麼反應?”
北戰遲疑了一下,如實道:“他……並沒有説話,只是反覆看了白帥的來信很久,説立刻會將這封信面呈給女帝。明天日出之前,定然給白帥一個回答。”
“果然是個老狐狸……看這樣的信居然還能控制住不動聲色。”白墨宸笑了一笑,卻道,“不過,悦意她一介女流,完全不懂朝政,身邊有這樣的輔佐之人,倒也算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以後的朝堂上也算是有個柱石。”
北戰看着主帥的神色,心裏有幾分忐忑,卻不敢問什麼。
“好了,傳我命令,今夜召集十二鐵衣衞,還有驍騎軍校級以上的武官來這裏見我——就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佈。”白墨宸吩咐了一句,也不多説,轉而問,“還有,送夜來一家北上的那艘船,如今停在哪裏?”
北戰回答:“稟白帥,停在葉城東門渡口。”
白墨宸蹙眉:“東西都在船上沒卸下來麼?”
“是。留了專人看守,沒有白帥命令,一樣都不敢動。”
“哦,那就好,省事多了。”白墨宸的唇角又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苦笑,站起身來,迎着午後的斜陽走下了庭院,“那些東西,原本是我為了夜來下半生的平安生活而準備的,孰料事情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
然而,話剛説到一半,他的神色卻停頓了。
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似有人爭吵,迅速演變為爭鬥,不停地有呵斥和刺耳的刀兵交擊聲音傳來。北戰變了臉色,立刻站起身來:“白帥,屬下去看看——”話音未落,只聽到門口一聲慘呼,幾個守衞的戰士往後直飛出來,落地時已經血流滿身。
“他孃的!敢攔老子?”一個人橫着膀子往裏衝進來,體型碩大,同樣也是滿身鮮血。那個胖子全身都綁着繃帶,走路踉蹌,似乎隨時都能倒下,卻居然三拳兩腳就把守衞在墓園門口的驍騎軍戰士擊潰,拖着腳步飛奔過來,臉色猙獰,氣勢逼人。
“啊?”白墨宸看着來人,微微失聲。
“保護白帥!”北戰看到事情不對,霍然站起,手一揮,十二鐵衣衞從暗處無聲無息躍出,迅速奔向了那個闖入者。
“不。”白墨宸忽然伸出了手,阻止了下屬,“你們都先退下吧。”
“什麼?”北戰愣了一下,“退下?可這個人……”
“這是命令!”白墨宸低喝,語氣嚴峻,“我和他之間有話要説,你們不要管,不會有什麼事。”
“是。”十二鐵衣衞不敢違抗,悄然退出。
墓園裏頓時安靜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白墨宸的存在,衝進來後徑直朝着墓園方向奔去,低着頭,急不可待地一個一個墓碑看過去,擦去上面的霜雪,辨認着上面的名字,每看過一個就鬆了一口氣——直到迅速地將墓地裏所有新立的碑都看了一遍,才徹底放鬆下來。
是的,沒有她的名字!到處都沒有!
“見鬼,那個娘們又在胡説了。”胖子喃喃嘀咕着,“回去還不扇她一巴掌!”
心裏一鬆,那口氣就泄了。彷彿這才覺得身上的傷口痛入骨髓,清歡唉喲了一聲,扶着墓碑彎下了腰,只疼的臉色蒼白,嘴角抽搐——忽然間,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了他的肩膀。有個聲音低低地問:“怎麼,你傷得這麼重?”
清歡愕然抬頭,看到了身側一身素服的男人,忽地彷彿被踩了一腳一樣跳起來,驚呼:“是你?你——你怎麼在這裏?”
“來為夜來守喪。”白墨宸的聲音平靜而短促,“她剛過了頭七。”
那句話彷彿一把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戳中了那個胖子的心臟。清歡踉蹌倒退了幾步,頹然靠在了墓碑上,張大嘴巴看着那個骨灰罈,吸着氣,臉上的肉有些滑稽地抖動着,抬起手顫巍巍地指着白墨宸,説不出一句話。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問我要人。”白墨宸站在那裏,默默地看着他,回過身小心翼翼地將青瓷罈子放到桌子上,“她……就在這裏。”
清歡僵了良久,猛然伸出一隻手揪住了他的衣領。然而,白墨宸還是掙扎着説下去:“我……我辜負了你的囑託,隨便你——”
話説到這裏,忽然眼前一黑,一拳嚴嚴實實地打到了他的臉上!
“她死了?死了?他孃的……你好意思和我説她死了?!”清歡暴怒,揮拳將空桑元帥擊倒在地,一腳跟着踹了過去,幾近咆哮,“老子拼了命!才把命輪的那些人都給解決了!他孃的,你卻來説我妹子還是死了?!”
狂怒之下,他完全沒有留情,拳腳重得令白墨宸痛苦地彎下了腰。然而,他眼裏卻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完全沒有反抗。
是的……終於有人來為這件事懲罰自己了。
“混蛋!沒用的傢伙!老子殺了你——”然而清歡卻紅了眼,咆哮着撲過來,發瘋般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手上的力度幾乎可以立刻捏碎他的氣管,“把我妹子還給我!還給我!否則老子把你的腦漿都捏出來!”
狂怒的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勁。那一瞬,白墨宸眼前開始變黑,猶如溺水的人。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吧?死在夜來的兄長手裏,也算是……
他腦海裏最後掠過的念頭是淡漠而無所謂的,意識開始迅速地渙散。
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左臂忽然有一陣奇特的灼熱。
“時間還沒到……你怎麼可以死在這裏呢?”一個奇異的聲音響起在他的腦海裏,陰冷而詭異,如遊絲一樣飄遠,帶着低低的笑意,“你不能死啊。”
剎那,他渙散的意識忽然亮了一下: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不就是夜來死去那個晚上在火窟裏響起來過的麼?他和那個神秘的聲音交換了條件,然而夜來依舊死了,他卻還活着……這個聲音,到底是不是幻覺裏的?還是真的存在?可無論是真是假,都無法解釋他的生和她的死啊……
—
“白帥?!白帥?!”不知道是過了一瞬還是很久,耳邊傳來了驚呼。有很多雙手將他扶起,在他耳邊呼叫,嘈雜而急切,那是十二鐵衣衞的驚呼。他的意識緩緩回到了身體裏,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忽然間怔了一下——他的左手!
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時,清歡的臉就在他身側,不停地抽搐着,因為窒息而變成了可怖的醬紫色——自己的左手卻不知何時已經掐在了對方的脖子上,青筋突兀,準而狠,幾乎生生將對方扼死在地!
白墨宸吃驚地想鬆開手去,卻發現左臂居然完全不聽自己使喚!就像是有一股力量灌注在內,左臂死死地掐住了這個想要對自己下殺手的人,以完全不可思議的力量——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握住左臂一連幾次發力,才硬生生地將自己的手從從清歡的咽喉上扯了下來。
那一刻,他震驚地看到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已經有了淡淡的金色!
他一把卷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整條手臂都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金色,從那一圈被斬斷的疤痕處蔓延,由內而外地發出淡淡的光來!
這是……他吃驚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時間回不過神。
早上,在那一羣冰夷刺客到來的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了身體裏的某種異常。他的身體似乎不再屬於自己,裏面進駐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在時時刻刻警惕保護,不讓自己有絲毫危險。而此刻,看着身側清歡,白墨宸更清晰地瞭解到了那種力量的存在。
——這是怎麼回事?那個一股蟄伏在他身體裏的力量,那個虛無飄渺的聲音,到底是什麼?
“咳咳……咳咳!”地上的那個胖子猛烈地咳嗽着,翻着白眼甦醒過來,身上的傷口盡數裂開,血染了半身。白墨宸一見清歡傷得如此嚴重,連忙停止了思考,想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卻被對方猛力一把推開。
“別來假惺惺了!”清歡暴怒,又撲過。
白墨宸沒有絲毫還手的打算,就任憑那一拳落在了臉上,身形一歪,嘴角頓時流下一行鮮血。清歡沒有想到他這次居然不躲不閃,一拳得手,倒是愣了一愣。剎那間,他清楚地看到了倒地的軍人眼裏有淚光閃過,不由得震了一下。
“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她……”白墨宸低聲,每一個字都很艱難,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把話説完,“夜來是為我而死的——我辜負了你的囑託。”
那一瞬,彷彿再也難以抑制,一行淚水順着他線條剛硬的側臉滑落。
清歡怔在了那裏,第二拳便再也落不下去。
這些年來,雖然彼此相互看不順眼,但白墨宸是怎樣的性格他卻深深明白。這是一個身經百戰、心如鐵石的男人,有着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定力,然而此刻,居然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在別人面前失聲痛哭!
“媽的!人都死了,現在哭還有個屁用?”清歡定定看了他半天,抬起的拳頭緩緩放了下去,啐了一口,“堂堂元帥,別弄得像個娘們一樣!”
話音剛落,他的眼圈也情不自禁地紅了。清歡用力地擤着自己的鼻子,試圖不讓自己也一樣失態。可是堅持不了片刻,還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腦袋怔了半天,忽然爆發出了一聲嚎啕:“龍!老子對不起你啊!”
幾天前的那一場搏殺裏,為了夜來,他不惜背叛組織,和所有同伴為敵。先是殺了龍,接着又殺了鳳凰——雖然他和這兩個人平生素不相識,也説不上有多少同門的情誼,但是,無論如何自己這樣做也是一種背叛。
可是,儘管如此的不擇手段,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夜來死了,龍和鳳凰也死了,所有一切都是徒勞……都是徒勞!他、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那一瞬,某種深刻的挫敗感終於擊潰了這個一直以來無所畏懼的男人,空桑的劍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拼命捶打着自己的頭,嘀咕着旁人無法聽懂的話。
命輪!命輪!是不是在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所謂的命運?離經叛道不擇手段的報應,就是最後還是失去了最親的人麼?
兩個男人在墓園裏默然相對,日頭漸漸偏西,暮色籠罩。門外忽然有車馬疾馳而來的聲音,一個青衣人影闖入了墓園。守衞的戰士顯然認識對方,都沒有阻攔。那個人就這樣氣喘吁吁地闖到了佛堂前,來不及看一眼旁邊的清歡,只是一頭跪下,大喊:“白帥,聽説你派人給女帝送去了一封密信?你……你怎麼能不和我商量就這麼做?!”
白墨宸震了一下,抬頭看着來人,眼神微微一變——那個因為一路疾奔而狼狽不堪的人,居然是平日裏最深沉老練的穆星北!